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花下有女爱弄姿,舞袖垂,眼儿媚,常使观者无酒醉。笑靥隐花丛,但留蝶乱飞。两悦未必两相知,莫跟随。斧斤忽如朔风来,梨花衰,杏花败,满园狼藉春难再。独知情如火,奈何恨似海。旧事何必今又提,徒悲哀。
曲二三似是对她的话毫不理会,傻笑着道:“仙姑,我们终于在一起了。”女怪白了她一眼,长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白发如同匹练一般飘起,苦笑道:“有谁知道,当年武林第一美人上官云霞,会嫁一个侏儒?这才叫苍天常负苦心人,谁说冥冥有真神?”眼光复又显出碧油油的光。
安昭道:“义母,您老人家的名字叫上官云霞么?”
女怪点头道:“不错,只是今日成了这个样子,还谈什么武林第一美人?”顿了一顿,对莫之扬道,“莫公子,天下悲惨事,莫过郎负心,你若是对慧儿不好,我绝不会放过你!”
莫之扬心中一凉,垂首道:“小婿谨记。”
上官云霞点点头,道:“好,现下我教你一套掌法,名字叫做‘七煞神掌’。你内功已有相当火候,练会这套掌法后,只消一掌拍在别人身上,那人便会哀号七日而死。”莫之扬道:“你为什么要教我武功?”
上官云霞厉声道:“谁做了上官家的女婿,谁就要替上官家报仇。难道慧儿没有告诉你么?”莫之扬摇摇头,心想上官楚慧当年大约见自己年少,还不能与她一起报仇,才未说这些事。
上官云霞道:“那也无妨。等我教会了你掌法,就告诉你上官家十大仇人的名字住址。嗯,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一些或许已死了,那就要将他的后代子孙都杀掉!”
莫之扬道:“岳母武功卓绝,都未能报得了仇……”
上官云霞怒道:“难怪慧儿说你无用,果然有一定道理。当年我若有现今的武功,便是该死的臭皇帝也杀得了。那些人更是不在话下。可现下我双腿已废,纵有一身武功,却连仇人也不能找到。你既是上官家的女婿,怎能不替上官家出这个头?”
莫之扬再不吭声。上官云霞以为他服了,哼了一声,道:“‘七煞神掌,天下无敌’。嗯,这自然是说练到第七重功夫时。这七煞神掌名为‘七煞’,是指水王煞、蛇血煞……”方说了两煞,忽然道:“不对,不对,我怎的头晕脑涨?”
莫之扬道:“岳母,你可是不舒服?我去取些水来!”上官云霞心念一闪,厉声道:“你做了什么手脚?”手掌按地,向他追到。莫之扬蓦然转身,手指一弹,“撒豆成兵”,两粒铁豆向她双目射去。他本只想让上官云霞闪避铁豆,阻她一阻,谁知她竟不能避开,铁豆到了近前,挥掌去拍,力不从心,一粒铁豆竟正中她右目,霎时一声惨叫,满面是血。
莫之扬也是意外至极,怕她受伤之后要疯狂报复,当下屏住呼吸,凝气相待。却见上官云霞在地上翻滚几下,嘶声道:“你下了什么毒药?”右目剧痛,双掌乱拍,几近癫狂。但不过一会,便软绵绵倒地,翻了个身,呼呼大睡起来。
莫之扬拍拍心口,自语道:“莫怪,莫怪,是迷药而已,绝不会丧命的。”跑到安昭身边,见安昭也已呼呼大睡,当即从怀中掏出三四片草叶,用力一搓,将草汁滴入她口中。安昭悠悠醒转,喜道:“成了么?”莫之扬点点头,一脸懊恼,道:“使迷药的主意是我想出来的,这山上一大片一大片的迷魂草,曲庄主又对她一片思念,这才愿意冒险合作,可是我却弄瞎了她的一只眼睛,我不过是怕她追我。”
安昭站起身,望望上官云霞,叹道:“前辈何苦如此相逼?七哥迫不得已,前辈勿怪。”向她作了一揖,道:“咱们赶快离开这地方。”却忽然觉得心口冰凉,晃了一晃,险些摔倒。莫之扬道:“昭儿,怎的?”安昭面色惨白,道:“我想上官前辈所言非虚,‘阴罗搜魂掌’果然非同寻常。”莫之扬皱眉道:“这老前辈太过狠毒,唉,我本来……”安昭叹道:“命该如此,怪之何用?但愿如她所说一年之后才不治而亡。一年,一年时间,确实短了一些。七哥,我真想与你厮守一辈子,喂些小鸡小鸭,再生个孩子,该有多好?”落下泪来。
莫之扬心如刀绞,恨道:“都是她害了我们,我杀了这个老妖婆!”安昭叹道:“你杀了她不过是让治愈‘阴罗搜魂掌’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又有何用?将来我们办完了大事,再回来求她,说不定她会给我除去寒毒。她自己也是苦命人,若非如此,也不会这样行事。”莫之扬也流下泪来,将安昭拥入怀中,道:“昭儿,你总是这样善良,只是咱们命好苦!”安昭笑道:“但我至少却有一个知我疼我的七哥在身旁,这比天下多少女子不是幸福得多么?”莫之扬忽然放声大哭,凄声道:“昭儿,我永远也不要离开你!”安昭将流到唇边的一滴眼泪抿进嘴中,强笑道:“这里不是洞房,我也不要你发誓,咱们走罢!”
莫之扬忽然心念一闪,道:“先等等。”安昭道:“怎的?”莫之扬不答,取了石壁上的松明,走到石洞一角,指着那口铁箱,道:“昭儿,看看这是什么?说不定化解你掌毒之法,便在这箱中。”将松明塞在安昭手中,看准铁箱开启处,双手按住,用力一掀。也不知那铁箱是什么样的玄铁铸成,莫之扬这一掀不下三百斤力气,竟未能掀开。在箱旁探摸,忽然摸到四个小孔,刚好插进四个手指,右手同时也摸到四个小孔,当下运气于臂,“嗨”的一声,铁箱盖猛然开启。
忽听“嗖嗖嗖”三声,三支铁箭从箱底射出,莫之扬双手都卡在那箱盖孔眼之中,闪无可闪,不由一声惊叫。安昭眼疾脚快,一足踢起几枚石子,拨动铁箭,又踏上箱盖。但听“叮叮叮”三声响过,铁箭射入石壁中。惊怒道:“这老妖婆好歹毒的心计,她的箱盖开启抓孔竟是专门卡住人手指,好让人躲不开这三支毒箭的!”
