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那小土埂的背后响起了一颗手榴弹的爆炸声。没有再听到第二颗,也没有听到枪响。他好不吃力地把身子靠在舵轮上,看着手榴弹的硝烟随风缓缓飘散。
“等我一看见小艇,我就打算把船往口子里开进去,”他对吉尔说。
他这才感觉到安东尼奥的胳膊正搂着他呢,还听见他说:“你就躺会儿吧,汤姆。船我来开。”
“好吧,”说着,他就对这窄窄的水道那头看了最后的一眼。两岸是一片葱茏,水虽是褐色的,却很清澈,此刻潮水涨势正猛。
吉尔和安东尼奥扶他在驾驶台的铺板上躺下。安东尼奥随即就来接手掌舵。他又把船往后倒过点儿,好抵消潮水的推拥。躺在地下,托马斯·赫德森能感受到那两台大马力发动机的美妙的节奏。
“把止血带给我松一松吧,”他对吉尔说。
“我去替你拿气垫来,”吉尔说。
“我还是宁愿就躺在这硬木板上,”托马斯·赫德森说。“我反正也不会多动,我看还是就这样躺着好。”
“替他头下枕个垫子,”安东尼奥说。他的目光却一直盯着水道的那头。
不一会儿只听他说了声:“他们在招手要我们过去呢,汤姆。”于是托马斯·赫德森便感觉到发动机入了挡,船也在不知不觉间行进了。
“船一出水道就要下锚啊。”
“明白了,汤姆。你别说话。”
下锚的时候,就由亨利来接手掌舵驾驶。如今他们又到了空阔的水面上了,所以托马斯·赫德森感觉到船身迎着风在摆动。
“这儿的水面可开阔呢,汤姆,”亨利说。
“我知道。从这儿一直到凯瓦林,包括两条夹岸水道在内,都是一路畅通的,海图上标深也很齐全。”
“请你就别说话了,汤姆。好好歇着,不要作声。”
“让吉尔给我拿条薄毯子来。”
“我去拿。你该不是痛得很厉害吧,汤米。”
“痛是痛的,”托马斯·赫德森说。“不过还不算太厉害。你们跟我一起枪子儿打了人家,人家不也是一样这么痛?”
“威利来了,”亨利说。
“我说你这个老小子,你就别说话了,”威利一来就说。“那里一共是四个人,连同那个向导在内。那算是他们的主力。他们另外还有一个人,也就是叫阿拉失手打死的那个。你说什么也得要个俘虏,所以阿拉为了这事难过得要命。他这会儿还在哭呢,因此我就让他留在底下。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开了枪了,这种事也是谁都难免的。”
“你们扔那个手榴弹炸什么啦?”
“没什么,有块地方我看着不顺眼,就赏了它一颗手榴弹。你别说话,汤姆。”
“那条破船上的机关你们还得回去给拆了。”
“我们马上就去,还有那另外一个地方我们也要去查看一下。老天爷要是能给我一条快艇该有多好哇。汤米呀,我们这些‘灭火弹’还真不赖,比.83毫米的迫击炮还厉害。”
“可射程就要差多了。”
“我们要那么远的射程干什么?吉尔扔的那一颗,还不是把他们来了个一锅端?”
“快走吧。”
“你到底伤得重不重,汤米?”
“够重的。”
“你看能挺得住?”
