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白灿灿的一长溜儿海滩,海滩后边是椰子树。港湾的入口处横着一列暗礁,猛烈的东风刮得海浪尽往这礁石上冲,打得浪花四溅纷飞,所以你的船只要一旦探到了口子上,那进路是很容易看清的。海滩上看不见一个人,白灿灿的沙子看去亮得刺眼。
驾驶台上的那人对岸上细细观察了一番。本来应该有棚屋的地方现在已是空无所有,礁湖里也看不到有船只停泊。
“你以前到这儿来过的吧,”他对他的副手说。
“来过。”
“棚屋本来不是在那一带的吗?”
“是在那一带的,海图上还标明有个村子。”
“可现在明明已经都没有了,”那人说。“你看得出那边的红树丛里有船吗?”
“连个船影子也看不到。”
“我打算把船开进去,就在这儿抛锚了,”那人说。“这条水道我熟。看似深得有限,实际的深度可要大上七八倍哩。”
他低头朝碧绿的海水里瞅去,看清了映在海底的船影子有多大。
“原先村子的东边有个地方下锚最合适,”他的副手说。
“我知道。右锚就位,准备抛锚。我打算就把船停在那儿。这风没日没夜的刮,估计岸上也不会有小虫子了。”
“不会有了。”
他们下了锚,于是船就头顶着风停在了那儿。那船不大,还称不上是艘轮船,不过在这位船主人的心目中可好歹是艘轮船。风还是那么大,海水打得礁石上飞起阵阵白的、绿的浪花。
驾驶台上的那人等船停稳了,不晃了,这才举眼向岸上望去,随手关上了船机。他对着岸上看了好半晌,实在摸不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带三个人上去看看,”他说。“我要躺一会儿。记住,你们的身份都是科学家。”
既然是科学家,枪械当然是不能带的,他们只带当地人常带的大砍刀,头上戴的是巴哈马采海绵人的那种宽边草帽。船上的这班人管这种帽子叫“sombreros científico”[西班牙语:科学帽。],认为帽子愈大,科学的味道也愈足。
“谁把我的科学帽偷走了,”一个巴斯克人[巴斯克人是居住在西班牙北部一带的一个民族。1939年以后,很多巴斯克人因不堪忍受国内的残酷镇压,移居于拉丁美洲和美国。]说。这人肩膀奇宽,鼻子上方两道浓眉紧连在一起。“为了保证科学工作的开展嘛,还是让我带上一袋手榴弹吧。”
“你就戴我的科学帽吧,”另一个巴斯克人说。“我这顶帽子的科学味道要比你那顶还浓一倍。”
“好一顶呱呱叫的科学帽,”那个身材最最魁伟的巴斯克人说。“戴上这顶帽子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成了爱因斯坦了。托马斯,我们是不是可以去采些标本?”
“不要,”驾驶台上的那人说。“任务我已经都向安东尼奥交代了。你们只要把你们那科学家的眼睛睁得开开的,注意着点就行。”
“我可以去找找水看。”
“水源就在原来村子的后边,”那人说。“得注意一下这水还能不能用。我们恐怕是应该去灌一些了。”
“H₂O,”那巴斯克人说。“这也是科学上的玩意儿嘛。嗨,你这个冒牌科学家,偷帽子的小贼,快把五加仑的水罐拿四个给我们,我们也好不至于白跑了这一趟。”
那另一个巴斯克人把四个套着柳条筐子的水罐装在小艇里。
驾驶台上的那人听见他们在瞎唠叨:“别拿你那科学家的桨在我背上乱捣啦。”
“我这都是在作科学的研究嘛。”
“我操他妈的科学,我操他妈科学的兄弟。”
“该说科学的妹子吧。”
“她的名字就叫盘尼西林。”
那人看他们划着小艇,向着那白得刺眼的海滩而去。他心想:本来我是应该自己去的,可我一宵没睡,把了整整十二个小时的舵了。好在安东尼奥也很会观察形势,他这方面的能力并不比我差。可我真捉摸不透: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他又瞧了瞧那一带暗礁,瞧了瞧岸上,瞧了瞧一阵阵打在船舷上的清凌凌的海水,旮旯儿里还卷起了些小小的旋涡。他这才闭上了眼,侧过身去,睡着了。
等到小艇回来靠上了船边,他也醒了。一看见他们的脸色,他就知道事情不妙。他的副手在冒汗,这人一遇到麻烦,或者有什么坏消息,总要直冒汗。他是个少汗的人,平时是不大会流汗的。
“有人把棚屋烧了,”他说。“看样子是有人想毁尸灭迹,废墟里还有没烧尽的尸体。由于风向的关系,这里闻不到气味。”
“有多少尸体?”