莫之扬转到铁箱另一侧,依然扣好指洞,一丝丝将箱盖开启。这一回不见异状,二人等了一会,才拿了松明去看。但见箱中甚是空落,一角放了一个油纸包,另一角放了一个盒子状的物事,用黄缎子包着。莫之扬刚要伸手去拿,安昭道:“不可!”扯了一根枯枝,将那黄缎包裹小心翼翼挑出,戳了几戳,见无动静,方慢慢解开。火光闪映之下,却是一个玉雕,一只狮子盘踞在一个玉座上,前爪踏着一个八孔小球,与玉座相连。安昭“咦”了一声,抓住狮头翻过来一看,顿时惊道:“怎么会?大唐传国玉玺!”
莫之扬奇道:“传国玉玺不是皇帝老儿的印子么?怎么会在这里?”安昭将玉玺反复查看,沉吟不语。莫之扬道:“管他是玉玺还是瓦玺,不能治你的掌伤,对我们半点儿用也不顶。”安昭摇头道:“那也不是。七哥,若这真是传国玉玺,可就帮了咱们大忙了。你想,若是咱们把这献给皇上,说这是父亲从大盗手中缴获的,则皇帝必然推想:‘安将军对朕可是忠心耿耿,别人说他要造反,我看八成是谣言。他连朕的传国玉玺都追回来了,谁再要说他的坏话,那可就是要挨板子了。’”莫之扬道:“可你说过,你父亲确有造反之意呀?”
安昭道:“有其念未必有其行,有其行未必有其果。天下想当皇帝的人不知几何,只是他们不具备父亲所拥有的兵权及势力而已。”莫之扬不以为然,道:“我们再看看还有什么。”将油纸包拿出,打开却全是书籍,厚厚一撂,足有十几本,第一本上赫然是《七煞掌法》,第二本是《破刀剑枪二十六式擒拿手》,第三本是《猫目神功》,再后面全是各种武功所练之法。莫之扬随手一翻,觉得书中记载的武功无一不是武林绝技,只要修习好其中一样,已足可笑傲江湖。看第九本时,却是一本《阴罗搜魂掌》,喜道:“昭儿快看!”二人从头翻至最后一页,却见只是掌法精要,并不见化解掌毒之法。莫之扬好生懊恼,再一本本看下去,全是武学秘籍,翻到最后一本时,却是一本薄薄的羊皮纸书《国恨家仇录》,作者赫然是上官云霞。
莫之扬正要细看,松明却已燃到尽头,洞中顿时一片漆黑。莫之扬想了一想,将书悉数用油纸包好,解开腰带捆好,道:“这些秘籍之中必然记有克制阴罗搜魂掌的法子,咱们带出去慢慢细看。”安昭道:“这是她的东西,咱们怎么能带走?”莫之扬道:“阴罗搜魂掌也是她的,我们留得下么?”安昭无言以对,将玉玺包好背在肩上。两人携手摸出石洞,先在水中摸到前几日丢失的长剑,顺竹筒爬出苦泉水面。
二人刚一露出头来,一人便道:“仙客,仙客,怎样了?”正是曲家庄庄主曲一六率领七八个青壮侏儒在岸上等候。莫之扬道:“成了。仙姑正在洞中休息,曲二三也在那里,庄主见到他,可不能再拼命。”忽然想到上官楚慧的画像还在曲二三手中,想再去取回,却又作罢。
曲五五在一旁道:“仙客,小的按庄主的吩咐,在这竹筒边上猛烧迷魂草,这回降妖捉怪,也有小的一份功劳。”莫之扬道:“干得不错。我们的马牵来了没有?”曲五二应道:“就拴在那边松树上。”
莫之扬携了安昭,道:“曲庄主,你顺这竹管下去,便可摸到一个洞口,进去之后,就能见到仙姑。”与安昭上了马,连夜下山。
两匹健马行走不算太慢,但上山容易下山难,足足走了一夜,天色大亮时二人才下到半山腰。莫之扬一路上每走数百步就刮去一段树皮,以备今后重返时做识途标记。安昭暗道:“七哥在树上做了记号,还不是怕我将来掌伤发作好求上官前辈医治?不过,她对我们定然怀恨在心,纵去求她,亦无指望。”心里又苦又甜。
那两匹马均非名驹,山势又陡峭,安昭座下那匹枣红马忽然失蹄,右后腿骨头已断,不能站起了。莫之扬骑的那匹灰马也哀哀嘶鸣,莫之扬拔剑劈了两根松枝,给枣红马接了骨头,将两匹马的鞍鞯取下,扔进山谷。与安昭寻松木稀少处继续下山,两人走到傍晚,方到了山脚下。回头望望山林苍莽,有谁知道这山林中住着一群侏儒,这山上有个苦泉,苦泉下石洞中还有一个上官云霞?均想江湖之大,不知有多少个那样的山洞,也不知多少人的血海深仇、凌云壮志,或许永远埋藏在这样的山野之中。
这一夜找不到宿头,二人又极为疲乏,就在山脚寻了一个背风处歇宿。莫之扬“撒豆成兵”之技已有小成,射杀了两只山鸡,生了一堆篝火,不一会儿,山鸡烤熟,便分食了。
莫之扬翻出那些书籍,就着篝火细看。安昭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些书籍,忽然笑道:“七哥,恭喜你了。”莫之扬正看那本《阴罗搜魂掌》,指望能找出化解这掌毒的法子,随口应道:“我有什么可恭喜的?”
