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半痕在江湖中是一个奇迹般的人物,他自小出生于深山老林,在险峰恶谷中摸滚跌爬着长大,据说他自小就无爹无娘。又有另外一种说法,他本是有爹有娘,只不过在他八岁那年便离开了他爹娘并一去不复返。
总之,他是在大山深处像一只野猴般长大的,他的身子比常人瘦小,动作却比常人伶俐,在山中挨饿受冻时,他便下山来偷些吃食与衣物。
本来,他可能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了,在大山中悄无生息地生,在大山中静无生息地死!但有一次,他在一座不知名的深山中穿行时,竟遇到了让江湖中谈之色变的“残花败柳”蓝落天!
“残花败柳”蓝落天对江湖中人来说,是一个恶梦般的名字!人们议论他时,说他从头到脚包括每一根毫毛,都是邪恶的。没有人愿意去招惹“残花败柳”蓝落天。如果让人们在死亡与蓝落天之间选择,那么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死亡!
蓝落天是一个比死亡还可怕的人物!据说被他摧残的妙龄少女已不下百人,更可怕的是被他摧残的俊朗少年也已不下百十人!
他之所以能够作恶多端,是因为他的武功能够让一个名声颇响的门派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幸好蓝落天在江湖中出现的日子并不多,在四十年前,他更是在江湖中销声匿迹了,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消失,但无论如何,这对武林中人来说,都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
而皮半痕遇见“残花败柳”蓝落天的时候是在三十五年前。
也就是说“残花败柳”蓝落天并没有从人世间消失,他只是从武林中退了出去罢了,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重入江湖!谁也阻挡不了他重入江湖。
皮半痕遇到“残花败柳”蓝落天的时候,他根本就不认识眼前之人,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个奄奄待毙的人而已!
的确如此,皮半痕在一条小溪边见到蓝落天时,他已昏迷不醒了!没有人能够在见了蓝落天之后还会忘记他的模样,即使没有见过蓝落天,从旁人的口中也可以知道蓝落天那空前绝后的模样!
但皮半痕既没有看过,也没有听说过。事实上在他过去的岁月里,他看得更多的是山中的鸟兽树木,看过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所能看到的也无非是一些樵子猎户,或居于山脚山中的农家人。
在看到“残花败柳”的时候,这个与山中之兽为伍的人也几乎吓晕过去!
这是人吗?
在初见“残花败柳”被乱草半遮半掩住的身体时,他还以为是一个妙龄女子倒在溪边,因为从背后看侧影,“残花败柳”蓝落天身着的是女人艳丽之服,头上也是盘着如云之发,那身段竟也是起伏有致!
皮半痕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他也不明白心儿为什么会“扑通扑通”地跳——事实上他懂的东西实在太少,但每次见到山妹子进山的样子,他就焦躁不安。
皮半痕便轻手轻脚地走到“残花败柳”的身边,然后将“残花败柳”扳转过身来!
便听得“妈呀”一声,皮半痕已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似乎一下子瘦了不少!
他看到的人是什么模样呢?
只见“残花败柳”的左半边脸堪称千古绝色!无论唇、鼻、耳、目,都已美得让人心颤!
但他的另外半边胜却是一副丑陋不堪的男人之脸!那半边脸上,是一片坑坑洼洼,一条刀疤横过右边的脸,在与左边之脸相交的地方不可思议地嘎然而上!那条刀疤高高隆起,似乎他脸上曾被人一刀破成了两截,然后又将上下两截凑了起来,可惜拼凑时没拼凑齐整!
他的右眼鼓胀突凸着,右边的鼻子像被一棒砸扁了,就那么趴在那儿。更可怕的是他的右耳,非但没有左耳的那种纤美,反而如一片烂透了的卷心菜,薄而卷曲,还泛着青紫色!
右边的丑陋与左边的绝色相互辉映,形成了一种极度的诡异与恐怖!
一边是天仙,一边是魔鬼!
