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在鹏过去很喜欢参加补玉的“身份猜谜”游戏。猜对了他兴奋不已,猜错了他更加兴趣盎然,可老周现在成红人了,顾不上陪补玉玩这游戏了。他连见补玉都顾不上。那时法式“琉璃庄园”刚落成,被冯焕卖给一个酒店经营公司,刚刚开张不久,补玉见到变成个驮背小老头儿的周在鹏。他偷偷摸摸住进了琉璃庄园,让补玉心里好一阵不得劲。后来一天,他给补玉打了个电话,象做错了什么大事似的直陪理道歉,反而把补玉给逗乐了。他说他现在红得发了紫,紫得发了臭,所以电视剧摄制组给他在琉璃庄园包了一座玻璃金字塔,把他押在塔里改写电视剧本。他告诉补玉,现在只要补玉看到哪个特臭、特受欢迎的电视剧,八成是他写的。补玉说不会的。会的会的,曾经对文字文学的崇高追求已经放弃了!不会的,因为她自己从来不看电视剧,好的臭的都不看。
老周在电话那头如释重负,又大失所望。
然后她说,想吃烤全羊,豆腐席,只管上补玉山庄,什么时候没他老周一双筷子?他没搭话。但补玉想,或许他胃口也升了级,吃惯琉璃庄园里玲珑剔透的膳食了。但她没想来到老周第二天真到了补玉山居,吃了一餐豆腐全席。那次他跟补玉聊了很多,说起自己十几年前头一次来补玉山居(那时还不叫补玉山居)的真正目的:就是让“下海”逼的。前妻要他跟别人学学,学自知之明和实惠,放下三流作家的架子,去做一桩实实在在的生意。比如不少人去河北山西贩煤发了。再比如一些人做传销发了。还比如一些人去沿海投机创业发了。他跟前妻立了军令状,假如他再花家里粮钱肉钱酒钱喂自个儿,一喂喂一年多,写的书仍然默默无闻,他就乖乖下海。他把自己的小说梗概给了几个图书出版商,他们都看到了它的浩大市场,很有可能会象可口可乐一样层层叠叠码在超市里,而买他书的人也得排超市的大长队。当他要求书商们预付他一半稿费,书商们答应得相当爽快。他用预支的稿费从老婆那儿买了清静。(也是从那笔预支的稿费中,他借了补玉一万。)一年过去了,他交不出稿子。不是他没稿可交,是他不愿交。一交了稿,小说成功就罢了,不成功他就从老婆那儿失去了最后的回旋余地和最后的借口,承认自己是个三流作家,必须放下架子,下海弄潮。十多年前,他头一回来这山里,就是拿这里的山,拿补玉的小栈做他最后的防线。他躲在最后防线后面,想把稿子尽量改得无懈可击,使它一问世就轰动,从而不被他心爱的女人一脚踢下海。
当然,他那部小说使他更进一步默默无闻。更加默默无闻的三流作家是保不住老婆的。老婆和他都很通俗,跳不出基本路子相同的成千上万的通俗悲剧的结局,离婚了。为了还书商的预付款,没老婆踢他他自己也得下海捞钱去还债。那一次,成了驮子小老头儿的周在鹏感慨地说:补玉头一次见的,是“失身”之前的他,他的“春闺梦想”纯洁得很,就是两袖清风一生写作。写得好的人可以热爱写作,写得不太好的人难道就不可以热爱写作么?
那次老周在法式琉璃庄园里住了一两个月,常常蹓弯蹓到补玉山居,不吱声地四下看,丝瓜也看,葡萄也看,就象他的初恋结束在这里似的。有时他会说,他写电视剧是为了还债,等债换完他就投资到补玉山居,实现他对它的设计,把它翻盖成古雅质朴的四合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假西班牙,假法国全打垮。他说他将来跟补玉一块来开店。
谢成梁听了老周的话却说,补玉山居已经有两个掌柜的了,不缺三掌柜,倒是缺个看车场的,愿意看车场就入伙吧。补玉使劲瞪了丈夫一眼。本来老周的话她只是爱听而不相信的,人和人之间,谁不说些过头话表达个善意、美意?但谢成梁对老周一场妒忌十好几年不休不止,让补玉瞧不起他。难道补玉还是个山村傻闺女,巴望谁抬举她去做城里太太?难道她会不懂老周写电视剧写得大红大紫,身边短不了小妖精老妖精?大红大紫的日子连正人君子都挺不住,何况老周不是正人君子。
就是老周真和她搭伙,投资翻盖补玉山居,她曾补玉未必服贴他,任他去给山居改样儿,任他把他的喜爱强加到她头上。花一百万修四合院?别逗了!所有客人一来都是先问,有没有标准间。连张亦武老先生结账时都说,下回来一定先预备好足够的钱,豪华地住它一回标准间。
现在补玉的四个标准间都客满。最靠东那间住着季枫两口子。常常从他们房间里传出吵闹的声音,但最后终归是言归于好。他们原先的红色富康现在换了一辆马自达,两人订房一订一个月,预付一个月房钱眼都不眨。那么就是说,他俩是天天休假不必上班的人。可马自达动一动就要钱啊,油钱涨得不成话,他俩怎么养得起它?
