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到身上了,托马斯·赫德森醒了过来。他下楼先到海边,下海畅游了一番,才回来吃早饭,一看他们那几个都还没有起来呢。埃迪说依他看今天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海风,甚至很可能竟是个静风天。他说船上的钓鱼用具都已经准备停当,鱼饵他也派人去弄了。
托马斯·赫德森问他有没有把钓线检查过,因为这船已经好长久没有出海去钓过大鱼了。埃迪说他已经检查过了,烂线都已经去掉。他说,三十六号线得去添一些了,二十四号线尤其要多添一些。托马斯·赫德森说回头一定派人去买。埃迪扔掉了烂线,眼下暂时就先用好线补上,连连接接,倒也够用,两个大号绕线轮子都绕得满满当当的。大鱼钩已经都擦干净了,磨尖了,接钩绳和转环也已经都检查过了。
“你这都是什么时候干的?”
“我昨天晚上没睡,连夜接的钓线,”他说。“接完钓线又编撒网,这张就是我新编的。要命的月亮,搅得人睡不着觉啊。”
“你也碰上了满月就要睡不着觉?”
“那个味道才叫苦恼呢,”埃迪说。
“埃迪,你也相信月光照在身上睡觉当真对人有害?”
“老一辈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到底如何我也不敢说。反正月光照在身上睡觉总不是个滋味儿。”
“你看我们今天会不会有什么收获?”
“这事儿难说。这个时令论理海上是应该有些特大的鱼的。你打算今天要跑老远的,到艾萨克[在比美尼以北。有大艾萨克岛、小艾萨克岛。]去钓?”
“小家伙们说要上那儿去。”
“那我们应该吃罢早饭就动身。中午我就不打算生火做饭了。海螺色拉、土豆色拉、啤酒,都是现成的,我再做些三明治就可以了。上回托班轮捎来的一块火腿我们还没有吃过呢。我这里还有些莴苣,拌上点芥子粉和那种叫印度酸辣酱的,就又是一道菜。小孩子吃点芥子粉不碍事吧?”
“该碍不了事吧。”
“我小时候我们小孩子家就从来不吃芥子粉。哎呀,还有那个印度酸辣酱,那才叫好吃呢。拿印度酸辣酱夹三明治,你吃过没有?”
“没有吃过。”
“你刚买来那阵子,我还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吃的。我就拿它当橘子酱涂面包吃。一尝,倒怪好吃的。我有时就拿来涂面包糕饼什么的。”
“我们过一天就弄些咖喱来烧个什么菜吃,好不好?”
“我托了班轮,下一趟来替我带条羊腿来。不过有小汤姆和安德鲁他们在一起吃饭,我们还是先别加咖喱,等吃过了两回——我看一回也可以了吧,然后再来一顿咖喱羊腿。”
“好啊。出海钓鱼的事还有什么要我办的吗?”
“没什么了,汤姆。去叫他们快起来就是了。要不要我给你调杯酒喝?你今天又不画画,喝一杯有什么关系?”
“一会儿吃早饭我就来一瓶冰啤酒。”
“好极了。可以祛痰,有痰多讨厌。”
“乔来了没有?”
“还没有。弄鱼饵的那小子到现在还没有来,他去找了。我这就替你把早饭开出来吧。”
“别忙,我先去把船开出来。”
“不用你忙了,你还是到饭厅里去,开一瓶冰啤酒喝,看看报纸。船我早就替你都弄得妥妥当当了。我给你把早饭端来吧。”
早饭是咸牛肉末土豆泥,炒得黑黝黝的,顶上还加了个鸡蛋,此外便是牛奶咖啡,加一大杯冰镇葡萄汁。托马斯·赫德森没有喝咖啡和葡萄汁,他要了一瓶冰得很透的喜力啤酒,一边喝啤酒一边吃土豆泥。
“葡萄汁我还去冰着,回头给小家伙们吃吧,”埃迪说。“这种啤酒清早喝起来挺够劲儿的,是不是?”
“人变酒鬼是很容易的,你说是吧,埃迪?”
“你哪儿会变酒鬼呢。你规规矩矩,心都在画画上。”
“不过早上来两杯喝喝,那种感受还是怪惬意的。”
“就是这话,再对没有了。尤其是喝够点劲儿的,比如像这种啤酒就是。”
“可是我喝了酒就作不了画啦。”
“那有什么,你今天又不画画,碍什么事啦?你把这瓶喝了,我再给你去拿一瓶。”
“行了,我只喝一瓶,不想多喝了。”
不到九点他们就出发了,船随着潮水上了航道。托马斯·赫德森在驾驶台上掌舵,把船开过了水底的沙洲,一直驶向外海。外海那边看得见有一条黑乎乎的线,那就是湾流的边沿,他们的船就是向那里直驶而去。海面水波不兴,清澈已极,三十英寻深的海底[1英寻约合1.829米。30英寻约当55米,40英寻约当73米。]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可以看见海扇都随着潮流纷纷弯倒了身子。四十英寻深的海底也还看得见,只是已经朦朦胧胧了。再深些便都是黑乎乎的一片了,这时候他们的船也已经来到了那水色深浓的湾流里。
“看来今天是个呱呱叫的好天,爸爸,”小汤姆说。“湾流的势头看来也挺足的。”
“是足得很。你看边沿上都还有小小的浪卷,说明那里就有旋涡。”
“这海水难道就是我们家门前沙滩上看到的那个海水?”
“有时候就是一码事呢,汤米。这会儿可是退潮,潮水把海上的湾流往外顶,湾流便到不了我们那个港湾的口子外。你在家门前沙滩上看到的,就是无路可出而又倒流回来的潮水了。”
“在我们家门前看,简直也跟这儿一样的蓝。为什么湾流的海水是这样的蓝呢?”
“那是因为这种海水的密度不一样。这种海水的水质本身就跟一般的海水压根儿不一样。”
“可总是水愈深,水色也就愈深吧。”
“那完全是你盯着海底里瞧产生的视觉效果。有时候水里有浮游生物,海水还会深得近乎发紫呢。”
“为什么?”
“我想大概因为浮游生物本身是红的,红蓝和在一起就成了紫色吧。据我知道,红海所以人称红海,就是因为海里有浮游生物,海水看去像染红了一样的缘故。那儿浮游生物密集,多得不得了。”
“你喜欢红海吗,爸爸?”
“太喜欢了。那儿虽说天气热得要命,但是这样好看的礁石是哪儿都见不到的。到了两个季风季节里,满海洋就尽是鱼。你也一定会喜欢的,汤姆。”
“有关红海的书我倒看过两本,法文的,是德蒙弗里先生写的。书写得可好了。他是干奴隶买卖的。不是贩卖白人妇女,是那种老式的奴隶买卖。他是戴维斯先生的朋友。”
“我知道,”托马斯·赫德森说。“我也认识他。”
“戴维斯先生就跟我说起过他的事。说是有个时期德蒙弗里先生不干奴隶买卖,回到巴黎来了,他每次带女朋友出去,不管到哪儿,总要出租车司机把汽车的顶篷放下,由他看着星象根据方位指挥出租车司机把车往哪儿开。比如说,德蒙弗里先生在协和桥上,要到玛大肋纳教堂去[协和桥是塞纳河上的一座桥梁,在协和广场南面。玛大肋纳教堂(或译圣马德莱娜教堂)则在协和广场以北。两者之间有皇家路相通。]。要是你我碰上这样的事,爸爸,那还不简单,我们只要关照出租车司机去玛大肋纳教堂,或者要他穿过协和广场沿着皇家路开过去就是,可是德蒙弗里先生却不。德蒙弗里先生一定要根据北极星的位置推算方向,然后再按照这个方向去玛大肋纳教堂。”
“我倒从来没有听说过德蒙弗里先生还有这样一段故事,”托马斯·赫德森说。“其他的故事我倒是听到了不少。”
“在巴黎跟人交往还挺难哩,你说是不?戴维斯先生一度曾想跟德蒙弗里先生一块儿去做奴隶买卖,可后来不知怎么事情又搁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记不得了。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是因为德蒙弗里先生不做奴隶买卖,改做鸦片生意了。对,是这么回事。”
“戴维斯先生呢,他不想去做鸦片生意?”
“他不想做。我记得他说过:鸦片生意嘛,我看还是让德昆西[托马斯·德昆西(1785—1859):英国散文作家,吸鸦片成瘾,著有《一个鸦片吸食者的自白》一书。]先生和科克托[让·科克托(1889—1963):法国诗人、小说家、剧作家。曾出版过一本戒毒日记《鸦片》(1930)。]先生去做吧。他说他们的生意做得好好的,去抢他们的生意怕是不大妥当吧。有些话我听着也不懂,这句话我就没有听懂。爸爸,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问你,你倒是总能给我解答清楚的,可我要是老这么问你,你们的话也说不痛快,所以我就采取这个办法:有什么听不懂的地方,我就自己记在心里,等以后有机会再一并问你。比如刚才这句话,我就预备以后再问你。”
“这样的问题你一定已经积了不少吧。”
“少说也有几百啦。上千也说不定哩。不过有些问题渐渐地我自己也懂了,这样每年总可以去掉一大批。但是有些问题我知道是非请教你不可的。今年开了学反正要作英文作文,我可以当篇作文把这些都详详细细写出来。有些问题还真怪有意思的,当篇作文写再合适也没有了。”
“你喜欢上学吗,汤姆?”
“有些事情可是由不得自己的,比如上学就是一桩。要说喜欢,我看那是谁也喜欢不了的。过过了别样的生活,还会喜欢上学?”
“这个我也说不清。反正我小时候就见上学讨厌。”
“连艺术学校你也不喜欢?”
“不喜欢。学画画,我喜欢,可是跟学校一沾边,我就觉得讨厌。”
“我倒不是真有什么不乐意的,”小汤姆说。“可是跟乔伊斯先生啦,帕散先生啦,戴维斯先生啦你们这样的人都一起过过来了,再跟那些娃娃去做伴,总觉得好像未免太幼稚了点。”
“可你觉得还是挺有劲儿的,是不是呢?”
