桂姐不理他,弹着琵琶又唱:
【双声叠韵】
思量起,思量起,怎不上心。伯爵道:“揉着你那痒痒处,不由你不上心。”无人处,无人处,泪珠儿暗倾。伯爵道:“一个人惯溺床。那一日,他娘死了,守孝,打铺在灵前睡。晚了,不想又溺下了。人进来,看见褥子湿,问怎的来,那人没的回答,只说你不知,我夜间眼泪打肚里流出来了。就和你一般,为他声说不的,只好背地哭罢了。”桂姐道:“没羞的孩儿,你看见来?汗邪了你哩!”我怨他,我怨他,说他不尽。伯爵道:“我又一件说,你怎的不怨天?赤道得了他多少钱,见今日躲在人家,把买卖都了。说他不尽,是左门神,白脸子,极古来子,不知道甚么儿的,好哄他。”谁知道这里先走滚。伯爵道:“可知拿着到手中,还飞了哩!”自恨我当初,不合他认真。[2]伯爵道:“傻小淫妇儿,如今年程在这里,三岁小孩儿出来,[3]也哄不过,何况风月中子弟!你和他认真!你且住了,等我唱个‘南枝儿’你听:
“风月事,我说与你听。如今年程,论不的假真。个个人古怪精灵,个个人久惯牢诚。倒将计活埋把瞎缸暗顶。老虔婆只要图财,小淫妇儿少不的拽着脖子往前挣。苦似投河,愁如觅井,几时得把业罐子填完,就变驴变马也不干这个营生!”
当下把桂姐说的哭起来了。被西门庆向伯爵头上打了一扇子,笑骂道:“你这断了肠子的狗材,生生儿吃你把人就欧杀了。”因叫桂姐:“你唱,不要理他!”谢希大道:“应二哥,你好没趣,今日左来右去,只欺负我这干女儿,你再言语,口上生个大疔疮。”那桂姐半日拿起琵琶又唱:
【簇御林】
人都道,人都道他志诚。伯爵才待言语,被希大把口按了,说道:“桂姐你唱,休理他……”
——词话本第五十二回
此处引文稍长,但不如此不足以显示《金瓶梅》在文体上的别开生面与独出心裁。
李桂姐、齐香儿等妓女,勾引得王招宣府中的公子哥王三官,整日厮混一处。王三官不仅耽误了正业,且把妻子的头面都拿出去当了来嫖娼。妻子一怒之下,将此事告诉了伯父六黄太尉。六黄太尉将这几个人的名字送与朱太尉,行文东平府并清河县地方官,让他们捉拿妓女问罪。李桂姐为逃避缉捕,躲到西门庆家中。西门庆即派来保去东京送礼行贿,保下李桂姐。
一日,西门庆请应伯爵、谢希大来家喝酒,伯爵便让李桂姐唱曲助兴,以感谢西门庆的搭救之恩。席间,李桂姐一共唱了七首曲子。虽说曲牌儿各有不同,但唱词的意思却一以贯之,表达的是对心上人的怨恨与思念。但揆度曲词的大意,这个“心上人”,显然与西门庆无关。这人会不会就是王三官呢?我们只能说嫌疑极大。
西门庆一直长期包养李桂姐,而李桂姐却背着西门庆与过往商人特别是王三官暗中勾搭,西门庆也知道底细。眼下,李桂姐因王三官而遭难,西门庆不惜花钱摆平此事,一来是托大,二来是顾及到李桂姐“月娘干女儿”的脸面。可即便在这个时候,李桂姐仍然当众表达她与王三官的私情,可能有以下两个原因。第一,李桂姐避难在西门庆家,而王三官却躲了起来,对此事不闻不问,杳无音讯,桂姐情动于中,托之于唱词吟咏,实属情不能已。以李桂姐这样的聪明人,而不怕得罪恩人西门庆,可见她是动了“真情”。第二,唱词中没有出现王三官的名字,西门庆未必能猜到是他。即便有所意会,也不便明说。所以李桂姐抱着某种侥幸心理,企图蒙混过关。
问题是,她忘了在座的还有一个应伯爵!