安昭道:“这十六本武学秘籍,只要练成其中一样,已足可名动江湖。你瞧这本《无相劫指》是少林不传之秘,《潇湘剑法》据说是秦朝一个武学天才所创,早已失传多年,其余的种种功法也都是高明绝技。这其中任何一本秘籍,江湖中不知多少高手垂涎而不可得,你一下子有了十六本,若是逐一练成,这天下武功第一的头衔是笃定了的。”
莫之扬笑道:“那么其中也有你的八本,到时咱二人傲视武林,惩强锄奸,济世救苦,旁人提到咱俩的名头,都大拇指一伸,道一声:‘那夫妇俩,神仙人物’!”
安昭心里甜滋滋地,却转念又想:“若是我掌毒一年之内发作十二次,到时不能与你同闯江湖,可又怎的?”心下一酸,愈发觉得胸口那股凉气要发散,不由打了个哆嗦,掩饰道:“这么多武林绝学,怎么会都在上官前辈一人手中?她为什么又居于那个石洞?她自己报不了仇,为何让上官姐姐涉险?”
这些疑问莫之扬当然也有,摇摇头道:“是啊,这可当真奇怪。”安昭摸摸背上的玉玺,道:“最奇怪的就是传国玉玺也在她手中。”莫之扬又道:“是啊,这可当真奇怪。”安昭笑道:“岳母娘都叫了,这事可不能不弄清楚。”莫之扬点头道:“是啊。”忽然醒回神来,笑道,“昭儿,上官前辈是你义母,自然便是我岳母。将来咱们从长安转回,将她从石洞中请出,找百草和尚给她治好眼睛,也不枉她认了个干女儿。”安昭心中一动,想到百草和尚宁死也不肯给她爹爹安禄山治眼疾,当下想起安禄山来,不由一声长叹。莫之扬还道她以为自己想起上官楚慧,这样一来,却真的想起了上官楚慧又俏又凶时好时恶的模样,也跟着一声长叹,二人对视一眼,均是摇头苦笑。
莫之扬岔开话题,笑道:“上官前辈说教会我七煞掌后,便对我说她那十大仇人的名字与住址。可惜曲一六庄主急着见人,那迷魂草烧得甚急,不然咱们知道她的仇家姓名,若对方真是奸恶之徒,给她报上一两家仇,也未尝不可。”
安昭忖道:“上官前辈为了报仇,可说是用心良苦,不然我也不会挨她一记阴罗搜魂掌。”忽然心中一动,拿起那本《国恨家仇录》来,才翻了几页,道:“七哥,你看。”二人凑近亮处,越看越是心惊。
原来五十年之前,唐中宗李显在位,优柔寡断,早年让其母武则天吓破了胆,皇帝当得极窝囊。而皇后韦后却是权欲极强之人,趁机大揽朝政。韦后麾下得力干将之一便有上官婉儿。上官婉儿极有才干,文武双全,当年就曾代武则天批阅各地文书,深得武则天喜欢。因其对武功十分痴迷,武则天想方设法为她觅得武林秘籍多部。武则天晚年生活极为骄奢淫逸,但对婉儿之喜爱却丝毫未减。当时曾有秘闻曰:“四郎不及二张皮,二张不及上官笔。”“四郎”指的是兵部、工部、户部、吏部四部侍郎,“二张”指的是武则天的男宠张易宗、张易昌兄弟。盖二张虽皮肉生得好,媚术高妙出奇,也比不上上官婉儿一支羊毫毛笔。上官婉儿在宫中地位可想而知。
武则天去世后,其所宠豢大都被处死,上官婉儿却保身有术,微挫之后而又奋起,乃再受中宗、韦后重用。武氏余孽武三思也得以漏网。韦后为揽朝权,用人政策继承武则天遗风,武三思与上官婉儿很快便成了韦后左膀右臂。
上官婉儿与武三思有私,竟暗结珠胎,借口省亲许愿,得以离京,生下一女,假言是其兄上官显之女,取名上官云霞。上官婉儿思忖自己所作所为,恐不能给女儿留下福祉,乃让女儿苦练武功。回京之后,便将这些担忧禀于韦后。韦后乃大肆搜罗钱财宝物,运于一座荒山之中藏匿。将宝藏之秘图与寻觅方法、洞穴机关记载在三样东西上,由自己、武三思、上官婉儿各藏一份。此举意在即使自己将来谋位不成,韦氏后代有能人时,便可启用这批宝藏,卷土重来,争夺天下。上官婉儿计谋更高一筹,将诸本武林绝学秘籍妥善保管,待上官云霞长大后,便可练成绝世武功,韦、武两家后代子孙便尽在掌握之中,届时三件藏宝图拼在一起,说不定从此国姓改成上官,也是可能。上官显有一子名叫上官鼎,比云霞大几岁,上官显亦教习他上乘武功,婉儿甚为嘉许。又令兄长让上官鼎、上官云霞认一个叫胡阿大的老门房作父亲,改名胡鼎和胡云霞。上官显虽不明白此举是何用意,但素知这个妹子是女中诸葛,也只好依从。
四年之后,上官婉儿所担心之事果然发生。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密谋发动政变,上官婉儿睡梦中被惊醒,见大势已去,趁乱携玉玺与几十部武学秘籍外逃。上官婉儿武功极高,却敌不过人多势众,逃出宫廷,已身受重伤。她十分坚忍,竟能在一个粪池中躲了一天一夜,至次日三更时分盗了一匹马,赶往城郊的上官显家。果不出所料,上官显家在昨日被抄斩查封,那胡阿大已携了一子一女回家乡。上官婉儿片刻也不耽误,乘快马赶到胡阿大家中,将玉玺、武学秘籍和自己手中那一份藏宝图托胡阿大保管,待上官家两个孩子长大成人之后交付。不久,胡阿大听说上官婉儿在京遭斩的消息,忙将家产变卖,领着胡鼎与胡云霞流浪。这胡阿大也真忠义,想尽办法让两个孩子学武,胡云霞聪慧过人,八九岁时已经初具武学根基,胡鼎却是喜欢文学,十二岁即中了个秀才。
