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们在一个暗礁附近下海捕鱼。这里当年曾有一艘轮船触礁沉没,破船的铁壳至今还躺在礁石旁边的水下,即使到涨潮的时候,水面上也还会露出些锈钢烂铁,看得出那本是船上的锅炉。今天吹的是南风,托马斯·赫德森把捕鱼船开到一块礁石的背风面,不敢靠得太近,隔开点距离下了锚,罗杰和小家伙们也已把面罩和鱼叉都准备好。鱼叉都是极原始的,五花八门。托马斯·赫德森和小家伙们各有各的高招,这些鱼叉就都是按各人自己的意思分别打的。
约瑟夫也来了,他的任务是划小艇。他把安德鲁也带在小艇上。这边小艇还刚出发,向礁石划去,那边捕鱼船上的人已经在陆续离船下水了。
“你还不来呀,爸爸?”戴维向捕鱼船驾驶台上的父亲喊道。圆玻璃镜罩住了眼鼻和前额,橡皮面罩紧紧贴在鼻下,抠入两颊,压住顶门,再用一条橡皮带子在脑后一勒,紧得都扣进了皮肉——戴维戴上了面罩,一副模样就活像那种科幻连环漫画中的人物。
“我待一会儿就下来。”
“你别蘑菇了,等到你下来,只怕鱼儿都吓得逃光了。”
“这里礁石多。包你掏也掏不完。”
“可我晓得过了锅炉再往前点儿,那里有两个洞可精彩了。那天就我们两个人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洞里满是鱼,还一动都没动过,我就特意留着,等今天大家一起来了再去摸。”
“我没忘记。好,再过个把钟头我就下来。”
“那我就先不去动,等你来了一起摸,”戴维说完,就划开了水追赶大伙儿去了。他右手里还拿着一根六英尺长的硬木长矛,长矛头上装着个手工打成的双齿鱼叉,用一根又长又粗的钓鱼线绑得牢牢的。他把脸儿没在水里,一边划水,一边就透过面罩上的玻璃镜仔细察看水底。这小家伙一身好水性,遍体黝黑,加以游在水里只露出湿淋淋的后脑勺,所以此刻托马斯·赫德森看在眼里,就越发觉得他像一头海獭了。
他看着小家伙一路游去。小家伙单用一条左臂划水,两条长长的腿一脚脚使劲把水往后踢,动作舒缓而沉稳。他只是偶尔才稍稍侧一侧脑袋,探起脸来换口气,那间隔之长不但超乎你的预料,而且要超过很多很多。罗杰跟大小子汤姆早就把面罩往脑门上一推,先头游了出去,此刻已远在前边。安德鲁和约瑟夫坐着小艇也到了礁区,但是安德鲁还没有下水。风是轻微的,礁石一带看去水色清浅,微波荡漾,显出了礁石是褐色的,也反衬出远处的海水是一片浓浓的蓝。
托马斯·赫德森下了驾驶台,来到厨房里。厨房里埃迪两膝夹着个提桶,正在那里削土豆皮。他透过厨房的舷窗,也在向礁石那边不时眺望。
“小家伙们散开了不好,”他说。“得都要靠拢小艇才好。”
“你看礁石那边会不会来什么玩意儿?”
“现在潮位已经涨得蛮高了。这几天正是大潮。”
“水色倒还是怪清澈的,”托马斯·赫德森说。
“外洋里有坏玩意儿,”埃迪说。“要是给它们嗅到了鱼味,这一带的海上就太平不了。”
“他们到现在还一条鱼都没有捕到呢。”
“管保马上就捕到了。他们应该趁早把鱼快些捕到手,都去放在小艇上,回头鱼味血腥味随着大潮一传开,那就迟了。”
“我这就浮水过去。”
“不用了。你就喊话过去好了,你让他们互相靠拢不要散开,把捕到的鱼都放在小艇上。”
托马斯·赫德森就爬上甲板,大声喊话,把埃迪的意思告诉了罗杰。罗杰举起鱼叉挥了两挥,表示明白。
一会儿埃迪却又一手托着满盘的土豆,一手拿着小刀,跑到后舱来了。
“汤姆先生,你带上来复枪这就到甲板上去,可要带好的那把,也就是小的那把,”他说。“我实在不放心。这样的大潮让小家伙们出海,我实在不放心。这儿离外洋太近了。”
“那还是去把他们叫来吧。”
“那倒还不用。很可能是我神经过敏了。昨天晚上我就一夜没有睡好。我疼这几个孩子,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怕也不过是这样疼吧。为了他们我都快忧死了。”他放下了手里的那盆土豆。“我说我们还是这么办好:你把船发动起来,我去起锚,我们把船往礁石跟前靠靠,拢近点儿再下锚。这样的潮这样的风,船有点晃动估计还不至于撞到礁石。我们这就靠过去吧。”
托马斯·赫德森开动了主机,上了驾驶台,来到了总控制台前。趁埃迪还在起锚,托马斯·赫德森朝前一望,看见那边几个人全都已经下了水。就在他看着的当儿,戴维从水里一头钻了出来,手里的鱼叉举得老高,尖头上有一条鱼在那里扑腾。托马斯·赫德森听见他大着嗓门向小艇招呼了一声。
“把船头往礁石上靠,”从船头上传来了埃迪的呼喊,他已经把铁锚捧在手里了。
托马斯·赫德森把船缓缓向礁石上靠去,一直靠到险些儿就要擦着。大片褐赤赤的珊瑚礁顶看见了,沙子上黑乎乎的海胆也看见了,紫红的海扇[一种动物,学名柳珊瑚。]随着潮水在向他躬身下拜。埃迪把铁锚抛了下去,托马斯·赫德森于是便打起了倒车。船就转而向后退去,礁石也都纷纷倒退。埃迪把锚绳放出去,等到绳子正好拉紧,托马斯·赫德森便关了车,于是船就停在那儿,轻轻晃荡。
“这一下我们就照看得到他们了,”埃迪站在船头上说。“这几个小家伙真让我担足了心事,我是折腾不起了。弄得我乖乖连饭都吃不下了。瞧这够呛不够呛。”
“我就守在这儿照看他们吧。”
“让我先把来复枪给你递上来,我还得赶快回去服侍那盆要命的土豆哩。小家伙们不是爱吃土豆色拉吗?不是就爱吃我们那种做法的土豆色拉吗?”
