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阴云,大地暗淡,强烈的西北风,不时将落叶卷起,田野一片枯黄,山头薄盖白云,一处一处尽是萧杀杀凄凉的景象。
这一段宫道,平日也络绎不断地有人马驰骤,但今天一片苍茫中,只有两团黑影。
那黑影渐来渐大,看出是两匹骏马衔尾向北疾驰。
前面一匹马背上,坐着一位年约五十开外的老者,一身淡灰葛布短衫,修眉细目,长髯飘扬,神态中显出几分清奇古雅。
后面是一位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相貌英俊,神采飘逸,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开合之间,精光四射!看来他年纪虽轻,而内功已有相当的基础。
掠过一处山坡,即见半里外的松林中隐露出一堵院墙,那少年顿时喜悦得叫起来道:“师父!松云山庄已经到了,今天正是爹爹的生日,说不定还有各路豪杰……”
老者笑说一声:“好!咱们快赶一程!”鞭梢微扬,双腿一夹,骏马即拨开四蹄,风一般驰去。
松云山庄是当年镖行泰斗罗伟隐居之地,虽不能算是卧虎藏龙,但罗伟交游颇广,归隐之后,还是常有江湖豪侠过往拜候,照说今天既是他六旬整寿,门前应该车水马龙,人语声喧才是正理。
但是,老少两人穿过松林,即见庄门大开,并无人影,庄内庄外,一片静寂,只是风送松涛,发出沙沙的声音,阴森森显得有点恐怖。
老者情知有蹊跷,双眉几乎皱成一团,回顾罗端一眼道:“端儿,敢情庄上有什么变故,你且莫轻举妄动,待为师先探个究竟!”当即滚鞍下马,将缰绳交给罗端,嘱他退人松林,立即展开身法奔人庄门。
那知一进庄门,一幅惨绝人寰的景象已映入眼帘,不由得这号称伏魔剑客的老者行走江湖多年,也禁不住打了几个寒噤。
原来这一座方广约有—卜丈的院落,尽是七歪八倒的尸体,敢情竟有好几十具之多,且每一具尸体的死状完全相同,个个七孔流血,似在死前有过极其痛若的挣扎,但并没有经过剧斗的痕迹。
伏魔剑客以最迅速的步法在尸体旁边走了一周,发觉这些尸体当中,有几名是江湖第一流的能手,河南玄通寺的静玄大师,塞外双雄童威、童猛兄弟,湘江大侠邓铃,岭南大慈老尼及松云山庄庄主金刀罗伟也没有幸免。
他留心察看这些高手的死因,除见身上有一块淤黑,的伤痕之外,并没有受到兵刃击伤,分明敌人只有一个,但是谁能有此功力独毙几十名高手?他默思良久,不禁惊呼一声:“莫非是他?……”
但他心念未已,少年罗端已不知什么时候进入庄门,一声惨呼,立即晕倒。
伏魔剑客急一步纵去,取出一粒丹药纳入他口中,并替他推宫活血,过了半盏茶时,罗端才悠悠醒转,一见父尸,又嚎啕痛哭起来。原来这老者伏魔剑客与少年罗端之父罗伟是刎颈之交,服见老友家遭横祸,那得不能老泪纵横,伤心欲绝?但他深谋远虑,生怕敌人去而复返,急抹干老泪,转劝罗端道:“端儿别哭了,快将你父亲的骸骨收埋要紧,要是敌人去而复返,便不免遭殃!”
罗端忍不住恨声道:“敌人要是真来,端儿死活也要和他一拼!”