“这倒是。在学校里我朋友多的是。各种运动只要不是拿个球扔过来接过去的,我都很喜欢。读书我也很用功。可爸爸,这样的生活没有多大的意思啊。”
“我以前也常常有这样的感觉,”托马斯·赫德森说。“不过不管怎样,一个人的生活还是应该尽量想法过得快活些。”
“我就是这样。我总是尽量想法要过得快活,不过该这样生活我总还是规规矩矩这样生活。可有时候那也谈何容易呵。”
托马斯·赫德森往船后望去。船后拖出了一道浪花,在平静的海面上荡呀荡的漾开。船舷外支架上挂下两个钓饵,拖在船后,在浪花掀开的水波荡漾中时起时伏。两张钓鱼椅里坐着的是戴维和安德鲁,都手拿着钓竿。托马斯·赫德森看到的是他们的背影。哥儿俩都脸向着船后,盯着鱼饵看。他再抬眼前望,正好看见前边的海水里跃出了不少鲣鱼。那鱼不是甩啊搅的,把水打得哗哗响,而是或单个,或成双,钻出了水来马上又落入水中。出水时映着阳光一片耀亮,水面简直不起一点波澜,随即一翻身,又大脑袋朝下一头入了水,几乎连水花都没溅起半点。
“有鱼!”托马斯·赫德森听得小汤姆嚷了起来。“有鱼!有鱼!有鱼上钩啦,在你的背后哪,戴夫!小心别叫它跑啦!”
托马斯·赫德森看见海水里像开了锅似的,冒起了一串巨大的旋涡,可就是看不见那鱼影。戴维把手里钓竿的把儿在活动插座上插好,仰起脸来,两道目光向舷外支架上的钓线投去,落在了扣在钓线上端的衣夹上。托马斯·赫德森看见那舷外支架上的钓线软绵绵掉下了好大一圈,一落到水面上便绷紧了,随即又飞快地给斜拉了出去,在水面上划出了一道口子。
“快提线拉钩呀,戴夫。快使劲拉钩呀,”扶梯口是埃迪在喊叫。
“快提线拉钩呀,戴夫。天哪天哪,你还不拉钩,”安德鲁急得直央求。
“你别嚷呀,”戴维说。“我自会收拾它的。”
那鱼还没有把钩咬住,钓线还是以那样一个角度在不断往外拉,钓竿给拉得都弯了。戴维使尽力气把钓竿把住,由着钓线一直放出去。托马斯·赫德森早已调小了油门,此刻引擎几乎是在空转了。
“哎呀天哪天哪,你还不拉钩,”安德鲁还是一个劲儿央求。“你不拉就让我来拉。”
戴维没有理他,只管把住了钓竿,看钓线保持着那样一个角度不断放出去。他已经把绕线轮子上的制动螺丝松开了。
“那是一条箭鱼呢,爸爸,”他头也没抬,说道。“上钩的时候我看见它嘴上的剑了。”
“真的?”安德鲁说。“哎哟,好家伙!”
“我看你应该快些提线拉钩了,”罗杰这时也站到戴维身边来了。他已经离开了椅子,所以就把身上的保险带扣在了绕线轮子上。“快些拉钩吧,戴夫,可千万要钩着实啊。”
“你看它这会儿咬住钩子了吗?”戴维问道。“会不会只是含在嘴里带着跑呢?”
“我看你还是快些拉钩把它钩住,再不拉的话钩子要给它吐掉啦。”
戴维叉开两腿站稳了身子,右手把绕线轮子上的制动螺丝死死按住,然后使足了劲提线拉钩,只觉得钩子上的分量好沉。他一次次地使劲,拉得钓竿都快成一把弓了。钓线还在不断往外送。那鱼却似乎还是丝毫不为所动。
“再拉呀,戴夫,”罗杰说。“可千万要把它钩着实啊。”
戴维用足了全身的力气再次提拉,那往外抽的钓线开始发出吱吱的声响了,钓竿已经弯得都快抓不住了。
“哎呀,上帝!”他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呼唤。“我好像已经把它钩住了。”
“那你快把制动螺丝松开,”罗杰连忙对他说。然后又叫一声:“汤姆,方向随时跟着鱼儿转,注意观察钓线。”
托马斯·赫德森照说了一遍:“方向随时跟着鱼儿转,注意观察钓线。戴夫,你顶得住吧?”
“绰绰有余呢,爸爸,”戴夫说。“上帝啊,要是能让我抓住这条鱼就太美了。”
托马斯·赫德森把船几乎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眼看戴夫绕线轮子上的线快要放到尽头了,托马斯·赫德森就把船向着那鱼靠过去。
“好,站稳了,开始收线,”罗杰说。“可要给它点厉害看看,戴夫。”
戴维把线一提,赶紧绕线,绕得连腰都弯了下去,然后再次把线一提,又赶紧绕线,绕得又连腰都弯了下去,这样一再循环往复,都快成一台机器了。绕线轮子上收回来的线终于愈绕愈厚了。
“我们家以前可还没有人捕到过箭鱼哩,”安德鲁说。
“哎呀,求求你,少说它几句行不行?”戴维说。“你就别老拿它磨牙啦。”
“我才不来拿它磨牙呢,”安德鲁说。“我又没说什么,你把它钩住以后我替你祈祷都还来不及呢。”
小汤姆悄悄问他父亲:“你看那鱼嘴巴吃得住钩子吗?”托马斯·赫德森这时正把着舵轮,眼睛朝下望着船后,盯住了黑乎乎的海水里的那根斜斜的白线。
“总该吃得住吧。戴夫又不是个有蛮力的,哪里就会捣烂了它的嘴巴呢。”
“只要能把这条鱼钓上来,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小汤姆说。“什么都行。我什么都可以牺牲。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安迪,你快去拿些水来给他喝。”
“水我这儿有,”埃迪说。“戴夫老弟,可要跟它顶下去,不能松劲啊。”
“不要再朝它靠近了,”罗杰向驾驶台上喊道。他是一把捕鱼的好手,配合托马斯·赫德森开起船来默契之至。
“那我就拿船尾向着它,”托马斯·赫德森答应一声,就把船体转了个身,转得那样轻巧自如,船尾过处,海水还是平静如旧,几乎一点都没有受到扰动。
那鱼这时候却向深水里一头钻了下去,托马斯·赫德森为了要尽量减轻钓线上受到的压力,便以很慢的速度打起倒车来。可是一打这小小的倒车,船尾就向鱼缓缓靠去,钓线入水的角度便由斜而直,那钓竿尖竟成了笔直朝下,钓线还老是一抽一抽的,在一个劲儿往外放。每次钓线一抽,戴维手里的钓竿便跟着往上一弹。托马斯·赫德森把船头略微朝前方挪了挪,免得戴维手里的钓线还这样直陡陡地在水里上下。他知道戴维这样弓起了背按着钓线握着钓竿有多吃力,可钓线总得尽量扣住啊。
“制动螺丝不能拧得再紧了,不然线就得断,”戴维说。“戴维斯先生,你估计这鱼下一步会怎么样?”
“估计还会一直往下钻,你不拉住它它就会一直钻下去,”罗杰说。“除非是它自己停下。那你也得想法把它拉上来。”
钓线还在往外拉、向水里钻,一个劲儿地往外拉、向水里钻,往外拉、向水里钻。钓竿弯得眼看已是必断无疑,绷得紧紧的钓线简直就像调好了音的大提琴弦,绕线轮子上的线已经所剩无几了。
“我怎么办好呢,爸爸?”
“用不到怎么办。你这样挺下去就是最好的办法。”
“它一直钻下去难道也没有个底?”安德鲁问。
“就是没有个底,”罗杰告诉他说。
“你拉住它别松劲,戴维,”埃迪说。“到它不耐烦了,它自会上来的。”
“这要命的保险带快要勒死我了,”戴维说。“连我的肩膀都要给勒断了。”
“要不要我来替你把它拉上来?”安德鲁问。
“得了吧,你这个蠢货,”戴维说。“我不过是说保险带勒得我够呛。勒得再厉害我也不怕。”
托马斯·赫德森就呼喊下面的埃迪:“你看看能不能再弄条保险带替他系在腰里。要是嫌带子太长,可以再用绳子绑绑结实。”
埃迪就拿了块又大又厚的棉垫垫在戴维的后腰,绕上了保险带,再用粗绳箍上几圈用力束紧。保险带的另一头就连在绕线轮子上。
“这就好多了,”戴维说。“多谢你啊,埃迪。”
“这一下你就可以肩膀腰背一齐使劲把它拉住了,”埃迪对他说。
“可我的钓线快没有了呀,”戴维说。“哎呀,这该死的家伙,怎么还老是一个劲儿往下钻呢?”
“汤姆,”埃迪朝上喊了一声。“把船朝西北方向动一动,我看鱼好像在往外游了。”
托马斯·赫德森转动舵轮,把船轻轻开动,慢悠悠、轻悠悠,开向外海的方向。前方有一大摊发黄的果囊马尾藻,上面有只海鸟。海面一片平静,海水又是那么清那么蓝,往水里望去,水下还有亮光呢,就像三棱镜折射出的光带。
“看见没有?”埃迪对戴维说。“这会儿线已经不在往外拉了。”
戴维手里的钓竿还是提不起来,但是钓线已经不再一跳一跳地尽往水里沉了。线绷得还是那么紧,绕线轮子上的剩线已经不足五十码了,但是毕竟也没在往外放了。戴维拉住了鱼,船跟着鱼在走。走得简直好像压根儿没在动,引擎的转动声轻得几乎听不见,但是托马斯·赫德森看得出来:蓝蓝的海水深处的那根白线算是勉强有点斜了。
“你瞧,戴维,它刚才往下钻,是爱钻多深就是多深,现在往外游,也是想上哪儿就去哪儿。估计一会儿你的线就可以收一点回来了。”
小家伙黑黝黝的背拱得像把弓,手里的钓竿给拉得弯弯的,水里是钓线缓缓划过,海面上是船徐徐而行,百丈深处的水下是那条大鱼在游。那海鸟离开了原先栖息的一摊海藻,向船上飞来了。它在把舵的托马斯·赫德森头顶上绕了一圈,又转而朝水面上另一摊发黄的海藻飞去。
“这就可以收点线了,”罗杰指点戴维说。“你既然拉得住它,线多少总能收一点回来。”
“再稍微朝前方开一点,”埃迪向驾驶台上大呼一声,托马斯·赫德森就把船往前挪了挪,尽量开得轻轻的。
戴维把钓竿使劲提了又提,那钓竿反而越发弯了,线也反而绷得越发紧了。仿佛他的鱼钩钩住的是一只飘移的铁锚。
“不要紧,”罗杰对他说。“过一会儿能收得起来的。你挺得住吗,戴维?”