“是啊。罗杰也挺爱吃。别忘了要多加些白熟老蛋和洋葱。”
“我的土豆保证又耐嚼又好吃。来复枪来了。”
托马斯·赫德森伸手接过来复枪,连着枪套的枪短短粗粗的,很是沉重。枪套是带毛的羊皮做的,剪短的毛做了里子,为防海上咸湿空气的锈蚀,他总让枪套吸饱了“神手牌”枪油。当下他抓住枪把把枪抽了出来,随手拿枪套往驾驶台的铺板下一塞。那是一把.256口径、18英寸老式枪管的曼利歇·肖纳牌来复枪,这样的枪目下已经不准出售了。枪托和前把因为不断上油擦拭,已经成了胡桃核仁那样的棕色。枪管由于插在马鞍皮套里长年摩擦的结果,看上去也油光光的没有一丝锈迹。枪托上的贴腮已经被他的腮帮子磨得滑溜溜的。一拉枪栓,旋转弹仓里满装着胖鼓鼓的弹药筒,金属壳的弹头又长又细,形如铅笔,只露出个小小的铅尖。
说实在的,把这么一把好枪备在船上真未免有些可惜,但是托马斯·赫德森对这把枪情有独钟,看到这把枪他就会想起许多旧事,想起许多熟人,想起去过的许多地方,所以他到哪里都喜欢把这支枪带着走。何况他早就得出了一个经验:把枪保藏在羊皮枪套里,只要让剪短的毛里子浸透“神手牌”枪油,那就是接触含有盐分的空气也照样能丝毫无损。再说,他觉得枪应该是射击用的,不是套在枪套里供收藏的,更何况这把枪又实在是好,使用起来容易,教给人家也包你一教就会,在船上使用更是灵便。他凡用这把枪射击,总是信心特足,只要目标在中近距离以内,打起来准能百发百中。他还有过好几支来复枪,哪一支打起来都没有这样得心应手。现在他从枪套里抽出枪来,把枪栓拉拉,推推子弹上膛,内心里就觉得挺快活的。
虽然有潮也有风,船却几乎没有什么晃动。他提起枪上的带子,把枪往控制台上的一个操纵杆上一挂,挂在那儿要用拿来就是,再方便也没有了。挂好以后他便在驾驶台的日光浴垫子上躺下。他是希望后背晒得黑些的,所以就肚皮贴地趴在那儿,看前边罗杰和小家伙们叉鱼。罗杰他们这会儿都钻到水下去了,他们留在水下的时间长短无定,探起头来换了口气便又一扭头不见了,有时候冒出水面,鱼叉上还叉着鱼。约瑟夫划着小艇,一会儿来招呼这个,一会儿去接应那个,把鱼叉尖齿上的鱼摘下来丢在小艇里。他听得见约瑟夫在那儿叫啊,笑啊,看得见鱼儿是一片五光十色,有红鳞的,有红鳞而带褐斑的,有红黄相间的,也有金黄条纹的,约瑟夫连拽带捋,把鱼摘下来都往后船里扔,那儿是晒不到太阳的。
“埃迪,弄杯酒来给我喝喝好吗?”托马斯·赫德森探身出去朝下面喊了一声。
“要喝点什么呢?”埃迪从前舱里伸出头来。他头上戴着他那顶旧毡帽,上身穿一件白衬衫。在明亮的阳光下,看得出他两眼布满血丝,而且托马斯·赫德森注意到他嘴唇上还涂着红药水。
“你这嘴巴怎么啦?”他问埃迪。
“昨天晚上惹了点麻烦。我马马虎虎就搽了点红药水。弄得挺难看的是不是?”
