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传说心中一热,不由脱口道:“我不想再寻那座古庙了。”
边荒冷冷一笑,道:“我边某是奉四大使者之命而来的,只要尚有一口气在,就决不会让你半途而返!”
说到这儿,他不由一阵剧烈的咳嗽。
战传说用伤腿吃力地支撑着身子,抬头借日头辨别方向后,踉跄而行,边走边道:“此去大概有两个时辰的路吧。”
边荒脸色阴郁,默然无言。
大概半个时辰过后,两人在迂回曲折中走了不知多少路,一直默不作声的边荒忽然开口道:“你我所走的路是否有些不妥?”
战传说闻言止步,略显不安地道:“我也感觉到了……按理我们所走的方向并未有错,但此刻似乎离古庙反而更远了。”他那仍略带稚气的脸上有了茫然与忧虑之色。
边荒以复杂莫测的眼神看了战传说一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以似从牙缝中挤出的声音道:“走——吧!”
此刻,边荒已明白他的五位同伴定然未能幸免,腹部的伤口在不时地提醒着他所面临的是极为可怕的对手。当时虽是在黑暗中,他却仍然清楚地感受到那致命的一刀的凌然杀机。
若不是他的坐骑恰好在同一时间一个趔趄,他定已被一刀斩于马下。
思忖之间,他忽然发现战传说竟止步不前,怔怔地望着前方。
循着战传说的目光而望,边荒的神色亦突然一变,仿若被人重重砍了一刀,本就清瘦的脸上更显消瘦如刀背。
在他们的正前方,赫然出现了一大片废墟,断壁残垣延绵不绝,占据了他们大部分的视野。
高低错落的废墟显得苍凉肃杀,在无声地诉说着神秘的往事。天空中的太阳高悬于废墟之上,显得那般的孤独。
阳光苍白如纸,照耀在犹如恶梦般的废墟上。
不知为何,战传说忽然感到有股凉意自脚下升起,并很快弥漫于全身。他以有些失声的声音道:“是我的幻觉吗?”
“异域——废墟?!”
边荒似乎并非在回答战传说的话,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片废墟,眼神中有着无法掩饰的惊惧。
乍听此言,战传说心中不由“咯噔”一声。
“异域废墟”是一个在乐土流传很广的传说,一个让人闻之色变的传说。据说在远离禅都的西北荒漠之中,有一片神奇诡异的废墟,在这片废墟中生活着具有神奇力量的人,他们永远与世隔绝,而且对外界的人永远怀着莫名的仇恨。
所以,进入异域废墟的人,没有一人能够活着离开。无论是无意中进入其中的,还是拥有绝世武功而强行闯入的。
既然从未有外人活着离开异域废墟,自然外界的人对异域废墟一无所知。戈壁荒漠如此广袤,异域废墟就如同其间的一片幻魔之境,人们甚至无法确定它的真正位置所在!渐渐地,世人对这片废墟忌惮莫深,接近废墟,便如同接近死亡。
战传说当然也曾耳闻有关异域废墟的种种传说,他万万不曾料到自己曾数次前往的古庙竟与异域废墟相距如此之近!正因为如此,他心中更是万般疑惑,不知先前是父亲与自己皆阴差阳错与异域废墟失之交臂,还是因为异域废墟本就如同世人所说的那样飘渺无定,不可捉摸。
但眼前这一片废墟却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尽管荒芜残破,但无论如何亦不可能如世人所说的那般幻变无定。
废墟之中没有人影,只有残垣断壁无声耸立。
但在这样一个荒漠中,如此大片废墟的出现本就是一个奇迹,足以让任何人去思忖在成为废墟之前,它曾有过怎样的辉煌。
战传说只觉自己的手脚一片冰凉。
这不仅仅是因为面对传说中可怕的异域废墟而萌生的惊惧之意,更多的是因为他感觉到来自这片废墟予他的莫名威压。
倏地,战传说听到身后有异常的响动,猛地回首,赫然发现地面上正有一道不断隆起的直线以快不可言的速度向边荒延伸,仿若有一条巨大的蟒蛇贴着地面飞速前进。
战传说为如此诡异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边荒亦愕然木立,待他猛地意识到危机的存在时,立即于第一时间反手拔刀!
刀光甫现,地面下的“蟒蛇”亦于同一时间破土而出——竟是一根长达十几丈的鞭索。
若非亲见,没有谁会相信世间会有如此长的鞭,更不会相信如此长的鞭竟可挥洒自如,快若惊电。
长鞭跃空而起——几乎是同一瞬间,边荒陡觉右腕一紧,倏而剧痛,他手中那柄已追随他三十多年的刀蓦然飞起。
与他的刀相连的赫然还有边荒已断下的右腕!
