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第三章 孤儿
春宵夜短。在这一点说,朝鲜的赶路人,不甚喜欢春夜。
在定时弹区域耽搁得太久了。距拂晓已经没有多长时间。司机们都想用速度来弥补误失的路程,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向前呜呜飞驰。
现在,郭祥已经被那位上海司机待如上宾地请到驾驶室里。他看到沿途都是向前开进的二线兵团,知道新的战役很快就要打响,自然更怕赶不上时间。他不断地向他的这位熟人提出加快速度的劝告。并且不分彼此地把司机的烟荷包打开,卷起一支又一支的大喇叭筒,还亲自吸着送到司机的嘴巴里,作为他鼓舞司机加快速度的另一种方式。这位上海司机性格沉着,技术高超,口衔纸烟,手扶舵轮,就好像一个出色的骑手,同他的这匹铁马粘在一起似地,简直把这辆小嘎斯开得要飞起来了。
但是司机毕竟更加担心车辆和弹药的安全。当驾驶室的夜光表将近四时,司机就提出来应该赶快找一个宿营的地方,以便把车辆隐蔽起来,免得遭受敌机的袭击。郭祥不在乎这个。不是说:“再开一小段儿!”就是说:“不要紧,前边还有好地方哪!”这样一程一程地赶,不觉东方的天空出现了淡青色的晨光,敌人的早班飞机已经在远处出现了。
司机急忙刹住车,跳下来。看看前不挨村,后不靠山,一条大公路,躺在空旷开阔的山谷里,连一处可隐蔽车的地方都没有。司机摊摊手,叹口气说:
“喏,听你的话弗要紧,糟啰!”
郭样下车,左看右看,前面几十米外,只有一处十分破落的小院,被炸弹震得东倒而歪,还紧紧挨着公路。他走过去一看,里面有几间小房,一间草棚,还有一个门洞,这门洞刚刚能容下一辆卡车,就满脸带笑地走回来说:
“没问题!没问题!”
“那地方行吗?”司机怀疑地问。
“连咱们住的地方都解决啦。”郭祥笑着说,“你别看这个目标儿明显,越明显敌人越不在意!我包你今天没事儿。”
司机到小院里看了看,情绪有点不高。但此刻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依了郭样,把车开到大门洞里。
院子里冷落无人,残破不堪,连门窗也收有,看样子主人逃出去已经不是一时半时。厨房里一口铁锅,也早被敌人砸成碎片。两个人无处做饭,只好随便吃了几把炒面,到附近小河里喝了点冷水。那司机因为过于疲劳,不上几秒钟就呼呼入睡,郭祥披着大衣坐在院里看车,不一时也打起盹来。
这郭祥在长期游击战争的生活里。养成了一种异常警觉的习惯,即便是入睡以后,一种轻微的风吹草动,也能把他惊醒。他刚要入睡,就听见草房屋里的稻草簌簌地响。凝神静听,声音又没有了,以为是晨风吹的,也就没有在意。呆了一会儿,稻草又簌簌响动起来,他就半睁着眼睛,观察着草堆的动静。只见稻草向下滚落着,仿佛有人在里面蠕动似的。“奠非藏的有坏人吧?”郭祥心里跳动了一下,就站起来,向着草堆大喝了一声:
“谁?快快出来!”
草堆的簌簌声立刻又停住了。郭祥为了防人暗算,跑到屋里把司机的卡宾枪拿出来,用枪筒拨,原来是一个朝鲜小姑娘睡在草窝里。也许因为刚才郭祥的声音太大了一点,小姑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惊恐的表情。
郭祥怕惊吓着她,连忙把卡宾枪律墙上一靠,对她笑了一笑:
“小姑娘,巴利巴利!”
小姑娘的恐惧消失了,从草窝里钻出来。郭祥一打量,她约有十一二岁,眼睛又黑又亮,留着齐眉的娃娃头,穿着一个小肚褂儿,褪了色的黑粗布裙子上挂了好几个三尖口子,光着两只小黑脚丫儿,头发上身上粘得都是草棍儿。由于她穿得过于单薄,在早晨的冷风里,冻得瑟瑟发抖。
郭样连忙脱下棉大衣,给她披在身上,指指房子问:
“这是你的家么?”