在桂姐唱曲的过程中,应伯爵不时地插话,对桂姐的唱词进行现场注解且即兴发挥,胡搅蛮缠,一味与桂姐过不去。不仅使她当场失声痛哭,而且几乎让她无法唱完这些曲子。伯爵的插话无非是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不断地将李桂姐的唱词与王三官牵扯在一起,让西门庆明确其中隐藏的微言大义;二是直接对妓女的无情、贪财和逢场作戏进行冷嘲热讽,且语多猥亵不伦。
应伯爵这样做,倒不是说他与李桂姐有多大的仇恨。他感觉到西门庆在王三官这件事情上,对自己已经产生了怀疑——伯爵既然知道李桂姐与王三官打得火热,就有知情不报之嫌疑,王三官事发后,伯爵就得首先把自己摘出来,以消除西门庆在感情上对自己的疑惑,因此,他必须牺牲掉李桂姐,明确地表明自己的立场。而正是在这一点上,后者没有任何的防备。这样一来,李桂姐的形象就变得十分可怜了。
西门庆虽然表面上笑着用扇子去打伯爵,以示不满,但其内心的感受,想必十分复杂吧。李桂姐的一番唱词,在应伯爵手术刀般的肢解之下,会给西门庆造成怎样的心理阴影,我们不得而知。但此回过后,西门庆对李桂姐的情意迅速冷却,把对李桂姐的一片痴情转移到了另一个妓女郑爱月身上,却是一个明显的事实。此回中桂姐唱曲这一段文字,可谓是西门庆与李桂姐关系的一大转折。
西门庆与应伯爵都是花街柳巷的常客。可在对待妓女的态度上,两人则有所不同。不论是对李桂姐、吴银儿还是郑爱香姐妹,西门庆时常流露出认假为真的一片痴情,怜香惜玉,多所周济且出手慷慨——可以说在西门庆身上,贾宝玉式的人格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雏形。而应伯爵表面上嬉皮笑脸,谐趣圆滑,但实际上却是冷酷之极。他骨子里对妓女的轻蔑,亦可由此回文字见其大略——在西门庆与李桂姐在山洞里“成其好事”的过程中,他也能上前按住她,亲上一个嘴,可谓猥琐轻慢之极。李桂姐在唱曲的过程中突然落泪,固然是被伯爵一番“年程真假”的唱词触动了伤怀,恐怕也有偶尔洞见伯爵冷酷心肠的猝不及防吧。
西门庆对于李桂姐、王三官的暗中往来衔恨已久,却又没有机会发作。应伯爵的这一番当众羞辱,西门庆听了一定很受用。所以伯爵的那些话,也可以看成是西门庆想说而又不便说的话。伯爵处处揣摩西门庆的心思,言语之间必投其所好,正是所谓帮闲者的本色。
我们接下来,再来看一看本回中“桂姐唱曲”这一段文字的修辞策略。
每次读绣像本至这个段落,都会有不满足之感。绣像本对于这段奇妙文字的排版处理,显得简单而粗率——字体同一,按先后顺序,将唱词和插话依次排列。这样一来,因唱词被打断的地方甚多,应伯爵等人的解释、插话等大段文字插入其中,使得七首曲子支离破碎,叙事失去了应有的整饬之感,显得凌乱不堪。
是不是可以采取另外一种排列方式,将七首曲子用大号字体按不同的曲牌排列,而将应伯爵、谢希大和西门庆的插话,以小号字镶嵌在曲词之中,从而将这两部分内容(曲词与插入性对话)并置,一同呈现在读者面前?
词话本正是这么排列的。
李桂姐的七首曲子,按照三台令、黄莺儿、集贤宾、双声叠韵、簇御林、琥珀猫儿、尾声的排列顺序,用正常的大号字照录不误,而所有应伯爵等人的插入性议论和对话,一律用小字嵌入其间(见引文)。如此一来,既保证了唱词的连贯性,又使得插入性文字清晰可见,一目了然。我们甚至可以做这样的猜测:原作者的文字就是这么排列的,词话本刻印时的排列方式,不过是遵从了作者的原意而已。不管怎么说,相对于绣像本,词话本的文字排列更好地反映了作者的文体意识和修辞效果。
如前文所说,在中国古典小说的发展史上,《金瓶梅》在叙事和文体上的创造与开拓之功,无论怎么评价都不过分。此回将唱曲与插入性文字并置,更属石破天惊之举。要知道,这样一种“共时性”的场景叙事模式,在西方小说史上,要迟至二十世纪初才被发明出来。《金瓶梅》叙事的大胆与自由无拘,不仅体现出作者在思想和价值观方面离经叛道的勇气,同时也反映出作者敢于挑战一切陈规陋俗,在文体形式上别开生面的雄心。
这样一种文本策略,所导致的修辞效果是十分明显的:李桂姐的七段唱词一贯而下,表达了她对王三官的幽怨与思念,这可以视为“正式文本”,或者也可称为主体叙事;而用小字嵌入的应伯爵等人的插科打诨,则可视为“准文本”或“次生文本”。两者都在同一个场景中发生,同时进入读者的视野。两类不同性质的叙事,并行不悖,彼此照应,互相对话,构筑了真正意义上的“共时性”画面。读者可以同时与这两类不同性质的叙事展开对话或“暗中对话”。
更为高妙的是,应伯爵等人的插话,内容也十分驳杂。计有评论、即兴感想、伯爵所讲的故事、伯爵与西门庆和谢希大等人之间的调侃与斗嘴、伯爵与桂姐的互骂、伯爵本人的唱曲(《南枝儿》)。这么多的内容混杂在一处,在李桂姐唱词的伴奏下,彼此纠缠着往前推进。有时候伯爵的调笑和插话并未使得唱曲中断,而有时候,李桂姐被迫暂时停止了演唱,对伯爵的攻击和侮辱展开反击。
那么,在这样一种复杂的纠缠中,李桂姐、应伯爵、谢希大和西门庆四人,各自又有着怎样的心理活动?作者虽然不着一字,可每个人的所思所想,又仿佛十分清晰地呈现在字里行间。
《金瓶梅》在此回中创造的这种新文体或新手法,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堪称闻所未闻。即便被放置到今天的世界文学范围内来考察,也显得十分奇崛瑰丽,令人耳目一新。曾有研究者认为,《金瓶梅》可以被视为一部具有“后现代”叙事风范的作品,虽说有些夸张,但也非无稽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