伏魔剑客忙道:“闲话少说,快点挖掘……”不容罗端多话,已拔剑在手,就在院中挖了一个方坑,与罗端协力将罗伟的尸体安葬。
夜色越来越浓,堂前一对大红蜡烛仍在高烧,院中一片漆黑,唯有伏魔剑客和罗端仍在加紧掘土,好将其余尸体一一埋葬。
忽然,夜空里传来一声阴恻恻的怪笑。
那笑声极低,极细,宛如一缕断魂游丝,在空中飘扬,但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使听到的人心胆俱寒,毫发皆竖,那笑声极长,历久不歇,又令人东西莫辨,但不知它由何处发出。
伏魔剑客面色突变,猛一挽罗端手腕,窜往阴暗的角落,颤声道:“强敌已到,为师去挡他一挡,你火速向后院逃生!”话声一落,身形一晃,已疾扑墙外。
罗端呆了一呆,忽觉乃师独自迎敌,自己要逃生岂不成为罪人,一望院墙,即纵身而起。
那知他快别人更快,罗端的身形尚未出墙头,一条身影由侧里飞来,挥手之间,一股劲风竟将他身形击落。
罗端新生之犊不畏虎,何说他身负血海深仇?明知决非来人敌手,但仍俊目一睁,“锵”的一声长剑出鞘,化作一道寒光疾点来人心坎。
来人身法轻灵已极,只见他身形微动,即已躲过一招,立即低声喝道:“要命的就跟我快走!”话声未落,右手闪电般伸出,向罗端手腕抓到。
罗端所那人口音是一位老妇,但因她要夺自己的剑,急一闪之余,又要再度进招。
老妇急道:“娃儿!不快跟婆婆逃走,将要抱恨终生,你父亲也死不瞑目!”
罗端听得心神一震,知这位婆婆并无恶意,但要他独自逃生,实非所愿,当下剑眉一扬,毅然道:“婆婆一片好意,罗端铭感不尽,但罗端虽身负血海深仇,奈何师恩亦重如山岳,于今强敌当前,哪能再让恩师丧命,端儿决以全力助师退敌,婆婆请勿拦阻!”
一声惨呼自松林传来,罗端知是恩师遭难,脸色一变,就要扑出。
那知脚尖刚一离地,老妇一挥手臂,竟点中他穴道,迅速挟起他的身躯,疾如鹰隼越过后墙,消失在茂密的丛林中。
也不知经过多久时间,罗端在迷蒙中苏醒过来,阵阵寒气侵肌,使这不幸的少年一阵震懔。突然,他若有所忆地翻身坐起,惊愕地张望四周,发觉他自己竟置身在一个铺满枯草的山洞里。
这山洞并不大,不象是人住的地方,他仰首寻思,松云山庄的惨景又展现在眼前,忍不住凄泪夺眶而出。
他缓缓站起身躯,惶恐而焦急地要奔出洞外。蓦地眼前一黑,一位白发的黑衣婆婆已含笑站在他面前。
罗端先是一怔,旋而想起定是救命恩人,急双膝跪下颤声道:“承蒙婆婆搭救,使端儿免遭大难,但恩师伏魔剑客是否已真遭毒手,那仇人究竟是谁,婆婆怎知端儿有难,并祈你老人家赐告!”
老妇见面前这位少年虽在悲痛中,仍旧英气勃勃,也暗自点头嗟叹,双手作势一抬,将跪着的罗端轻轻捧起,指着一方青石,温和地说了一声:“孩子!你先坐下!”待罗端就坐,又一指手中拐杖道:“孩子!你可听人说过这枝拐杖?”
罗端诧异地向那拐杖仔细端祥,只见它长约六尺左右,通体呈紫褐色,杖头雕刻有拳头大的龙头,看起来非金非铁:并无若何特异之处。
他寻思片刻,猛然忆起一个人来,面带惊奇的神情,嚅嚅道:“你老人家莫非就是江湖上誉为龙拐婆婆的路老前辈?”