边荒尚未感觉到断腕之痛,那根长的不可思议的鞭已如毒蛇般缠在他的颈上,其速之快,避无可避。
边荒心中掠过极度的绝望与惊惧,他残存的左手本能地抓住了长鞭。
但这已丝毫无济于事,他的咽喉处发出可怕的“咯咯……”之声,只觉周身的力量在刹那间突然被彻底抽干了,他的身躯如掏空的布袋般颓然倒下,喉间鲜血若泉喷涌。
不二法门的黑衣骑士此刻竟无法抵挡对手的遥遥一击!
战传说的心倏然下沉,如坠千年冰窖。
他的双脚在电光石火间闪电般各自踏出一步,正是其父与千岛盟刀客千异决战时,曾在他脚下神灵般乍现的步法。
这扑朔迷离、妙至毫巅的步法使他暂时避过一劫,长鞭鞭梢犹如一支利箭般自他的右肩长驱直入,在他的右肩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
战传说仅能凭着本能避过一击,但他知道自己绝对无法在这神出鬼没的长鞭下得以幸免。
他的思绪因此而出现了短暂的完全中断,脑中一片空白。
就在此时,一道黑色的光弧在离他四丈远近的地方蓦然闪现。
在此之前,战传说绝不会相信世间竟会有黑色的光弧,但此刻他却亲眼目睹了那黑得夺人心魄的光的弧线!
黑色光弧以超越常人思维的速度与线路向战传说直逼而来,当战传说感觉到一股冷风拂过他的身躯之时,在他身侧倏然响起如炸雷般的爆响声!战传说只觉胸口一闷,如被重锤猛击,他的身子顿时斜斜跌出。
踉跄跌出数尺之外,战传说双脚错步,终止住身形。
抬眼望去,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出现了极度的惊愕之色。
在他方才立足的地方,稳稳地立着一个身材高大、伟岸如山的人,其乱发披散于两肩,身着一袭极为罕见的黄褐色的衣衫。这本是一种流俗之色,但着于此人身上,竟有着出人意表的别样气度。
他左手握着一只宽大的刀鞘,右手所握的则是一把宽且厚的刀。
刀竟是一片玄黑色,黑得幽幽发亮,似乎这把刀并非来自世间,而是来自另一个黑暗的世界。
战传说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方才所发生的变化太快,战传说甚至不能断定是否是此人救了他。
边荒已无声无息地倒于血泊中,而夺去其性命的长鞭此时已无影无踪。除了战传说与那褐衣人外,再无其他任何身影,仿若那根长鞭是来自冥冥之境。
但战传说却依然感觉到无形的杀机弥漫于虚空中,渗透进他的每一根神经,使他的全身肌肉都紧绷如弓。
就在此时,褐衣人忽然有了惊人之举,但见他手中那柄黑得出奇之刀倏然向下疾插,深深地没入了边荒的躯体之中。
战传说的呼吸止于一瞬!
他无法想象为何此人竟连一具尸体也不愿放过。
未等战传说有更多的念头,那褐衣人已有了更匪夷所思之举。
他的右臂及右腕在极小的范围内作出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随即便见血肉纷飞,漫天飞扬,情景凄厉至极。
顷刻间,边荒的尸体已仅剩少半,惨不忍睹!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之气,令人作呕。
战传说只觉自己的心与胃同时抽搐,他想怒喝一声,却未能发出任何声音。
无论如何,不二法门将他护送至此亦有一番情义,而边荒更是曾救了他的性命。
他相信这褐衣人一定是个魔鬼,只有有着魔鬼一般的心的人,才会如此残忍!而那柄显得发亮、黑得诡异的如同来自魔域的刀便是很好的明证。
褐衣人突然回头望了战传说一眼。
他的脸几乎被两肩披散的乱发完全遮住,所以战传说所看到的只有一双极亮亦极冷的眼睛,仿若是兽之眼。
但战传说反而毫无惧意了,对此人的痛恨抑止了他的惧意!他开始相信杀了边荒的人一定就是这个褐衣人!
就在此时,他听到了“咝咝……”之声,就如同有人在用力地撕扯着布帛,声音惊心动魄。
一道长长的鞭影自十数丈之外闪电般吞吐而至。
取边荒性命者并非褐衣人!
