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分家后没几个月,爹爹突然得了重病。
那个秋天,爹爹从鸭婆嘴学校调到了舒塘学校。
一天下午,母亲刚散完工回家,舒塘学校一个姓龚的三十多岁的女教师骑着自行车到了我家屋外,火急火燎地喊:“刘师母!刘师母!”
那时候自行车可是稀罕宝贝,在生产队乃至大队的公路上也很少有自行车行驶。
母亲听到外面焦急的喊声,心里猛地一惊,急急答应着,立即跑了出来。
龚老师告诉母亲:“刘老师刚才吐了很多血!你屋里快去人看他!”
母亲一听就蒙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得了什么重病?”母亲的声音发颤。
“不知道!吐了很多血,不晓得什么病!”龚老师上气不接下气地答。
母亲强迫自己清醒,她高声呼喊大哥、小哥。
母亲吩咐大哥、小哥赶紧合力把凉床绑上楠竹,做成担架。
道任和毛坨在火急火燎地做担架时,母亲匆匆跑去喊我堂哥刘欣焕过来,叫他一起去舒塘学校抬我爹爹。
小清波和小乐怡急得直掉眼泪,母亲管不了她俩,叫她俩乖乖地守在家里。
堂哥和大哥抬着空担架,跟着母亲往八里路外的舒塘学校急急赶去。同去的还有大嫂、小哥。
到了舒塘学校,母亲急喊“良哥”。爹爹盖着棉被躺在床上,额头上覆着一条白毛巾。爹爹睁开虚弱的双眼,发不出声来。
母亲心急如焚地扑到床前,俯下身子看着爹爹,眼泪如泉一般涌出。爹爹看上去倒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
爹爹头微微侧向门口,微微张开嘴,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母亲,目光如同古寺里的茶油灯一样柔弱。
母亲问旁边的两个教师,爹爹为何会这样,得了什么病?
两个教师都说不出原因,只是告诉母亲:“下午打上课铃很久了,刘老师没去教室。班干部过来喊刘老师,看到刘老师瘫在床边,吐出来的血盛了满满一脸盆。”
母亲顺着两个教师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只放在门外的脸盆。
母亲心剧痛,肝肠寸断!
母亲强作镇定,俯声问爹爹:“我们现在把你抬回家,明天一早送你去人民医院,好不好?”
爹爹费力地张开嘴,他的嘴张开时,像一口深不可测的枯井。喉咙里有含混不清的声音艰难地从枯井里冒出来。母亲听清爹爹说的是“好”。
母亲把棉被紧紧地捂在爹爹身上,把白毛巾搭稳在爹爹的额头,又拿一件外套盖住爹爹的头。堂哥和大哥就抬起爹爹往回走。
在路人看来,凉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头和身子完全被盖住了。只有从母亲、大嫂、小哥不时帮病人把垂下来的被子压进身下的动作来看,凉床上应该是个病人,而不会是一个死人。
回了家,大家把爹爹抬放回堂屋的床上。堂哥、大哥、大嫂渐次散去。
母亲煮了点红糖水,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给爹爹喝下。爹爹渐渐缓过气来,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比较清晰了。他轻声地告诉母亲:“莫要怕,我中午吃多了辣椒。”
母亲明白了,爹爹一直有胃病,平时也可能犯胃痛,吃多了辣椒,引发胃出血了。母亲很心疼,想怨爹爹不该吃那么多辣椒,但又不忍,只是说:“辣椒没有毒,不要紧,明天一早去人民医院好好治。”
吃了辣椒引发胃出血,这倒让母亲宽心了些。这比食物中毒、心脏病、脑溢血好多了。
第二天一早,原班人马将爹爹送进了县人民医院。
县人民医院就是一栋两层的旧楼,长七八米,有几间诊室,有十几间病房,可能还有一两间吸氧间。刺鼻的药品味和医护人员白色的着装,给农村来的病人及家属们一种接近死亡的压迫感。
舅外婆的小女儿即母亲的表妹刘静宜在县人民医院当护士,她带着母亲跑上跑下,很快就给爹爹办了住院手续。
医生刚开始给爹爹治疗,就通知家属验血型输血。
据说,那时很多农村郎中的医术比县人民医院医生的医术还高。只是县人民医院可以打吊针,可以住院,还可以输血,这是农村郎中做不了的。输血是县人民医院的杀手锏之一,听母亲介绍爹爹吐了一脸盆血,医生便立即让输血。
不过那时候,县人民医院没有血库,输血只能即时输,从一个人身上抽出来,立即输入病人的体内。
医生问:“你们家谁去验血?”