老妇含笑道:“孩子,你猜的并没有错,卅年前玄衣女侠路冰行道江湖,所向披靡,黑白两道谁不敬仰?后在湘境路见不平,竟与最厉害的魔头,五毒索魂掌糜古苍结下梁子,我自知不敌,随即作个武林逃卒,潜入山东,路上捡获被弃女婴,隐居崂山,抚养那女婴,多年来已不在江湖上行走……”
她略为一停,续道:“近来我偶忆起一事,乃下崂山,昨天到达近处,获知你父六十大寿,顺道到松云山庄拜访,即见你师徒埋葬尸体,当时我不露声色,暗地察看,发觉那些武林豪杰,全是被一种阴毒的掌力震伤致死,但是,江湖上能有这种掌力的高手,恐怕除了五毒索魂掌靡古苍之外,更无别人!”
罗端听得一阵震颤,身子摇摇欲倒。
龙拐婆婆知他创痛过深,急说一声:“孩子暂止悲痛!”取出一粒丹药命他服下,倏又回头凝视洞外片刻,然后面朝罗端道:“五毒索魂掌靡古苍杀人之后,定在死者身上留下一个黑手印以示后人。当时我发现那些尸体上的痕迹之后,大吃一惊。因为久闯江湖的人都知那老魔杀人之后,还要曝尸三天,若三天内有人收尸,就有意寻衅,由你跑到天涯海角,他也要追踪将收尸的人杀死!”
罗端服下龙拐婆婆的丹药,自觉心神安定,听了这番话,不由得五内沸腾,恨声道:“难道普天之下,竟没有人能敌这魔头么?”
龙拐婆婆轻微一叹道:“虽然是有,但他们行踪不定,难得与魔头遇上……”立刻又改变口气道:“当时我正要命你等离开,那知魔头的怪笑已发,我知魔头身法如风,只能将他引走,但你师已现身迎敌,只好将你救走……”
她突然把话顿住,捡起一块碎石,反手向洞外一丢,立听一声狼嗥起自洞外。
这动作真是捷无伦比,罗端尚未看出是怎样一回事,那只野狼已被碎石击毙,暗里羡慕道:“我几时才学到这一手摘叶伤人、飞花却敌的功夫?”
但他又记起龙拐婆婆自称不敌糜古苍,纵使学到她这种功夫,又有何用?他一想到这事,神情立又黯然。
拐龙婆婆似不以为意,接着又道:“当我带你潜入林中,老魔也跟着到达,幸是藏身隐秘,总算躲过他的耳目。今晨我又转回松云山庄,先将你师掩埋……”
罗端急跪下,磕了一个响头,又惊讶道:“婆婆!那糜古苍……”
龙拐婆婆知这少年心意,不待他话毕,即拦着道:“孩子不必多礼!糜古苍固然可怕,但我未埋尸体之前,早就想好了退路,不至于不及逃走。”
听了龙拐婆婆说罢这段情形,一种失望、痛苦的心情,不停地缠绕在罗端的心头,满面焦虑地又叫了一声:“婆婆!谁能胜过糜古苍那恶魔呀?”
龙拐婆婆瞥了他一眼,不由得兴起无数念头。——她何尝不知这少年人急需找到一个答案,但她又能给他一点什么?她十分愿意将自己一身艺业全教给这位少年,但纵使他全部学成,也无法达到他报仇的愿望。
她双眉紧皱,心想:“当初不顾一切后果,救了这位孩子,为的是什么?以他目前的年龄和武艺,教他独自闯练,还不等于弃之不顾?如果带他回崂山,亲自倾囊相授,然后由他另觅名师,更加深造,未始不能随他报仇的心愿。但是,数百年来,崂山历代弟子无人能违背祖师的戒律,自己身为当代掌门,此举岂非违背本派门规?”
龙拐婆婆想到—连串的问题,踌躇不安地轻轻抬起头,当她与罗端的眼光再度接触的瞬间,她看到的是一片哀恳的神情,不由得叹息一声道:“孩子!你先别丧气,江湖之大,无奇不有,武学一道,永无止境,谁敢自夸天下无敌?以你的天资,若获异人传授,自己再痛下苦功,不难技压群伦,报仇雪恨。但你目前的艺业与魔头相去尚远,不可将报仇两字放在心里,免碍艺业进步……”
罗端虽然聪慧,到底因为年纪太轻,对于龙拐婆婆语重心长的一番劝勉,只能似懂非懂地听着,勉强说一声:“是!”
