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只有一个父亲、一个母亲。
父亲母亲也只会死一次,所以父亲母亲的死,是独一无二的经验。不会说,因为你经历过祖父母的死,所以就上过课了。
——安德烈
妈妈你老了吗?
龙应台访问安安(8岁)、飞飞(4岁)
台北,1993年7月
龙:安安,你刚在台湾留了一个月,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
安:嗯台北的百货公司很大很大,玩具很多,漫画特别多,我最喜欢小叮当,还有龙猫。
(飞:台湾的儿童游乐区不好玩,没有沙坑。)
龙:简叔叔带你看了场棒球赛,觉得怎样?
安:没看过,有点看不懂,大家在喊“全黑打”的时候,我以为打球的是黒人,原来是“全垒打”!观众叫得很大声,有一个人有点三八,他拿着一面鼓,叫“象队加油”,又敲又打的。很好玩。还有,散场了以后,哇,看席上满满是垃圾,没见过那么多垃圾。
龙:还有什么特别的?
安:在街上捡到一只九官鸟——(飞:九官鸟会吹口哨——)奶奶买了个笼子把它装起来。爷爷说一定要送派出所,可是警察说,我们抓小偷都来不及,还管你的鸟!所以就变成我们的鸟。九官鸟一带回家就说,“买菜去喽!”然后又对我说:“靠妖!”。现在我也会说“靠妖”了。妈妈,下次我要在台湾学闽南语。
龙:好,安安,告诉我你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你不要问我,我只有坏话可说。
龙:说吧!
安:她很凶,总是管我,中午一定要吃饭,晚上一定要上床。写功课、刷牙、收十房间……总是管管管!她以为我还是个baby!她还会打我呢!用梳子打手心,很痛呢!
龙:有没有对你好的时候?
安:我不说。
龙:好吧,谈谈你自己。你将来想做什么?
安:恐龙化石专家。(飞:我要做蝙蝠侠。)
龙:不想做作家?
安:才不要呢!每天都要写字,一点都不好玩。家庭作业都把我写死了。
龙:你喜欢你弟弟吗?
安:不喜欢,他不好玩。而且他老欺负我。他打我,我打回去的话,妈妈就说大的要让小的。
不公平。(飞:妈妈来帮我擦屁股——)
龙:你是德国人?中国人?台湾人?
安:都是,是德国人也是中国人,可是不是北京人。北京人讲话儿不一样。
龙:愿意永远留在台湾吗?
安:才不要呢!台湾小孩每天都在上学上学……都没有在玩。
龙:想过如果没有妈妈的话……?
安:那就没吃的了,也没人带我们了。(飞:妈妈你老了吗?)
龙:安安,你爱我吗?
安:我不说。你真烦!
那你六十分
龙应台访问安德烈(32岁)、飞力普(28岁)
伦敦,2017年12月
龙:我的编辑有一组问题,希望我跟你们做个访问,就是你们眼中的妈妈。可以吗?
安:哈,可以拒绝吗?
龙:第一个问题:回想小时候,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我妈是个外国人”?
飞:小时候,好友圈里面,弗瑞德是半个巴西人,阿勒是半个智利人,同学里还有韩国人、阿富汗人、伊朗人,住我们隔壁的是美国人,住后门的是荷兰人。我从来没有意识说我妈是外国人。
安:小时候,跟不同国籍的小孩一起长大,才是“正常状态”,所以从来没感觉我们有什么不同。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在我们请小朋友来家里吃饭或者出去买菜的时候,你做的菜、挑的餐厅、买的食材,会跟别的妈妈不太一样。
龙:如果你们生长在一个没什么外国人的环境里,你们很可能不一样?
安:是啊,如果我生长在月球上,我大概不会呼吸,我会飘。如果我奶奶长出了胡子,她就会是我爷爷。
龟毛
龙:如果你要对朋友介绍你妈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会怎么说?
安:嗯……龟毛。对喜欢的事情、不喜欢的事情,很龟毛。
飞:我会说,超级好奇。
安:对对对,超级好奇。超级龟毛。
飞:你是我所认识的最聪明的人,但是同时又是一个非常……
安:非常不聪明、非常笨的人。
飞:对,就是这个意思。
龙:举例说明吧。
安:你不太有弹性。我说的不是你对事情的看法,这方面你很理性,很宽阔;而是,譬如说,你对于跟我们一起旅行的安排有一定的想像,一旦有了那个想像,就很难改变。如果改变,你就不开心。你就不是那种很容易说,“啊,又变啦?好啦,随便啦,都可以啦”的人。你就不可能说,我们出去旅行十天,什么规划都没有,随遇而安随便漂流,你不喜欢。
龙:你不也是这样?