小姑娘不懂,郭祥又改用朝鲜话问:
“你的,当辛吉比?(朝语:你的家)”
小姑娘摇了摇头。
“你的吉比在哪里呢?”
郭祥虽然加上手势,小姑娘还是不懂。她不是这家的人,这一点是肯定了。可是她的家究竟在哪里,她是怎样到这个地方来的,却无法知道。
“阿爸基的有?”郭样搜索着他有限的几个朝鲜词汇,又问。
小姑娘听懂了,指了指墙上靠着的枪:
“米国撒拉米的(朝语:美国人),砰!砰!”
“阿妈妮的有?”郭祥接着问:
小姑娘又用小手指指天空:
“米国边机的(朝语:美国飞机),通!通!”
说着,她的眼里涌出泪圈,又掀起黑裙,让郭祥看了看她的小腿,小腿上扎着一条脏污的绷带。
这就是说,她的爸爸、妈妈都被美国人杀害了。她也负了伤。原来在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朝鲜孤儿。
郭祥心中凄惶,急忙把她搂过来,把她头发上粘的草叶草棍儿,一根一根拣掉。忽然想起,这孩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流落到这里,这里人也没有,她一定还没有吃饭。就急忙到驾驶室里去找炒面袋子,一看只剩下一小把了,就把它倒在小姑娘脏乌的掌心里。小姑娘看来很饿,连着吞了两口,就噎得咽不下去。郭祥眼里看着,心里难受,寻思着让小姑娘好好地吃上一顿才好。又想,司机单独执行任务,不会不带粮食,就爬上车顶去翻,果然翻出半袋大米,还有一个被烟火熏黑的军用饭盒。郭祥不由心中高兴,跳下车,把饭盒行地上一放,拍拍米袋,对小姑娘笑了一笑,用中朝混合语说:
“大大的,爬比毛羔……!”(朝语:吃饭)
这一来,把愁眉愁眼的小姑娘也逗笑了。
这小姑娘,一眼就可看出是穷人家的孩子。她看见郭祥提着饭盒去河边打水,自己就跑到外面去拣干柴枝子,等郭祥打水回来,她已经拣了好大一抱,用小黑裙子兜着。郭样把饭盒支好,把火刚刚点着,她就把郭祥推到一边,自己动手烧火。从她的模祥动作,都可以看出,她从小小的年纪起就从勤劳的母亲那里承受了劳动的习惯,郭祥看到小姑娘这般勤快,越发觉得她可爱了。
郭祥心想,要让这孩子吃得痛快一些,得多少弄点什么菜才好,可是弄点什么菜呢?他皱着眉头寻思了一阵。一抬头,看见一对乌黑的小燕儿,正在房檐下的泥窝里露着头呢喃低语。心想,我何不出去转转,如能打几只鸟儿,也是满不错的,于是,他把司机的卡宾枪往肩上一挂就走了出去。
电线上倒是落着几只麻雀,郭祥嫌它太小,没有动它;树上有几只乌鸦,他又嫌它的肉酸,没有动它;等了好久,才飞来一只喜鹊,人都说这是一种吉洋的鸟儿,又不忍心打它。郭祥放眼一看,不远处,有一片小松树林,就迈开大步向那里走去。真是老天不负苦心人,郭祥在这里发现了好几只野鸽。他的枪法虽准,只打下了一只。其余的就离开树林飞走了。他追出去一二里路才又打下了一只。心里又怕小姑娘等得着急,只好提着两只瓦灰色的野鸽满头大汗赶了回来。
这时候,小姑娘已经把饭做熟。郭祥对于这一套并不生疏,他把两只野鸽拿到泥里滚了两滚,就埋在灶火里。时问不大,就发出一阵阵诱人的香味。小姑娘知道这是款待她的,郭祥一望她,她就对这位叔叔不好意思地一笑。
估摸野鸽快烧好了,郭祥折了树枝儿,给小姑娘用小刀刳嚓了一双筷子;又从驾驶室里翻出一包盐,在饭盘里的小菜盘里沏了一点盐水;然后从火里扒出野鸽,扯去泥皮,让小姑娘蘸盐水吃。小姑娘虽然很饿,却无论如何不肯先吃,还把野鸽蘸了蘸盐水,进到郭祥的嘴边。等郭祥咬了一口,她才不好意思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
他们互相劝让着,争执着,把司机给吵醒了。司机从屋里揉着眼打着哈欠走出来,用惊讶的眼光打量了小姑娘一眼,说:
“这是从哪里跑来的小丫头呀?”
