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
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
——第四十九回
曾孝序因苗青案去官之后,接替他巡按位置的,是一个名叫宋乔年的人。在上任途中,宋乔年与两淮巡盐蔡蕴同坐一船,路过清河地面。西门庆打听到这一消息,与夏提刑二人“出郊五十里”,至新河口的百家村迎接。随后西门庆又邀请两位官员至家中酒食款待,并致厚贶。
宋乔年因与西门庆是初次见面,且又是西门庆上级,难免有些拿腔拿调,坐了不大一会儿,听了一出戏,即起身告辞而去。而蔡蕴蔡御史,则在西门庆家留宿。西门庆知道蔡御史好色,便让玳安去叫了董娇儿、韩金钏两名妓女来陪夜。西门庆在玳安耳边低语,让他用轿子将董、韩二人抬了来,由后门进入,“休交一人知道”。两位妓女来了之后,先被安排在吴月娘房中闲坐。西门庆没忘记提醒玳安,将轿子抬过一边藏起来,以避邻人耳目。这固然是表现西门庆在侍奉官员时心思极细的一面,惟恐给上司惹出麻烦,但同时也可以看出,对当时朝廷命官来说,嫖妓宿娼一类的事情,是被官府明令禁止的。如此这般安排了一番之后,西门庆仍然不放心,他亲自来到月娘房中,对两位妓女训话,让她们“不可怠慢,用心扶侍”,甚至还点明了蔡御史特殊的偏好——“好南风”,喜欢“后庭花”,届时不能“扭手扭脚”,而应当有求必应。这类极不雅驯的话,当着妻子吴月娘的面公开说出,连董娇儿都觉得有点过分,她出语讥讽也就不足为怪了。
蔡御史看见西门庆送来的这两个女子,喜不自禁,以至于“欲进不能,欲退不舍”,立即在月光下,一手拉着一个,“恍若刘阮之入天台”,意乱情迷之状,不难想见。虽说蔡御史将两名妓女都留下来过夜也无不可,但毕竟是在他人府邸作客,自命风雅且中过状元的蔡御史,还得稍稍顾及一下自己的形象。因此,他得在两位妓女中选择一位。
那么面对两个姿容绰约的女孩儿,到底该选谁呢?对当时的蔡御史来说,这恐怕是一个幸福的小烦恼吧。
当然,我们知道,蔡御史最终选择了董娇儿。我们还知道蔡御史之所以选董娇儿,倒不是因为董娇儿比韩金钏漂亮,而是她的名字取得好——韩金钏号玉卿,董娇儿号薇仙。那么问题就来了,蔡御史为何对“薇仙”这个名号如此着迷呢?小说当时并没有交代。被淘汰出局的韩金钏也不明就里。她从蔡御史房里出来,重新回到吴月娘那儿歇息,连月娘都觉得奇怪:“你怎的不陪他睡,来了?”
读至后文,蔡御史在与董娇儿上床就寝之前,在董娇儿手中拿着的一把湘妃竹泥金扇面上题了一首诗(见引文),并以“薇仙”为题旨。我们这才明白个中的缘由。
唐玄宗开元元年(713),中书省一度被改为“紫微省”。既然如此,中书令随后就被称为“紫微令”,而中书侍郎,自然就是“紫微郎”了。在古代,紫微星(北极星)被称为“帝星”,是皇帝的象征。作为设在皇宫之内、为皇帝服务且掌管机要文书的中书省,在唐代被改为紫微省,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大概是皇宫内遍植紫薇的缘故,后来“紫微”与“紫薇”就开始通用了。在唐代,中书省被改为紫微省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不到五年),但并不妨碍紫微(或紫薇)这个典故在文人雅士中的流行。
白居易、杜牧和陆游等人,都有不少诗作涉及到这个典故。历代诗作对于这个典故的使用,一般涉及到以下两种含义。其一为功成名就、侍奉帝侧的春风得意;其二则为枯坐殿阁,漏夜永长,独与窗外的紫薇花相对脉脉的孤寂。众所周知,白居易的《直中书省》,就是取第二个意思。当然,《金瓶梅》中的蔡御史在写给董娇儿的诗中,虽然搬用了白居易的成句“紫薇花对紫微郎”(稍微调整了一下次序),但寓意却完全不同。
在《金瓶梅》第三十六回,蔡御史高中状元后,在京师朝廷中做官,官名为“秘书省正字”,与唐代处理机要文书的中书省之职,略相仿佛。他既以“紫薇郎”自命,自然会对窗外或想象中的“紫薇花”情有独钟。所以他一听说董娇儿字薇仙,便立即心生快意,觉得此人与自己状元紫微郎的身份堪称绝配,他留下董娇儿,辞去韩金钏,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蔡御史即便在玩弄妓女的时候,都还要卖弄学识、附会文采,咬文嚼字以命风雅者,其人之轻浮浅露、迂阔而可笑之态,已活灵活现。考虑到董娇儿的妓女身份,以及蔡御史后庭花的嗜好,特别是他在接受西门庆的性贿赂之后,对西门庆从扬州支取盐引提供方便,这种风雅与他在现实生活中的肮脏和恶劣都构成了尖锐的反讽。这种反讽,我们此前已多次领教。
顺便说一句,后人在解释引文中蔡御史的这首诗时,因为末句的雷同,皆认为是翻用白居易《直中书省》一诗。我以为并不恰当。蔡蕴的这首诗,除了末句袭用白居易典故外,无论是遣词造句、结构还是诗意,更像是对南宋诗人洪咨夔(1176——1236)的《直玉堂作》的改写,洪诗为:
禁门深锁寂无哗,浓墨淋漓两相麻。
唱彻五更天未晓,一墀月浸紫薇花。
仅仅从字面上看,我们就不难发现,洪咨夔的这首《直玉堂作》,才是蔡御史赠诗的真正底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