胡云霞有一日练武时,来了两个长安武师。一个姓席、一个姓宁。二人对胡云霞资质赞不绝口,表示愿收为徒弟。胡云霞见他们武功过人,大喜过望,当即拜师。二人不久要回长安,让胡云霞随师同行。胡阿大便带着胡鼎、胡云霞前往,在长安买下几间旧屋,开了一片茶坊度日。
胡云霞搬到席师父家居住。席师父之子席安宾、宁师父之子宁为民比她略小,宁为民、席安宾便称她为师姐。这样一晃六年,胡云霞已是十五岁。胡阿大见她与胡鼎已将成人,于是将二人身世详细告知。二人将此秘密深埋于心,每天夜间,上官云霞便习练那些秘籍上的武功。
谁知上官云霞有一日与师弟席安宾练剑,席安宾认输之后却又忽然偷袭,伤了她的左腿,哪料两日之后,左腿开始黑肿,上官云霞知道是中了毒了,告知胡阿大。胡阿大叹道:“大约是走露了风声,你那两个师父要害咱们性命了。”收拾东西,当夜便要出逃。正当此际,席安宾、宁为民来到胡家,说是奉师父之命陪罪,看看上官云霞伤势好些没有。上官鼎斥道:“装什么蒜?狼子野心,我们早已知道。”宁、席二人见事已败露,当即动起手来。上官云霞初学潇湘剑法,虽是左腿不便,仍是将宁、席二人打得弃剑投降。三人乘夜逃离长安,但上官云霞腿伤误了医治,开始腐烂,后虽保住性命,却从此少了一条腿。
此后,上官云霞更是拼命练武,那几十余部武学秘籍所载无一不是高深绝学,她又是个残疾之人,练武所受苦处可想而知。
一日忽然来了一伙人,说要她交出“江湖四宝”,上官鼎与上官云霞拼死抵抗,说来奇怪,二人只不过仗着数十招一知半解的潇湘剑法,竟将五名敌人毙于剑下。从此以后,三人再未过上好日子,走到哪里,一些江湖恶客便跟到哪里,也不知遇到多少凶险。那几十部武学秘籍也给抢得只剩十六部。上官鼎极为厌烦这种逃亡生涯,上官云霞思前想后,觉得如此下去早晚被别人杀尽,不如两人分开,于是拜别胡阿大与堂兄,独自流浪。她练武既专,武功也与日俱增,不到两年,江湖上“武林第一美人”上官云霞的名号渐响。不过,她武功虽强,总不能次次取胜,终一日给河间响马罗而苏等人打得重伤,连藏宝图与家传内功心法《四象宝经》也给他们抢去,仓皇之下,逃到侏儒山下,终于不能支持,昏死过去,为曲一六、曲二三等人相救。上官云霞一来惧怕了江湖险恶,二来觉得这是一处练功的绝好境地,伤好之后,便留在曲家庄。其时她已近二十岁,虽是少了一条腿,但相貌美艳过人,曲一六等人都尊她为仙姑。住下后,一晃十年,一日练功走火,清醒之后却发觉仅剩的一条右腿也因少阴经脉逆转而永远地残废了,不由得万念俱灰,跳进苦泉。未料曲二三对仙姑暗中关注,又将她救起。上官云霞一来感念曲家庄众人相救之恩,二来心念灰暗之下,只想在此世外桃源了断一生,便与曲二三成婚。两年之后,有了一女,便是上官楚慧。
《国恨家仇录》中所载到此也即罢笔。莫之扬、安昭现下才知上官楚慧的身世,不禁唏嘘不已。安昭道:“想来上官前辈后来觉得人生无味,再次跳下苦泉,无意中发现那个石洞,才在那里住下。”想到石洞阴冷潮湿,而上官云霞已在那里居住了十几年,其中痛苦,自非常人所能想像,则其脾气乖戾无常,也就不足为奇了。接着道,“这玉玺乃大唐传国之宝,咱们不敢篡取;这十六本武功秘籍却是上官前辈祖上搜集来的,咱们若是遇到上官姐姐,那便还给她。”
莫之扬点头道:“不错。我只看这本《阴罗搜魂掌》,不是偷人家的武功,实在是迫不得已。”当下仔细钻研书中精义。“阴罗搜魂掌”以掌力为主,掌法为辅,书中所载大部分是如何运用内功,凝聚阴气伤人。莫之扬此时内功之强可说武林罕有其匹,而且“四象宝经”纯是阴气,“洗脉大法”纯是阳气,两股气息阴阳调和,除他而外,可说是绝无他人。不到三个时辰,竟将“阴罗搜魂掌”参悟尽透,却也不由老大失望,因为书中没有记载解这掌毒的法子。他心道:“上官前辈所练武功无非是这些秘籍上的,莫非别的书中记有解掌毒的办法?”见安昭倚在包袱上睡得正熟,便打开一本《金刚伏虎拳》。
