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之前,翻箱倒柜地寻找,终于在满墙书架上一个手够不到的偏远角落里找到了;踩上梯子,费力抽出来,再用抹布,把书面书背厚厚的灰尘拭掉,封面的烫金又亮了起来。
于是每夜入睡前,就在床上重读这本老书,旧约圣经,从创世纪开始,很专心地读。
伴侣狐疑地探过头来,“有毛病呀你?”他说。
我读着读着,读到夜深,读到清晨。
——2——
黄昏时分,穿过迦法城门,走进狭长蜿蜒的阿拉伯市场。游客已经稀疏,留着小胡子的阿拉伯人闪着诡谲的眼光靠近来说:“里间还有特别的东西,进去看看?”
我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转过幽暗深邃的回廊,又是深邃幽暗的回廊;踩过几级石阶,在意想不到的角落又是几级石阶。辗转回旋,走在历史的迷宫里,越走越深,越走越困惑,正觉得整个人已经陷在石墙石柱阴影中时,踏脚出去却蓦然发觉头上一片晴空,月光,好像应承某种终身不渝的盟约,倾其所有地瀑泻下来,照亮了整个古城。不知怎么,我竟然立在一片层层叠叠、起伏有致的屋顶上头,放眼纵看,白石砌成的房舍城垣、教堂回寺,在温柔而虚渺的月色中纵横交错成一片惊心动魄的抽象线条。
今夕何夕?我几乎不敢眨眼,用眼光慢慢地、馒慢地描绘着月光所勾勒出来的线条。哭墙在清辉里像一面巨大的舞台布景,黑色的人影幢幢,将灵魂的重量倚在墙上。眼光描过教堂的圆顶,越过城垣,远处沙漠丘陵起伏,白色的沙,映着月光。月光锁着古城,像一种蛊惑。
是7岁那一年吧?我第一次听到的名字。村子里的外国神父让赤脚的跳着叫着的孩子包围着,他摸摸孩子的头,给每一双伸出的小手一张圣诞卡片。卡片上教堂和房舍纵横交错成一片抽象线条,线条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金粉。“多么美丽——”7岁的我心里轻轻地叹息,手指慢慢地慢慢地描绘着微微凸起的线条,“多么美丽……”美丽竟然能使人心疼。
这是耶路撤冷,神父说,耶路撤冷,说说看。
那么多年以后,我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来到一片孤寂的屋顶上,意外地撞见月光笼罩下的耶路撤冷;错落有致的白石在黑暗中被照亮,显得纯洁宁静,好像经过几世几劫,月光仍是月光,白石依旧白石。徐徐夜风袭来,隐然穿梭过无数个时空的回廊,我仰脸闭上眼睛,眼睑仍能感觉夜风和月光的流动。
——3——
“一百多年了,我们在寻找乡土;一百多年了,我们试图过平静生活,一心只想种下一株树,铺好一条路;一百多年了,我们试着和邻居修好,过免于恐惧的生活;一百多年来,我们一边梦想一边作战……在这片苦难重重的土地上,我们和炮火、地雷、手榴弹一起呼吸……我们几乎每天在埋葬死者。一百年的战争和恐怖使人们伤痕累累……”
坐着听以色列总理的演讲,拉宾的话哀伤而动人,可是,耶路撤冷的“苦难重重”,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血海深仇,只是一百多年的事吗?开始,恐怕是五千年前吧!“对阿伯拉罕说:抬眼望出去,往北、往南、往东、往西。你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我应允给你和你子孙的土地。”(《创世纪》)
这片土地,就是石砾遍地的巴勒斯坦。阿伯拉罕的子孙,满脸络腮胡的耶舒华振振有辞地说:“什么占领区?这是神许给我们的家产!你去读读旧约吧!”
我读着旧约,却发觉问题不像耶舒华说的那么简单,和神有私盟的阿伯拉罕固然是犹太人的始祖,他却同时也是阿拉伯人的远祖。你看,阿伯拉罕的妻莎拉不能生育,于是要阿伯拉罕以她的婢女为妾,婢女生子伊斯米尔,而伊斯米尔就是阿拉伯人的始祖。莎拉得列神的恩宠,以90高龄而生子伊萨克,伊萨克的12个孙辈,就成为以色列12个部族的起源。
这么说起来,今天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的血海深仇,只不过是五千年前开头的同父异母的兄弟间争夺家产的延续,也是人类历史上缠讼最久的房地产纠纷。耶舒华你同意吗?