那可怕长鞭的目标赫然是褐衣人,一切忽然变得扑朔迷离。照眼前情形看,褐衣人应是救下战传说的人,但方才他的举止却足以说明他与边荒是敌非友。
褐衣人那柄黝黑的刀自下而上划出一道惊人的光弧,与此同时,他左手手中的刀鞘横向虚扫,立时有数颗黑色弹丸射出,以褐衣人为中心,突然有黑色的烟雾在十丈内迅速弥漫开来,战传说亦被笼罩其中。
未等战传说醒过神来,便觉劲风扑面,他的后背数处穴道一麻,已被人拦腰抱住,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密如骤雨般的金铁交鸣声在他的身侧响起,一声低低的闷哼声中,战传说已被人挟制着疾掠而起。
战传说的思绪在这一刻完全中断,他竟晕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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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战传说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仰首躺在一个较来平缓的地上,视线所及,漫天繁星,他略略怔神之际,听得一个显得粗犷的声音道:“想不到,你真的能逃脱他们的追踪!”
战传说稍稍仰起上半身,只见十几丈外正有一个人盘膝而坐,而更远的地方则有一人双手互抱而立,两人之间隔着颇远的距离。虽然夜色朦胧,无法看得真切,但战传说仍能分辨出那盘膝而坐者就是那褐衣人。
只听得褐衣人似若自嘲的声音道:“我本就是浪迹天涯之人,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只怕早已死了一百次了。”
不知为何,褐衣人说话说得很慢,慢得让人在他说完第一句时,全以为他不会再有第二句。
随即那褐衣人又道:“这一次也幸好有你相助,否则如此可怕的对手,我未必能脱身。”
“你应该知道我从不助人,更不救人,有谁听说过刑破会救人?!刑破只会杀人!所以我并没有助你。”
褐衣人哈哈一笑,笑罢过了颇长时间方接着道:“凡事总有一个例外,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一个只会杀人而不曾救过人的人?”
说到这儿,他忽然长身而起。战传说感到偷听他人言语终有失光明磊落,于是悄然躺下,闭上双眼,假作仍未醒来。
有脚步声径直向他这边而来,直到数尺外方停下。
“战传说,你想会是什么人要杀你?”褐衣人的声音问道。
战传说这才知道褐衣人早察觉他已苏醒,不由有些赧然,同时心中暗自奇怪对方何以知道自己的名字?不过很快又明白过来。自从其父与千异一战后,乐土武界中人想不知他的名字也难了。
战传说只好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是乱发后一双闪着逼人光芒的眼睛。战传说半坐起身子,道:“也许他们要杀的只是不二法门的黑衣骑士,我与不二法门的人同行,便要杀我灭口。”
褐衣人的嘴角处浮现出一抹略带嘲讽之意的笑:“黑衣骑士在不二法门中是地位最为普通者,为了杀六名黑衣骑士而远涉万里来此荒凉之地,只怕无人肯为之。”
战传说心中一动,暗忖道:“他如何知道与我同行的是六名黑衣骑士?难道在出手救我之前,他已一直暗中追随?”
褐衣人似乎看透了他的心中所思,道:“杀黑衣骑士的人不会是在这荒漠中与你们偶遇,我亦不是,事实上我已追踪了你们十一个日夜。”
十一个日夜?那岂非自战传说等人启程之日起,此人便一直暗中追随?
战传说隐隐感到事情越来越复杂莫测,他以少年人特有的茫然神情道:“这……却又是为何?”
直觉告诉他,在这复杂莫测的处境中,惟有让他人感到他仍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方能为自己赢得更多的机会。说这句话时,他的目光飞快地扫了远处抱臂而立、自称“刑破”的人。
褐衣人缓缓转身,背向战传说道:“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曾许下一个诺言。”
“对谁许下的诺言?”这一次,战传说真的有些惊讶与好奇了。
“对自己。”
“对自己?!”战传说失声道。
“这一生中,我曾许下过许许多多的诺言,但却几乎从未守信过。”褐衣人的话语再度变得缓慢无比:“所以在世人眼中,我是一个食言而肥的人,一个根本无须尊重的浪子。”
顿了顿,他又道:“但即使我失信于天下人,至少我未曾对自己失信。对他人许下的诺言,常常是不得已而为之,惟有对自己,却是心甘情愿。”
战传说沉默无言,其实褐衣人仍未说出为何要追踪不二法门黑衣骑士并救下他的原因,但战传说却已不再追问。
沉默中,他忽然轻轻地“啊……”了一声——那抱臂而立的人不知何时竟已离去!
褐衣人的目光投向远方,道:“你可知这位曾助你逃脱险境的人是谁?”
“他……是刑破?”战传说道。
“错!”褐衣人断然喝道:“你记住,救你的人可以是任何人,却绝不能是刑破!否则也许就会因此而使你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战传说心中若有所悟,他有些狡黠地道:“但这是事实。”
“事实?”褐衣人苦笑一声,道:“你却不知,有时候,事实也会是假的。”
既然是事实,又怎么会是假的?但战传说却没有再反驳,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褐衣人高大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