“我们发现了九具。可能还有。”
“是男的还是女的?”
“都有。”
“有脚印吗?”
“看不到。后来下过雨了。雨还不小。沙地上给打得至今还是坑坑洼洼的。”
那个肩膀奇宽的巴斯克人名叫阿拉,他说:“他们死了总有一个星期了。鸟儿没来吃,倒是地蟹正吃得有滋有味呢。”
“你怎么知道他们死了有一个星期了?”
“确切的时间那是谁也说不准的,”阿拉说。“不过估计起来死了大概已有个把星期了。根据地蟹爬行的踪迹来看,下雨大约是三天以前的事。”
“水行不行?”
“看上去没问题。”
“打来了吗?”
“打来了。”
“我看他们也没有理由要在水里下毒,”阿拉说。“闻闻气味没什么不对头,我就尝了尝味道,打来了。”
“你不应该贸贸然就这么尝味道的。”
“闻闻气味没什么不对头嘛,再说我们也没有理由怀疑那是下了毒的。”
“人是谁杀的呢?”
“那就说不准了。”
“你们没有查看过吗?”
“没有。我们这就赶紧来向你报告了。你是一船之长。”
“好吧,”托马斯·赫德森说。他下舱里去系上了武装带,佩上了手枪。武装带的另一侧,也就是斜挂肩带的那一侧,挂有一把带鞘的小刀。手枪贴在腿上只觉得沉甸甸的。走过厨房的时候他还顺便进去取了只匙子,藏在口袋里。
“阿拉,你同亨利跟我上岸。威利,你到了那儿就留下看小艇,再看看能不能捉些海螺。彼得斯就睡觉吧。”他还交待副手:“劳驾把机器检查一下,水箱也要统统查看一遍。”
底下衬着白灿灿的沙子,海水看上去清凌凌的可爱极了,水下沙子上一道道隆起和褶皱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小艇到一道隆起的沙埂上搁住了,他们就蹚水上岸。觉得脚趾跟前有小鱼在游动,他低头一看,见是些小鲳鲹。也许不是真正的鲳鲹吧——他心想。不过看上去简直跟鲳鲹一般无二,而且也不来捣乱。
“亨利,”一到岸上他就说。“你朝逆风的方向顺着海滩走,一直走到红树林子那儿。一路注意观察有没有脚印或者其他的痕迹。回头跟我在这儿会合。阿拉,你走相反的方向,一路也要同样注意观察。”
尸体在哪儿就用不到问了。通向那儿的脚印一眼就看得出来,那儿枯槁的矮树丛里还听得见有地蟹咔嚓咔嚓的声响。他望了望海上:海上停着他的船,礁石上飞起一长排浪花,飘荡不定的小艇梢上威利正拿着个水底观察镜在水底下寻找海螺。
既然这事不办不行,那我还是干脆去办掉算了——他心想。只是可惜了今天这样的好天气,不然干些别的该有多好呢。也真是奇怪,这里不需要雨水,倒下了这么大的雨,而我们那里却就是不下。我们老是眼看着雨带在两旁掠过,而自己这里却滴雨全无——还记得清吗,我们有多久没雨了?
风刮得很猛,这样没日没夜地刮,算来已经有五十多天了。风已经跟他融为一体,他看到刮风已经不觉得心烦了。倒是风使他感到振奋,给了他力量,他但愿这风永远也不要停息。
我们总是这样,愈是等不到的东西,就愈是要等——他心里想。但是在这种刮风天里等雨,总要比无风天等雨定心些吧,比起那种风向无定、来势汹汹的风暴天来,也总要自在些吧。好在水总是有地方有的。雨不下就不下吧。我们总可以找到水的。在这一带的礁石小岛上水总是少不了的,只要你懂得找水的门道。
他暗暗寻思:好吧,那就快去把事情办掉算了。
多亏风帮忙,他才得以把事情办好。他在烤焦了的海葡萄树丛里蹲下身来,双手捧起一把把沙子边筛边看,这时就多亏了风,把就在近前的那股子尸臭都吹散了。沙子里没有发现什么名堂,他感到迷惑不解,不过他还是把这火场附近上风一带的沙子都打量过一番,这才踏进现场。他本来希望能少费些事就把要找的东西找到。可就是找不到。
一到现场,他就背对着风干了起来,拿出小刀在尸骨上刺刺戳戳查看。尸骨都烧焦了、泡酥了,被地蟹吃得正起劲呢。他不时背过脸去吸上一大口气,再回过头来屏住了呼吸干下去。突然他触到有颗硬东西嵌在一根骨头上,于是就用匙子把它挖了出来,去放在沙地上。就这样再查,再挖,在这堆尸骨里又找到了三颗。他这才转过身去迎着风透出了一口气,拿沙子把小刀和匙子擦干净。他抓上一把沙子,夹上四颗子弹,左手里拿着刀子和匙子,从矮树丛里退回来。
