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晚些时候,我躺在床上,尝试写出我对树顶之旅的印象,但失败了——明明那么清晰,那么生动,然而文字就是描述不出来;我被自己在升降机设下的陷阱分了心,想知道它是不是真的有用——这时父亲敲门,自行进来了。他坐在我的床尾,手肘撑在膝盖上,透过指缝看着地板,什么也没说。我把日志放到一旁,不相信父亲进我的房间是来找东西的,他肯定有事情要跟我谈。
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他发话了。
“本来该由塞缪尔爷爷做的,”他说,“给我们开药的医生说,如果哪里出了问题,塞缪尔爷爷就应该给她打针。如果立项调查,非得追究某人责任的话,他说,那个人最好是他。因为我的面前还有整个人生。二十三年前没有人做那种事——协助自杀,或者不管他们怎么叫它,我把它称为安乐死。人们要为这种事坐牢的。现在也一样。”
父亲放声大笑。他清清喉咙,然后稍微有点坐立不安。他站起来,穿过房间来到我的书桌旁。
“应该由父亲为儿子做那种事情的,”他说,“我会为你而做。”
“你会为了我去坐牢?”
“如果必须做某件有风险的事,而且如果能因此保护你。绝对的。对,我会。”
“但你的父亲没有。”
“对,我的父亲没有。”
“所以你今天吃晚饭时就给他N≈çD≈çz?”我问。
父亲被这句评论刺痛了。
“我想知道确切的情况,”他说,“我需要看到。”
“但你没必要把药片给他,你本可以找瑟瑞娜对证的。”
“那样的话,会发生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承认。
“最好让她以为,我在这桩交易里和她是一伙的,直到我能想出该怎么办。”
他不再讲话,我们又沉默地坐了一分钟。终于,我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瑟瑞娜的信和船票,都放在整洁的小信封里。我把它们举在空中。
“那些是什么?”
“是证据,”我说,“你说过你不相信我有任何证据。都在那里。船票。如果你想的话,看看名字吧。”
他从我手中拿过去,打开其中一个丘纳德公司的信封,读了内容。
“这个呢?”他问起瑟瑞娜的信。
“你读。”
他照做了。读完后,把信和船票都扔到床上,悲伤地摇摇头。
“她到底怎么想的,我怎么会跟她去坐游轮环游世界?”
“你还不明白吗?”我说,“整出戏就是为了这个。那间图书馆里有很厉害的珍本书,就是实打实的、绝对稀有的珍本书。她可以卖掉它们,搞到一整条船的钱,但她不想要钱。”
“她想要什么?”
“得了,爸爸。别这么迟钝,她想要你。”
他哈哈大笑。
“疯了!”
“所有的迹象都指向‘是’。”我引用魔力黑8球的话,表示同意。
“你知道吗,”父亲说,“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很爱魔法,喜欢从某样东西中逃脱的理念。我很爱哈里·胡迪尼(1),我的意思是,我崇拜他。公共市场里面有个魔术店,我会在那里面闲逛,只为感受魔法。我甚至自学过怎么撬锁,会让母亲把我锁在一个大衣橱里,外面绕上一圈锁链,然后尝试逃脱。能找到的所有关于胡迪尼的东西,我都读过了。当我想到他死亡的悲剧时,那仍会让我伤心。他不只是一名魔术师和逃脱大师,还是个表演者,所以他得表演给人看,尽管表演害死了他。”
他停下来,然后坐在写字椅上,陷入了沉思。
“你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个?”我问。
“胡迪尼因揭露假冒的灵媒和千里眼而出名。他声称这么做是为了追求真相和正义,但我不确定那是他的动机。我觉得,他其实真的信仰有来世。他想再次看到他的母亲和父亲。所以他以拆穿冒牌货、力求发现真品为己任。他这么做不是因为他不相信,正是因为他真的相信。我母亲也相信。她答应过我,如果有可能,她会在死后回来看我。”
“我知道。”
他好奇地看着我,但没有询问我的意见。
“她下葬的一周后,父亲就把我送走了,”他继续说,“所以我怎么知道她不是从始至终都在等我呢?我的意思是,她为塞缪尔爷爷跳舞了,不是吗?我听到了,你没听到吗?她在这里,不是吗?”
“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过了片刻,我说,“但前提是你要告诉我,你信仰这些东西。你在楼梯顶部见过本吗?还是像你以前说的,那是暗示的力量?”