小姑娘连忙有礼貌地站起来,文文雅雅地给司机叔叔施了一个鞠躬礼,然后把野鸽用手举着送到司机的嘴边。
“吃吧,你就吃吧,”郭祥满脸是笑地从旁劝说,“你要不吃,小姑娘是不肯吃的。”
司机只好咬了一小口,小姑娘才满意地笑了。
小姑娘吃完饭,巳近中午。郭祥同司机因为过于困倦,直睡到下午三四点钟才醒。醒来时,小姑娘已经把饭做好了。满满一盒热饭在火上煨着。小姑娘却坐在大门外,像哨兵一般睁着警惕的眼睛,给他们看守车辆哩。
两个人又感动,又不安。郭样说:
“你看,我们本来要照顾她的,她倒成了我们的小炊事员儿了。”
“不简单!不简单!”司机也赞不绝口地说,“这样的孩子,将来长大肯定是有出息的。”
三个人正围坐在屋里吃饭,忽地一架敌机贼一般地哇地一声从头顶上飞过去了。
接着,在不远的地方,响起一阵咕咕咕的机关炮声。
小姑娘立时站起来,打着手势,要她的两个叔叔卧倒。
“伊留奥不梭(朝语:没关系)!”郭样摇摇头笑了一笑。
小姑娘见他们满不在乎的样子,急得用汉语说:
“叔叔,不行!不行!”
一面说一面用小手想把他们撩倒。
郭祥知道这孩子并不是出于害怕,而是担心两个“叔叔”的安全,就笑着对司机说:
“我看咱们还是乖乖地服从命令吧,别把小姑娘给急坏了。”
说着,他拉了司机一把,两个人就乖乖地躺下来。
小姑娘点点头,非常满意地望了他们一眼;然后手扶着门框观察着敌机的行动。
敌机在附近盲目地扫射了阵飞走了。
黄昏,司机刚把卡车开出门洞,小姑娘已经抢先坐到驾驶室里,满脸笑吟吟地准备上路。
“小姑娘,你要到哪儿去呀?”郭祥手扒着车门问她。
小姑娘没有听懂,仍然微笑地点了点头,招呼郭祥赶快上车。
“不行呵!”郭祥摇摇手,“我们是要到前方去的。”怕她听不懂,又做了一个打枪的手势,说:“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顶好!”小姑娘拍着手笑着。
那位上海司机把手一摊,说:
“瞧,糟啰!”
小姑娘看见他为难的神色,先是一怔,接着哇地一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
“我的吉比的没有,我,叔叔的一块儿!……”
她指指郭祥,指指自己,把两只手捏在一处。
郭祥掏出手绢给她擦着眼泪,心中犹豫不定。
“快决定吧,”司机说,“你把她带到前方去能行么?”
“丢在这里也不行呵!”郭祥皱着眉头说,“她这么小,晚上一个人钻到草窝里,要是碰上坏人可怎么办?”
说着,他跨上车,把车门咔地一关,说:
“走吧!”
小姑娘一下攀住他的脖子,笑着,把温热的眼泪流到他的肩头上去了。
卡车徐徐开出门洞。前面远处,敌机投下的照明弹已经在天空挂起,在苍茫的暮色里,他们又踏上了新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