“没问题,”戴维说。“背上有保险带绑着,没问题。”
“你真顶得住那家伙?”安德鲁问。
“哎,你少跟我啰嗦行不行,”戴维说。“埃迪,能给我点水喝吗?”
“我把水放到哪儿去啦?”埃迪问。“对了,大概刚才给我泼掉了。”
“那我再去倒一杯来,”安德鲁说着就下舱里去了。
“我能帮上点什么忙吗,戴夫?”小汤姆问。“要不我还是回上面去,免得在这里碍你的事。”
“没什么需要帮忙的,汤姆。哎呀,真要命,我怎么老是提它不起来呀?”
“这条鱼可大着哪,戴夫,”罗杰对他说。“你要凭力气跟它硬来是不行的。对它你得靠诱,要弄得它没法可想,不能不跟着你来。”
“那你教教我具体该怎么干,我一定照你说的办,死了才算完,”戴维说。“我信得过你。”
“什么死啊活的,别胡诌,”罗杰说。“说这种话不好。”
“我这可是真心话,”戴维说。“不折不扣的真心话。”
小汤姆又上了驾驶台,来到了他父亲的身边。爷儿俩都把眼睛盯住了底下的戴维。戴维绑着保险带,弓着身子,一心在对付那鱼,罗杰站在旁边给他压阵,埃迪替他扳住了椅子。安德鲁端来了一杯水,凑到戴维嘴边。戴维嘬了一口又吐了出来。
他央求道:“替我在手腕子上浇一点好不好,安迪?”
这时小汤姆悄没声儿地对他父亲说:“爸爸,你看他真顶得住这鱼?”
“这么条大家伙,只怕他不大好对付呢。”
“我真担心,”小汤姆说。“我爱戴维,可不愿意他为了一条贼鱼而有什么好歹。”
“我又何尝不是呢,罗杰,埃迪,他们谁不是这样。”
“那我们得对他照看着点。要是他实在挺不住的话,这鱼就应该让戴维斯先生来捕,或者你来也行。”
“他还绝不至于会挺不住。”
“可对他你还没有我们了解。为了要捕到这条鱼,他是连命都可以不要的。”
“不要着急嘛,汤姆。”
“我能不急吗,”小汤姆说。“我们家就我生来是这么个爱着急的脾气。我也巴不得能改掉这个脾气呢。”
“我就觉得现在根本用不到着急,”托马斯·赫德森说。
“可爸爸呀,戴维这么个孩子哪儿能捕得了那么大一条鱼呢?他捕到过的鱼最大也不过是旗鱼、黄条什么的。”
“那鱼迟早会累得垮下的。别忘了,鱼的嘴里还吞着个钩子哪。”
“可那鱼大得不得了呢,”小汤姆说。“它给戴夫缠住了这不假,可戴夫也一样给它缠住了呀。戴夫要是能逮住它,那固然是美事一桩,美得我都不敢相信,可我还是希望你或者戴维斯先生去把它抓上来。”
“戴夫没问题。”
船还一直在向外海行去,渐渐走远了,不过这里依然还是水平如镜。到了这里,一摊摊的果囊马尾藻就多的是了,都给晒得发了黄,浮在紫红色的海水上。有时那缓缓移动的紧绷绷的白色钓线撞进了一摊马尾藻里,埃迪就伸下手去,见钓线上有缠住的海藻就一一加以清除。他身子探出在舱口挡板外,从钓线上拉下枯黄的海藻扔开,托马斯·赫德森可只看到他红褐色皱里巴结的脖子和那顶旧毡帽,只听见他在对戴夫说:“这家伙简直就是在拖着船走呢,戴维。它在这么深的水里一直这样拖啊拖的,自己不就给拖垮了吗?”
“可也把我给拖垮了,”戴维说。
“你头疼吗?”埃迪问。
“不疼。”
“拿顶帽子给他戴上,”罗杰说。
“我可不要,戴维斯先生。我倒情愿头上能浇上点水。”
埃迪打来了一桶海水,小心翼翼用手捧起,一捧捧的去浇在戴维的头上,把他的头打得湿透,还替他把遮住眼睛的一绺头发撩开了。
“你真要是头疼的话就直说,”他对戴维说。
“我很好呀,”戴维说。“戴维斯先生,你就指点指点我具体该怎么干吧。”
“你先把线收收看,”罗杰说。
戴维收了一次又一次,一连收了三次,可那鱼就是提不起来,一分一毫也提不起来。
“算了,不要白费力气了,”罗杰对他说。随即又关照埃迪:“拿顶帽子浸透了水给他戴上。这没有风的天,热得真够呛的。”
埃迪拿了顶长舌帽,在那桶海水里浸过以后,就去戴在小家伙的头上。
“咸水流到我眼睛里去啦,戴维斯先生。这可真是!难受死啦。”
“我马上用淡水给你擦掉,”埃迪说。“罗杰,给我块手绢。安迪,你去拿些冰水来。”
小家伙就这样叉开了双腿,拱起了脊背,顶住了拉力,硬是挺在那儿,而船,还是一个劲儿地在向外海缓缓行进。西边有个鱼群,大概不是些鲣鱼就是些长鳍金枪吧,搅得平静的海面失去了平静,引得许多燕鸥纷纷向这头飞来,一路还唧唧啾啾相互报着信儿。但是鱼群马上就又沉到了水里,那伙燕鸥便在平静的水面上落下,等着鱼儿重新露面。埃迪替小家伙擦过了脸,此刻又把手绢在一杯冰水里浸了浸,去敷在戴维的脖子上。继而又给两个手腕子也分别做了冷敷,然后把手绢在冰水里重又浸过,拧干以后,再去贴在戴维的脖梗子上。
“头疼的话可要直说啊,”埃迪对他说。“那不是临阵退却,那是讲实事求是。这没有风的天,大毒日头可是真够受的。”
“我挺得住,”戴维对他说。“别的没什么,就是两个肩膀加两条胳膊酸痛得厉害。”
“那也在情理之中,”埃迪说。“这样你才能摔打成个男子汉呀。我们要防的是你可别中了暑,也别使劲过猛,伤了身子。”
“你看它现在还会怎么样呢,戴维斯先生?”戴维问道。听上去他嗓音都干涩了。
“恐怕也只能这样了吧。要不就是牵着你兜圈子。再不就是冒出水面来。”
“真糟糕,我们没有算计到它开头会钻得那么深,结果弄得钓线也不够,拿它没办法,”托马斯·赫德森对罗杰说。
“幸亏戴夫拉住了它,这是成败的关键,”罗杰说。“我看要不了多久那鱼就会打退堂鼓的。到那时我们就有办法收拾它了。戴夫,你再试一次,把线收收看。”
戴维就又试了试,却半点儿也提不起来。
“这家伙早晚会上来的,”埃迪说。“你们等着瞧好了。戴维呀,到时候包你一下子什么都解决了。你要不要先漱漱口?”
戴维点了点头。到了这个分上,他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得省着点儿用了。
“吐出来吧,”埃迪说。“要咽也只能稍微咽点儿下去。”他转过头去对罗杰说:“已经有整整一个钟头了。”随后又问戴维:“你的头真的不疼?”
小家伙点点头。
“爸爸,你看他怎么样?”小汤姆问他父亲说。“可要对我说实话啊。”
“我看他的情况还可以,”他父亲说。“有埃迪在,他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是啊,我看也不至于,”小汤姆的看法也一样。“可我总不能这么闲着,总得去帮点什么忙才好啊。我去给埃迪调杯酒吧。”
“请给我也调一杯。”
“好啊。我再给戴维斯先生也调一杯。”
“我看他不见得要喝吧。”
“那我先去问一声。”
“你再提一次试试看,戴维,”罗杰沉住了气说,于是小家伙便双手紧紧按住了绕线轮子的两边,用尽浑身的力气往上提。
“你提起了一点点,”罗杰说。“先绕起来,看看能不能再多收点儿。”
真正的搏斗这才算开始。先前戴维不过是拉住了鱼,鱼在往外海游,船跟着鱼在走。可是现在他就得往上提线,线提了起来,得让钓竿先恢复平直,然后再缓缓放低,趁此把线绕起来。
“干这个千万不要贪快,”罗杰对他说。“不要急于求成。得稳扎稳打来。”
小家伙就这样向前探出了身子,从头到脚一齐拼足了劲,一次次把线往上拉。每一次总得把全身凡是可以借力的部位都一起利用上,把自己那几十磅重的分量也整个儿压上去。提得了线再把钓竿一点点放低,趁此用右手把线快快绕起来。
“戴维钓鱼还真有两下子,”小汤姆说。“他从小就钓鱼了,不过我倒不知道他钓起鱼来原来还有这么大的本事。他总说自己体育运动不在行,常常拿来当个笑话讲。可你看他干这个多行啊。”
“体育运动又算什么,”托马斯·赫德森说。“你说什么啦,罗杰?”
“朝鱼的方向略微往前动一动,”罗杰向上喊道。
“朝鱼的方向略微往前动一动,”托马斯·赫德森照样重复了一遍。就在船慢慢往前挪动的时候,戴维又把线一提,收回了不少线。
“你也不喜欢体育运动吗,爸爸?”小汤姆问。
“以前喜欢,还非常喜欢。可现在再也不喜欢了。”
“我喜欢网球和击剑,”小汤姆说。“那种扔过来接过去的球赛我是不喜欢的。我看那大概是因为我从小在欧洲长大的缘故吧。其实戴维要是肯学的话,我保证他干击剑一定出色,因为他的脑子就是灵。可惜他不肯学啊。他喜欢的就是看书、钓鱼、打枪、扎假蝇[假蝇是用羽毛、金属丝等扎成的蝇状钓鱼钩,兼具钓钩和钓饵的作用。]。打起猎来他的枪法要比安迪准得多了。他扎出来的假蝇也是像得没说的。爸爸,我是不是话说得太多了点,叫你听得厌烦了?”