龙拐婆婆望了他一眼,又道:“江湖上比糜古苍更厉害的人物并非没有,据我所知,云山静音神尼,黄山神剑一尘子等,都是胸罗万有,艺业神通,堪称为当代奇人异士,可惜,这些人多不涉红尘,而且行踪飘忽,若非有缘,只怕对面也还不知。”
罗端方才听说有静音神尼和一尘子可敌糜古苍,还在盘算着好歹寻找其中之一为师,好洗雪灭门之祸,那知龙拐婆婆忽说一尘子等很难遇到,不啻冷冰浇头,热血全冻,心中一酸,登时双泪交流,嘶声哀唤:“婆婆……”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龙拐婆婆急将他拥在胸前,轻拍他肩背,柔声道:“孩子!你的心事,婆婆俱已尽知,虽你父兄师友骸骨未寒,也不宜过份哀伤,要知婆婆既将你救出,总不能说是无缘,我派门规虽是森严,亦不能不救个彻底。无论如何,我也先带你回崂山,尽我所能,奠定你日后学最上乘武艺的根基。但我决不能收你为徒,不论在任何地方,你只需唤我婆婆就行了!”
罗端经师父教导多年,知武林各派里面什么稀奇古怪的门规都有,龙拐婆婆不说明,也不便问,好在她愿意收留,并教艺业,不致使未寻获良师之前,荒废时日,当即收泪颔首,说一声:“端儿自己晓得!”
“好吧!庄上还有武林前辈的尸体未及掩埋,你我先去把他葬好!”
一望绝大的枣林边缘,龙拐婆婆预掘了不少墓穴,罗端只须把运来的尸体埋葬、复土、刻砖留记,就算竣事。
那知一声阴森森的笑声传来,龙拐婆婆登时脸色大变,赶忙将罗端推进枣林,叮嘱一声:“你千万不可露面!”便即仰天长啸。
她明知敌不过糜古苍,但为了使罗端获得安全逃避,而不愿弱下名头,也只有与强敌死拚。但这样一来,反令藏在枣林里的罗端,被双方厉笑吆喝引得几乎冲出树林,偷看糜古苍是何等样子,好作将来报仇的依据!幸而他心念一动,立又记起龙拐婆婆的叮嘱……。
他学过武艺,深知厮杀时不可分心的道理,只好提心吊胆,默祈上苍保估龙拐婆婆获胜。时间一刻一刻地遛过,罗端的心绪一寸一寸地低沉。
忽然,他听到一声悠长的厉笑在空中摇曳而去,知是敌人已经离开,到底是敌人得胜而走,还是被打败而走?他一时难以判断。因为他曾听过师父临死的惨呼,要是婆婆被打败,则在糜古苍心狠手辣之下,哪能不死?但他没有听到婆婆的惨呼。
罗端一颗内心又一寸一寸往上提,几乎要提到喉咙外面,待那笑声已成绝响,婆婆仍未见来,他终而忍不住蹑手蹑脚走到林缘,但见败叶残枝坠落满地,就是没有龙拐婆婆的踪影。
难道龙拐婆婆追敌去了,还是被敌携去?罗端无法知道。因见四面无人,他放胆走出林外,猛见几丈远的山坡上一物闪闪生光,走往近前一看,认出是龙拐婆婆那根龙头拐杖的一段,不由得叫起一声:“不好!”拣起那根拐杖纵目四顾,遥见几十丈远方侧,一处低凹地上伏着有人,吓得他叫了一声:“婆婆!”电掣般飞奔过去。他生长在武学世家,习艺多年,对于如何处理伤者,多少也有一点门径。这时他急得眼泪直淌,把婆婆翻转过来,先摸摸心坎,觉得还有些微跳动,急替她推摩一阵,再用力拍她周身穴道。
龙拐婆婆经过一阵推摩,似是有点回苏,只见她睁开半片眼皮,失去光芒的眼睛瞬间又闭了回去。