安:没有啊。我跟弟弟后天去意大利,就是走到哪就到哪。
龙:喔……还有例子吗?
安:太多啦。譬如吃的。土豆上桌,你不吃就是不吃。进一个屋子里,你一定要开窗,要有新鲜空气。你要看见绿色植物,你要桌上有鲜花。也就是说,在你的生活里,有些细节你很龟毛,很固执,而我们呢,譬如说吧,碰到一个烂旅馆,是个黑洞,哎呀,黑洞就黑洞嘛,一晚而已无所谓啦。你会很气。这就是我们说“龟毛”的意思。
龙:(不甘)可是,你们今天早上说要去植物园,后来又说天气不好不去了,我也没吭声啊
安:那是因为你这回没太把植物园这件事放在心上,一旦放在心上了,不去你就要火了。
龙不公平。
安:你记得有一年耶诞节,飞力普在路上遇见了一个朋友,邀请他来家里晚餐,你大发脾气,记得吗?
飞:对啊对啊,我只是刚好在路上遇见他,顺口就邀他来家里跟我们吃饭,哇,你好生气。
龙:嘿,那是因为那天晚上是我们相聚的最后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我就飞了,那你还突然把一个外人找来,我当然火大啦。
安:我正是这个意思。你有一个想法——“儿子跟我要相聚一个晚上”,然后一个插曲进来,你就没法接受。
龙:昨天晚上你不就突然邀请了一个朋友过来一起晚餐?我不是说很好吗?
安:那是因为我五个小时前就赶快跟你说了。不说,你又要不高兴了。
龙:喂,这不是正常礼貌吗?我们母子约好一起晚餐,突然要多一个人,本来就应该事先说,不是最正常的事吗?
安:可是,如果是我和飞飞约好晚餐,突然多一个朋友,我们完全可以让它发生,不必事先说的。你理解我们的差别了吗?
龙:(转向飞力普)你同意他的说法?
飞:同意啊。如果事情走得不是你预期的,你会很失望、难过。
龙:不是每个人都这样?
飞:不是每个人都这样。我们如果有什么事不太顺心,哎呀,就算了,过去了。你会不舒服好几个小时。
龙:所以你们对“龟毛”的定义就是——
安:对事情有一定的期待,如果达不到那个期待,就超乎寻常的不开心。
龙:好吧。那说说“好奇”吧。
好奇
飞:有一次我们走过法兰克福那条最危险的街,满街都是妓女跟吸毒、贩毒的人。有一堆人围在街角,应该是一群毒瘾犯,不知道在干什么。你就很高兴地说,我想知道他们在做什么,马上就走过去想看,还想拍照,你真的拿出相机,这时有一个大汉向我们走过来。我简直吓昏了。那个家伙边走边喊叫,你还一直问我,这家伙在说什么,太有趣了,我想知道他在说什么。这就是你好奇的程度。
飞:(转向安德烈)不过,安,我们说了那么多负面的批评,好像该说点什么正面的吧?她的编辑会抗议。
安:好奇就挺正面的啊。
飞:好奇到危险的地步。
安:好奇是好的呀。我想就是你强大的好奇使你成为作家吧。你碰到任何人,都有很大的兴趣,想知道他的上下三代历史,问很多问题。
飞:你到任何地点,都想知道那个地点的历史,人从哪里来,事情怎么会发生,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龙:你们不这样吗?
安:才不是。大部分的人会安于自己所处的安全泡泡里面,不想去知道太多的事,太累了。
龙:有具体例子吗?
飞:你才刚刚在大卖场买了一个按摩器……
安:什么按摩器?
飞:(一边说,一边止不住地呛笑)是这样的。妈妈搬到乡下去陪奶奶。她在乡下发现有很多大卖场,就是那种铁皮屋下面什么都卖的那种五金行兼百货店兼杂货店。有一天,她看到架子上挂着一个写着“按摩器”的盒子,上面的照片是一个男性生殖器。她觉得,怪了,大卖场里卖性用品,又堂而皇之挂出来,而且跟抓痒的耙子、梳头发的梳子、剪指甲的剪刀、什么跟什么的,就那样大剌剌挂在一起。她想说,小镇里,谁用这个东西?谁敢买这个东西?怎么可能?
为了真正知道这究竟是不是性用品,她就把这东西拿到柜台去,还真的买了。她也不怕店员会出去说,龙应台在小镇大卖场买按摩器!
她买回去,打开观察,发现还真的是做成男性器官那个外型。然后发现是坏的。放进电池也不动。一般人,到这里也就算了吧?不。她把那东西又带回去大卖场,跟店员说,“这是坏的。”
安:(笑倒在沙发里)天哪。如果我是店员,我就说,“部长,是你使用不当,用坏的。”
飞:她想要知道店员的反应。
安:结果呢?