“哪儿的话呢,汤姆。”
小汤姆这时候手扶着驾驶台的栏杆,跟他父亲一样眼望着船尾,他父亲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的肩上有些盐花,因为在鱼儿上钩以前三个小家伙相互泼过几桶海水,海水一干就有些盐花残留。盐花很细,手摸上去觉得有点像沙子。
“其实也不为别的,我是看戴维看得心里好紧张,说说话好分分心。现在我什么都可以舍得不要,我就巴不得戴维能把这条鱼捕到。”
“这条鱼真大得不得了。一会儿出了水看吧。”
“几年以前一次跟你去钓鱼,我就见到过一条极大的。那鱼好一张剑嘴,一口就把我们做饵的大鲭鱼给吞了,往上一跃,一下就把鱼钩吐得老远。那鱼好大好大,我做梦还常梦见它哩。我这就下舱里给你们调酒去。”
“慢点儿好了,”他父亲对他说。
底下戴维坐的那张椅子叫“斗鱼椅”,没有靠背,底座可以旋转。他坐在椅子里,叉开两脚抵住了后船地板,从两臂两腿一直到肩背各处一齐使劲,拼命把钓竿往上提。一提起来就又放下,赶紧把线绕上,绕好了再提第二次。就这样,一次提个一两寸、两三寸,一直提个不停,绕线轮子上收回的线也愈绕愈厚了。
“你的头真的不疼?”埃迪问他。埃迪一直按住了椅子的扶手,免得椅子摇晃。
戴维点了点头。埃迪伸手到小家伙的头顶上,摸了摸他的帽子。
“帽子还是湿的哩,”他说。“你呀,这一下可要给它颜色看了,戴维。手脚快得真像机器。”
“现在要比刚才拉着它的那阵子省力些了,”戴维说道,不过嗓音还是干涩的。
“那当然,”埃迪告诉他说。“现在它不及原先那么凶了。刚才那阵子,连你的脊梁骨都差点儿被它来了个连根拔呢。”
“你对付它不能性急,快不了就不要强求,”罗杰说。“你干得已经很了不起了,戴夫。”
“这回等它一露头,我们该就用手钩把它拉上来了吧?”安德鲁说。
“哎唷,求求你,你就少说它几句行不行?”戴维说。
“我又不是在说它什么。”
“那就求求你,请你免开尊口。对不起啊。”
安德鲁就爬上了驾驶台。他戴的那顶帽子是长舌帽,但是他父亲还是看得出他眼里闪着泪花。小家伙别转了头,嘴唇都在哆嗦。
“你并没有说错什么话,”托马斯·赫德森对他说。
安德鲁还是别转了头。“这一下万一要是鱼钓不上,他该要怪我说了它什么了,”他伤心地说。“我又不是坏心,我不过是也想出点力,把该用的家伙都准备好。”
“戴夫心里嫌烦,这也是人之常情,”他父亲对他说。“他说话还是讲点礼貌的。”
“这我清楚,”安德鲁说。“我也承认他钓鱼的本事是不比戴维斯先生差。我难过的是他竟会把我看成那样。”
“要对付那么大的鱼,脾气急躁也是难免的。戴夫还是第一次跟大鱼打交道。”
“你待人就总是好声好气的,还有戴维斯先生,也总是好声好气的。”
“我们以前也并不是这样的。我跟他当初在一起学钓大鱼,那时候我们也都火性十足,态度又粗暴,说话也尖刻。我们两个人,才叫难弄哪。”
“真的?”
“那还有假?那时我们总觉得很痛苦,处处表现得好像谁都在难为我们似的。这在人,是一种自然的现象。后来才懂得,做人应该反其道而行之,应该做到克制,做到理智。于是我们的态度就斯文多了,因为我们知道粗暴加火性是钓不到大鱼的。我们要是还老脾气不改,那个滋味可不是好受的。我们俩原先可都是很不好惹的,火气大,脾气坏,得不到人家的理解,那个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因此现在我们钓鱼,就总是斯斯文文的了。这事我们俩在一起琢磨过,我们终于下定了决心,不管碰到什么事,都要斯斯文文。”
“我也要斯斯文文的,”安德鲁说。“不过跟戴夫相处,有时候很难办到。爸爸,这条大鱼你看他真的钓得上来?不会是白日做梦一场空吧?”
“我们就别谈这些了吧。”
“我又说错什么话了吗?”
“没有的事。不过说这样的话总好像不大吉利。这是我们从老渔民那里听来的规矩。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来历?”
“我今后注意就是。”
“你的酒来了,爸爸,”小汤姆说着,把酒从下面递了上来。为了防冰块融化,酒杯外还特意垫上三层纸巾,用橡皮筋紧紧箍住。“我加了酸橙皮,苦味汁,没有加糖。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要不要去换一杯?”
“这也蛮不错。你是用椰子汁调的?”
“是的。我给埃迪倒了杯威士忌。戴维斯先生说他不想喝。你就打算在上边待着啦,安迪?”
“不。我马上下去。”
小汤姆上了驾驶台,安德鲁就下去了。
托马斯·赫德森回头朝船后一望,发现水里的钓线开始倾斜了。
“注意啦,罗杰,”他叫了一声。“看样子鱼在往上浮了。”
“鱼在往上浮啦!”埃迪也嚷了起来。他也看见钓线发生了倾斜。“注意把舵!”
托马斯·赫德森往下瞅了瞅,看绕线轮子上还有多少钓线可用,跟鱼周旋起来手里没有钓线可不行。轮子上钓线还不足四分之一,而且就在这一眼瞅去的工夫,线又呼的一声往外拉了。托马斯·赫德森赶紧打出倒车,船猛一下子往后靠去,缓和了钓线倾斜的角度。这样一路倒过去,耳边只听见埃迪在嚷嚷:“冲着它倒呀,汤姆。这畜生在往上浮啦。我们手上没多少线好用啊。”
“把住钓竿,”罗杰对戴维说。“别叫它拉下去了。”然后又关照托马斯·赫德森:“尽量冲着它倒过去,汤姆。你这样倒对头。尽量加大油门。”
正说着,船后右侧平静的海面突然破开了一个口子,从下面冒出好大一条鱼来,蓝里透黑,银鳞闪闪,一个劲儿从水里往上冒、往上冒,总见不到那尾巴,谁能相信竟会有这样长、这样大的鱼呵。好容易那鱼全身露出了水面,跃起在空中,似乎还在那儿滞留了片刻,这才扑通一声落到了水里,白沫纷飞的水花溅得半天价高。
“哎呀,天哪天哪,”戴维说。“你们瞧见了这家伙没有?”
“好长的剑嘴啊,跟我的人都一样高了,”安德鲁看得不胜敬畏。
“太壮观了,”小汤姆说。“比我梦中见到的还要壮观十倍。”
“照样冲着它倒过去,”罗杰对托马斯·赫德森说。然后又回过头来关照戴维:“快趁这机会把它松出的线收点回来。这大家伙从那么深的水下蹿起来,松出了好长一段线,你正好趁这机会收点回来。”
由于托马斯·赫德森倒车打得快,一下子就向鱼靠了过去,所以绕线轮子上的钓线后来就没有再往外放,此刻戴维钓竿一起一落带绕线的连环作业正干得欢。他把摇手柄摇得能有多快就有多快,绕线轮子上的钓线一会儿就绕了一层又一层。
“把船开慢些,”罗杰说。“可不能撞上了它。”
“这畜生准有千把磅重呢,”埃迪说。“线好收就快收啊,戴维老弟。”
刚才那鱼破水而出的地方,如今又是一片空阔溜平的海面了。只是先前浪花激起的圈圈波纹还在不断扩大、扩大。
“那鱼蹿起来的当口儿,你看见了它掀起的浪头没有,爸爸?”小汤姆问他父亲说。“真像整个大海都给炸开了似的。”
“它出了水面看去还像在一个劲儿往上爬升呢,你看见没有,汤姆?鱼体的颜色蓝得这样鲜明,闪闪的银鳞这样灿烂,你以前见到过吗?”
“它嘴上的那把剑也是蓝的,”小汤姆说。“鱼背也整个儿都是蓝的。你说它真会有千把磅重吗,埃迪?”他扯起了嗓门问下面。
“我看有。这事谁也打不了包票。反正那分量肯定是够吓人的。”
“戴维,趁现在线好收,把能收起来的都收起来,”罗杰对他说。“你收得很不错嘛。”
为了要把水里的大量散线收回来,小家伙又干得活像机器一样了。船倒得很慢,几乎觉察不出在动。
“你看这鱼下一步会怎么样啊,爸爸?”小汤姆问他父亲。托马斯·赫德森却在用心观察水里钓线倾斜的角度,心里琢磨:保险些的话,还是应该把船往前开过点儿。但是他也知道这线不收回来罗杰心里是决不会安生的。那大鱼只要一口气拼死冲出去,绕线轮子上的线很快就会用完,那就非得拉断不可,所以罗杰现在是冒着风险在积蓄用线。托马斯·赫德森顺着钓线看去,见戴维的绕线轮子已差不多绕满了半盘,而且这线还在不断地收。
“你在说什么?”托马斯·赫德森问小汤姆。
“依你看这鱼下一步会怎么样?”
