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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裂:那年月阳光灿烂》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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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小平把窗子关了,夜里,青桐城静得像一只陶罐。已经是十二点了。要是在十五年后,十二点的青桐城,街道上到处都还是行人。路边的红棚子里,还正沸腾着啤酒和激情,但这是1986年的青桐。学校刚刚开学,夜色里,老樟树黑漆漆的像一大团浓墨。李小平又将青桐文学社的章程小声念了一遍。在章程的第一段,他就写道:
    青桐文学社是青桐城一切文学爱好者的集体组织,以发扬中国文化、追求自由、探索真理、提高人生为目的。
    青桐文学社强调文学性、现代性和先锋性。
    这两小段话,虽然文字不多,却足足花了李小平两个晚上。上周,王五月、高玄、叶逢春和李小平一道,开了个文学社成立的预备会。到目前为止,联络发展的会员,已经有三十多人了。其中师范的老师和学生、一中的老师,农技厂的几个中专生,包括去年刚分来的两个大学生,也都积极响应。文学社的名字,就定了"青桐"。在确定下来之前,高玄还提了另外一个名字:一切。王五月觉得有点太形而上了。虽然这正是一个形而上的年代,但在青桐城,还是要有点地方特色。青桐文化与时代文化,必须走向融合。最地方的,也就最全国的。叶逢春认为王五月的提议有道理。李小平也不反对,"青桐"就叫定了,但是,折中了一下,文学社的刊物暂定名就叫"一切"。"现在全国到处都是文学社,都是文学刊物,我们必须有特色,有自己的观点,有理想。北岛说"我不相信一切"。就叫"一切"好!也算是与最前沿的思潮联系起来了。"李小平甚至想好了"一切"两个字,要用浓重的美术体,粗硬地印在封面上。那样才有冲击性,才有力度。
    名字敲定后,王五月安排由李小平来执笔,草拟一个青桐文学社章程。必须是要有组织的,没有组织就成了散沙。青桐文学社要成为青桐城里最有影响的民间社团,因此,必须规范。李小平也是循着这个路子,苦心孤诣,并且在动笔之前,反复地读了十几本从高玄那里带过来的各地的文学内刊。他首先想到了先锋性,然后想到了自由、真理。他以为:他的思想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北岛诗歌的影响。他不像王五月,还有高玄。他们更多地关心的是哲学,是美学。特别是关红兵,基本上沉浸在哲学的圈子里了。用关红兵自己的话说就是:"神经质。是啊,神经质。这是一个神经质的年代,神经质就是哲学!"
    一个神经质的年代!哈!
    李小平将章程放进抽屉里,开了门,夜色立即扑上来,把他整个地裹了。他下了台阶,竟然听见一两声从墙角落里传出的虫子的叫声。"昨夜寒蛩不住鸣,起来已三更。"他想起岳飞的词。这词里有一缕凄切,吟一遍,心里竟也有了沁凉;接着,就有了一丝无由的感伤。李小平想起了范玉,此刻,同一片夜色里,范玉不知道是否正在梦里?她的梦里有过李小平吗?如果那是爱情,为什么在刚刚拉开门缝时,就突然永远地关上了呢?李小平伸出手,夜空中竟然落了一颗露珠。他用手抹了下额头,夜啊!
    回屋睡觉,李小平大脑里总是范玉的影子。凌晨四点,他起床写了三行诗:
    我不相信,你已离开。
    离开的只是你的影子,守望着的
    永远是我的爱情!
    天亮时,李小平才睡着。等到李长友叫他时,学校早读课的铃声已经打过了,好在上午李小平的课是最后一节。这样,他能不慌不忙地洗脸吃饭。到了办公室,签了到,他便拿着昨晚上弄好的文学社章程,直奔一中。
    王五月上课去了。
    李小平待在王五月的房间里。王五月的房间里,除了床,便是书,别无长物。平时,他的房门总是敞的。李小平坐在桌子前,翻看着王五月的笔记本。王五月是个有思想的人,这小本子上,到处都记着他平时的所思所想。比如:世界正朝一个不确定的方向前进,个体正在复苏,而普遍的群体性正在丧失。还有:爱情不仅仅是一种占有,最大的快乐在于对爱情本身的追求。在笔记本的扉页上,王五月用软笔写着:世人皆醉我独醒!下面是他的笔名:独醒。李小平看着这两个字,就像一个忧郁的失眠症患者,在漆黑的夜里无望地仰视星空。他觉得自己也得有一个笔名了。在师范时,他有过,叫怀玉。那是他在校报上发表第一首诗时用的。意思自然是再明白不过。那时,范玉还在校内。可惜一语成谶,不久,范玉就真的成了他的怀念了。现在,再用这笔名,太幼稚了,也太青涩了。他得有一个哲学些的笔名,就像独醒,还有高玄所用的笔名:酒神。多有意义!他放下笔记本,抬眼看书架。一眼看到的就是《北岛诗选》,大脑里突然一颤。南岛,就叫南岛!就叫南岛!