一只白得刺眼的大地蟹,后退一步仰起身来,冲着他扬起了双螯。
“你是要进去是不是,小子?”他对那地蟹说。“我可是要出来噢。”
那蟹不肯让路,双螯举得高高的,锋利的钳子张得开开的。
“你也未免太妄自尊大了,”他说。只见他先把小刀在鞘子里慢慢插好,把匙子也放进了口袋,然后再把那一把沙子连同四颗子弹换到了左手,腾出右手来在短裤上细细擦了擦,擦干净了才去掏枪。那是把.357口径的马格南左轮枪,油上得足足的,枪把早已给一把把的手汗摸得乌光光的了。
“你现在肯让路还来得及,”他对那地蟹说。“你要进去谁也不会说你的不是。你是去饱口福,也是去尽自己的责任。”
那蟹却一动也不动,双螯还是举得高高的。这蟹好大,横里竟有一尺来宽,他一枪打在蟹的两眼之间,那蟹顿时给打得粉碎。
“这种.357口径的子弹现在是很难弄到的了,因为联邦调查局的那帮家伙用得着这种枪哪,他们自己逃避兵役不算,还要去追捕逃避兵役的人哪,”他说。“可我有时候也总得开一枪解解手痒吧,老是不打枪连枪都要不会开了。”
可怜的蟹老弟哎——他暗暗感叹。它也无非是在干它的本行罢了。不过这也要怪它自己,它要是让开点儿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他来到了海滩上,举眼望去,自己的船还停在那儿,海浪依然一排排不断打来,威利早已把小艇停妥,钻到水里捉海螺去了。他把小刀又拿出来好好洗了洗,把匙子也擦过洗过,然后把四颗子弹也洗干净了。他把子弹摊在掌心里瞧,看那神气就像一个淘金人,本以为淘洗盘里只会有些零碎沙金,却不料出现在他眼前的竟是成块的天然金子四大颗。那四颗子弹的弹头是黑的。子弹上沾着的剩皮残肉已经洗清,所以那缠度很小的膛线印子就都看得清清楚楚了。那是施迈瑟自动手枪[一种德国造的枪械。]的9毫米标准子弹。
这一发现,使他心花怒放。
他想:他们尽管把弹壳都捡走了,可留下了这些子弹,就等于是留下了自己的名片。这我倒要好好琢磨琢磨了。有两点现在是明白的:一是在这礁石小岛上他们连半个人也没让留下,二是岛上的船都不见了。就根据这两点来分析一下吧,老兄。你分析问题的能力应该是很强的。
可是他的脑筋却并没有开动。他倒是把手枪拉过来在两腿之间一夹,身子往后一仰,就躺倒在沙子上,两眼直瞅着那座雕塑——其实那不过是一块漂来木,风一吹,沙一盖,就活像一座雕塑了。一座沙灰两色的雕塑,嵌在白灿灿粉一般细的沙子里,就像在展览会上展出似的。真应该拿到巴黎的秋季美术展览会上去才对。
耳边只听见海浪拍击礁石的澎湃,响成一片。他心想:这景象拿来作幅画倒是挺好的。他躺在那儿,眼望着天空,空中一无所有,只有东风吹得起劲。四颗子弹已经在短裤的零钱口袋里放好,还扣上了纽扣。他知道这四颗子弹可是关系到他今后的存亡的。不过他现在不想去考虑,也不想去思考眼前应该思考的那许多实际问题。我还是来欣赏欣赏这块灰色的木头吧——他心想。反正现在心里已经有数:对头冤家已经找到,他们是逃不了的了。同样,我们也逃不了了。先不必多想,还是等阿拉和亨利回来了再说吧。阿拉肯定会有些什么发现的。蛛丝马迹是肯定可以找到的,他才不是个傻瓜哩。海滩上的情景固然假象很多,但是真相也总会在这里那里留下些痕迹的。他摸了摸零钱口袋里的子弹,然后就用胳膊肘顶着地,一点一点往里爬,爬到个沙子干燥些,也更白些的地方。其实沙子都是那么白灿灿的,所谓更白,也许只是一种错觉吧。他就把头在那块灰色的漂来木上一枕,躺在那儿。手枪,还夹在两腿之间。
“你跟我交上朋友有多长时间了?”他冲着手枪说起话来。
“不用回答我,”他对手枪说。“你就在那儿好好歇着吧,到时候就希望你能露一手,打死只把地蟹不够劲儿,得杀上几个像样点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