飞:结果,那年轻的女店员,也就把那个按摩器拿出来,换几个电池放进去试,还是不动,确定是坏了,就跟妈说,是坏了。
妈就问说,你们还会进货吗?
店员说,好像没人买。大概不会进了吧。
整个过程,就像是在处理一个果汁机。
龙:(笑倒在沙发里)我同时发现,每个大卖场都有卖瑜珈埝。觉得奇怪,难道瑜珈在乡下那么风行?不可能啊。
安:嗯,按摩器和瑜珈埝……
龙:我就问店员:这里的人买瑜珈埝做什么?你猜猜看答案?
安......跟按摩器一起想的话,还真有点邪恶啊。
龙:她说,养大狗的人,拿瑜珈埝做狗的床埝。
飞:“好奇”的证据够不够了?正常人,看到按摩器和梳子挂一起,也不会真的买回去,对吧?买回去,坏的,也不会还拿回店里去退,对吧?就为了了解一个按摩器的来龙去脉,你还真忙啊……
龙:好吧。我的“好奇”,让你们尴尬过吗?
飞:跟你走在路上,你看到什么都想停下来盯着看。我最尴尬的是,你还会伸出手去指,说,飞飞你看……真尴尬。
安:我也有过恐怖的经验。有一次在香港的地铁里,一对西方情侣或夫妻挤在前面。你就用德语跟我说,哎,我想知道他们是新婚还是恋爱中,反正,爱情难持久。你看他们现在相互依偎,谁知道下一次搭车的时候是什么光景。然后紧接着,我们就听见那两个人彼此在讲话,讲的就是德语。
龙:这我记得……还以为在香港说德语是安全的。
严格
龙:好吧。编辑还要我问:你们小时候的那个妈妈是个什么样的妈妈?
安:严格。
龙?(不可置信)严格?我从来不认为我是“虎妈”呀?
安:从来不买糖果给我们吃。不给我们甜的饮料。看电视时间一天不超过半小时。晚上九点以前上床。还有,我印象最深的是,大概十三四岁吧,大家到朋友家去庆生,只是隔一条街而已,人家可以留到一两点,我十二点就必须回家。我是全班第一个必须离开那个派对的,所以印象很深。
飞:对我就不一样。我比你小四岁,她很公平,所以等到你大一点点,她放松一点的时候,我其实还小,但是跟你一样待遇。譬如说,当你被允许看电视看到晚上九点半,我也跟着享受“长大特权”,虽然我比你小,我赚到了。所以我并不感觉她严格。
龙:你在香港的时候,十四岁,我只有要求你必须搭最后一班地铁回家。
龙:你们就没有什么好话可以说啊?
安:你很慈爱,很温柔,很体贴。我觉得比大多数的人有更真诚的爱心。
飞:我也会这么说。我们小时候有很多的时间在床上,你说故事给我们听。每天晚上。
安:有一次在地下室的房间跟我们讲爱伦坡,越听越恐怖,我们都躲进了被子里,还是想听。
龙:还讲了整个《三国演义》——
飞:不是啦,是《西游记》。
龙:对,《西游记》一百章,全部讲完。
安:都很记得。
价值
龙:谈谈价值。有什么观念或者价值,你们觉得可能来自妈妈?
(两人突然安静,思考中……)
安:自由主义。
飞:独立思考。永远要追问事情背后的东西。
安:可是这不是“价值”吧?
飞:这也是一种价值啊。可能更是一种“态度”。
安:嗯,可以这么说。
飞:你教了我,不要不经思索就自动接受任何一种观念或说法。
安:我觉得你影响了我的是......慈悲。对人要有慈悲心。
还有,很重要的。我觉得我们兄弟俩个都是女权主义者。这来自你。
龙:第一次听你这样说。
飞:我看书的习惯来自你。不断地看书,终生看书,是你教了我的。
龙:小时候常常带你们去社区图书馆借书,一袋一袋地抱回家。可惜的是,西方很重视儿童和少年文学的创作,书很多,中文世界比较不重视这一块。
飞,你说独立思考影响了你。记得什么例子吗?
飞:我小学上英文课很不顺利,总觉得学不好,也很不喜欢那个老师,成绩也差。有一次,我在家很痛苦地写英文作业,越写越不开心。你就过来看是什么作业。看了之后,你坐下来跟我说,这根本就是一个非常不合理的作业。你把那个作业不合理的道理详细分析给我听。我才知道,并不是老师交下来的都是对的。
龙:你们认为和母亲有很好的沟通吗?