罗端伤痛欲绝,但还抱着一线希望,从袋里摸出好几粒治伤的丹药,不问能否有效,一古脑送人龙拐婆婆嘴里,继续他的拍穴。过了好半响,才听到龙拐婆婆咽药时咕噜的喉音,失神的眼睛又再度睁开,急得他连声呼唤,以防她再度晕厥。
龙拐婆婆喃喃地只说出“糜古苍”三字,又将眼皮闭上。
罗端明白她叫糜古苍名字的意思,但见她不能苏醒过来,又不能说出更多的话而异常着急。蓦地,脑里似有电光一闪,心想婆婆是武林奇人,身上定带有救人的奇药,急掏婆婆身上的袋子,果然得到两种不同的丹药。一种是婆婆给他吃过的;另一种虽不知名,但嗅起来带有一股清香,使他立刻知道绝不是毒药,每种丹药都取了几粒,纳入婆婆口中。
约莫经过顿饭时间,龙拐婆婆忽然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手脚似是因痛苦而挣扎。
罗端大吃一惊,不知是给婆婆服错了药,还是她临死时的回光反照?登时急得眼泪横流,手足失措。
龙拐婆婆挣扎了一阵,忽然睁大了眼睛,敢情瞥见罗端蹲在她身旁,用那弱如游丝的声音,唤出一声:“孩子!”
罗端知道婆婆有话对他谈,急侧卧地将耳朵凑在她的嘴旁,只听龙拐婆婆断断续续道:“你先不要哭,静听婆婆说下去,你速往崂山,由恶水河、乱石滩的水路入山,上蛟龙嘴经歇肚石、黑松肃,到达下清宫侧后的山角,有一块手掌大、平滑如镜的石壁,你轻敲两、下再敲五下,唤一声‘安琪’,便有个象你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开石壁出来,你可将我的龙头拐带给她看,命她为崂山派的掌门人。告诉她:崂山派的掌门人是不能嫁人的,也不能收男徒。但你可请她教你三元秘芨以及崂山派的武功,虽然学尽了这武功,仍然打不过糜占苍,但两年后你两人便分别寻访一尘大师和静音神尼,恳请他们教你两人武艺,替婆婆报仇,替你父母报仇。”龙拐婆婆勉强将话说完,眼皮也就往下一合。
罗端一时悲从中来,“哇”的—声哭了起来,又见龙拐婆婆身子一动,—探她胸口,犹觉有点跳动,急停下哭声只悲切地淌着眼泪。
龙拐婆婆又猛睁眼皮,吃力地叫出一声:“不是糜………”
但她底下的话尚未说出来,一口淤血已先喷出,双脚一伸,只听喉头“咕”一声响,身体也就瘪了下去。
罗端再探龙拐婆婆的胸口,发觉已停了跳动,忍不住放声大哭,边哭边诉道:“婆婆!端儿定要替你报仇,定要找那糜古苍……”但他一想到糜古苍,忽忆起婆婆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又不禁顿住,只是哀哀痛哭。
忽然有个中年人口音问道:“小哥!死的是你什么人?”
罗端在哀哭中竟不知那人什么时候来,什么地方来,闻声回头一看,见那人长有短髭,脸色苍白得有点可怕,一对三角眼泛着蓝光,虽然罩着长袍,但袍裙翻转向上,系在丝绦上面,露出两条系脚裤管。
他在哀伤之中见有人相问,更加深他的悲痛,只说得一声:“婆婆!”立刻嚎啕大哭。
那人冷漠道:“人都死了,还要哭什么,怎不把她埋葬起来?”
这一话提醒了罗端,但他旋刻停了悲声又摇头道:“我不敢埋,婆婆是被人打死的!”