“等等,汤姆,”他父亲顾不上回答他,先招呼下边的罗杰说:“只怕船要撞上那大家伙了呢,老弟。”
“那就减速前进,”罗杰说。
“减速前进,”托马斯·赫德森照样重复了一遍。这一来戴维就没有那么多线可收了,但是跟鱼相撞的危险也因此而减少了。
可是过不了一会儿钓线又在往外拉了,罗杰朝上喊一声:“把离合器脱开!”托马斯·赫德森就脱开了离合器,让引擎空转。
“脱开了,”他回应了一句。罗杰还是弯下了腰,在照看戴维。小家伙叉开了两腿,使劲拉住了钓竿,线一直在往外悄悄抽个不停。
“把制动螺丝拧紧点儿,戴维,”罗杰说。“我们可不能让它轻易把线拉走。”
“我怕被它拉断了,”戴维话虽这么说,可还是把制动螺丝紧了紧。
“拉不断的,”罗杰对他说。“只要不拧死,是拉不断的。”
线还在往外拉,钓竿弯得越发厉害了,小家伙一双光脚板抵住了船尾的地板,把身子死死挺紧,顶住了那股拉力。不过没多久那线就不再往外拉了。
“趁这个机会又可以收些线上来了,”罗杰对小家伙说。“那鱼在兜圈子,此刻是在朝里来。应该趁这个机会尽量收线。”
小家伙落竿就绕,绕了几下又把钓竿一提,直一直,再放下来绕。收回的线又很可观了。
“我这样干还可以吗?”他问。
“你干得还真不含糊,”埃迪对他说。“那鱼钩扎得可深了,戴维。刚才蹿起来的时候我看清楚了。”
就在这时候小家伙一举竿,钓线却又往外拉了。
“真见鬼,”戴维说。
“不要紧,”罗杰对他说。“这有个道理。它此刻是在朝外去了。刚才向着你绕过来,你才收得上线。此刻它要把线收回去了。”
戴维拉着那鱼,只觉得手里的线绷得紧到了极点。一点一点不断往外拉,刚收上来的那点儿线结果又统统叫那鱼给拉了出去,而且还多拉出了一些。这时小家伙才把鱼拉住。
“好,再准备跟它磨,”罗杰悄悄儿说。“它这一个圈子兜得是大了点儿,不过此刻它又在朝里来了。”
如今托马斯·赫德森只是偶尔才开动一下船机,好把那鱼始终甩在船后。他想尽了一切办法用船的行动来配合戴维,至于小家伙的安危以及跟鱼斗法的事,他已经全都交给罗杰去处置了。在他看来他也别无良策了。
到下一圈,那鱼又多拉出了一些线。到再下一圈,还是有增无减。不过小家伙的绕线轮子上仍然有近半盘的线。他还是一丝不苟地跟鱼磨下去,每次罗杰要他干些什么,他总能把任务完成。但是他毕竟已经很累很累了,那黑黝黝的背上、肩上,汗水加海水留下了一摊摊白花花的盐霜。
“已经有整整两个钟点了,”埃迪对罗杰说。“你头脑子里觉得没什么吧,戴维?”
“没什么。”
“疼不疼?”
小家伙摇摇头。
“你这该喝点儿水了,”埃迪说。
戴维点了点头,安德鲁就把杯子凑到他嘴前,喂他喝了几口。
“戴维,你说实话,到底觉得还好吗?”罗杰弯下腰来,凑在他的跟前问。
“还好。除了胳膊大腿加后背,别的什么都好。”他闭了会儿眼睛,把一颠一跳的钓竿紧紧抓在手里。绕线轮子上制动螺丝虽然拧得很紧,线却还在往外拉。
“我不想说话,”他说。
“你现在又可以把线收点上来了,”罗杰跟他一说,小家伙马上又干了起来。
“戴维真有圣徒的风范,殉道者的气概,”小汤姆对他父亲说。“像戴维这样的好兄弟,我同学里哪一个能有?我这么叨叨,你不嫌烦吧,爸爸?遇上这样的事,我心里怪紧张的。”
“你有话只管讲吧,汤米。要说担心,我们都有一点的。”
“你也知道,他向来就是那么个了不起的人,”小汤姆说。“他不像安迪,他不是什么天才,也没生就一块运动员的料。可他就是了不起。我知道你最爱他,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他比我们都强。我也明白让他这样摔打摔打对他肯定有好处,要不你也不会放手让他这样干了。可我心里毕竟还是觉得挺紧张的。”
托马斯·赫德森伸过手来搂住了他的肩膀,一手挡舵,眼睛望着船后。
“汤姆呀,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我们要是让他中途打住的话,你知道这对他的打击该有多大。好在罗杰和埃迪都是干这一门的老行家了,我知道他们都是极疼他的,他干不了的事他们是绝不会让他干的。”
“可他这个人哪里肯承认有干不了的事呢,爸爸。我这话可决不是瞎说的。他干不了的事他照样会干的。”
“你就相信我吧,反正我信得过罗杰和埃迪。”
“好吧。可现在我要为他祷告了。”
“你就祷告吧,”托马斯·赫德森说。“你说我最爱他,有根据吗?”
“我觉得应该是这个理儿。”
“我爱你的年头最长。”
“我的事,你的事,都不要去想了。我们还是一起来为戴维祷告吧。”
“好吧,”托马斯·赫德森说。“啊,对了。鱼儿上钩是晌午的事。现在应该有些荫头了。我想船上大概已经有些荫头了吧。我来把船轻轻转个向,想法让荫头能遮到戴维。”
托马斯·赫德森就招呼下面的罗杰:“老罗,要是你觉得可以的话,我想把船慢慢转过来,让戴维能遮到点荫头。既然鱼现在是在这样兜圈子,我想船转个方向也没关系,不管它到底是往哪儿跑,反正我们是钉着不放的。”
“好啊,”罗杰说。“我怎么早没有想到呢。”
“早先没有荫头啊,到这会儿才算有了一些,”托马斯·赫德森说。他把船转得极慢,其实也无非是以船尾为中心变了个角度,所以虽有这样一番调整,线却没有拉出去多少。这样一来,戴维可就连头带肩膀都落在舱面室后部投下的荫头里了。埃迪拿了一块毛巾在替他擦脖子和肩膀,还在他后背和脖颈子上搽酒精。
“觉得好些了吗,戴夫?”小汤姆在上面问他。
“这下可好啦,”戴维说。
“我也这才觉得安心了些,”小汤姆说。“你不知道,在学校里有人说戴维不是我的亲兄弟,只是我的隔山兄弟,我就对这家伙说,我们家是不知道什么叫隔山兄弟的。不过我总还是觉得挺心烦的,爸爸。”
“日久自会好的。”
“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会没有人觉得心烦才怪呢,”小汤姆说。“不过对你我现在已经用不到再担心了。现在担心的是戴维了。我看我还是再去调两杯酒吧。一边调酒一边还可以祷告祷告。你也来一杯吗,爸爸?”
“倒很想来一杯。”
“埃迪才想喝呢,怕是都快想死了呢,”小家伙说。“到现在算算也该有三个来钟头了吧。三个钟头来埃迪总共才喝了一杯酒。瞧我这个人,做事多不到家。爸爸,你说戴维斯先生为什么不想喝呢?”
“戴维还没有熬到头呢,我看他是不会要喝的。”
“现在戴维已经不再挨烤了呀,他说不定要喝了呢。我反正去劝劝他看。”
他就下了驾驶台。
“我不想喝,汤米,”托马斯·赫德森听见罗杰这么说来着。
“你这一天来还一杯都没喝过呢,戴维斯先生,”小汤姆还是竭力劝他。
“谢谢你了,汤米,”罗杰说。“那你就喝一瓶啤酒,算是代我喝的吧。”然后就又招呼上面掌舵的:“稍微减低点速度前进,汤姆。这一阵子那家伙乖多了。”
“稍微减低点速度前进,”托马斯·赫德森也照说了一遍。
那鱼还在深水里兜圈子,但是圈子愈打愈小了,总的走向还是跟船的前进方向一致的。船本来就是按照鱼所要去的那个方向走的。现在钓线倾斜的角度也更容易看清了。太阳已经落在船的背后,在黑黝黝的海水深处那钓线到底斜到如何就更容易看得真切了。托马斯·赫德森此刻对付那鱼,心里也觉得踏实多了。他心想,今天幸亏风平浪静呢,因为他知道要是海上稍微有些风浪的话,钩子上套住了这么一条大鱼,戴维的那个日子才不好过呢,他是肯定吃不住的。如今戴维已经不再挨烤了,海面依然风平浪静,他心里也就一块石头落了地。
“多谢你啊,汤米,”他听见埃迪说,一会儿小家伙就端着垫了纸巾的酒杯上驾驶台来了。托马斯·赫德森尝了尝酒味,呷了一口,感觉到满嘴清凉,其中既有酸橙的酸涩,又有安古斯图拉苦味汁的芳香爽口,特别是冰凉的椰子汁得了金酒的帮衬,越发显出其清淡。
“味道还可以吗,爸爸?”小家伙问。他手里还拿了一瓶啤酒,才出冰箱,叫太阳一晒,瓶子外面都结了冷水珠子。
“挺够味儿的,”他父亲对他说。“你金酒加了还真不少呢。”
“加少了不行呀,”小汤姆说。“因为冰块化得可快了。我们应该发明一种杯托,要能够隔热的,使酒里加了冰块可以不化。等回到了学校里,我一定要去设计出一个来。我看用软木做就可以。说不定我可以做两个出来就当圣诞礼物送给你。”
“你看戴夫现在有多精神,”他父亲说。
戴维早已又打足了精神在对付那大鱼了,好似刚刚投入战斗一样。
“你看他的身量好像很瘦长,”小汤姆说。“胸脯也不壮,腰背也不厚。看上去就像是木板条儿黏合起来的那么一个人。可是他的臂肌才发达呢,谁也别想比得上他。不但手臂前部的肌肉发达,手臂后部的肌肉也一样发达。也就是所谓的二头肌和三头肌都发达。你看他的体型奇特不奇特,爸爸。他这个小伙子就是有些奇特的地方。这样的好兄弟,我还能上哪儿找去?”
底下后舱里的埃迪早已把酒一饮而尽,此刻他又拿着毛巾来替戴维擦背了。擦完了背又替他擦胸脯,擦那两条长长的胳膊。
“你顶得住吧,戴维?”
戴维点点头。
“我告诉你说,”埃迪对他说。“我就见过一个人,已经是个大男人了,身子好壮实,肩膀浑圆像条公牛,他还干不到你今天这么些活儿的一半呢,就孬种了,打了退堂鼓。你今天对付这条大鱼,干得真不简单哪。”
戴维还是管他跟鱼周旋。
“那人还是个大个子哩。你爹和罗杰都认识他。他受过专门的训练。钓了一辈子的鱼了。那天他钓住了一条从来没有人钓到过的绝大的大鱼,可是就因为他心里一虚,便孬种了,打了退堂鼓。他是见了那么大的鱼自己心虚,才打退堂鼓的。你可说什么也不能动摇啊,戴维。”
戴维没有应声。他不想说话,只顾像唧筒抽水似的,把钓竿不停地一提一落,忙着绕线。
“这条贼鱼可是条雄鱼,所以才这么厉害,”埃迪对他说。“要是条雌鱼的话,早就不行啦。经不起这么一折腾,早就肚子绷破,心脏崩裂,再不就鱼卵迸开了花啦。这种鱼就数雄的最厉害。别种鱼类都是雌的厉害。独有这种箭鱼不一样。这一条就厉害得够瞧的,戴维。不过没问题,你准能把它抓到手。”
钓线又在往外拉了。戴维就拿一双光脚死死抵住了地板,手里使劲拉住了钓竿,趁此闭会儿眼睛养养神。
“有道理,戴维,”埃迪说。“这叫做忙里也要会偷闲。它这会儿反正是在兜圈子。好在有制动螺丝管着,它的力气不会少花,一刻不停有它累的。”
埃迪扭转了头往舱里瞅去。从他眯缝着眼的模样,托马斯·赫德森知道他是在瞧舱里墙上挂着的那架大铜钟。
“三点都过了五分了,罗杰,”他说。“戴维老弟呀,你已经跟它斗了三个钟头又五分了。”
这当儿按说戴维又该可以收线了,可是线却还在不断地拉出去。
“这家伙又在往深水里钻了,”罗杰说。“注意啦,戴维。汤姆,你看得清钓线吗?”