当两者不可思议地统一于一件事物之上时,那种恐怖便已成了一种可以深入灵魂的力量,让你一辈子刻骨铭心!
皮半痕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很想站起身来,转身就走!但他的全身力气在此时竟已无影无踪,似乎他的身躯并非由骨髂肌肉支撑起来的,而是一团没有力量的肉!
皮半痕竭力稳定自己的情绪,他的神智慢慢地回到他的身上,开始能够思索了。
就在这时候,“残花败柳”睁开了眼睛。当然,睁开的既有那只如秋水般美丽的左眼,也有那只可怕的右眼!
他的目光扫向了皮半痕。看上去,“残花败柳”身上已没有一丝力气,但不知为何,他的目光却是那般的犀利!扫过皮半痕时,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一般!
皮半痕觉得自己的身子与心脏一起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身上的冷汗已直渗而出。
“残花败柳”蓝落天开口了,他道:“你为何还不杀了我?”
这是什么样的声音?皮半痕又有了进入恶梦般的感觉!对方说话时,有几个字如珠玉落盘一般清脆圆润,而另外的内容却是嘶哑干涩!
他的声音竟然也是美丽与丑陋同在!
皮半痕“啊”了一声,双手撑地,向后退了退,惶然道:“我……我为什么要杀你?”
“残花败柳”目光一闪,向他这边逼视过来,皮半痕此时的感觉便是想把自己的身子变小变小再变小,以此躲过“残花败柳”那充满妖异之气的目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皮半痕的印象中,像是很久了——“残花败柳”终于开口道:
“杀了我,你便是武林中最大的英雄了!”
皮半痕茫然不解,他的确不明白对方的话,对他来说,“武林”的含义他也不甚明了,更不明白为什么杀了对方就会成为大英雄!
皮半痕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做英雄。”
“残花败柳”的嘴角上挂起一丝讥讽的笑意,就像两把弯弯的刀一般。
皮半痕浑身不自在,他无话找话道:“你……你晕过去了?”
“残花败柳”脸上闪过一种古怪复杂的表情——也许他的脸本就十分古怪,任何平常的表情在他脸上闪过都是会显得古怪诡异的。
“残花败柳”以那种诡异而可怕的声音道:“你知不知道你若不杀我,我就会杀了你?”
皮半痕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惊问道:“你……你为什么要杀我?我又为什么要杀你?”他的确是有些糊涂,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矛盾,为何非得要有一个人被杀?
“残花败柳”看了看他,冷哼一声,也不与他解释,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皮半痕发现他的脸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似乎极为痛苦,却在极力忍受着。
皮半痕静了一阵子,试探着问道:“你……你病了吗?”
他本应该逃避才是,但他长这么大,几乎很少与别人交谈过,所以虽然“残花败柳”的模样可怕至极,但他一时也不舍得离去。
“残花败柳”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睛也没有睁开。皮半痕发现他的脸上的下巴骨高高突起,可以想象得出他是在极力地忍着一场痛苦!
“残花败柳”的双手也开始越握越紧,皮半痕清楚地听到了他的骨骼发出的暴响声。
皮半痕的目光突然停留在“残花败柳”的手背上,他看到了“残花败柳”的手背上有一块块如铜钱般大小的红印,并且正变得越来越红艳,似乎很快便要突破他的皮肤,冲将出来。
皮半痕大叫一声:“啊,你中了桃花瘴!”
他自幼成长于山林中,对“桃花瘴”这一类突发症是再清楚不过了,否则他便不能在山林中生存!
