鳟鱼和你一样,
总是想回到它出生的那条江。
你窗边的水仙,吐出青青的长条细叶,绰约可爱。上周在市场挑选,那些球根包在去岁的膜里,还沾着一层黏土,脏脏黑黑的一团,没想到几天的清水供养,球根润白如婴儿的肉拳头,衬着国画似的瘦叶,一片葱茏。过几天春节花开,黄蕊香袭,迷迷人间。
小时候的家,是没有花的。买米的钱都不够,谁买花呢?本地人会固定地初一十五买花供给祖先和神明,我们流浪的人家中没有神明桌,年岁艰辛,唯一看到美君买花,就是春节的水仙,放在桌上。我的头,刚好跟桌面等高,每天去看那圆型白色瓷盆里的神奇变化:重苞的球根如何逐渐裂开一条缝,缝里如何探出一丁点绿色的心,丁心成叶,叶中吐花,花的馥郁浓香,重重缭绕,缭绕在早晨的鞭炮声中,缭绕在穿堂走巷的恭喜声中,缭绕在餐桌上觥筹交错的呼唤声中,也缭绕在日间尘埃落定、你轻手轻脚为孩子们盖上被子的叹息声中。
后来在德国看到了欧洲水仙,先是惊艳——怎么花朵比中国水仙大了两倍;后是哑然——那是完全没有香气的花朵,就放心了:中国水仙,与土地的四季共养,与民间的日子共生,一泓清水为穷巷和豪宅献出一样的芬芳繁华,是国色,是天香,是妈妈亲
手掏水的记忆,世上无花可比。
若莎
然后,就接到冰娜令人心碎的来讯:“我们昨天抵达苏黎世。”
你记得冰娜吗?她是德国人,我在美国读研究所的同学,你在高雄路竹养猪时,来过我们家。你说这德国女生的头发“怎么像黄金瀑布一样”。这个“黄金瀑布”,看见你下水采割牧草,也马上脱了鞋,卷起裤脚,穿上及膝胶鞋,我们一起嘻嘻哈哈涉进开满了野姜花的溪水。冰娜后来回到德国,在法兰克福一个左派报纸做编辑。岁月流光中,我们读博士、谈恋爱、不小心结了婚、生孩子、用力工作,进入初老;很少见面,但是一直互通讯息。
抵达苏黎世的“我们”,是冰娜和她八十五岁的母亲,若莎。一年前,若莎被确诊得了运动神经元病(MND),而且是肌萎缩性嵴髓侧索硬化症,或说渐冻症。冰娜马上申请退休,搬回乡下和若莎同住。从那时起,我的手机里来自“黄金瀑布”的讯息,就是一个实境版病历发展报告:
星期天下午带若莎去看莫札特的歌剧,她很开心。从我们的座位看出去,全是白发的人头,她说,真奇怪,我年轻的时候,年轻人也都看歌剧啊,现在的年轻人在看什么?回到家给她一杯红酒,她拿着酒杯,很慢很慢地说,“嚥不下”,一脸抱歉的样子我当下就哭了。我恨死我自己,我应该比她坚强的......