——4——
三千年前,大胡子耶舒华的祖先曾经有过一段黄金时代。才气纵横的大卫王东征西讨,打下了一个叫“耶布斯”的小城,以此为都,并改其名为“耶路撤冷”;小小土城,在大卫王不可知的未来成为人类三大宗教的圣地、历史的脐带。
在中国的春秋时代,大概就在晋国攻下郑国的前后吧,巴比仑的军队打进了耶路撤冷,放火烧城,俘虏了犹太国王和大臣、百姓。数万犹太人流离、迁徒,这是犹太人第一次的大流亡,开始了两千多年寄人篱下的生涯。
而耶路撒冷这个沙漠中的土城,则任它朝代兴亡,高楼建起,高楼垮下。巴比仑人来了又走了,波斯人来了又走了,希腊人、罗马人来了又走了,唯一不走的,大概只有那冷冷的月光。
当李渊称帝,建立唐朝的时候,阿拉伯人的骠马正驰骋沙场,南征北伐。“贞观律令”颁定之后几个月,阿拉伯人击溃了拜占庭的军队,长驱直入耶路撤冷;巴勒斯坦开始成为回教徒的天下。
那是公元638年。
在1993年,如果你站在耶路撤冷郊外山岗上,往约旦河的方向望过去,你会看见阿拉伯人的村子历历在目。头包白巾的老人手里握着拐杖,赤脚行过沙砾满布的荒野,他在找他的羊群。不一会儿,从土丘后面冒出一个黑巾蒙面的女人,那是他的妻,赶着羊群向他走来。
这一对满面风霜的老夫妻和他们黄土色的羊群,已经在名叫巴勒斯坦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一辈子,脚下踩的是一代一代的祖先的足印。
公元691年,那是我们的武则天即位后一年,阿拉伯人在耶路撤冷用巨大的石块建起了清真寺,地点就在默罕穆德升天前留下一个脚印的地方。耶路撒冷成为回教徒的“圣地”。月光照耀的时候,白色的巨石闪闪发光。
“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有一天要死在这里。”
在耶路撤冷一个阴暗的骑楼下,老人抽着水烟筒,七、八个老人一排坐开,各自抽着烟筒,默默地听着。“我的父亲生在这里,我的祖父生在这里,我的曾祖父、高祖父,坟都还找得到。可是犹太人说这是他们的地方。你说这是不是无赖?”
无赖不无赖我不敢说,历史的冷酷无情我却是知道的。“历史的冷酷无情,”老人说,“没有人比巴勒斯坦人更清楚。我在这城里活了一辈子,可是每次到约旦看亲戚回来,我还得办以色列签证才回得来——你听过什么人回家得办签证的吗?”
是的,我听过;当年,持中国护照的台湾人要回台湾那个自己的家,是得向日本人办理签证的。这就叫占领。
——5——
当阿拉伯人在巴勒斯坦种橄榄、喂羊群的那好几百年,犹太人在哪里呢?
犹太人一直在夹缝里惊惶喘息。别忘了,当中国开始了五胡十六国的时代,基督教已经从异端成为罗马帝国的国教。君士坦丁大帝将巴勒斯坦列为“圣地”——耶路撤冷、伯利恒,四处兴起了基督教。1099年,远方而来的十字军因此而理直气壮地打进耶路撒冷,杀烧掳掠,手屠犹太教徒和回教徒。甚至到1516年当耶路撤冷纳入土耳其人的奥斯曼大帝国时,整个耶路撤冷不过300家犹太人。
犹太人在哪里呢?
他们在俄国、在波兰、在匈牙利、在罗马尼亚……在每一个国家做“异乡人”。不被本地人接纳,也不愿被本地人同化,他们聚集在城墙外,自成一区。他们的凝聚力如此强大,使本地人侧目,时局不好时,犹太人就成为众矢之的。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的那一年,近20万犹太人被西班牙人逐出家园。是“家园”,因为大多数人已经在那儿活了好几代,可是由于是寄人篱下,主人驱客只需挥手。所谓几代家园只是一厢情愿的假想。
抽水烟的老人啊,其实最深刻了解历史的冷酷无情、最能体会寄人篱下的痛苦的人,正是那今日使你无家可归的犹太人哪!