《金刚伏虎拳》乃少林武学祖师达摩所创,名列少林七十二绝技之四。莫之扬只看了几页,心神便被摄了进去。觉得书中所述无一不头头是道,加上图文索解,竟是一看便懂。不知不觉中,他随手试练一招,却觉得内力不能随图形中所示的箭头方向运走,心道:“我内力不成,自然不能学这上面的武功。”他却不知此时他内力已是武林罕见。练武之人,招数都在其次,最为首要的还是内功火候。内力贮藏之所,一为丹田,一为气海。常人练内功不外两类,一种是阳刚天罡之气,一种是阴柔地煞之气,只有极少数武林高手才能将二气合而为一。莫之扬遭遇奇特,这四年中,先是学了上官家的“四象宝经”,又学了秦三惭的“洗脉大法”,这两种心法都是武学罕见奇才累数年、数十年之功创拟而成,他因缘巧获,但阴阳二气常常纠缠不休,令他受忽冷忽热之苦。那日在去范阳路上的废屋之中,莫之扬胡乱服用了药王薛白衣先生秘制的千年蛤蚧精与丹参丸,两股内力冲撞不休,逼得他不得不练“两仪心经”,正值关键时节,又经李璘鼓琴,无意中阴阳二气竟然融汇。但他的师父秦三惭当年授他内功心法时,用意乃在克制“四象宝经”纯阴内气之祸患,旨在救人,不拟将莫之扬培养成绝代高手。因此他空有一身内力,武功却并不高明。“金刚伏虎拳”何其精深,非以纯阳内力不能催动拳法,莫之扬若能学全阴阳二气单独使用之法,方有望练成此种拳法。他又试练几招,见全然不像书中所说的“单拳毙虎”之威,合上书本,看安昭仍睡得香甜,便打开那本《潇湘剑法》。
这一下却颇是喜悦。“潇湘剑法”讲究行云流水,变化十分繁复,但总不如莫之扬学的项庄剑法更为花哨。“潇湘剑法”共二十七招,一招四式,共一百零八式。莫之扬参看图谱,试着练习,不到半炷香功夫,便将第一招“宾至如归”练会,第一式与图谱中对照无误之后,试着连起来演练一下,双手抱剑,肩带肘前,剑锋平划,进步捏诀,竟似是熟知的剑法,今日又重学一般。当下又将第二招“一别经年”练会。忽觉商阳穴一跳,一股热流涌到掌心,顺着剑锋冲出,长剑“嗡”的一声。他本来想停下来练第三招,觉出这异像之后,心中暗惊,翻过第一页总诀。见写道:“潇湘之剑,仙人之术。不可以常理度之。凡俗剑法无不凝神聚气,面露恶相,欲将对手扑而啖之。嗟夫,剑术之本遂遭弃敝。潇湘之剑,务必视对手于无物,以搏杀为空虚,面容带笑,意于剑中,则剑到气到,敌手愈强,我心愈悦,剑术愈强。”莫之扬心想这样的总诀倒是少见。细想第一招名称“宾至如归”,觉得一丝暖意涌上心头,第二招“一别经年”竟直如老友叙旧,更是匪夷所思。再看第三招,见是一招“青青子衿”,第四招“悠悠我心”以下,“良药苦口”、“小疾早治”、“有叶无花”等等诸招,竟然一路练成。
不知过了多久,二十七招潇湘剑法练完。见最后一行写道:“自古英雄寂寞苦,廿七剑招谁不负?古松由来高而谦,可惜绝峰独此树。”诗意苍凉,又别有一种高傲。莫之扬吟诵一遍,遥想创这套剑法的潇湘子当年神貌,忽觉得说不出地向往之至,不由得痴了。
突然之间,胸腑间升起一股意气,抚剑一笑,将二十七招剑法贯通使了出来。只觉得内息翻涌,争先恐后顺手臂经穴向剑端涌去,激射而出。长剑生风,每出一招,胸腑之间就为之一爽,同时又涌来诸般心绪。似是自幼时种种遭遇,所结识的各个人物,随这一剑全都纷沓而至,不禁又喜又悲。但闻剑风呼啸,到了后来,人与剑竟合二为一,人即是剑,剑即是人,手中一块顽铁成了知己一般。莫之扬将最后一招“茫然若失”练完,长剑拄地,而心念意气犹自翻涌不休,内心一个声音在大声呐喊:“为什么?人生为什么会是这样?”忍不住纵声长啸。
忽听一个人拍掌赞道:“七哥,你真是神剑!”这才见安昭站在一旁,而地下密密匝匝,散落了许多松枝和一些小树杈,昨夜的那堆篝火也一片凌乱,不由又惊又喜,道:“这剑法可真奇怪,我刚才是不是走火入魔了?”拾起地上放的《潇湘剑法》,那剑谱忽然一页页散落,裂成数片,给山风一吹,恰似一群纸蝶,四散飞去。原来剑谱在石洞中放得久了,本就发霉,在剑风激荡下,成了块块纸片。道:“这可怎么好?到时上官前辈发觉少了一本秘籍,咱们可不好交待。”
二人将昨日剩下的一点山鸡肉吃了,重又上路。又走了大半日,方找到官道。莫之扬见安昭走得累了,笑道:“我背你一程如何?”安昭面红过耳,见左右无人,伏在莫之扬背上。莫之扬轻功本来极差,此时却不知怎的,背了一个人,还觉得脚步生风,越走越快。他不知自己学会了武林绝学“潇湘剑法”,全身经脉已畅通无阻,内息已自然而然随脚步运转。
安昭伏在他背上,嗅得一股男子气息,心下陶醉,轻声道:“七哥,你从哪里抢来的良家女子,这般背着乱跑?”莫之扬听她说玩笑话,也佯道:“不可胡说,我媳妇儿吃东西吃坏了肚子,我背着她去看郎中呢。”安昭咯咯一笑,嗔道:“你才吃坏了肚子!”轻轻擂了他一拳。莫之扬觉得这一拳打得自己微微发疼微微发酸又微微发痒,十分受用,笑道:“不得了,我这媳妇脾气不好,竟打起亲夫来了!”安昭忍不住抱紧他的脖子,轻声道:“这样的好亲夫,我有好东西也让给他吃,只有他吃坏了肚子,我怎会吃坏了肚子?”