他看着我超过一分钟。我想,他在试图辨别,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知道什么事。
“我见过他。”他终于承认了。
“所以你知道喽?”
“是的,崔佛,我知道。现在告诉我,你知道什么。”
我告诉他了,把我见过的每样东西都告诉了他,从开头到结尾,和我在楼上卧室里讲的一模一样,但这次他听的方式不一样了。然后我告诉他,我在楼梯顶部的暗处见到伊泽贝尔的事。
他很长时间都没说话,然后他问,他能不能看看我的火柴。我把火柴盒从口袋里掏出来,抛给他。他在手里把它翻过来。
“那是个游戏,”他说,“是个把戏。反正他们是那样跟我说的。我大概在你的年纪开始怀疑她。我下山到市场里的魔术店,问在那里工作的家伙,是不是真的有幽灵。魔法是不是真的魔法。不,他们说。没有幽灵,没有魔法,没有一样是真的。胡迪尼拆穿了所有的灵媒,然后他暴露了自己的真面目,再没有回到妻子的身边。他们让我确信,我母亲是在跟我玩把戏,那些把戏都是哄孩子的。”
“然后发生了什么?”
“我告诉她我不相信。”
“然后呢?”
“然后她就死了。”他说。
“但那扯不上关系啊……”
“每件事跟每件事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说,“那就是启示。每件事跟每件事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没有哪件事,没有哪个人,不是万事万物的一部分。我怎么知道不是她让自己病倒、死掉,这样她就能回来,给我展示真相呢?”
“我不认为有人会那么做,”我说,“我不认为如果有人真的爱某个人,会做那样的事。”
“我现在非常困惑,”他边说边拿火柴盒敲自己的拇指,“我的头很疼。我不知道我和母亲之间会怎么样,我和你之间会怎么样,和爷爷、瑟瑞娜……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如果我把你带到这里来有一个理由——即使我在潜意识里不知道是什么——那么这就是理由。我现在怎么办?”
“你应该做本想让你做的事,”我毫不犹豫地说,“你应该把里德尔大宅归还森林。”
“那瑟瑞娜呢?”
“你必须勇敢地面对她,告诉她,你不准备开发房地产了。”
“我应该告诉她,我们会卖书换钱吗?”他问,真的很困惑。
“她不想要钱。”
“我应该告诉她,我们会卖掉书,而且我会跟她去坐游轮吗?”
“你是那么想的?”我问,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
“我养大了她,”他说,恳请我的理解,“我的母亲病危,父亲又是个无可救药的醉鬼。我做了一切,崔佛。我做饭、打扫,给她辅导作业。我给她洗衣服,给她读书,去参加家长会,跟老师聊她在学校里的表现。你不理解这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是说,我得给她一些东西。”
“你得给她你能给的,”我说,“但即使你给了她一切,她或许也不会满足。”
他叹了口气,因为他知道我说的是对的。他站起来,朝门走去,把手放在门把手上,然后望向我。
“我一直在跟你妈妈聊,”他说,“通过电话。我感觉我又回到了高中,我会期盼她的电话。”
“真的?”
“是啊,我觉得所有事情都会解决的,你知道吗?我知道这件事对你很难,我感谢你对我表现出的信任。但我们有进展了,我有很好的预感。”
“真的?”我又问一遍,不知道这是实情,还是他们自欺欺人,抑或是连我一块儿骗。我们是不是都愿意受骗,因为在一个傻瓜的世界里,最后每件事情都能解决。
“嗯。我的意思是,不能保证……”
“当然。”
“但是,我的意思是……就现状来看……嗯。所有的迹象都指向‘是’。”
我能看出来,父亲有多努力,才把他脑袋里的这些事实、谈话和想法整理编排好,让它们合乎情理,以及表现出一副希望大于确信的模样。不过,我还是感激他做出的努力。
“不管怎么说,感谢这场谈话,”他过了一会儿说,“显然,当我缺席的时候,你母亲把你养育得很好。”
“你从来没有缺席过。”我说。
“我缺席过,”他纠正我,“我的人是在,但我没有真的……参与。毕竟,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你对自己有点苛刻了,爸爸。”
“是吗?好吧。我很可能活该,我为我的侵越行为道歉,崔佛。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原谅我。”
“没事的,”我说,“我是说,你是我父亲啊,不就该是这样的吗?”