1881年,你记得,就在这一年,中国和俄国签订了伊犁条约,赔出900万卢布,在俄国境内的犹太人则面临灭种的危险,上百万的人被迫离乡——多数人前往美国,少数人却辗转来到原乡——巴勒斯坦,身无分文,只带了一个梦想,或许手里还有一本旧约。
百万人的流离失所使许多犹太人开始以新的角度审视一下历史难题:也许和地主国同化不是解决种族宗教歧视的办法,也许,也许根本的办法是建立一个属于犹太人自己的国家。
从俄国回到巴勒斯坦的那些少数人就怀抱着这样一个模糊的梦想,也是最初的所谓“锡安主义者”(zionist),“犹太复国主义者”,我称为“原乡主义者”。他们流浪已久、疲惫已极的脚踏上巴勒斯坦土壤的那一刻,也就是我们这一代人所亲眼目睹的以巴血海世仇的开始。当拉宾沉重地说,“一百年的战争使我们伤痕累累”,他回首眺望的,正是这些原乡者在海滩上踩出的脚印,痕迹仍旧鲜明,因为淌血不断。
痛苦使人团结。1897年,第一度锡安大会在瑞士举行了。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犹太人议论纷纷,探讨民族未来命运。原乡建国论者还属少数;有人主张将巴勒斯坦看作一种抽象的文化祖国,有人认为和寄居国密切合作才能保存犹太文化,有人害怕犹太人建国反而会促使寄居国更加迫害,更有人建议把犹太国建在非洲刚果……。奇怪的是,在七嘴八舌的建国讨论中,没有人想到一个问题:
犹太人回“原乡”建国,好,那么“原乡”上那几百万耕了一辈子地的阿拉伯人怎么办?“锡安主义者”喊出一个口号:“巴勒斯坦有国无民,犹太人有民无国!”理所当然,犹太人应该移民巴勒斯坦,皆大欢喜。
怎么回事?巴勒斯坦怎么会“有国无民”呢?那手持拐杖赶着羊群、赤足走过砂砾的老夫妻和他们一代又一代的先祖又算什么呢?
他们不算“民”,因为他们不知道何谓“国”。到了19世纪,阿拉伯人还不曾发展出国家观念。在巴勒斯坦埋首种地的老农,只知道自己属于哪一个家族、部落;问他是“哪国人”,他只能瞠目以对。1913年,当阿拉伯联盟大会在巴黎召开时,与会目的也仅只于向奥斯曼帝国争取多一点政治权利,而不是要求民族自决。一直到第一次大战期间,土耳其人对阿拉伯人横加暴虐,才促使阿人与英、法联合,对抗已经分崩离析的土耳其帝国。交换条件是,英国将协助阿拉伯人独立建国。
短短两年后,1917年,英国人即又在著名的贝尔福宣言中,将巴勒斯坦许给犹太人建国——今天的以巴仇恨,竟是如此不可预见的吗?或者说,人的短视使悲剧无可避免?
——6——
犹太人一波一波地涌往原乡。文化中像强力料似的凝聚力使犹太人组织起来,集体在巴勒斯坦买地。那在地上耕作的,是手掌上长满粗茧的佃农,土地的所有权,却在绅士的口袋里,他们住在遥远的大马士革、贝鲁特。土地上换了主人,原来胼手胝足的佃农发觉自己一夕之间失去了生计。
“那又不是我们的错!”屯垦区里的简妮,拖着及地长裙,边煎蛋边说,“我们是用钱买的地,巴勒斯坦每一寸地都是我们光明正大买下来的。我知道可怜了那些佃农,可我们有什么办法?”
脑子装着梦想和理想,手里紧握着旧约圣经的犹太人,充分发挥他们远祖阿伯拉罕的精神,一踏上巴勒斯坦就开始屯垦,用手,用脚,用汗水和智慧。当中国的青年在闹革命、推翻满清政府的时候,犹太人正在巴勒斯坦的沙漠里屯垦。今天你从特拉维夫机场出来,触目所及是这个忙碌的商业都市——谁能想象,在刚过去不久的1908年,几百个垦民,携儿带女的,立在苍穹和荒漠之间,低首祈祷,那就是特拉维夫的开始?