那人唔了一声道:“谁打死的?”
罗端脱口道:“是五毒索魂掌糜古苍打死,听说那贼魔杀了人,还得曝尸三天才准收尸。”
那人面上掠过一丝喜容,立又回复他原来死板板的脸孔,冷冷道:“有这种事?如果糜古苍还在近处,你方才哭了半天,他何不来把你也打死?”
罗端心想:“对呀!那魔头总不致打死了人,还在旁边守尸,我先把婆婆葬起来再说,大不了和他拼命,就算罗家没有我这条根!”他心意一定,悲声即止,抬头唤那人一声:“大叔!”接着道:“你借把锄头给我好吗?”
那人摇一摇头道:“我家不在这里,哪有锄头借给你?枣林旁边有很多现成的大坑,你把她弄去埋了不就得了?”他说完话,即大踏脚步离去。
罗端怔怔地望着那人背影,心想:“这人怪呀!竟是无声无息的来,又无声无息的走,脸孔死板板的没有表情,莫非是戴着人皮面具,但面具上怎会长出髭来?”
他一想到人皮面具,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那人可能是糜古苍,但若那人是糜古苍,为何不连他也杀掉?他觉得这事有点离奇,一时也想不出头绪来,反正埋葬龙拐婆婆是当前的大事,当下将龙拐婆婆的尸体抱往坑边,将遗物取出,割下一幅衣襟包好,然后将婆婆尸体下坑,复土掩埋,削树刻字。
他葬好了龙拐婆婆,见仍剩有几个土坑,情知庄上仍有几具侠义尸体无人掩埋,心有不甘,索性跑回庄上,就地掘坑埋葬。待他一鼓作气,完成这些工作,已是暮色苍茫的时候。庭树上一声鹤鸣,惊得他汗毛直竖,环顾四周,见偌大一庄院,冷清清只剩了他一人,要想住宿一宵也不敢,忙进房中找得衣服银两打成小包,背起婆婆遗下的两节断拐,别了亲手做成的父亲坟茔,关起庄门,独自登程。
他迷惘地离开家门,踽踽而行,父仇、兄仇、师仇,救他逃生,护他性命,结果反送一条性命的婆婆之仇,几十位父执前辈之仇,一古脑落在这十五六岁的少年身上。
他似乎因为仇恨太多,而且一幕接一幕的展现在眼前,使他觉得无限烦扰。但见他时而咬牙齿,时而怒目横瞪,双手握紧拳头,双腿迈开大步,只懂得低头疾走。
他穿过松林,走尽山径,上了官商大道,忽然一个新的意念登上了心头——近邻无客店,今夜宿谁家,他站在这“丁”字路口,感到有点彷徨。
“管他哩!崂山在山东的东北,我尽管向东北走就是!”他认为既然是官商大道,不但有市镇,也许还会有城廓,这条官道恰是南北贯通,当以向北行为是,因见夜幕已垂,生怕找不到宿处,急加紧脚力飞奔。
这一阵猛奔,哪能没有一二十里?遥望前途,并无灯火,反而在路侧不远,闪烁着如豆的灯火。
罗端暗道:“这敢情好!去借借宿大概还可以。”他转个方向,朝灯光处走去。
那知夜里看灯光,似近而实远,罗端约走了十几里,才见一泓清流,由山凹里流出。几间茅屋,靠紧山脚。一道小木桥,横卧在不及两丈宽的清溪上。如豆的灯光,就是由木扉缝隙里射出,还隐约听到有两位老人的笑声。
罗端移步过桥,走到篱外,轻敲柴扉,唤一声:“老丈!请开开门!”
也不知在屋里说话的是聋子,还是故意装着听不见,直到罗端重重敲了十几下,才听到一位老人的沉浊的嗓音道:“华儿!你去看看外面是谁来了?”
立即有个童子“唔”了一声道:“爷爷!外面有鬼!”