那时候大哥和大嫂正准备孕事——用现在的话来说叫“封山育林”,他俩的婚姻生活才刚刚开始,如果让他俩抽血,影响他俩生育,影响他俩出工,影响大哥做木工,影响他俩今后的生活,如果他俩以后有个三病两痛,哪怕这些病痛其实与抽血毫无关系,母亲也将良心不安,她也可能被亲戚们的口水淹死。
母亲的这些考虑是在零点几秒内进行的。在她想说“抽我的血”时,她听到毛坨坚定的声音:“抽我的!”
毛坨还不到18岁。他今后的人生之路更长。但他根本没去想那么多,心里只有一个信念:救爹爹!
很遗憾,医生验血后说,母亲和毛坨的血型都与爹爹的不合,不能抽血。大哥和大嫂提出要验血,母亲和爹爹都没同意。
虚弱的爹爹住进了病房。那是一间横着竖着挤了五张病床的病房。由于不能输血,爹爹只能打吊针。大家都不知道打进去的是什么水,但都感觉那吊着的玻璃瓶里装的是救命的“神水”。
母亲留下来照顾爹爹。中午前,其他人都回去了。
毛坨没和堂哥及大哥大嫂走一路,他从桃江县城直接走到汉寿县三和公社白家铺生产队,把姑翁妈接到庄子湾帮小清波和小乐怡做饭。
母亲每餐在医院的食堂窗口帮爹爹打饭。饭按两计费,菜按种类计费,汤按碗计费。母亲闻着那饭菜汤还不如家里的香。但母亲想,医院里的饭菜汤肯定是营养餐,里面应该熬了好药材,病人吃了康复得更快。每次母亲把饭菜汤端在手里时,都像端着爹爹衰弱的命。
那时候,舅外婆已从藕塘生产队搬到了县城,住在满姨刘静宜家。舅外婆很心疼母亲和爹爹,常叫满姨带点饭菜来,有时也叫我母亲去她家吃饭。
陪护爹爹有时候很闲,母亲便从舅外婆那里拿来针线,帮舅外婆纳鞋底。
母亲40岁的生日,是在县人民医院陪护爹爹时过的。母亲生日那天,她自己忘记了生日这桩事,舅外婆下午提着两碗肉汤和一碗长寿面来送给母亲,母亲才恍然记起。
我的二姐即爹爹与前妻所生的二女儿刘新絮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她从武汉赶回来看望爹爹。二姐那时在一家大型汽车厂的职工医院当药剂师,她懂得一些病情和治疗方法。她到县人民医院后立即找医生聊爹爹的病情。二姐每次去医生室,母亲都跟着,认真地听医生和二姐的谈话。
阔别家乡多年的二姐还去了庄子湾和藕塘。她这次不仅是第一次见到我的母亲,也是第一次见到清波和乐怡。她给清波、乐怡各送了一条小手绢。没在家里睡,当天就赶回县城了。
那时候我清波姐已经七岁多,很懂事了。她到现在都还记得二姐那天曾告诉她:“从武汉坐车回来要背毛主席语录,背不了就不让上车。待会儿到石桥坝坐车去县城也得先背毛主席语录。”
二姐留给清波的第一印象非常深刻:二姐长得很漂亮,像仙女一样漂亮;二姐胸前佩戴的毛主席像章比生产队里任何人胸前的毛主席像章都大;送给两个小妹妹的小手绢也很漂亮;会背毛主席语录,很了不起。
爹爹在县人民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母亲陪了一个多月。
一天,医院通知母亲,给爹爹办出院手续。
爹爹的身体康复了吗?母亲不知道。爹爹住在病房里,每天打吊针,每餐吃医院的饭菜汤,就治好病了吗?还会不会犯病?