安:很好啊。我不见得会告诉你所有我的事情,但是我知道,我可以跟你谈任何事情,没有禁区,也没有局限。
飞:我有些朋友,是没有这种开放关系的。譬如他是同性恋这件事,就不能够让他妈知道。
龙:如果你们是同性恋,会告诉我吗?
安:会。
龙:如果你们吸毒,会告诉我吗?
飞:会。
龙:如果你们犯了罪,会告诉我吗?
飞:哈,要看犯什么罪吧?我十八岁那年和同学从阿姆斯特丹夹带了一点点大麻进入德国——大麻在荷兰是合法的,被德国边境警察逮到了,就没马上告诉你,怕你担心。可是,我心里知道,如果需要,我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可以跟你说。
安:所谓好的沟通,并不是什么都说,而是,你明白,你需要的话,什么都可以跟她说,她都能敞开来听。
老死
龙:我快要七十岁了。你们有逐渐的心理准备面对我的死亡吗?
飞:没有。
龙:你们会不会,因为经历过祖父母的老跟死,所以我死的时候,你们都准备好了?
安:哈,这个问题,恐怕要等到发生的时候再问。你说,你父亲的死亡,你母亲的老,你都毫无准备。可是那都是在他们老、死的时候你才知道你毫无准备。你现在问我们有没有准备,我们也要到事情发生的时候才知道有没有准备啊。
飞:(笑个不停)爸爸一定会走在你的前面,所以我们也可以等爸爸死的时候来回答这一题。
龙......
飞:但是,我郑重地说,我们都意识到,你有一天会死。
(三人笑得崩溃)
龙:儿子,你太冰雪聪明了,竟然有这个意识。
安:这是你新书的最大亮点:“你的孩子知道有一天你会死”。你一定要告诉你的编辑。
龙:(笑倒在沙发)你们恶搞,把我的思绪打乱了。我不知道我要问什么了……
安:玩笑归玩笑,真的,我认为,你说的“因为经验而有心理准备”,是不错的理论。但是真正发生的时候,对每一个人应该都还是生命震撼。死亡是绝对主观、极端个人的经验吧。不是学骑脚踏车,学过了就会了。对于死亡,没有“会了”这回事。
龙:可是,经验过父亲的死亡以后,我觉得我确实上过一课,对我母亲的未来过世,我比较有准备了。
安:每个人只有一个父亲、一个母亲。父亲母亲也只会死一次,所以父亲母亲的死,是独一无二的经验,不会说,因为你经历过祖父母的死,所以就“上过课”了。
飞:除非你跟祖父母的关系非常、非常密切,有可能。
龙:我……可以跟你们说一个秘密吗?
(沉默三十秒)
飞:我们可以说“拜托不要”吗?(大笑)
安:(爆笑)
龙:你们的德国爷爷过世的时候,他的大体放在家里的客厅里,让亲友来告别。
安:这我听你说过。
龙:然后,因为我没见过任何人死亡,爷爷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人”,所以……
飞:你——做了什么?
龙:爷爷生前我们关系很好,他很疼爱我,我也非常亲近他。这时客人还没到,没有人看见。我走近他,很仔细地看他躺在棺材里,然后,用一根手指去压他的脸颊。我想知道死后肌肉和皮肤的感觉是什么。
飞:你看你看,这又佐证了我们说的极端“好奇”啊。
龙:我就是想知道皮肤的感觉。
飞:我也不知道那个感觉,安安肯定也不知道,那天来吊丧的所有的亲朋好友也不知道死人皮肤的感觉。可是,我可以百分之百告诉你,妈,没有一个人会真的用手指去试啦。我也不会想去碰,你求我我也不会想要碰。只有你会做这种事。
放手
龙:你们印象中我怎么对待我的父母?
安:最难忘的就是你让我们把爷爷弄哭的那一次。
飞:对。因为爷爷久病,完全不说话了,你要我们两个去逗他说话。怎么逗都不成功。后来,你就悄悄跟安安说:安安,你问爷爷,你的妈妈到哪里去了。
安安就问:爷爷,你妈呢?
一整天不说话,连表情都没有的爷爷,一下子就哭起来了。痛哭,一直哭一直说,哭着说他怎么对不起他妈妈。你完全知道他的痛点在哪里。
安:那是个甜蜜又悲伤的记忆。他们很爱你,你对他们也很好。
龙:你们觉得我过度地在想老和死的议题吗?
飞:是。
安:但是只要它不影响你对生活和生命的热情、快乐,就没事。
龙:你知道吗?不久前我们几个同龄的女朋友们在一起吃饭,有人说,科学家预测我们这一代人会活到一百多岁。你知道我们的反应吗?本来都兴高采烈在吃饭喝酒,这时全都停下筷子,放下酒杯,垮下脸,很沮丧地说:欧买尬,那怎么办?
安:不要我们走了你还在,那就不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