桃花瘴其实是大面积的桃花谢了之后落于地上,腐烂开来,产生的一种对人有毒素的瘴气。如果桃林是在山谷之中,这种瘴气便无法散去,越积越多,当积存到一定程度时,人畜野兽进入瘴气弥漫的地区,就会中毒,寻常人根本就别想轻易再活出来。“残花败柳”的武功卓绝,但对这种事情却是知之甚少,在不知不觉便中了有淡淡清香的桃花瘴,他自己还未察觉,又仗着功力高深,才走出了桃花瘴所分布的地区,现在桃花瘴终于深入他的体内,使他支撑不住,倒了下来。
待他明白大事不妙时,已无法运用体内真力将瘴气逼出体外了。
听皮半痕这么一说,他心中不由一动,强自睁开眼来,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一些:
“如此说来,你应该能解桃花瘴之毒?”
皮半痕支吾道:“不……不错。”
“残花败柳”缓缓地道:“那么你便替我除去桃花瘴吧,别想一走之了,那样你会后悔的!”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变得尖锐如刺,皮半痕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心道:“我等到一走远了,撒腿就跑,你还能追上我不成?”
正如此想的时候,却见“残花败柳”突然拾起旁边的一颗鹅卵石,放在手心上,然后将手心握拢来,待他将手再松开时,他的手心只留下碎末!
这一手,立即把皮半痕震惊了,他的舌头一下子伸得老长,再也收不回来,其实这一手武林中许多人都能做到,只是皮半痕见识太浅罢了。
“残花败柳”淡淡地道:“还不找解药?”言罢,便转过身去,闭上眼睛,像是在养神,其实他刚才运用内力捏碎石块时,已有一种晕眩侵来,便借闭目掩饰过去,免得被皮半痕察觉。
若是换了一个江湖经验丰富的人,自是早已可识破“残花败柳”的这点伎俩,可皮半痕不行,他的胆魄已被“残花败柳”露的这一手吓破了,听了对方发话,他很听话地转身便走,脑中只在想着一件事:解桃花瘴的药有哪几种?有哪几种?
他自然是听说过解桃花瘴的解药的,但他久居山林,对有桃花瘴的地方自是避而远之,自然也就不会用心去记,模模糊糊地记起了一些,一时却又不太拿得准。心中便有忐忑之感,暗想:“要是解药错了,那个怪人还不把我的头也像捏石块那样捏个粉碎?我的头可没有石块那般结实!”
他走过了几道山梁,终于将他所知道的几种草药采齐,便又赶着往回走。在他的心中,竟没有想到避过“残花败柳”。
回到那条小溪边,皮半痕走近“残花败柳”时,“残花败柳”突然出手,反手一抓,已扣住了皮半痕的脚躁,皮半痕只觉身子一麻,不由自主就一下子萎缩在地!
“残花败柳”这才转过身来,他的身子已颤抖如秋天的枯叶,显然他是在忍受着无边的痛苦!其实桃花瘴侵入人体时,并不会给人带来痛苦,但“残花败柳”蓝落天要强力以内家真力与桃花瘴相抗衡,两股力量在他体内相持不下,这才造成了他的痛苦!
皮半痕不明白“残花败柳”为什么要对自己下手,震惊与恐惧使他说不出话来了,只知缓缓地看着对方。
“残花败柳”从牙缝中挤出话来:“这是解药么?”他的目光落在皮半痕手中的草药。
皮半痕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残花败柳”的手纤细美丽,但握在皮半痕的脚上,他感觉到的却是极度的不适,就像一只癞蛤蟆趴在他的脚上一样。
他只好用力地点了点头。
蓝落天吃力地伸出手,接过皮半痕手中的草药,分出一半,递给皮半痕,缓缓地道:
“把它吃下!”
皮半痕又吃了一惊,因为这些草药应该是用来煎着服下的,怎么能够生着吃?何况中了桃花瘴的是“残花败柳”而不是他啊!
但一看对方那张诡异可怕的脸,他便没有勇气分辩了,接过了草药,就一点一点地往嘴里塞,然后再大口大口地嚼,吃得直翻白眼,眼泪猛流!
嚼了老半天,他才将那一把草药咽下,心中不由对“残花败柳”大骂不已,不过脸上却是不敢露出有什么不满之色!他暗忖道:“幸好没有去将山楂树的根扒来,先前好像听人说若有山楂树的树根做药引,那效果就更好些。这次若是把山楂树根也找来了,那自己如何将它生生咽下?”