那老人斥了一声:“胡说!姐姐和你去!”
“华弟最会胡闹,他几时怕过鬼?我不去!”
罗端听那少女银铃似的声音倒也十分悦耳,但她不肯即刻开门,害得他挨西北风吹得打抖,不禁暗骂一声:“死丫头!”
那知他暗骂得正对,那老人也在骂道:“死丫头也是磨牙,叫她陪弟弟出去一趟都不肯,老亲翁!你说岂有此理么?”
罗端独自站在门外,听人家爷孙姐弟喜乐陶陶,蓦地记起自己家里也曾有过这般乐趣,到如今何处追寻?不觉黯然下泪。
但这时屋门已经打开,人影晃动,一位少女掌着灯,以玉手护着灯焰,不让风把它吹灭。
少女前面一位小童,身长不满四尺,连跑带跳到了篱笆门。“呔!”一声叱问道:“你来干什么?”
罗端忙隔着篱笆门深施一揖道:“有劳姑娘和小哥开门,小可贪赶路,错过宿头,望见府上有灯光,才到来投宿,不知能否方便则个?”
小童“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投宿的,我问过爷爷再来!”三步作两步蹦到房门,高呼一声:“爷爷!有个名叫小可的人要来投宿!”
少女忍不住“卟嗤”一笑,罗端虽在愁苦中,听了也不禁欣然。
他那爷爷笑道:“叫你姐姐放他进来罢!外面风很大,冷出病来不是好耍的!”
罗端跟那少女也走到门口,瞥见两位长髯飘拂的老翁对坐在火炉旁,炉上还架着一口铁锅,手里举杯欲饮。忙一揖到地道:“小子罗端搔扰老丈清兴了!”
他这一躬下去,两老便见他背上那根龙头拐杖,不觉对望一眼,同时说一声:“请进来坐!”
罗端这时可说是疲、饿、渴三般交迫,见老翁已经相请,那还顾得客气?说一声:“敬领盛情!”便跨门而进。
左首一位清癯老翁,指着—个坐头命罗端坐下,唤—声:“瑛儿!多拿一付杯筷来。”
罗端忙躬身道:“老丈请便,小子不会喝酒。”
那老叟笑道:“看小友身背凶器,想是武林中人,喝几杯酒又有何妨?”
罗端并非不能喝,而是不敢喝,听老叟那样一说,只得躬身答道:“本当从命。无奈家遭惨变,父亲师友新亡,实不敢寻欢饮酒。”
那老叟见罗端言下神情惨淡,双眼含泪,再见龙头拐断成两截,不觉“哦——”一声道:“原来如此!这也难怪。”
另一位老叟一翘拇指,呵呵大笑道:“小哥若能将悲哀的事放过一旁,将来造就定非小可!”
罗端见二老凭地豪放,那少女和小童又步履轻盈,想到这二位老人莫非也是武林前辈,急又拱手胸前,说一声:“前辈谬赞了,将来罗端若有一得,自当再登门府拜谢,不知前辈可肯示名讳?”
二老见罗端由“老丈”两字改为“前辈”又相顾一眼,似在赞许罗端还有几分眼力。当下,先招呼罗端入座的清癯老者待罗端话毕,才慈颜含笑道:“老朽姓邱,这位老友姓柳,俱已由浊世逃名多年,不必再提了,华儿是我小孙儿,名叫玉华,他姐姐叫玉瑛,小哥将来还是提挈他姐弟俩人才好!”
罗端怔怔听到后面一句,急接口说一声:“前辈未免过分赞许,小子何能,怎说得上提挈?”
姓柳那老叟敢情也觉得他这位老友说得有点突然,强笑道:“老哥哥怎么这般颓丧,方才你我不是有说有笑,哪来这么多忧愁?”