“看得很清楚,”托马斯·赫德森回他说。眼下钓线倾斜的角度还不算十分陡,托马斯·赫德森从驾驶台上望下去,钓线一直可以看到好深好深的水下。
“这大家伙也许想去死在海底里了,”托马斯·赫德森把嗓音压得很低很低的对大儿子说。“真要这样的话,那可要坏了戴维的事了。”
小汤姆摇摇头,咬住了嘴唇。
“可要尽量拉住它,戴夫,”托马斯·赫德森听见罗杰说。“把制动螺丝拧紧,能拧到多紧就拧到多紧。”
小家伙就把制动螺丝拼命拧紧,紧得钓竿钓线差点儿就要绷断,然后就咬紧牙关死命顶住,准备承受最大的苦楚。可是钓线还是一刻不停地在往外拉,在往水里去。
“我看,这一回你能把它拉住就是胜利了,”罗杰对戴维说。“汤姆,把离合器脱开。”
“已经脱开啦,”托马斯·赫德森说。“不过要省些线,我看可以略微往回倒一倒。”
“好,试试看。”
“倒车啦,”托马斯·赫德森说。一打倒车,果然省了些线,但是所省也不多,那钓线渐渐的简直就压根儿变成直上直下了。如今绕线轮子上的剩线已经比刚才最少的时候还少了。
“你得往外挪挪,到船梢上去,戴维,”罗杰说。“还有制动螺丝可得松一松,好把钓竿把儿给拉出来。”
戴维就把制动螺丝松了松。
“好,你现在把钓竿把儿在你的‘把托’上插好。埃迪,你来抱住戴维的腰。”
“哎呀糟了,爸爸,”小汤姆说。“这一下钓竿什么的要一股脑儿给那大家伙拉到海底里去了。”
于是戴维就跪在船梢低低的边沿上,钓竿已经弯得连梢梢都没在水里了。他腰里绑着“把托”,钓竿把儿插在“把托”上的皮插座里。安德鲁紧紧揪住了戴维的两脚。罗杰就跪在戴维的旁边,眼睛盯着水里的线影和绕线轮子上仅剩的一点线尾巴。他冲着托马斯·赫德森摇了摇头。
绕线轮子上所剩的线已经不到二十码了,戴维早给拉得弯下了身子,手里的钓竿已经有半截没在水里了。不一会儿轮子上的线勉强只剩十五码了。又不一会儿,剩线就不足十码了。这时候线就不再往外拉了。小家伙还是半个身子俯出在船梢外,钓竿也大半截没在水里。但是钓线已经不再往外拉了。
“埃迪,你可以扶他回去坐在椅子里了。别忙!别忙!”罗杰说。“你瞧着办好了,不要性急。他已经把鱼拉住了。”
埃迪就把戴维扶回来,去重新坐在“斗鱼椅”里。他一直把小家伙拦腰抱着,免得那鱼突然牵动了线,把小家伙拉下水去。埃迪安顿小家伙在椅子里坐好,戴维就把钓竿把儿在活动插座里一插,叉开两腿摆好了姿势,抓住了钓竿使劲往上拉。那鱼给拉起了点儿。
“你不打算收线,就不要去使劲拉,”罗杰对戴维说。“你就宁可让它拉着。自己抓紧间隙歇息歇息,到跟它斗力气的时候再把力气使出来。”
“它反正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啦,戴维,”埃迪说。“你用不到老是这样急巴巴地跟它干。你只管悠着点儿,慢慢儿来,也照样可以磨得它筋疲力尽。”
托马斯·赫德森轻轻把船往前开过一点,跟船后的鱼加大了一点距离。现在后船已是满满一片浓浓的荫头了。船还在不断地向外海缓缓行去,海面上依然没有半点风浪。
“爸爸,”小汤姆唤他父亲说,“我刚才调酒的时候,无意中对他的脚上一看,见他的脚上在出血呢。”
“是使劲顶住地板,磨啊磨的给磨破的。”
“我拿个枕头去搁在那儿,你看好不好?有个东西垫着,照样可以使劲顶住的。”
“到下面问问埃迪看,”托马斯·赫德森说。“可千万别去打搅戴夫啊。”
搏斗已快近四个钟点了。船还在向外海缓缓行去。戴维还在不断地把鱼往上提,他的椅子现在是罗杰按着那椅框了。戴维的样子看起来要比一个钟头前劲头足多了,但是托马斯·赫德森看到他脚后跟上露出了一些血迹,那是从脚板上淌下来的,在阳光下看去还是亮晶晶的。
“你的脚痛不痛啊,戴维?”埃迪问。
“脚倒不痛,”戴维说。“不好受的是两只手、两条胳膊加个脊背。”
“给你脚下安个垫子可好?”
戴维摇了摇头。
“怕使不上劲呢,”他说。“脚下本来就黏糊糊的。脚倒不痛。真的一点也不痛。”
小汤姆跑上驾驶台来,说道:“他的脚底板都快磨掉一层皮了。两只手也看不得了。不但磨出了水泡,而且水泡全磨破了。哎呀,爸爸,我真不知道怎么好!”
“这就好比划着小舟面对急流却还得逆流而上,汤米。好比已经筋疲力尽却还得登山爬坡停不下步,还得策马前进下不了鞍。”
“这我明白。可眼睁睁看着,自己又插不上手,总觉得好像挺难过似的,那可到底是自己的兄弟啊。”
“这我知道,汤米。不过小孩子家都有这样一个必经的阶段,要不经过一番摔打,就一辈子也成不了男子汉。戴夫现在就是处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
“这我明白。可是一看到他的脚、他的手,我就又不知道怎么好了。”
“如果这鱼是落在你的手里,难道你就愿意罗杰或我不许你去把它逮住?”
“那哪儿能呢。那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非跟它斗到底不可。可眼下处在这个地位上的是戴维,眼睁睁看着,心里的味道不一样啊。”
“我们也得考虑考虑他的心情怎么样,”他父亲对他说。“得考虑考虑对他来说到底是哪个轻、哪个重。”
“这我也懂,”小汤姆无可奈何地说。“可对我来说那好歹总是我的兄弟戴维。这世界要不是这样残酷该有多好啊,自己的兄弟要是能免了这样的磨难该有多好啊。”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托马斯·赫德森说。“汤米好孩子,你的心地真是太好了。不过我要请你理解:要不我早就不让戴维再干下去了,可我知道他今天要是能捕到这条鱼的话,他的内心就会长出一种力量,伴随他一辈子,以后再要遇上其他的磨难,对付起来就容易了。”
就在这时候听见埃迪开了口。原来他刚又回过身去,看过舱里的挂钟了。
“整整四个钟头了,罗杰,”他是这么说的。“你得喝点水了,戴维。这会儿觉得怎么样了?”
“很好,”戴维说。
“有了,我就找些实际的事情来做做吧,”小汤姆说。“我再去给埃迪倒杯酒。你要不要也来一杯,爸爸?”
“不了。这一次我就不喝了,”托马斯·赫德森说。
小汤姆下去了,托马斯·赫德森就又看着戴维。戴维是悠着劲儿在干,神气显得挺累的,不过还是干个不停,罗杰弯下了腰在跟他悄声说些什么。埃迪跑到了船梢的边沿,在那里看水下钓线倾斜的角度。托马斯·赫德森倒琢磨了起来:那箭鱼在深水里游,那里又该是怎么个景象呢?黑乎乎的,那是肯定的,不过说不定鱼类自有一副好眼力呢。那里一定还是冰凉的。
他又想:不知那鱼是单个儿一条呢,还是另有一条鱼,陪着它在游?他们至今还没有看到过第二条鱼,可是那也并不能证明这鱼一定就是单个儿一条。或许在那黑乎乎冰凉的世界里还另有条鱼跟它在一起呢。
托马斯·赫德森总觉得有些捉摸不透:那鱼最后一次下潜,已经扎得那么深了,为什么又突然打住了呢?难道它的下潜深度已经达到了极限,就像飞机的爬升也有个绝对升限一样?还是因为钓竿弯度一大拉起来就吃力,制动螺丝把钓线卡得又紧,钓线在水里又有那么大摩擦的阻力,所以那鱼就泄了气,只能忍气吞声的,游向它想去的地方?它也许只是往上浮起那么一点儿,戴维提一提它就往上浮一浮?它所以肯乖乖地浮上来,也许只是因为给拉紧了不好受,想减轻些压力?托马斯·赫德森觉得情况很可能就是这样,那鱼如果并没有伤着元气的话,戴维要对付它恐怕还是很棘手的哩。
小汤姆这次给埃迪送去的是埃迪自己的那瓶酒,埃迪举起瓶子来美美地喝了好大一口,喝完了又让小汤姆把酒去放在鱼饵箱里冰着。“藏在那里要取也方便,”他还说。“要是戴维还得跟这条鱼好好斗上一番的话,看我不会变成个酒鬼才怪。”
“我看你啥时候想喝,就赶紧给你送来,”安德鲁说。
“我想喝你就送来那可不行,”埃迪对他说。“得等我开口请你拿来,你再拿来。”
小汤姆又回到了托马斯·赫德森的身边,爷儿俩一起往底下瞧:埃迪俯倒了身子在仔细打量戴维的眼神,罗杰按住了椅子在察看钓线的动静。
“你听我告诉你,戴维,”埃迪紧紧盯住了小家伙的面孔,对他说。“你手上脚上的这些都不算什么事。疼,是疼了;样子,也的确很看不得;不过这都没有什么要紧。渔家人的手脚就应该是这样的;下一回再来,就更经得起了。倒是你那颗脑袋瓜子,真的没事?”