待他吃完了草药,“残花败柳”满意地点了点头,抓起剩下的另一半草药,便往他自己嘴中塞。
皮半痕再不明事理,此时也明白了“残花败柳”蓝落天的用意,对方显然是信不过他,怕他采来的草药是用来毒害他的,所以才逼皮半痕先吃下一半。
想到这儿,皮半痕不由有些气恼,心道:“这人怎么如此不讲理?”他用力地抹去了嘴角上青色的草汁。
“残花败柳”吃的速度很快,似乎他吃的并不是难以咽下的野草药,而是什么美味。待他吃完了草药,仍是不肯放开皮半痕的足踝,两个人便那么一个坐着一个躺着,静静地不动。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正当皮半痕已极度不耐烦之际,却听得“残花败柳”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慢慢地坐了起来,这才放开皮半痕的足踝。
皮半痕赶紧将脚收了回来,一时不知该不该乘机逃走。
“残花败柳”怪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皮半痕愣了愣,方道:“我……我不知道。”
的确,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从小便离开了父母,也许小时候他是有名字的,但他已记不起来了,何况对他这样的生活来说,有没有名字并不重要。
话刚说话,他便觉得胸口一痛,整个身躯便飞了起来,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般飞出数丈之外,方砰然落地!
他觉得自己的七脏六腑一定已被击得碎作一团了,无边无际的剧痛让他对自己居然还活着感到万分惊讶!
挣扎了半天,他才艰难地从地上爬起,却已站不起来,只能无力地靠在一棵树上,一张脸已是苍白得可怕!
“残花败柳”冷冷地道:“你竟然敢戏耍我?”
皮半痕想要开口,话未说出来,便先已喷出一大口热血!喘息了好一阵子,他才吃力地道:“你……你这人太不讲理……我……我的确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残花败柳”一半美丽一半丑陋的眉毛一挑,嘶声道:“你居然还敢如此说?你知不知道我要杀你便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吗?”
皮半痕见自己救了他,他竟还要恩将仇报,心中已是愤怒不已,当下恐惧之感也飞走了,“呸”了一声,竟然倔着不说话!
“残花败柳”何尝见过人敢如此对他无礼?他的眼中涌过一片杀机!倏地,杀机又如潮水般慢慢退去,他觉得这人大概真的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否则不可能敢拿性命开玩笑。
蓝落天道:“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我就给你取个名字,便叫皮半痕吧。”
皮半痕的名字便是如此来的。
皮半痕一听“残花败柳”如此说,不由有些奇怪,不明白这个怪人怎么突然有兴致给自己取名字,而且能够脱口而出。
他不禁好奇地道:“为什么叫皮半痕?”
蓝落天神色一变,右掌一挥,手心离皮半痕还有数丈远,却听得“啪”地一声,皮半痕的脸上已重重地挨了一下,那份疼痛与真的用手掌扇中绝对没有什么两样,甚至应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皮半痕懵了!他实在想不通这怪人离自己这么远,怎么一挥手,便可以扇自己一掌?他捂着自己火辣辣的脸颊,吃吃地道:“你……你怎么又打我?”
“残花败柳”冷冷地道:“我说的话,从来没有人敢问为什么!你只有听的份!这是第一次,下一次若再听到你问为什么,那我便将你所有的牙齿敲下来!”
皮半痕赶紧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心中暗暗叫苦不迭,不知自己冲撞了哪一尊山神,落得遇上这个不可理喻的恶人!不过在他的心中还是存在一种侥幸的想法,暗想只要自己从此少说话,这又怪又丑又可怕的魔头最后总会放过自己的。
却见“残花败柳”缓缓地站了起来,向一片松林走了过去,皮半痕心中大喜过望,忖道:
“这下可好了,此恶神终于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