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在做梦。我完全清醒地知道,我在黏湿的房间里睡觉,缠在被单里,而又被困在一个似乎异常熟悉又热情的梦境里,不敢与我的睡眠挣扎,唯恐破坏了它……
我在一处深林里,树木的基底很粗壮——大得像一座房子——枝干的林冠那么茂密,光点几乎无法通过。有人和我一起。我知道这个人,是哈里。我们两人徒步穿越这一地带,高地翻滚如海上波浪,松软的土地覆盖着苔藓和针叶。我们翻过与我们等高的树根。幽暗、凉爽,有鸟歌唱。我们抵达一棵树的基部,它的周长至少有四十英尺,厚厚的树皮苍老多瘤。我抬头仰视树枝,它们在远高于我头顶的地方开始生长。哈里对我微笑。
我打开帆布包,取出皮手套、攀钩,还有一段锁链。我对它们异常熟悉,就好像完全知道要做什么。我们没带斧子,没带锯子。不,我们不是来这里砍树的,我们来爬树。
我们准备就绪。哈里请求树木保护我们,然后我们开爬。
我抓住翻转线的一头,它已环绕巨大的树干一圈。伴着一阵颤抖,我把锁链盘成一英尺长左右,把它拉直。我把钉鞋刺进树干,向上攀爬,越来越高。我暂停休息,向下俯视。哈里在我下方不远处。地面更加遥远了。距第一根树枝肯定有一百英尺,或许更远。等爬到那根树枝时,我把自己撑上去,爬到了枝上。它的周长无疑有三英尺。我毫不费力也无须担心地稳稳站在上面,脱掉了钉鞋。我把它们连同绳子一起,塞进背包,然后脱掉靴、袜和手套。
“你在等什么?”哈里问,仍紧抓着他的翻转线,在树枝下面平衡住。
我仰望树冠深处,看到树枝从四面突出延展,靠盖满针叶的树梁相互编织在一起,但在靠近树干的地方留有空间,我能清楚地看到该如何在树枝间缓慢前进,直至树顶。我从站的地方抬起手,一只手抓住了一根较大的树枝,单脚一跳,另一只手也抓了上去,于是我就悬空了。我用脚蹬树干,一直往上走,走到能把屁股倒吊的地方,之后我就坐在头顶的树枝上了。我寻找另一根可抓的树枝,继续攀爬。我知道哈里在跟着我,我不需要去找他。
我们爬得越高,大树的内部似乎离得越远。肾上腺素飙升得过于激烈,就快爆炸了。只有我们自己的肌肉和力量让我们活下去。往手上抹树脂,隔着汗水抓握。必须集中注意力在一样东西上——下一根树枝——直到树枝吞没了我们,然后,很快,我们甚至看不见森林地面了。我们上得越高,枝干就越发茂密,或许一直到距离树顶四分之三的高度处,我们发现自己就像身处一间由树枝搭成的房间里。这里没有恐惧,因为除了布满灰色苔藓、地衣以及绿色和棕色针叶的褐色树枝外,几乎看不见东西。太多树枝轻易就能抓到,错综的树枝太过密集,我相信,就算我坠落,也会被树枝本身缠住,就好像大树会拯救我免于一死。
更高了。我在这项任务中彻底忘记了自己。我与树之间的界限不再清晰;我已经成为树的一部分。爬过树冠,进入树顶中心,铺展的树枝开始渐稀,随着攀爬,可以看到其他树顶在我们脚下。再高!直至只剩几英尺的距离,树干变细了(就像花旗松的树干一样,距离树顶太近),而且细得难以想象,随着哈里和我的重量摇摆,这还是没有风的情况,如果风刮起来的话,会让我们摇摆得更厉害。然后一个可怕的事实击中了我:我们攀爬的这棵树是全世界最高的一棵,或者至少是我在这世界上见过的所有树中最高的。我见过很多树,因为天空晴朗,森林在下方无穷无尽地铺开。在它的四周,我能看到其他树木的树顶刺破林冠,那么厚实繁茂的林冠,就像一大团松针云。两百英尺——两百五十——三百——再高!——深入一个伟大生物的尖顶。林冠之上是鸟雀、云朵、太阳、热与风,以及一种感觉:如果我是个巨人,就能走过树顶。我能迈出步子,在森林华毯上走上几英里。其他隐蔽在遥远下方的人类,对哈里和我可为可见的完全不知。
我们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感受太阳和风落在脸上,与树合一地存在着,与彼此合一。我们一个字也没说;没什么好说的。那根栖木的壮美非凡无二,不需语言置评。我被这一经历改变,被自然吞下、消化,已经成为它的一部分。我们留恋于这种情感中,它本可以永续下去,却又不能。
我们不情愿地下撤,重回地面,土地在脚下的感觉尤其奇妙坚实。疲惫感突然来袭,我晕厥过去。睁开眼睛,身在一处篝火旁,我们卸了鞍的马儿就在附近,大嚼着青草。跳跃的火焰上正烤着一只穿在叉上的兔子。哈里在雕刻着什么,是一块木头;他握着一把凿子,专心地刻。
“会是什么?”我问。
“地球,”哈里抬头看着我说,“一个球体。会有一只手握着它。”
“是谁的手?你的手吗?”
“不,”哈里咧开嘴笑着说,“是你的手。”
我闭上眼睛试图回忆:我的肌肉由于疲劳在发抖,我的身体清澈透明,能量被彻底耗尽;土地的触感和芬芳,我手中的泥土,唇上水的滋味;深沉的睡眠,满是翱翔天际的视境,在暖阳中飞越树木和山脉——多美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