莫之扬听她柔声细语地揶揄自己,正要反驳,忽觉得腹中一阵绞动,真有些出恭的兆头,放安昭下来,笑道:“昭儿,你等我一会,我去去就来。”安昭奇道:“干什么去?”莫之扬抱着肚子,道:“不幸被你说中了。”急匆匆跑进树林,看见一棵树后生了一丛蒿草,正好半人高,当即过去。
安昭偷偷笑了一会,在路旁一块石头上坐下,解下背后的玉玺,捧在怀中细看。但见玉质紧密,触手生温,那一只镇球威狮昂头欲吼,十二分的威风。心中正想着怎样见皇上,将玉玺面呈,怎样措辞,忽听官道上马蹄声由远而近,一辆绿呢篷大车夹着尘土驶来。
大车由三匹马拉动,当中一匹黑骏马驾辕,左右各一匹白马拉帮套。驾车的是一个穿着灰色土布短袄的大汉,身材高大,相貌甚是粗豪,坐在车辕板上,正跟截铁塔相似。蓦地里甩个响鞭,三匹骏马已跑得飞快,他仍一鞭一鞭不停地抽打。大车左边前轮的轴楔忽然脱落,“咔”的一声,那个轮子掉下来,大车猛地向一侧倾斜。那大汉甚是了得,手掌一按,已飞身而下,右掌前探,抓住车轴,竟将大车复又抬得平稳,左手一勒马缰,“唷”的一声,三匹健马一齐嘶鸣,停了下来。那掉下的轮子却向前直对着安昭坐着的大石撞来。铁瓦木轮,径达四尺,其重何下二百斤,安昭连忙躲开,木轮撞在石头上,“砰”的散开,掉下四五根轮辐。
这时车厢中一个女子声音道:“魏师叔,怎的了?”那大汉道:“掉了一个车轮。”那女子拉开车门,下了车来,脚下一个踉跄,扶着车棚大口喘气。安昭望她一眼,见她不过二十岁年纪,脸盘圆润,五官小巧,很是耐看,但脸色煞白,似得了重病。那大汉跑到安昭前拣起车轮,反复一看,懊丧道:“不能用啦。”目光一下停在她抱着的玉玺上。安昭见包裹不严实,忙仔细系好了,复背在肩上。
那女子喘口气,眼睛转了一转,道:“请问小哥,到雾灵山还有多远?”安昭此时正是一个书生打扮,见那女子问路,粗着嗓子道:“在下也是赶路的,不知雾灵山在哪里。”那女子点点头,问那大汉道:“魏师叔,韩师伯、范师伯,还有牟师叔、杨师叔他们怎么还没跟上,会不会有事?”那大汉皱眉道:“你大师伯他们武功高强,敌人虽多,也无可忧虑,只是谢儿的伤势可是半点也耽误不得,咱们只好骑马走了。”忽然向安昭伸出蒲扇大的手掌,冷声喝道:“这位小哥,你背的是什么东西?拿来我看!”
安昭见他说话欺人,不由来了气,却笑道:“这位大叔,秀才出门,带了几本破书,有什么好看的?”那大汉冷笑道:“但我看这不是破书!”右手箕张,忽然抓住安昭肩膀,左手向包袱伸去。
安昭见他竟动手抢劫,怒道:“光天化日,你要怎的?”身子一矮,沉肩缩肘,卸开他右掌,从他腋下钻过,闪身站在他背后。那大汉冷哼一声,道:“果然有些门道!”右臂横扫,转过身来,挥拳直掼安昭面门,两式合起来,正是一招“解甲归田”。那大汉身材魁梧,拳上力道刚猛,安昭不敢硬接,侧身闪过,右手在腰间一拽,抽出剑来。
她的长剑那日给上官云霞咬断剑尖,齐齐的十分稀奇。那大汉冷笑道:“本来还想留你一命,你既是练武之人,那就不必顾忌啦。”安昭道:“你自己不是练武之人么?”那大汉不与她答话,使出空手夺白刃的擒拿功夫,向安昭抓来。他却不知安昭剑法相当了得,虽是一把断剑在手,也立刻变了个人一般。剑锋一抖,幻出七柄剑影,“哧”的一声,将他一幅衣袖割下半截。若不是他手缩得快,恐怕这只手掌,当场就得废掉。饶是如此,也吓出一身冷汗,咬牙道:“有两下子!”伸手在腰上一扣,“哗啦啦”响动,手中已多了一条九节铁鞭,道:“看鞭!”一招“苍龙出海”,手腕抖处,铁鞭向安昭心口袭到。
九节鞭十分难练,但凡练成,威力必定惊人。那大汉人高马大,所使铁鞭竟如酒盅粗细,舞动起来,铁环丁当作响。安昭只拆了七八招,便觉得压力太大,几将断剑震飞,不由急道:“七哥,你还没完么?”
那大汉惯走江湖,还道她是使些唬人的伎俩,狞笑道:“这才刚刚开始,哪能那么快就完了?”暴喝一声,一招“九龙搏蛟”,铁鞭织出一道黑网,将安昭罩住,同时左掌伸出,抓向安昭衣领。安昭见他鞭法之中仍能夹以擒拿手,大惊失色。忽听车旁那女郎道:“魏师叔,小心!”跟着听一人一声长啸,眨眼工夫,已到了大汉跟前。那大汉听耳后兵刃破风之声强劲,手臂回转,牵动铁鞭,护在背后,跟着转身一记后扫堂。只听“叮”的一声,铁鞭与一柄长剑撞出点点火星。
来者正是莫之扬。他蹲在草丛中一边解手一边想着潇湘剑法,竟入了迷。正在起劲处,忽听安昭惊呼,慌忙提了裤子掠出。见安昭已是十二分的危险,当下不及细想,飞奔上前,半空中拔出剑来,一招“不速之客”,向那大汉后背刺去。在背后向人偷袭,原为武林人士大忌,潇湘剑法创始人乃武学奇才,自命不凡,更不会创出背后袭人的招数。幸好莫之扬志在救人,见安昭无恙,当下抱剑撤步,道:“阁下是谁?我朋友怎么得罪你了?”