“好得很呢。”戴维说。
“那就愿上帝保佑你,跟这个狗娘养的斗下去吧,因为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把它拉上来了。”
“戴维,”罗杰冲着小家伙说,“要不要我来替你把它给拉上来?”
戴维摇了摇头。
“你现在下来就不算是打退堂鼓了呀,”罗杰说。“这叫通情达理。我来替你拉上来也可以,你爸爸来替你拉上来也可以。”
“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干得不对了?”戴维愤愤地问。
“没有的事。你干得简直没说的。”
“那我鱼都快到手了,干吗还要半途而废呢?”
“这大家伙弄得你够受的了,戴维,”罗杰说。“我是不希望你受到什么伤害。”
“嘴巴里吞了个钩子的可是它,”戴维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不是它弄得我够受。是我让它知道了厉害。这狗娘养的!”
“你就痛痛快快骂吧,戴夫,”罗杰对他说。
“这狗娘养的混蛋!这狗娘养的臭大个!”
“他要哭了呢,”早已跑上驾驶台来站在父兄身边的安德鲁说。“他是怕哭出来,所以才这么放大炮的。”
“你给我闭嘴,大骑师。”小汤姆说。
“就是死在它手里我也不怕,这狗娘养的臭大个,”戴维说。“不,不对!我并不恨它。我还爱它呢。”
“你快少说两句吧,”埃迪对戴维说。“你省点儿说话的力气。”
他瞅了瞅罗杰,罗杰把肩膀一耸,表示他也弄得莫名其妙。
“我要是再看见你这么激动,这鱼我就不许你再钓下去啦,”埃迪说。
“我其实一直就是这么激动的,”戴维说。“只是因为我从来不说,所以谁也不知道。就说这会儿吧,我这心里的激动也不见得就特别厉害。不过是哇啦哇啦都说了出来罢了。”
“那你就快别说话,歇会儿,”埃迪说。“只要你别激动,不嚷嚷,我们就可以跟它一直磨下去。”
“对它我决心奉陪到底,”戴维说。“对不起,我刚才不该骂它。我并不是存心要丑丑它。其实我倒觉得它是天底下头一号的好东西。”
“安迪,去给我把那瓶纯酒精拿来,”埃迪说。“他的肩臂大小腿都得好好擦擦,好让肌肉放松放松,”他对罗杰说。“我可不敢再用冰水来擦了,弄得不好要抽筋呢。”
他瞅了瞅船舱里,说:“有整整五个半钟头啦,罗杰。”然后又回过头来问戴维:“你这该不会还热得那么难受了吧,戴维?”
小家伙摇摇头,表示是不热了。
“我最担心的就是正午时分当空直照的大毒日头,”埃迪说。“现在你就不会再有什么事了,戴维。你不要急,慢慢儿的来收拾这条大鱼怪吧。反正不用到天黑,总该可以收拾完了吧。”
戴维点了点头。
“爸爸,这样跟鱼搏斗的紧张场面,你以前碰到过吗?”小汤姆问。
“碰到过,”托马斯·赫德森告诉他说。
“很多吗?”
“哪儿能呢,汤米。在这道湾流里,有些鱼的确是够凶狠的。可是也有一些鱼,大是大得出奇,捕起来却挺容易。”
“为什么有一些捕起来倒容易呢?”
“我想是因为这些鱼年岁大了,长得又肥吧。有一些呢,依我看本来就已经老得都快死了。不过也有一些大得拔尖儿的,一直到死都还蹦跶个没完呢。”
四外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过往的船影了,天色也已经接近傍晚了。他们已经出海很远,照方位看这是在本岛和大艾萨克灯塔之间。
“再提一次试试看,戴维,”罗杰说。
小家伙弓起了背,叉开的两脚一蹬,就把钓竿使劲往上提。这一回那钓竿可不再是老样子一动也不动了,慢慢地居然提了起来。
“你把它拉上来了,”罗杰说。“快把这段线收好了再提一次试试。”
小家伙再一举竿,又收回了一些线。
“这家伙在浮上来了,”罗杰对戴维说。“那就稳扎稳打跟它磨下去。”
戴维又像机器一样干开了,其实确切些说,也不过是个筋疲力尽的孩子,还学着个机器的样子在拼命罢了。
“好,终于到时候了,”罗杰说。“这家伙果然在浮上来了。把船往前开过一点,汤姆。要是能行的话,我们打算在左舷把它拉上来。”
“往前开过一点,”托马斯·赫德森照说了一遍。
“这你就看着办好了,”罗杰说。“反正我们只求把鱼拉上来方便,好让埃迪用手钩把它提上来,我们再拿套索去把它拴住。接钩绳就由我来收好了。汤米,一会儿我收接钩绳的时候,你就快来按着这椅子,同时注意着点,别让钓线缠住了钓竿。钓线可不能绕乱了,要防万一我抓不住,还得把鱼放一放。安迪,你来听候埃迪的使唤,他要什么你就拿给他什么,套索啦,棍棒啦,随时都准备拿给他。”
那鱼如今可是在一个劲儿往上浮了,戴维也一直像唧筒抽水似的,上下忙个不了。
“汤姆,你还是下来,就在下面把舵吧,”罗杰向上面喊了一声。
“我刚打算下来呢,”托马斯·赫德森对他说。
“那对不起,”罗杰说。“戴维呀,有一点你可要记住了:如果那鱼想跑,而我一时又抓它不住,那你的钓竿一定要高高举起,不能叫钓线什么的给缠住了。我一旦抓住了接钩绳,你就赶快把制动螺丝松开。”
“线可要绕齐啊,”埃迪说。“现在就切忌绕得都纠结在一起,戴维。”
托马斯·赫德森离了驾驶台,下了螺旋扶梯来到后舱,就改在那里把舵驾驶。到了后舱里,就不比在驾驶台上那样便于观察水下了,但是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的话就便于照应了,再说传话也可以省事很多。他心想,在驾驶台上居高下望了好几个钟头,如今一下子跟现场处在同一个高度上,感觉上真有些异样似的。就好比从包厢里下来,来到了舞台上,来到了拳击台边的前排座上,来到了跑马场的栏杆外。在这儿看大伙儿好像都大了许多,也近了许多,个个都像一下子拔高了,不再矮了半截了。
他看清了戴维手上血迹斑斑,脚上还在淌血,看去像抹了一道红漆。他还见到小家伙的背上叫保险带都勒出了血印,小家伙每次使劲一提竿,临了总要把头一甩,那一脸的神气简直就像把命都豁了出去似的。托马斯·赫德森朝船舱里一望,铜挂钟上已是六点缺十分了。如今到了这里,海面就近在眼前了,何况他又是在荫头里看海了,所以这海看上去就大不一样了。白线从戴维弯弯的钓竿上挂下来,斜斜地没入黑乎乎的水中,钓竿一起一落,始终没有停过。埃迪跪在船梢的边沿,那满是雀斑加色斑的手里紧握着手钩,两眼直瞅着近乎紫红色的海水,想把鱼影看清。托马斯·赫德森见手钩柄上拴着绳索,绳索的一头系牢在船尾的起重柱上。他的目光又收了回来,瞅瞅戴维的脊背,瞅瞅他叉开的双腿,瞅瞅他握着钓竿的长长的胳臂。
“看得见鱼影吗,埃迪?”罗杰按住了椅子问。
“还看不见呢。可要稳扎稳打跟它顶下去呀,戴维。”
戴维一直在干他那套一提、一放加绕线的三部曲。如今绕线轮子上的线已是绕得厚厚的了,每转一次轮子就能绕上好大一圈。
一次那鱼忽然半晌没有了动静,随即钓竿就向水面弯了下去,钓线又开始往外拉了。
“怎么又来啦,怎么又来啦,”戴维说。
“那有什么可怪的,”埃迪说。“谁保得定它还会干出些什么来呢。”
可是不一会儿戴维就又慢慢提了起来,尽管那竿头上的分量很重。一旦慢慢提了起来,线就又照样可以往回收了,还跟原先一样比较轻松,也比较顺畅。
“它只顶了那么一下,就顶不下去了,”埃迪说。他把旧毡帽推在后脑勺上,眯起了眼睛朝深紫色清澈的海水里瞅去。
“看见它了。”他说。
托马斯·赫德森急忙放开了舵轮,来看船后的海里。船后的深水里终于出现了那鱼的身影,因为还深得很,所以看去还很小,而且似乎缩得短短的。可是托马斯·赫德森瞅了它不大一会儿工夫,却只觉得它一直在不断变大、变大。虽不像飞机向你飞来那样一下子就大了许多,却是一直在不断变大、变大。
托马斯·赫德森搂了一下戴维的肩膀,就又去把舵了。一会儿他听见安德鲁一声嚷嚷:“哎哟,瞧哪瞧哪!”这一回他没有离开舵轮,也能看见船后远处深水里的鱼影了。那鱼现在看去是褐色的了,显得长了许多,也大了许多。
“保持原位不动,”罗杰头也没回,喊了一声。托马斯·赫德森也应了一声:“保持原位不动。”
“哎呀乖乖,快瞧呀快瞧呀,”小汤姆叫了起来。
到这时那鱼才真正显出了它的个儿之大,托马斯·赫德森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大的箭鱼呢。那巨大的鱼身如今看去已不是褐色的了,而是遍体上下一片青紫。看它游得很慢,但是很稳,方向是跟船行方向一致的,方位是在船后,戴维的右侧。
“让它一直跟过来,戴维,”罗杰说。“这样过来正好可以手到擒来。”
“往前开过一点,”罗杰又喊一声,眼睛却望着鱼。
“往前开过一点,”托马斯·赫德森应了一声。
“线可要绕齐了啊,”埃迪对戴维说。托马斯·赫德森看见接钩绳上的转环已经出了水面。
“再往前开过一点,”罗杰再喊一声。
“再往前开过一点,”托马斯·赫德森也照说了一遍。他眼睛盯着那鱼,看准了鱼来的方向,把船尾慢慢靠过去。他现在已经把鱼的全身都看清了:好大的鱼,遍体青紫,又大又阔的剑嘴指着前方,宽广的肩上嵌着个锋利的背鳍,巨大的尾巴简直连摆也不摆,就推动着身子一路游来。
“再往前开过一点点,”罗杰说。
“再往前开过一点点。”
现在戴维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抓住接钩绳了。
