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蕙莲在席上斜靠桌儿站立,看着月娘众人掷骰儿,故作扬声说道:“娘把长幺搭在纯六,却不是天地分?还赢了五娘。”又道:“你这六娘,骰子是锦屏风对儿。我看三娘这幺三配纯五,只是十四点儿,输了。”被玉楼恼了,说道:“你这媳妇子,俺们在这里掷骰儿,插嘴插舌,有你甚么说处!”把老婆羞的,站又站不住,立又立不住,绯红了面皮,往下去了。正是:
谁人汲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第二十三回
作家库切在他的小说《耻》中,细致地描述了当代南非社会的种种“越界”行为:白人殖民者对南非统治所造成的历史创伤记忆,使得黑人和土著以强奸白人姑娘作为复仇手段,这是种族越界;白人教授勾引自己班上的学生,最终被迫离职,这是道德与法律的越界;一个衰老的五十多岁的人,为满足自己肮脏的欲望,将生殖器插入少女的阴道,这是代际伦理的越界。诸如此类。所有的越界行为,所导致的后果都是“耻”。从表面上看,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但由于种族、宗教、政治、法律和道德的限制,实际上每个人都处于一种孤绝的状态,动辄得咎。文化、道德、政治和话语控制,在南非社会中无处不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金瓶梅》也可以被看成是一部关于“越界”的小说。在十六世纪的中国社会中,由于经济的发展和道德伦理观的剧变,传统社会的等级、阶层和身份都发生了重大变化,士农工商的位序出现松动和调整,阶层之间的流动性突然增加。西门庆以一个商人的身份跻身于官员的行列,威震一方,权倾一时。但是社会的宗法规制和礼仪毕竟都在,西门庆尽管常常会有皇帝般的感觉,可他内心十分清楚,自己其实不能越雷池一步。《金瓶梅》对社会普遍的越界行为,多有反映;同时,对权力、伦理和秩序界限“死而不僵”的无形威力,也颇多留意。这种“越界”与“伦理限制”的微妙互动,也反映在西门庆的家庭生活中,尤以主仆关系为最。而在主仆关系中,又尤以“宋惠莲之死”一节,令人印象最为深刻。
宋蕙莲本名宋金莲,原是卖棺材的宋仁的女儿。她先是被卖在蔡通判家里当使唤丫头,后来因为“坏了事”(无非是偷养汉子一类)被驱逐,嫁与厨役蒋聪为妻。蒋聪与厨役斗殴身死,又嫁与西门庆伙计来旺。从她的身世与地位来看,当属极其微贱无疑。可这样一个人物,偏偏有“金莲”之名,且其宛若天仙、妖冶迷人的美貌,亦不在潘金莲之下。甚至,她的一双小脚,远比金莲要纤细周正得多。不仅如此,她到了西门庆家,因见金莲打扮入时,便也跟着学,“把髻垫的高高的,头发梳的虚笼笼的,水髩描的长长的”,乔模乔样,故作张致,终于引起了西门庆的注意。
叙事者在强调她身份低贱的同时,也处处刻画她“小媳妇子”出身的行止。比如说,她上身穿着红袄,下身却配着一条紫裙子;说起话来样态轻浮,极没分寸,动辄爆出粗口;走起路来,则是“两三步扠出来”;西门庆给她的银子,她也是随便“塞在腰里”——《金瓶梅》的文辞之妙,妙就妙在这些细微之处。一笔不肯苟且,一句不肯放松。
可以说,蕙莲一出场就注定了她日后的悲剧命运。
西门庆只用一匹“翠蓝兼四季团花喜相逢”的绸缎,就顺利地将她弄到了手。因有西门庆的宠幸,家里的正头娘子、正经妻妾似乎都让着她三分。小说第二十三回,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等人趁着西门庆和吴月娘不在家,请蕙莲来烧猪头吃酒。宋蕙莲有一门独家绝活:只消用一根柴火,就能把猪蹄烧得稀烂,“香喷喷五味俱全”。有了西门庆的溺爱,加上烧猪蹄的功劳,宋蕙莲开始出现了天真的幻觉,竟然忘了自己的出身,以为自己可以和那些正牌妻妾平起平坐,终于在“越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这就出现了本节引文中所描述的一幕。
蕙莲在看“娘”们掷骰子玩耍时,居然在一旁拿腔拿调,妄加评论且指指点点。按理说,吴月娘是正头娘子、管家婆,对家人媳妇负有管教之责;潘金莲又是火爆脾气,眼睛里最容不得沙子。但奇怪的是,最先跳出来训斥宋蕙莲的,竟然是孟玉楼。从后文的情节来看,玉楼对宋蕙莲竟然要与自己平起平坐一事,最感耻辱,多次去潘金莲那里添柴拱火,对宋氏之死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此处孟玉楼最先发难,明白无误地向我们呈现出这样一个事实:宋蕙莲的“上位”企图,所得罪的不仅仅是嫉妒心极强的潘金莲,而是整个妻妾“贵妇”阶层。玉楼的一番话,是对于蕙莲越界的明确警告。话说得直截了当,让宋蕙莲几无立锥之地。宋蕙莲本当反躬自省,有所收敛,但她仗着西门庆的宠幸,变本加厉,愈发地癫狂疯痴,在家败人亡、绝门绝户的悲惨道路上加速飞奔。