那大汉一向自视甚高,见偷袭自己的是一个不起眼的青年,方才鞭剑相交,竟将自己手腕震得隐隐生疼,倒也不敢小瞧,道:“后生先报名上来!”断喝一声,脚下弓步向前,右臂引鞭自肘下挥出,正是一招“腋底奇兵”。这一招虽是正面,但发前毫无预兆,端的厉害。莫之扬心念一闪,双手抱剑,肩带肘前,剑锋平划,“宾至如归”后三式使出来。说也奇怪,他这一招貌似平凡,但偏偏后发先至,加上两人同时进步,那大汉一鞭落了空,而莫之扬剑尖已向那大汉咽喉划到。那大汉遇到强敌,道一声:“好!”猛一仰头,让过剑尖,却觉得脖子一凉,暗道:“这少年好强的剑气,大师兄也未必能够如此。”九节鞭一拉,鞭尖回头,直向莫之扬脑后玉枕穴打来,宛如生了眼睛一般。莫之扬听到脑后风声,手中长剑盘头一绕,左手剑诀指点向那大汉右乳翻门穴。正是潇湘剑法第九招“文题难对”的第一式,说也奇怪,那大汉登时给他逼住,忙不迭地左手使出一招“金丝缠腕”,搭住莫之扬手臂,铁鞭这一头却顾不上了。莫之扬手腕一翻,变指为掌,两人对了一掌,各自后退一步,竟不分上下。
莫之扬对掌力一向颇有信心,见那大汉竟接住自己一掌,不由暗中吃惊。却不知那大汉更为心惊,暗道:“江湖上人称我‘开碑掌、断山鞭’魏信志,今日你若栽在这毛孩子手里,这一辈子都别指望抬头做人了。”心下一横,铁鞭翻滚,掌风呼呼,全力抢攻。莫之扬不敢懈怠,将潇湘剑法密密使出,一会儿“小疾早治”,一会儿“青青子衿”,两人换了六七十招,莫之扬渐渐将潇湘剑法使得稔熟,与那大汉斗到酣处。
原来这大汉不是别人,乃是太原公秦三惭座下四弟子魏信志。魏信志天生神力,秦三惭因材施教,各个徒弟的武功各有所长,魏信志最精通的乃是“通臂擒拿手”、“六甲六丁掌”、“九龙缠身枪”与一套闪电剑法,他那年遇到三圣教高手双钹夹剑,之后引为平生奇辱,从此弃剑不用。九龙缠身枪即是九节鞭,因他膂力过人,铁鞭粗重,鞭头尖如矛头,鞭法使出来招招不离敌人要害,才叫九龙缠身枪。却说魏信志与莫之扬拆了一百余招,仍未占到丝毫便宜,正焦急之间,忽然“得得得”,官道上驰来四匹快骑。
魏信志心念闪动,忽然铁鞭舞动,护住周身,连退三步,道:“不打了,不打了!”莫之扬也感力促,见他罢手,当即收剑。那大汉望着路上四匹快骑,见已不足三百丈,依稀看清是两老两少,道:“席家女侄,你还能骑马么?”莫之扬向那女郎望一眼,忽然奇道:“你是席倩?”那女郎正是席倩,望望莫之扬,怔道:“你认得我?”
莫之扬道:“当然认得,我是莫之扬啊。席姑娘记得那一回……就是你们的马啊,记起来了么?”席倩恍然道:“原来你是那个偷马的小贼?”却无暇多言,与魏信志从车厢中扶出一个青年汉子,只见那汉子面如金纸,昏迷不醒。魏信志将他抱起,扶上黑马背,自己一跃,也骑了上去。莫之扬道:“席姑娘,这是谁?”席倩尚未回答,魏信志哼了一声,恶狠狠道:“今日不分胜负,下回撞上再打!”一抖马缰,当先驰去。席倩回头望望二人,“驾”的一声,也跟着追去。路上只留下一辆破车,还有一匹马尚在辕上。
莫之扬望着他们的背影,道:“这人武功很强啊,怎么让人家吓成这个样子?”渐渐看清追来的四人面貌,一拍脑袋,笑道:“原来是他们。昭儿,咱们躲一躲,让这两对父子撞见可不大愉快。”当下拉着安昭的手,躲进路边树林中。
那四匹快骑正是席安宾、宁为民及二人之子席坚、宁钊。四人到得大车前,勒住座骑,宁钊道:“爹,你看你看,姓秦的臭小子从这里下的车,骑马跑了。”
宁为民沉声道:“钊儿,姓秦的受了重伤,一定逃不了多远,咱们快追!”席安宾一直不说话,这时道:“宁兄,待会兄弟自会教训那姓秦的小子。”
宁钊冷笑道:“席叔叔,老泰山教训好女婿,这个小侄自然没有话讲。可姓秦的欠我一场架要打,小侄跟他分出了胜负,自当给你的好女婿留下一口气。”席安宾气得眉头紧皱,脸色发紫,向宁为民看去,宁为民却只当不晓得。席坚暗气,冷笑道:“爹爹,那也没什么。姓秦的怎么了?倩儿看上了他,我们也没什么法子。有人要教训他,咱们当然赞成。宁家的白猿剑法虽然在三圣教姜堂主手下讨不了便宜,与一个重伤的人相斗,恐怕未必会输。”宁钊跃下马来,道:“席师兄,咱俩先比划比划,席家的流云剑法好,那就指点兄弟一两招。”
席安宾佯怒道:“坚儿,你胆敢跟宁世兄比剑,岂不是成了不分远近的畜生!”这话明摆着骂宁钊,宁为民也来了气,嘿嘿笑道:“好马不配二鞍,钊儿,你当真连畜生也不如吗?”
眼看两对父子有一场好架要打,席安宾却先重重的吐口气,道:“坚儿,走,咱们先追上他们再说!”策马便行。席坚哼了一声,手掌松开剑柄,“驾”的一声,策马上路。宁家父子也均一声冷哼,又紧紧追赶。这四人心里赌着气,四匹马卷起滚滚黄尘。
莫之扬、安昭从树林中出来。安昭道:“那秦谢说起来是你的师侄,师侄拐人家的未婚妻出了麻烦,小师叔可不能袖手旁观。”莫之扬道:“别人若是将你拐去,我这师侄说不定也来帮我。”卸下车辕上剩下的一匹白马,与安昭共骑,向前赶去。安昭道:“七哥,宁家父子要杀,席家父子要保,我猜你那师侄不会有事。他虽受了重伤,却未必是这四个人下的手。”莫之扬道:“下手的一定是三圣教。我其他几个师兄也都来了,这才将秦谢抢回来。却不料碰上了长安双侠。”越想越对,便又道,“可惜魏师兄不认得我,我又得罪了他,以后见上,说不得要赔个不是。”安昭道:“我最不爱说人坏话,可我瞧那姓魏的就不是个好人,一上来便想抢我的东西,七哥,你可千万别对他们说我是谁。”莫之扬心想师父为安禄山所擒,几位师兄必将安禄山当作死敌,安昭一露身份,决计不会好到什么地方,当下道:“我就说,这位是拙荆,喏,就是屋里头烧饭的。”安昭大笑,却忽觉心口一阵慌乱,大声咳嗽,知是阴罗搜魂掌作祟,心中充满了惧意。莫之扬拍拍她肩膀,道:“怎的了?”安昭掩饰道:“没有什么。想是屋里头烧饭烟太大,呛了嗓子。”莫之扬忽然将她抱住,柔声道:“昭儿,咱们一定设法治好你的掌毒,若是……若是一年后你不能给我烧饭吃了,我怎么活得下去?”安昭流下泪来,笑道:“一年后我不给你烧饭吃,你就烧饭给我吃!”