“我尽力坚持就是。”
“你要保持绝对的安静。有再大的事也不要动弹。”
他们去的工夫不大,可是在托马斯·赫德森看来却似乎足足去了好大半天。他仰面朝天躺在个顶篷的遮荫里,顶篷是安东尼奥特地给他搭起来的。吉尔和乔治替他把驾驶台上向风一边的帆布解了下来,所以清风阵阵,倒也爽快。风是不如昨天那么强劲,不过始终吹的是东风,所以云也又高又淡。天上是蔚蓝的一片,这里的岛子总是东半边信风吹得最强劲,所以天空也总是特别的蓝。托马斯·赫德森躺在那里,望着这一片蓝天,尽力忍着疼痛。亨利也拿来过吗啡,想给他打一针,可是他就是不要打,因为他觉得自己或许还有点事情得想想。反正以后真要是忍不住了,随时都可以打的。
他身上盖着条薄毯子,三处伤口都包扎得好好的。吉尔替他包扎的时候,在三处伤口上都洒满了磺胺粉。当时他还站在那儿把舵,吉尔给他上药包扎,他看见身旁的甲板上磺胺粉像砂糖似的撒得遍地都是。他们为了替他通通风,取下了一边的帆布,他当时就注意到帆布上有三个小洞眼,那就是这三颗子弹留下的,此外左右两边都还有好些弹孔。他还看到帆布上有几道口子,那是手榴弹弹片穿破的。
他躺在那儿,旁边有吉尔守护着他。吉尔看到他露出在薄毯子外的头发被海风吹得都褪了色了,脸上是一脸的苍白。吉尔是个单纯的小伙子。他倒是块出色的运动员的料,论体格几乎跟阿拉不相上下。他既然投得出曲线球,没有去打棒球实在是可惜,否则磨练磨练的话他准能成为个顶呱呱的棒球运动员。他投球的能力十分了得。托马斯·赫德森对他瞅瞅,想起他投手榴弹的情景,不禁微微一笑。过了会儿又是微微一笑,这一回可只是想看看他,看看他胳膊上发达的肌肉。
“你怎么不去打棒球呢,你是块投手的料,”他说,这声气连自己听来也觉得有些异样。
“我的制球能力不行。”
“我今天看你就很行。”
“也许以前因为不是情急无奈,所以就使不出来,”吉尔笑笑说。“你得要喝些水沾沾嘴唇了,汤米。要的话你就点点头。”
托马斯·赫德森却把头摇摇,把目光投向前方辽阔的水面,要去内陆方向就得从那里过。水面上现在泛起白浪了,但是波浪不大,这样的风力行船正合适。越过这辽阔的水面望去,他看得见图里瓜纽的一脉青山。
他心里想:对,就这么办:我们就去中央岛或者邻近的什么地方,那儿可能会有医生的。怕不见得吧,现在已经过了捕鱼的季节了。可他们会用飞机去请个高明的外科医生来的。那儿的人都是心地极好的。医生要是不高明,反倒比没有医生还糟,所以我还是就躺着别动,等高明的外科医生来了再说,反正有他们抬我呢。我应该服用大剂量的磺胺药,水可是不能喝的。但是再一想:你这个小子,何苦还要去操这份心呢。你这一辈子就是这么回事,你还能有什么别的结局?可阿拉要是没把那个王八兔崽子打死该有多好呢!那样我们就可以拿出活证据来,证明我们所干的这一切都是功不可没的。不,不说功不可没,至少也总是起了些作用的吧。说真的,要是他们手里也有我们这样的火力,那才够呛呢。看来他们准是把那一带水道里的其他标桩都拔了,做了圈套引我们进这条水道的。可就算我们抓到了那个俘虏,谁保得定他不会是草包一个,供不出一点情况呢?不过话还得说回来,把这么个俘虏抓在手里,用处总还是有一点的。倒是我们,这会儿却变得用处不大了。不,我们还是很可以发挥作用的。我们不是到那条破捕龟船上拆机关去了吗?