《金瓶梅》的批评者,大多认为宋蕙莲死于潘金莲之手。从小说的表面情节来看,这种观点无疑是有根据的。宋蕙莲与潘金莲两个人物有太多的重合之处:姓名、美貌、小脚、笼络男人的手段、在“献身”之后向西门庆索取财物的方式。尤其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宋蕙莲与潘金莲所争夺的,似乎还不只是一个西门庆,甚至还有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
第二十四回,在前往狮子街看灯的途中,蕙莲当着潘金莲的面,居然公开与陈敬济嘲戏调笑。更有甚者,宋蕙莲为了让人知道她的脚比潘金莲小巧,不仅直接向西门庆炫耀(被潘金莲偷听到),而且还当着陈敬济和众人的面,把潘金莲送给她的鞋套在自己的鞋上穿。最要命的是,走起路来,潘金莲的鞋居然还不时往下掉。对于这种公开性的羞辱,潘金莲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或许已经暗暗生出杀机了吧。
宋蕙莲的忽然得宠,固然使得孟玉楼、潘金莲等人如坐针毡,骨鲠在喉,必欲去之而后快。就连与她同处仆役阶层的惠祥、贲四嫂等人,也感到芒刺在背、妒火中烧。平时碍于西门老爹的情面,慑于西门大官人的权势,她们不便发作。可一旦有事,这些“下人媳妇”是很乐意去做含沙射影乃至落井下石的勾当的。第二十四回,惠祥与宋蕙莲的公开对决就是明显的例子。宋蕙莲第一次自杀未遂,西门庆不敢怠慢,只得亲自前去慰问。目睹这一场面的贲四嫂,对于蕙莲的危在旦夕毫无同情之心,脸上一直挂着笑。她在向惠祥转述这一场景时,还出语轻佻,冷嘲热讽:
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来也是个辣菜根子,和他大爹白搽白折的平上。谁家媳妇儿有这个道理!
在宋蕙莲的生死关头,惠祥仍然念念不忘揭她的老底:
这个媳妇儿比别的媳妇儿不同,从公公身上拉下来的媳妇儿。
可以说,由于越界,宋蕙莲同时得罪了两个阶层。以此之故,至大祸临头时,除了自己那个卖棺材的可怜父亲之外,蕙莲已没有任何一个同盟者,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她在第一次上吊不成功之后,只能再次上吊,结束了自己二十五岁的生命。
主仆间的越界行为,同样也发生在宋蕙莲的丈夫来旺身上。来旺在知道蕙莲与西门庆有奸之后的勃然大怒,虽属人之常情,但也有反应过度之嫌。因为在此事发生之前,他早已将西门庆的小妾孙雪娥占为己有(这也反映出明末社会主仆关系的混乱失序)。他在西门庆面前恭顺地称对方为“爹”,却在背地里称他为“那没人伦的猪狗”。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应是取祸之道。他先是喝醉了酒,扬言要杀西门庆和潘金莲。紧接着,又在睡梦中,被窗外一个奇怪的声音唤醒(张竹坡评论说:“黑写的怕人。”),中了西门庆的拖刀之计。《水浒传》中林冲误入白虎节堂的一幕,再度在《金瓶梅》中上演。若不是一个名唤“阴骘”的正直官员出手搭救,来旺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最后,我们再来看看西门庆对宋蕙莲的真实态度。
对于宋蕙莲的索要财物,西门庆几乎有求必应。宋蕙莲不知天高地厚,惹出种种事端之后,西门庆也略不经意,曲意护佑。来旺事发后,在宋蕙莲的苦苦哀告之下,西门庆一度心软,甚至打算放了来旺。宋蕙莲第一次自杀未成,西门庆派人去她房中轮流值守,未有丝毫松懈。从这些情节来看,西门庆对蕙莲不可谓无情义。但另一方面,在西门庆眼中,蕙莲不过是一个暂时可供他纵欲的低贱仆人媳妇而已。因此,在蕙莲首度自杀后,西门庆去看她,脸上居然还带着笑。当蕙莲再次自缢身死后,家人还担心西门庆回来发作,没想到西门庆听说此事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他恁个拙妇,原来没福”,就此将她的死,轻轻丢过一旁。足见蕙莲在西门庆心中的真实分量,有如鸿毛般轻微。而宋蕙莲刚死,顶替她位置的“奶子如意”,即在第三十回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