把兔肉腌上,又备好几样素菜,离做晚饭还有两个小时。一般补玉会香香地睡两个小时,把早起晚睡给身体留的亏空补上。刚洗了手,搓着护手油走出厨房,一个客人从棋牌室跑出来,向各屋大声问:“谁有云南白药?!”
“怎么了?”补玉问他。
“胃出血!吐了一地!……”客人仍是在跟各屋的听众说话。“有人有白药没有?救命啊!……”
补玉跑进棋牌室。一屋子灰色的烟,没人看的电视在自讨无趣地自言自语。她一眼看见弓身坐在地上的夏之林,再一看,他腿上侧卧着季枫。季枫的脸就是一张白纸,既没血色也没表情。地面上一滩乌糟糟的液体,大概是吐出的血。
补玉开店十好几年,从来没见过如此垂死的客人。她转身便向门外走,夏之林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干嘛去你?!”
“去打110啊,”她回答,一点也不想掩饰她的怕事,谁开旅店愿意摊着个死客人?
“你等等!”夏之林吼道,声音比他放开五音不全的喉咙高歌还可怕。
“再不救她命,该出事了!”补玉声音也大起来。
“放心,不会死你这儿的!”
“哎,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好听啊,这不是想帮你吗?”旁边一个女人说。
“用不着帮!”
旁边几个牌友也被夏之林的不近情理弄懵了。其中一个轻声劝补玉,让她别理夏之林,赶紧去打电话。
不知什么时候季枫已把自己竖直了,尽管站立得风雨飘摇。她说她这就回屋吃药,老毛病了,惊着大伙儿真不好意思。显然她是在帮夏之林大事化小。
补玉觉得事情比所有人能看见的更大。刚才夏之林那样垂死绝望地吼叫,阻止救援,似乎是出于更大的恐惧。比惧怕重病更加惧怕。她有些不甘就让这桩不可捉摸的大事被化小、化了,跟在夏之林和季枫后面,微微张着两手,好象不放心季枫把性命交在她的男人手里,自己随时要插手插足。
“没事了,她这是老毛病,我们带着药呢。”夏之林转向补玉,脸放松了,眼里漆黑的神经质把眼神绷得非常紧,绷得要断了。
这是他在拦她,不让她在再跟下去。补玉只好站在院子里,看着季枫两脚踩棉花地被她的男人扶进了房间。门关上了。他们的窗帘从来没打开过。补玉的客房封锁着的是别人的真相。客人走了,真相也就被屋子吞咽了,消化了。
夏之林有过好几个名字。就在他被曾补玉和谢成梁仍然当作夏之要来接待,登记时,他在外面世界已经不叫夏之林了。连季枫都不知道她最初认识他时,他是否用的是真名字。
季枫在做为季枫之前,也做过许多个其他人。不过她是迫不得已。最初的女高中毕业生是个真人,后来一系列其他人——年轻的休闲夫人、甜蜜蜜的小母亲、麻将桌上的牌迷,都是假的。做母亲的时候,她真的甜蜜过,但后来知道了真相,发现那甜蜜小母亲根本不是她自己。成千上万的高中毕业生中,总会出现一些不安份的,满怀痴心妄想,认为故乡太小而自己命定是属于大地方的女孩子。在十年之后,当高中毕业生成了胃出血的季枫,被丈夫关在一个叫补玉山居的客房中时,她才明白自己这样的故事天天发生。从八○年代到二○○七年,才二十多年,和她类似的故事,已经是老掉牙的故事。这类故事早就耗尽了记者们的同情心,一听便会说:噢,又来了一个呀。她们这样的故事连都市里找不着故事去编电视剧的写稿匠都不耐烦,会说:再想想,还有什么新鲜的细节……这段就不必说了,我是说新鲜的!
当季枫还是一个叫赵益芹的高中毕业生时,她是个爱笑爱哭爱吃爱唱歌的小姑娘,很漂亮,也知道漂亮是女孩子很大一笔老本。她在安徽老家已经知道了灰姑娘的故事,她就是以灰姑娘的眼睛,看着南下的火车窗外的一切景色的。跟她同车出门,去沿海城市的五个姑娘都称得上好看。她们家乡丑女是稀罕物。她后来知道她们每个人都是把自己当作灰姑娘,一脚踏进当代的蛮荒,东莞。要到她住进补玉山居,认识了一个叫张亦武的老先生之后,她才会知道,曾经美国就有过类似的蛮荒,那块蛮荒叫旧金山,全世界人都象野兽争食一样在那里抢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