走到傍晚,到得一个大市集,打听之下,此镇名叫雾灵镇,以镇北有一神山雾灵峰而得名。据说山上有一座雾灵寺,供的是文殊菩萨,求签祈福,颇为灵验。莫之扬道:“我猜秦谢可能在这里治伤。咱们先找家客店住下,吃过饭去找找看。”当下二人到一家客店中借宿。安昭眼尖,瞥见马棚下拴着的几匹马中有几匹正是宁家、席家父子的座骑,当下到四处走了一圈,却未见四人的影子。
两人吃了饭,正要出门,忽听几人骑马到客店门前停下,也来求宿。见是四名带着兵刃的汉子,年纪大的那个约摸五十岁,年纪最轻的也有三十八九岁。四人似是极为疲惫,其中一个黄脸汉子还受了伤,左臂斜挂在脖子上。莫之扬道:“这是不是我那几个师兄?”
当年他在范阳坐监之时,秦三惭座下七大弟子曾去劫狱。但当时灯光昏暗,又事隔多年,是以虽是猜测,却不敢断定。等他们四人住进了店,携了安昭去敲门。听里面人道:“是谁?”答道:“小可莫之扬有事请教几位兄长。”进得房中,见四人神情紧张,便抱拳道:“不敢请教四位兄长与秦老掌门如何称呼?”
四名汉子互相望一眼,那年纪大些的白面汉子道:“小哥何以问起这个?”脸上一片疑色。
莫之扬知此时万合帮已非当年鼎盛时期可比,这汉子脱口反问,十有八九是自己师兄了,当下道:“小弟莫之扬,蒙万合帮秦老掌门不弃,收为徒弟。常听恩师谈起我有几个没见过面的师兄,因此请教众位兄长。”
那年长汉子沉吟道:“小兄弟是从何而来?”那断臂汉子却忍不住道:“在下牟信义,小哥真是我们师弟么?你在何处见到了恩师?”
莫之扬一听,道:“天可怜见,竟教我在这里遇见各位师兄。”当下行拜兄之礼。四人不再怀疑,一齐抱拳还礼,通了姓名。原来那年长的汉子是大师兄韩信平;脸色黝黑、眉骨有一块小疤的汉子是二师兄范信举;胳膊受伤的是五师兄牟信义;黄脸的是六师兄杨信廉。韩信平上前扶莫之扬,暗中运上五成内力,想探探这师弟的真伪。未想一扶之下,觉得莫之扬手臂上传回来一股反弹之力,竟未将他扶起。当下暗中加上三成内力,莫之扬方才内力反弹纯属两仪心经的自然之功,这时已有觉察,当即站起。
韩信平问起安昭姓名,莫之扬道:“这位朋友姓柳,是小弟的牢友,这次一起越狱出来的。”心想这样说也并非全是假话。当下安昭又与各人见过。
众人落了座。牟信义问起秦三惭近况。莫之扬将这四年来的经过简略说过。四人听得唏嘘不已。牟信义叹道:“我这几年一直想尽了办法去探望师父,可安狗贼越来越警惕,我们几次都未得手。还道恩师他老人家已经……已经……”语声哽咽。众人又说起四年前那次劫狱来,王信坚失手被擒,韩信平等都不知他死活,问起莫之扬,才知他当日就死在狱中。杨信廉与王信坚最是交好,忍不住咬牙道:“这安狗贼欠的血债,早晚有一天要他血偿!”流下泪来。莫之扬偷偷望一望安昭,见安昭眼圈通红,怔怔的泪珠盈眶,暗道:“谁知道安狗贼的女儿在这里?她为什么也哭了?”
众人叹惋良久,莫之扬说起日里与魏信志相遇之事,道:“小弟未认出那是魏师兄,待见了他,小弟给他赔不是,还望众位师兄也帮着说个情。”范信举等人听他说居然与魏信志斗了个七八十招,暗暗称奇,半信半疑。莫之扬看出他们的神情,岔过话头,问起这次来因。
原来,自秦三惭入狱之后,官兵又数次到秦府抓人,幸好秦三惭早有交待,众人在韩信平安排之下,早已匿藏。过了一段时间,风声稍松之后,韩信平召集众师弟及众弟子商议。秦谢说要劫狱,韩信平与六位师弟及秦谢前往范阳劫狱。未料秦三惭执意不走,众人只好退回。那一役中折了一个王信坚,大家都觉得心灰意冷。韩信平便叫众人各自回家,隐姓埋名,有的靠保镖度日,有的靠卖武为生。魏信志干脆落草为寇,当了山寨寨主。不料两个月前,忽听说秦谢、秦谦、秦逊三兄弟出了事,韩信平立即召集众师弟前往长安席家、宁家问话。到了才知长安双侠已携子追踪秦谢去了,众人均恐秦谢吃亏,于是一路也追踪而来。七天之前终于探得秦谢的下落,原来是给三圣教夜枭堂擒住,装在一辆大车之内,不知往什么地方押解。众人都知道三圣教的厉害,虽见押车只有十几个人,仍是远远地盯着,等天黑三圣教徒疏于防备时忽然动手,将秦谢及席倩姑娘抢出。魏信志先护送上路,约好到雾灵镇会面。余下四人将十二名三圣教徒杀得干净,才追上来,牟信义却在这一役中伤了右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