“要下手啦,你准备好了吗,埃迪?”罗杰问。
“全好了,”埃迪说。
“注意啦,汤姆,”罗杰说着,就探出身去,一把抓住了钢丝做的接钩绳。
“把制动螺丝松开,”他这是对戴维说的,自己就抓着那粗钢丝绳往上拉,把鱼慢慢提起来,准备拖近点儿,好让埃迪用手钩去钩。
那快出水面的鱼,看去真有一根漂在水里的大圆木那么长、那么粗。戴维直盯着它看,只时而抬眼望望钓竿尖上,生怕钓线缠住了钓竿。六个钟头来他第一次感到从两臂两腿到脊背都不再是紧绷绷的了,托马斯·赫德森看见他腿上的肌肉在抽搐、在抖动。埃迪手提着手钩探出了身子,罗杰则在收绳,显得沉着而又稳练。
“这家伙千把磅重怕还不止哩,”埃迪说。随即却又悄悄添了句:“罗杰呀,连接鱼钩的绳子都快断啦。”
“你够得着了吗?”罗杰问他。
“还够不着呢,”埃迪说。“你把它再拉过点来,可要轻轻儿的,轻轻儿的。”
罗杰继续把钢丝绳往上提,那大鱼一点一点浮上水面,向船边靠来。
“绳子上给咬得尽是口子,”埃迪说。“简直已经压根儿断啦。”
“你现在够得着了吗?”罗杰问他,口气还是那么沉着。
“还不怎么行,”埃迪的回答也一样沉住了气。罗杰尽量把手脚放得细细轻轻的,正这样提着提着,忽然身子往后一仰,双手只觉得拉了个空,只剩了根断了头的接钩绳还抓在手里。
“糟啦!糟啦!糟啦!上帝呀,怎么能这样啊!”小汤姆叫了起来。
埃迪提着手钩就向水里扑去。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下了水,打算要是够得着的话,就拿手钩去扎那鱼。
可是不中用了。那大鱼先还浮起在那儿的水下,有如一只深紫色的大鸟,后来就慢慢往下沉了。大家都眼睁睁看着它沉下去,一点点变小、变小,最后终于小到一点也看不见了。
埃迪的帽子在静静的水面上漂浮,他紧紧抓住了手钩柄不放。手钩上拴着绳子,一头就绑牢在船尾的起重柱上。罗杰一把搂住了戴维,托马斯·赫德森看得见戴维的肩头抖得厉害。不过戴维这边的事他就让罗杰去操心了。他对小汤姆说:“快去把梯子拿来,救埃迪上船。安迪,你拿着戴维的钓竿,把接钩绳解下。”
罗杰把戴维从椅子里扶起,抱他到后舱右手里的铺位上躺下,胳膊一直搂着戴维不放开。小家伙就那样直挺挺扑面倒在铺位上。
埃迪浑身水淋淋地爬上船来,赶紧把湿衣服脱下。安德鲁拿手钩替他把帽子捞了上来,托马斯·赫德森去船舱里替埃迪拿来一件衬衫、一条劳动布裤子,给戴维也拿了一件衬衫、一条短裤。使他感到意外的是,他现在除了对戴维的一片爱怜以外,心里竟没有一点别的感情了。经过了这一番搏斗,别的感情已经统统消失了。
他从船舱里上来的时候,戴维已经脱光了衣服,依然面孔朝下扑在铺位上,罗杰正在替他全身搽酒精。
“肩背上,还有屁股上,搽上去好疼哎,”戴维说。“请手下注意点,戴维斯先生。”
“那是因为有的地方皮擦破了,”埃迪对他说。“手上脚上就让你爸爸搽红药水吧。搽红药水不疼的。”
“给你衬衫,快穿上了,戴维,”托马斯·赫德森说。“可别着了凉。汤姆,你拣最薄的毯子去拿一条来给他披上。”
小家伙背上有几处被保险带擦破了皮,托马斯·赫德森就给轻轻搽上红药水,还帮他穿上了衬衫。
“瞧我这不是挺好的吗,”戴维的口气却是板板的。“爸爸,给我来一瓶可口可乐,好吗?”
“好啊,”托马斯·赫德森对他说。“一会儿埃迪还要做碗汤来给你喝呢。”
“我肚子不饿,”戴维说。“现在还吃不下东西。”
“那就等一会儿再看吧,”托马斯·赫德森说。
“你的心情我能够体会,戴夫,”安德鲁给他拿来了可口可乐,一边说。
“我的心情是谁也体会不了的,”戴维说。
托马斯·赫德森给大儿子报了罗经航向,让他驾船返航回岛上去。
“把机速调到三百,汤米,”他说。“一等天黑我们就能看到灯塔,到那时候我再给你修正航向。”
“还是请你随时来给我修正修正吧,爸爸。我的心里真觉得不好过,你是不是也这样?”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埃迪也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小汤姆说。“在这样的大海上,为了抓一条鱼跳海,可不是谁都肯干的。”
“埃迪差一点就抓住了,”他父亲对他说。“手钩真要是扎上了这么大一条鱼,他在海水里要连手钩带大鱼拖过来,也是够扎手的。”
“埃迪肯定有办法对付的,”小汤姆说。“你看这机速调得还对头吗?”
“这可以用耳朵来听,”他父亲对他说。“不一定非得看转速表。”
托马斯·赫德森走到床铺跟前,在戴维身边坐下。戴维身上裹着薄毯子,埃迪在替他按摩双手,脚上是罗杰在给他按摩。
“嗨,爸爸,”他对托马斯·赫德森打了个招呼,瞅了一眼,就把眼光转了开去。
“我真替你可惜,戴维,”他父亲说。“你跟大鱼搏斗得真是太勇敢了,我见过的人还没有人比得过你。罗杰比不上你,谁也比不上你。”
“多谢你这么夸我,爸爸。可这件事请你就不要再说了。”
“你想吃点什么吗,戴维?”
“有可口可乐请再给我来一瓶吧,”戴维说。
托马斯·赫德森见鱼饵箱的冰块里有一瓶可口可乐冰着,就开了瓶,回到戴维身边坐下。小家伙一只手已经让埃迪按摩好,就伸手接过来喝。
“我做的汤马上就得,现在正在那里热,”埃迪说。“你看我再来热一些辣椒牛肉末可好,汤姆?海螺色拉现成的还有一些。”
“那就热一些辣椒牛肉末吧,”托马斯·赫德森说。“我们吃了早饭以后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呢。罗杰这一天来连酒都没有喝过一滴。”
“我刚喝了一瓶啤酒,”罗杰说。
“埃迪,”戴维说,“你说那鱼到底能有多重?”
“肯定有一千磅以上,”埃迪告诉他说。
“累你还跳了海,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戴维说。“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埃迪。”
“这有什么,”埃迪说。“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不跳又怎么样呢?”
“你说这鱼真有一千磅重吗,爸爸?”戴维问。
“肯定有,”托马斯·赫德森说。“再大的鱼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见到过,甭说箭鱼,连马林鱼都没有。”
太阳已经西沉,船在平静的海面上疾驶,机器转得好欢。还是这么点路程,来时慢慢儿走了好几个钟头,去时却就其快如飞了。
安德鲁这时也在那大床铺的边上坐着了。
“哈罗,大骑师,”戴维招呼他说。
“这鱼真要是让你给逮住了,”安德鲁说,“你说不定就可以成为天下第一小名人了。”
“我也不想出名,”戴维说。“倒是你会出名的。”
“我们是小名人的同胞弟兄,当然会出名啦,”安德鲁说。“真的,不是跟你们说着玩儿。”
“我是你的朋友,那我也要出名啦,”罗杰对他说。
“船是我开的,我也该出名了,”托马斯·赫德森说。“连埃迪也会出名,鱼是他用手钩去扎的。”
“埃迪这个名是非出不可的,”安德鲁说。“汤米送酒有功,出名也该有他的。跟这条鱼天昏地黑搏斗了这几个钟头,汤米送酒可是没有断过。”
“那条鱼怎么样?该不该扬扬名?”戴维问。他现在又恢复常态了。至少说话已经恢复常态了。
“出名的头一个就应该是它,”安德鲁说。“它应该永垂不朽。”
“但愿它不至于有什么好歹才好,”戴维说。“我真希望它能平安无事。”
“我相信它不会有什么事的,”罗杰对他说。“看它吞了鱼钩还有这么股拼劲,我相信它没事儿。”
“这里边有个道理,改天我再告诉你们吧,”戴维说。
“这就说嘛,”安迪恳求他。
“我现在累了,再说,这话听起来好像也有些荒唐。”
“快点说嘛。先说一点我们听听,”安德鲁说。
“我真不知道是说好还是不说好。我该不该说呀,爸爸?”
“说吧,”托马斯·赫德森说。
“那好吧,”戴维紧紧闭上了眼睛说。“不瞒你们说,我支撑到最艰难的时刻,人筋疲力尽到了极点,心里竟迷迷糊糊的,连哪一方是它、哪一方是我都分不清了。”
“这我能理解,”罗杰说。
“从这时候起我热爱它就超过了世上的一切。”
“你真的热爱它?”安德鲁问。
“是啊,是真的热爱它。”
“稀奇!稀奇!”安德鲁说。“简直不可理解。”
“后来看到它浮上水面来了,我对它的那份热爱更是像沸腾了一样,连我自己都受不住了,”戴维依然闭紧了眼睛说。“我这时候简直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它快快靠过来,靠过来,让我看看。”
“我完全理解,”罗杰说。
“我现在丢了它一点也不觉得难过,”戴维说。“鱼大到破记录,我也不稀罕。我只觉得自己挺爱它。只要它平安无事就好,只要我平安无事就好。我们并不是对头冤家。”
“很好,你都告诉了我们,”托马斯·赫德森说。
“戴维斯先生,对你我真是感谢不尽,我刚丢了那大鱼的时候多承你跟我说了那一番话,”戴维依然紧闭着眼睛说。
托马斯·赫德森却始终不知道罗杰跟他说的到底是些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