母亲带着这些问题问医生。
医生的回答给了母亲重重的打击:“你老头子这病治不好的,回家好好养着,养得好也许还能活两年。”
“那要继续在医院住呢?”母亲慌了,可怜巴巴地盯着医生的眼睛问。
“住在这里也治不好,还是回家好好养两年吧。”医生冷漠地回答。
满姨带着母亲办出院手续。母亲前一天已捎话回去,叫我堂哥刘欣焕和大哥把凉床抬来接爹爹出院。
出院那天,办完手续,却不见堂哥和大哥来。
母亲说再等等,爹爹却说一边走一边到路上碰他们。于是,在母亲的搀扶下,爹爹缓缓地往18里路外的庄子湾家里走去。
爹爹和母亲一走就走了七八里路,从县城一直走到枳木山,才碰见了堂哥和大哥。
“治好了啊?”堂哥和大哥惊喜地问。
“好了咧!”爹爹一边开心地回答,一边缓缓地往凉床上躺。
回到家,太阳正落山。
姑翁妈已准备好了饭,怕菜炒了冷,等我爹爹回了再炒。见爹爹能自行从凉床上爬起来,能流利地说话,姑翁妈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清波和乐怡见到离别了一个多月的爹爹和母亲,委屈和喜悦的眼泪哗哗地流。
姑翁妈炒了很大两碗白萝卜丝。炒白萝卜丝是爹爹最爱吃的菜。虽然没有多少油,但炒出来喷香喷香的。
爹爹在家休养了半个月,又回舒塘学校上课去了。
在家休养的这半个月,母亲执拗地用她的办法为爹爹治疗。
这办法其实不是她的,应该算是爹爹的办法——母亲患水肿病那次,爹爹用茶籽油治好了母亲的病——母亲要用茶籽油治疗爹爹的胃病。
母亲用两斤菜籽油跟人兑换了半斤茶籽油。母亲叫爹爹每天慢慢地喝一勺。
“我逼你喝过茶籽油,想不到你反过来逼我了。”爹爹无可奈何地笑着对母亲说。
茶籽油就那么一勺一勺地生饮,味道真不太好。爹爹每次都放点儿酱油进去一起喝。那时候的盐都是很大的颗粒,不像现在的精盐这么细、这么速溶。加酱油后饮起来味道强多了,爹爹说:“这下就像是一勺浓汤了。”
不知道是茶籽油真的能治百病,还是爹爹的康复能力强,总之,县人民医院那位医生的话经事实验证是错误的——爹爹不仅活过了两年,而且一直活到了80岁。
后来有山茶油打广告称,山茶油能降胆固醇,降血脂,降血压,对心脑血管疾病等有辅助治疗作用,可以清肠润胃。山茶油中的山茶苷具有抗癌作用。可见,生饮山茶油对胃病的治疗真的是有积极作用的。
真的养得好也只能活两年吗?母亲不信这个邪。当然,那医生的话被母亲当作秘密藏在心里很多年。后来她才对爹爹说:“我根本不信那医生的鬼话。胃病又不是死病!只要好好养着,你就一定能好好地活下去。”
母亲这么说是有理由的。她的“良哥”身材魁梧,虽然满头华发,但翻山越岭走路飞快,从胡家段学校到庄子湾打个来回气都不喘,能一口气游过宽阔的资江水,能一个人对付一群凶恶的土狗。这么强壮的大汉,怎么会被一碗辣椒掐断性命呢?
那时候母亲不知道,爹爹曾经边跑边走从怀化一路到汉寿。几百公里山路,几乎是饿着肚皮徒步疾行的。这身子骨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当然,这是一个被爹爹藏匿了半个世纪的秘密。
那是1938年的事。
那时国共已合作,爹爹20岁,他和前妻的第一个女儿刚出生,爹爹怀着一腔报国热情在常德报名参了军。爹爹的部队是宪兵部队,新兵入伍个把月即开赴湘西怀化的深山去剿匪。
爹爹的部队在一个叫榆树湾的山窝里与土匪展开激战。只有两百多名官兵的宪兵部队根本不是土匪的对手,刚与土匪开战就受重创,爹爹的大部分战友被打死在深山里,还有些受了伤不知去向——后来才知道那些被俘的官兵有的被立即杀掉,有的被土匪同化当了土匪。总之,爹爹的部队被打散了,爹爹和一个叫陈章星的战友靠喝山泉、吃野果在山里转了两天才转出来,捡回了小命却丢失了组织。
他俩提心吊胆地向当地山民打听部队的下落——他们辨不清山民是好心人还是土匪。
“你们的人被土匪打光了咧!”山民们回答。
爹爹和陈章星决定回常德。
二人连奔带跑地往常德赶。途经陈章星的家乡邵阳时,陈章星对我爹爹说:“好兄弟,我不回常德了。记住我叫陈章星,记住我是邵阳落箭坪人,我们后会有期!”
爹爹饿着肚皮独自一人回到了常德城里,被告知部队的番号取消了。
爹爹便折回益阳县家里,当起了教师。
爹爹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这段历史,直到他退休后有一次在家里填《干部履历表》,这段历史才被填上。
我是我们八兄弟姐妹里唯一亲眼看到这份履历表的人。爹爹看我一脸惊讶,向我解释:原来他一直不敢说当过宪兵,是怕挨批受斗甚至丢掉性命。
后来政策好了,爹爹专门跟县教育局的人讲当过宪兵剿过匪的事。教育局的人说,国共合作时期当兵入伍打土匪是有功之人,这是光荣的事。爹爹这才敢在履历表上把这段历史补上。也多亏爹爹曾经隐瞒了这段历史,否则就没有后来的爹爹,没有后来爹爹与母亲的爱情和婚姻,当然也没有我。
自从爹爹那次因吃辣椒吐血后,我家里再也不吃辣椒了。我从出生到初中毕业都没吃过辣椒,后来读高中在学校食堂打饭菜我也不打放了辣椒的菜。到广州工作后,同事和朋友们不解:都说湖南人怕不辣,你是湖南人却不敢吃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