    李小平兴奋地站起身,在窄小的房间里来回走动。他站到门口,有一种特别想告诉别人的冲动。
    一个年轻的女人过来了。
    说是女人,当然不过分。李小平觉得这女人应该在二十八九岁左右,头发向上盘着,眼睛上架着副眼镜。女人皮肤苍白,嘴唇鲜红而且厚实。她也在看着李小平,并且微微地笑了下。她一笑,眼睛里就闪出了成熟甚至有些绚烂的美丽。李小平也笑了一下,女人上前来问:"五月在吗?"
    "不在。上课去了。"
    "你是学生?不太像嘛。"
    "我是他朋友。"李小平用了朋友这个称呼,意在显示他与王五月之间并没有距离。
    女人又看了李小平一眼:"朋友?我怎么没见过?既是他的朋友,那也就是我的朋友。我叫栗丽。"女人伸出手,几乎是拉着李小平的手,握了一下,问:"你呢?"
    "李小平。"
    "小平?嘿嘿。怎么站在这儿呢,进去吧。"栗丽说着,自己先从李小平的身边进了屋子。她坐在床沿上,半躺着,从袄子的口袋里掏出两颗糖,送了一颗给李小平,自己剥了一颗,送到嘴里。李小平却没剥,只是望着她。栗丽厚嘴唇向上翻了一下,这让李小平想起高玄说的"性感",这大概就是吧。反正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感觉,那微微的向上一翻,似乎就是一种味道,女人的味道,像红烧肉一般,可触可感。
    "这王五月,这房间成了狗窝了,也不收拾。"栗丽站起来,麻利地叠了被子,又将桌上的书拢了一下,回头道:"我是一中的老师。你二十不到吧?工作了没?"
    "二十。我是青桐师范毕业的,去年刚工作。在县一小。"
    "啊,都工作了?"栗丽转身盯着李小平,她们之间的距离,不到一米。李小平一下子就闻到了栗丽身上那股子特别的气味,清甜的,成熟的,有点像姐姐李大梅身上的气味,但是比姐姐的更浓一些,又有点像妈妈王月红身上的气味,但显然要新鲜一些。这气味,形成了一个气场,在李小平的脑子周围萦绕着。他有些晕眩了。他赶紧低下头,栗丽却猛地伸出手,在李小平的下巴上摸了一下说:"胡子还没长起来呢。多年轻!住在城里吧?"
    李小平的脸已经完全红了。十五年后,想起当时脸红的那一幕,李小平的心还有些颤抖。他仍然低着头,回答道:"住在城里,就在一小。我也在那儿工作。"
    "啊!可爱的小伙子。"栗丽又伸出手,摸了一下李小平的头。李小平觉得仿佛一匹丝绸,一瞬间滑了过去。
    起风了,门外冬天落光了叶子的法梧,枝干与枝干间相互撞击着,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响声。李小平走到门口,正好王五月转过屋角,过来了。李小平说:"回来了?"
    "等了很久了吧?"王五月拍拍李小平的肩膀,进了屋,王五月道:"栗丽也在。认识了吧?这是李小平,这是我们学校教美术的栗老师,画家,浪漫主义诗人,大学时代就发表过诗作。李小平也写诗,喜欢北岛。"
    "我只是写写而已。"李小平道,"我刚才想了个笔名,就叫南岛。"
    "这个好!"栗丽又翻了下厚嘴唇,李小平赶紧转过目光。王五月问:"章程带来了吗?"
    "带来了。"李小平拿出章程。栗丽也凑上来,一看前几句,栗丽就问:"是你写的?小伙子。"
    李小平点点头,栗丽笑道:"还真有些北岛的气质。"
    这句评价,是李小平诗人岁月中得到的最高的评价。后来的许多年,李小平发表了大量的诗歌作品,别人称呼他诗人,但是,没有人再这么直接地将他与北岛联系到了一起。"北岛的气质",这成了往后岁月里,李小平内心深处最明确的追求与坚守。
    王五月看完了,皱了下眉头,说:"整体可以。但是……不够激情。"
    栗丽道:"一个二十岁的孩子怎么激情?"
    李小平脸又完全地红了。栗丽问:"我也参加你们的文学社,不会不要吧?"
    "当然行!你到时还可以给我们画些插图。"王五月接着对李小平道:"走,我们到高玄那儿去。"
    路上,李小平摸摸自己的头和下巴,丝绸的感觉还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有了种预感,强烈而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