还是想想战后,想想将来你重操作画生涯的事吧。这世上可画的好题材实在太多了,如果你能拿出你蕴藏着的全部才华,排除一切干扰,尽心竭力作画,那就是个大大了不起的成就了。如果你肯专心一意去画海上题材的画,做到执一而不旁骛,眼下在这方面你还是可以独步一时的。你既然真有这样的抱负,那你当前就应该把这份志向好好儿的牢牢保藏在心中。画画一定要努力忠实于生活。但是生活比起一个人的事业来,实在是渺不足道的。不过关键是你不能没有生活。所以你要紧紧把握生活。现在才真是你发挥才能的时候。你这就要把才能都发挥出来,而决不能期望有所回报。你们向来是团结得很好的,你们还可以再好好发挥一下作用。我们不是流氓无产阶级。我们是精英,我们干这份工作是不求回报的。
“汤姆,你要不要喝点水?”吉尔又问了。
托马斯·赫德森把头摇摇。
他心里想:小小的三颗子弹,想叫我再也画不出好画来,那只能是妄想。这帮该死的混蛋也真是的,他们干吗要把那个小岛上的人杀光呢,他们不犯这个错误有多好呢?他们完全可以投降,那样就一点事儿也没有了。出来投降却挨了阿拉枪子儿的那个家伙,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看来跟他们血洗小岛时打死的那个同伙很可能是一路货。这帮家伙,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死心塌地做这种十恶不赦的狂热分子呢?我们这场追击战打得很坚决,我们以后还要一直战斗下去。但是我相信我们并不是狂热分子。
这时候他听见了引擎的声音,是小艇回来了。他躺在甲板上,看不到小艇靠上大船,但是不一会儿阿拉和威利就一起上驾驶台来了。阿拉是一头的汗,两人身上都有被矮树丛划破的伤痕。
“真对不起啊,汤姆,”阿拉说。
“别胡说了,”托马斯·赫德森说。
“我们还是快离开这儿吧,”威利说,“详细情况我回头再向你汇报。阿拉,你快下去起锚,叫安东尼奥上来掌舵。”
“我们还是朝里走,去中心岛。走那条路便捷些。”
“对头,”威利说。“你不要说话,汤姆,还是听我向你汇报。”他顿了一下,用手在托马斯·赫德森的前额上轻轻摸了摸,又伸手到毯子里按了按脉,脉是按得一丝不苟,但是动作之间却体贴极了。
“你可不能死啊,老小子,”他说。“你就这样好好歇着,不要动。”
“明白了,”托马斯·赫德森说。
“头一个回合打死了他们三个,”威利于是就向他汇报了起来。他坐在甲板上,正在托马斯·赫德森的上风头,身上散发出一股酸酸的汗臭,那只坏眼睛又一个劲儿乱转了起来,脸上做过整形手术的部位都成了煞白的一片。托马斯·赫德森躺在那儿不作一声,就听他说。
“他们总共只有两把冲锋枪,但是地位配置得好。吉尔头一颗‘灭火弹’就打中了他们,我们的‘五零’机枪更是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安东尼奥的枪弹也没有放过他们。亨利打起‘五零’机枪来真是有一手。”
“这他一向不含糊。”
“我看他今天也真是打得上了火了。那条破船上的机关我们刚才已经去拆除了,捕龟船现在已经翘得高高的了。阿拉和我把所有的引线都割断了,不过炸药都还撂在那儿。那也问题不大了。这几个德国佬在海图上还没有标上位置,还得我来替他们标一标呢。”
锚起了上来,发动机在飞转了。
“我们干得还不怎么漂亮,是吧?”托马斯·赫德森说。
“他们的计谋胜过了我们。但是我们的火力强。他们干得也不能算漂亮。那俘虏的事你可千万别责备阿拉啊。他已经够难过的了。他说他还没来得及想一想,手就已经扣动扳机了。”
船已经在向那一脉青山驶去了,速度也在渐渐加快了。
“汤米,”威利说,“我是爱你的,你这个老小子,你可千万不能死啊。”
托马斯·赫德森两眼瞅着他,头也没有动一动。
“你去好好琢磨琢磨吧,我这话大概也不好算太难懂吧。”
托马斯·赫德森还是两眼直瞅着他。他感到有些神思恍惚了,脑子里已经没有什么想不开的问题了。他只觉得船还在继续加速,紧贴着甲板的肩胛骨感受到引擎的一阵阵震动,惬意极了。他抬眼望去,头上是他一向深爱的蓝天,举目远望,可以直望到这辽阔水面的那一头,他现在心里很有点数了:这片通海大湖他是再也画不了的了。他稍稍挪了挪身子,好减轻伤处的疼痛。心里想:这引擎的转速该有三千左右了吧。引擎飞快的转动都透过甲板,直传到他的心中。
“我懂你的意思,威利,”他说。
“得了吧,”威利说。“你呀,人家爱你,你可就是从来不理解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