我们看了彼此一会儿,久到足够知道,道歉已经被说出口,也被接受了,然后父亲举起火柴。
“你介意我留着这些火柴吗?”
“拿去吧,”我说,“厨房里还有满满一抽屉呢。”
“你该睡觉了。”
他离开了,我关上灯,但睡不着。和往常一样,里德尔大宅的历史让我保持清醒。
几分钟之后,我起来,朝南翼走去。我相当肯定我知道父亲去哪儿了,当我来到壁橱,看到门开着,我知道自己是对的。假墙是半开着的。我把它撬开,沿着螺旋楼梯抬头看进黑暗。我听到一声划擦的声音,看到靠近楼梯顶部转弯处有一圈橘色的光晕。光晕延续了十几秒,然后熄灭。几秒钟之后,又是一声划擦,又一圈光晕。再一次。又一次。是父亲希望看到他的母亲。
我没有干涉他的探索。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肯为他现身,而为我现身。或许我看到的其实不是她,或许本给了我一个与她相似的启示。有太多的理论了,我无从知晓。但我知道,我对父亲说什么都没用,都阻止不了他,我做什么都无法满足他与伊泽贝尔接触的需要。于是我留他自己在那里划火柴,回到房间。我把伊莱哲的日记从存放袜子的抽屉里拿出来,开始阅读。
1916年3月3日
我死去的儿子今天晚上来看我了。他和我坐在一起。我们讲了话。他刚离开不久。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在等。我坚持自己的信念。我一直相信他会回来,我能再次看到他。所以当他出现时,我并不惊讶。反而被一种心满意足感所吞没。
在我的房间里,太阳落在窗间,我的手边有一杯波尔图酒,我正在给自己做过的事算账:一张分类账页列出我毁掉的人命和破坏掉的森林,对应的是我捐赠的钱和土地、帮助过的机构和城市,以及给那些比我不幸的人的个人补助金。本教过我,我从土地上刮下来的东西不该由我来保管,而该由我归还土地。我在算账时,午后的太阳透过树木的针叶摇曳不定,落在天花板上,我抬头望向窗户,它正展望着本的树,而他就在房间里和我一起。
“本,”我小声说道,“对一个将死之人,这真是奇景啊。你来看我了,那意味着我被宽恕了吗?那意味着,我还不至于万劫不复吗?”
本跪在我的椅子旁,我伸手去碰,摸到了他。
“我已经救赎自己了吗,本?”
“你已经救赎自己了。”
“我一直在祈求如此。”
“我们不是在祈求中被赦免,而是在所作所为之中。”他对我说。
“你接受我折中的方法吗?”我问他,指的是我设立的信托基金,允许亚伯拉罕和他的后人继续住在里德尔大宅,“我不想失信于你……”
“你对我信守承诺了。”
“但是宅邸。公园……”
“那个承诺是我的,父亲。那是我对哈里做出的承诺,义务归属于我。你只不过是保守我的承诺,直到时机成熟为止。”
“什么时机?”
“释放你的时机。”本说。
“我被释放了吗?”
“你被释放了,”本说,“现在我会留下,直到我履行对哈里的承诺。”
然后他就离开我了,但我不感觉孤单。
我现在必须下楼去休息了。我会睡一个这辈子最好的觉,因为我知道,我正当地过完了这一生。我犯过错误,也伤害过人,我不否认那个事实。但当我理解我的方式有过失时,已经力挽狂澜。
我必须下楼去找托马斯,我忠诚的朋友。他会伺候我入睡,因为我很劳累,需要打个盹儿。
厨子今晚准备给我们炖一只兔子,我非常喜欢,期待吃到。
伊莱哲·里德尔英雄一般死去。我在1916年3月5日的《西雅图快讯报》上读到他的死亡通知,通栏的大标题是《一座城市,一个国家,为一介人物哀悼》。头版,上半版的版面。
同一个人,二十年前因为他做出的无所顾忌的、鲨鱼般的交易被媒体所讥讽。这个人被贬损,因为他摧毁整片森林,无情地关闭城镇和学校,对工人及他们的家人毫不留情。当他去世时,至少,他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救赎了自己。
足以被他的儿子原谅。
(1)Harry Houdini(1874—1926),美国魔术师、替身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