邱老似笑非笑地嘿嘿两声道:“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哥哥自信还有点风鉴之术,这几天来,临镜自照,发觉印堂带煞,悬针发红,恰巧老弟来到这里,想是你我已走到亥字运。”
柳老与邱老交谊多年,彼此所学各有专精,被邱老这几句话说得机伶伶打个冷颤,有意无意中向罗端多瞥了一眼,不禁长叹一声,举起酒杯,说了一声:“小哥请干此杯!”
罗端虽然见识不广,但因这两位年登耄耋的老人忽然忧伤,也感到极是不祥之兆,忙举怀尽饮,强陪笑脸道:“老前辈福寿康宁,何必忧虑?”
邱老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掠过一丝笑容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老朽年事已高,哪还有看不开的事?别的休说,小哥家遭何等剧变,路女侠这支龙头拐杖怎的会断,而且落在小哥手中?可先告之老朽。”
罗端一提起家事,便自眼红,强忍泪水,将所经历的事对二老详细诉说。
玉华年纪还小,听来只觉得无限新奇,玉瑛年已及笄,获知人间有这般惨事,就是泪珠纷落,两支泪眼犹自盯紧罗端脸上。
二老听了罗端倾诉,脸肉不停地抽搐颤动,看来也是十分紧张激动,直到罗端将话说完,邱老才轻敲桌面,长叹道:“十年前,麒儿兄弟所遭的横祸,我就疑是糜古苍这魔头所为,为了留存瑛儿姊弟这两条幼苗,才不往老爷岭寻他晦气,打算教养他姊兄成人之后,拼掉几根朽骨也要使他知道天外有天,不料他竟是越来越横,闹到邻近的地面来,说不定哪天要刀枪相见了。”
罗端见邱老言下似不胜唏嘘,但词意中已透出可敌得住糜古苍,甚至还可以取胜,心中不免惊喜,但邱玉瑛被她爷爷提起爹娘惨死的事,正哭得伤心欲绝,不便开口恳请帮助。
邱老因为他这位孙女哭得伤心,也洒落几滴凄惶之泪,将孙女揽人怀中,加以抚慰。
玉华当时尚不满周岁,虽不知他爹娘因何而死,但见堂姐哭得伤心,也躲在柳老杯中呜呜啜泣。
此时只剩罗端一人呆若木鸡地坐在一旁垂泪,原先的疲、饿、渴,浑已忘却。
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柳老才长叹一声,改变这悲怆的景象,“凭你我两人四掌,万无不能将他制服之理,只怕那个人不是糜古苍,厮拼的结果,反而真凶逍遥法外。”
邱老由于他友劝说,止泪诧问道:“若非糜古苍,则死者身上的黑痕何来,谁有恁高的艺业能杀戳诸多江湖上第一流高手?”
柳老微微一笑道:“老哥哥想是伤心过度,忘了糜古苍的艺业与你我相去无几,若你我合力,要在一时间杀死静玄大师,湘江大侠,大慈老尼,寨外双雄那一伙高手,尚且难以成功,何况五毒索魂掌一人?”
“难道这事竟是糜古苍约别的魔头所为?”邱老被柳老说得茅塞顿开,忍不住问上一句。
罗端蓦地又记起龙拐婆婆临终的时候,曾说了:“不是糜”三字,嘴唇一动,正待说出,柳老接着说道:“糜古苍早年自恃功力高强,独来独往,除了对一尘子,静意老尼,及你我四人稍存忌讳之外,余人尽不放在眼里,何须邀约多人帮手?而且他在女真老爷岭,当然是潜修绝艺,誓雪被一尘子挫败之恨,若果是他重返中土,哪有先不找一尘子,岂非更有其便么?”
柳老这一番分析,听得罗端不住点头,反而忘却要说的话。
邱老展颜一笑道:“老弟说的倒是不差,但你说这冒名凶手到底是谁?”
柳老被问得摇一摇头,寻思片刻才道:“宇内邪魔,恶道,凶徒,多如恒河沙数,若凶案是一个所为,不难推敲而得,若是集体惹祸,怎能指得出是谁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