她每天拄着拐杖到花园里散步,顺便剪几支红玫瑰回来给我,我总是插在那个在跳蚤市场从土耳其人那儿买来的花瓶。今天她进来的时候,没有花,她说:手指不听话……
若莎打破了一只碗。我走进厨房的时候,看见她坐在地上,背靠着冰箱,她坐在地上头抬起来看着我,就那样看着我,一句话不说。她的眼神,奇怪的眼神,真的让我非常非常害怕。
若莎渐渐不说话了。她低着头,好像头太重,脖子撑不起她的头。应台,你知道她在导演舞台剧的时候,是怎样跋扈的一个导演吗?演员说,她骂人的时候,像山洪暴发,声音大到剧院外面的狗都收起尾巴趴下。
晚餐,她突然说话,说了很多,好像有什么事忘了交代,急着交代。问题是,天哪,我只能听懂一半她说什么。她已经不太能控制她的喉咙和口舌,她的语音含煳,咬字不清,我的好友啊,我的心裂开了。
她有很重要的话要跟我说
鳟鱼
冰娜带若莎去的瑞士小镇,我去过。离苏黎世大概十公里,在半山腰,可以看见山谷里的灯火。那一年,从苏黎世的家开车过去,是为了看鳟鱼。
美君,你知道,鳟鱼和你一样,总是想回到它出生的那条江。它们即使到了大海里,即使离开它的原乡千百里,即使它的初江在千百米的高原上,它也要游回故乡,让孩子出生在清净的原溪。安德烈和飞力普玩耍的小溪里,就常常看见鳟鱼洄游。顽皮的男童趴在溪边,眼睛盯着水面,用双手去捧游过的鱼,或者脱下长裤,绑住裤脚,用裤笼去榜。
这一带的小镇都是水乡,浅浅的水渠与石板马路平行。行人走路,鳟鱼就在行人的脚边一阶一阶往上游。我特地去看鳟鱼,却发现那水渠底盘太浅,鳟鱼往上跳得非常辛苦,几乎要搓破肚皮才能往上跃起。二〇〇四年,科学家正式发现,鳟鱼需要足够的水流,它才能用自己的身体借力使力。几年前,这些小镇特别花了一大笔经费把水渠加深,水量因而加大,小镇长老们说,“这样鳟鱼回老家,就有了尊严。”
这个小镇在一九九八年之后,突然开始来了些不寻常的客人,他们在找回家的路。
尊严
冰娜跟我说这事的时候,其实我已经知道一点。
今天推若莎的轮椅到花园里晒太阳。她要我摘一朵玫瑰花给她。她低头闻花香,然后很轻很轻说,冰娜,带我去苏黎世。
她说得轻描淡写,我听得万箭穿心。你明白“苏黎世”的意思吗?
冰娜,我明白的。一个叫米内利的瑞士律师,在一九九八年成立了一个非营利机构,“尊严”,专门帮助患有绝症而求死心切的人自己结束生命。大多数的国家不允许协助自杀,瑞士也并不允许,但是瑞士的刑法一一五条是这么写的:
任何出于私利而诱导或协助他人自杀者,处五年以下徒刑。
意思就是说,只要不是“出于私利”,那么协助他人自杀就是合法的了。非营利的“尊严”就以会员制开始运作。交一笔会费,提出病历证明,若是得到核准,病人在家人陪同下就前往“尊严”。一切依法办事:医师开药;两次询问当事人是否决意执行;先服用一剂免于痛苦的药;最后由当事人自己服下“巴比妥”,半小时左右药发结束;警察以刑事案来做笔录;家人离开;机构负责所有的善后。总花费大概要五十万台币。
空白
我该答应她吗?我怎么能答应她?
她已经无法进食。
我该怎么办?我知道,瑞士法律规定,病人必须有自主意识,而且最后那杯药,必须她自己动手喝下,别人不能代。我知道若莎担忧,再恶化下去她就不符合资格了,因为她的手指快要全部不能动了......我怎么办?
在德国初次见到若莎的时候,她还不到六十岁。披着一头狂放的卷发,纤细的身材在瑜珈埝上做下犬式,从腰身下面歪过头来看我说,冰箱里有奶酪葡萄,自己拿来吃。晚上到废弃电厂改装的剧院去看她导演的现代戏剧。谢幕时,她赤脚从幕后走出来,对鼓掌的观众深深弯腰致谢,黑色的头发像瀑布一样垂下来,垂到舞台地板。
我不敢回复冰娜了,因为害怕。我蹉跎着,蹉跎着,晚上关灯前,打开手机再看一次她的讯息,写了几个字,又删除。想像冰娜一定有看见我“输入中……”,却又是一片空白。
傍晚推着美君在街上走。这是一排透天厝,华灯初上,但是三楼以上全是黑的。人们当时拼命挣钱买楼,买了三楼还要在屋顶上违法加盖一层。然而这些楼啊,眼睁睁看着老人凋零了,年轻人出走了,孩子们稀少了,街上没有嬉笑追逐的声音。倒是在一个走廊里,一个小摊亮着两盏电灯泡,悬在空中,随着冬天的风晃过来、晃过去。女人在一块灼热的铁板上煎葱油饼,男人站在她后面就着一张简易折叠桌低头揉面。
叮一声,讯息进来。
我们昨天抵达苏黎世。
冰娜,紧握她的手吧。那亲手掬水的记忆,不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