“你眼睛所能看见的,”刚下飞机的眼科医生手指着行驶中的车窗外,“你眼睛所能看见的每一棵树,都是我们亲手种的。”
我们在从特拉维夫往耶路撤冷的公路上。“我们亲手种下的!”她骄傲的语调不能不使我又想起旧约里的话:神对亚伯拉罕说:“抬眼望出去,往北、往南、往东、往西。你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我应允给你和你子孙的土地。”
眼科医生是那个子孙,她认为她有权利、也有义务,在她目光所及的土地上深深种植,盼望收获。
土耳其帝国溃倒之后,巴勒斯坦又来了新的主人——英国人。在英国的统治下,犹太人不断地涌入,阿拉伯人不断地暴动,耶路撤冷不断地流血。1936年,为了抗议英国不阻止流亡人潮涌进,阿拉伯人发起了长达6个月的罢工罢市运动(原来50年前就有了“因地发打”运动!)三年后,英国人终于承诺将在10年内给予巴勒斯坦人独立,同时将犹太移民数目限制于75000。
但是,这已是1939年,恐怖的1939年,欧洲的犹太人濒临绝境,煤气房和集中营等着他们。英国定下的移民限制,等于给百万的犹太人定下死刑。由于这个悲惨的刺激,10年后当犹太人立国时,同时也立下宪法,以色列将是世界上所有犹太人的祖国,对犹太人来者不拒。
为了自救,犹太人组织了地下游击队。在1945、1946年间,游击队调动了64艘船,把73000人载往巴勒斯坦——这是现代版的出埃及记吧?!像摩西以法术使埃及人的长子猝死,游击队也诉诸恐怖暴力;大卫王饭店的爆炸中死了91个英国官兵。
——7——
沿着大卫王大街走向边法城门,大卫王饭店就在右手边。进进出出的不再是身穿制服的英国官兵,而是背着录摄器材的各国记者,他们来为今天的耶路撤冷作历史的注脚。
历史的面貌诡谲难辨,或者说,历史根本没有面貌,只有面具,无数个面具。
当年炸死英国官兵的犹太恐怖分子,譬如比金,变成日后以色列的政治领袖。当年暗杀以色列政要和运动员的巴勒斯坦恐怖分子,譬如阿拉法特,成为今日巴勒斯坦建国的政治英雄。
恐怖分子和英雄领袖的差别,恐怕只印证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历史规则吧!而当这些由恐怖分子蜕变为政治领袖的人风度翩翩地坐下来开会时,与他们意见不同的新恐怖分子又悄悄从他们身后窜起,像一个受了诅咒的恶性循环。
最诡谲的,莫过于面具的交换。犹太人曾经是欧洲的孤儿,他的流离使世人同情,他的艰苦建国使世人鼓掌,但是,犹太人有了归宿之后,巴勒斯坦人成为新的犹太人——现在轮到他们流离失所,他们饱受寄居国的歧视,他们没有国家的保护。巴籍作家Fouaz Turki在《失去继承权的人》中写着:
今天,两个巴勒斯坦人碰在一块儿,马上就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胞感,我们渴望团结,团结在一起承担痛苦……以前所分隔我们的阶级身分完全消失了……
“天涯沦落人”曾经是犹太人,现在,是巴勒斯坦人;犹太人的幸福,有很大一部分,建立在巴勒斯坦人的痛苦上。所以阿拉法特在1974年说,欧洲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对犹太人欠了道义的债,良心不安,但是这个债,却要巴勒斯坦人来代偿。
阿拉法特实在一针见血,历史对巴勒斯坦人确实是不公平的,可是,谁说历史的规则是公平的呢?
——8——
1993年10月28日,以色列人米拉其离开他那由铁丝网围起来的屯垦区,步行到邻近阿拉伯人的村子里去买鸡蛋。阿拉伯人的鸡蛋比较便宜。
没有多久,人们就发现米拉其焦黑的尸体。反对以色列和谈的回教激进分子“哈玛斯”杀了来买鸡蛋的米拉其。
米拉其的朋友们,心情激动的犹太垦民,冲进阿拉伯人的小学,一把火烧掉了教室。
犹太人杀阿拉伯人。
阿拉伯人杀犹太人。
以色列人杀巴勒斯坦人。
巴勒斯坦人杀以色列人。
公元1993年。
——9——
经过长途的旷野跋涉,摩西和以色列人来到了迦南的边缘;迦南,神所许给他们的土地。
摩西挑选出12个精英作为侦察,出发前谆谆告诫:“你们去窥探迦南地;你们从南地上山地去,看那地如何,其中所住的民是强是弱,是多是少,所住之地是好是歹,所在之处营盘还是坚城……其中有树木没有。你们要放开胆量,把那地的果子带些来。”(《民数记》十三:十七——二十)
12个人潜入迦南地,花了40天的时间侦察研究。回来时,带来一支葡萄藤,藤上所结的葡萄粒硕大如斗,得由两个人用棍子穿起来抬着走。葡萄,还有鲜艳的石榴和无花果,疲惫的以色列人展开笑颜:是了,迦南是个“流奶与蜜之地”。
杀戮开始。
——10——
有点冷。
哭墙边上人影稀疏了,白石屋里晕黄的灯一盏一盏熄灭,远处沙漠和天的交际处出现几点星光,驴子和马都在温暖的槽里歇着。月光笼罩下的耶路撤冷,迦南,宁静得像雪中的鹅毛飘下。
199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