“就像岛上一些下等去处的婊子。”
“啐,去你的,”埃迪说。“黑咕隆咚的,我看也没看就搽了上去。全凭感觉呗。你要不要用椰子汁来兑酒?我正好有几颗鲜椰子。”
“好极了。”
“那就来一杯‘绿色艾萨克’,来个特别加料调制?”
“好。就来个特别加料调制。”
托马斯·赫德森趴在这垫子上,头部正好落在背阴里。驾驶台的前端是控制台,正是这控制台替他的脑袋挡去了阳光。埃迪的酒是用金酒、酸橙汁、青椰子汁加冰块调制的,还滴上了几滴安古斯图拉苦味汁,不多不少,正好使酒色泛出了玫瑰红,红到透出了点锈褐色。冰凉的一大杯,从船头端来给了托马斯·赫德森。托马斯·赫德森怕冰块被晒融,不让太阳晒着了酒,他把酒杯还拿在手里,顾自瞭望着海上。
“小家伙们看来干得成绩还不错,”埃迪说。“鱼捕到不少了,晚上这一顿尽够吃了。”
“除了鱼还有些什么可吃的?”
“可以来个鱼肉土豆泥。还可以来点凉拌番茄。当然先要上那道土豆色拉。”
“挺不错了。那土豆色拉做好了吗?”
“还没有凉透呢,汤姆。”
“埃迪,你挺喜欢做菜吧?”
“再对没有,我就是喜欢做菜。一桩是坐船,一桩是做菜,我最喜欢这两桩。我最不喜欢拌嘴打架,惹是生非。”
“不过你以前可一直是个惹是生非的惯家。”
“哪儿呀,我见了麻烦避都还来不及呢,汤姆。有时候麻烦是要避也避不过的,不过我总是尽量做到能避则避。”
“昨儿晚上又是怎么回事呢?”
“没什么。”
他不想谈昨晚的事。他也从来不提过去,因为过去疙疙瘩瘩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好,不谈吧。那除了这些我们还有些什么可吃呢?我们总得让孩子们尽量多吃点儿。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啊。”
“我在家里做了只蛋糕,也带来了。另外还有几个新鲜菠萝,眼下拿冰镇着,回头我就去切片。”
“好。那鱼怎么个吃法呢?”
“随你们爱怎么吃。回头先看看他们捕到的鱼里什么鱼味道最鲜美,再听听孩子们跟你和罗杰的意见,你们说怎么吃好,这鱼就怎么做。戴维刚捕到了一条黄尾鱼,挺不错的。他原先还抓到了一条,可惜给逃走了。现在这一条就很大,算得上是尖儿货。不过戴维这样也游得太远了点儿吧。鱼现在还在他的手里。可你瞧乔呀,他怎么像拼死命似的,把小艇划到安迪那边去了。”
托马斯·赫德森把酒往背阴里一放,站起身来。
“哎呀糟了,”埃迪说。“果然那玩意儿来了!”
隔着蔚蓝的海水望去,只见露出在水面上有个高高的三角形鱼鳍,有如一只小船的褐色风帆,凭着甩动的尾巴的一股强大推力,划破水面,冲刺一般向礁石外端的一个洞穴直扑而来。小家伙戴维这时候可就在洞边,把叉到的鱼儿挑出了水面,高高举起,连面罩都还蒙在脸上呢。
“糟了糟了,”埃迪说。“好厉害的一条槌头鲨呀。这下可糟了,汤姆。哎呀糟了糟了。”
据托马斯·赫德森事后回想,他当时印象中最突出的一点就是那鱼鳍矗起好高,东一转西一扭的,就像一条猎狗一路闻着气味紧追不舍,既像一把尖刀插来,却又似乎是东一摇西一摆的。
他拉起那把.256,对着鱼鳍稍前一点的地方就是一枪。可惜打了个“远弹”[即弹落点远于目标所在处。],只冲起一股水花。他还记得那枪管拿在手里是油黏黏的。眼看那鱼鳍还是摇摇摆摆直冲而来。
“快把那要命的鱼扔给它,”埃迪向戴维大喊一声,就从甲板室后墙上翻身跳进后舱里。
托马斯·赫德森又打了一枪,却还是“远弹”,只是冲起了又一股水花。他只觉得一阵反胃,肚子里好像给什么东西揪住了,死抓着不放。他就再打第三枪。他十分清楚这一枪关系重大,所以极力沉住气,打得小心在意。可看到的只是水花冲起在鱼鳍的前方。那鱼鳍还是杀气腾腾地一路直冲而来。他如今只有一枪可打了,再没有子弹了,而鲨鱼离小家伙却已只剩了三十来码,看它依然如一把利刃,划破了水面长驱直进。戴维这时候已经将下了叉齿上的鱼拿在手里,面罩也已经推在脑门子上,两道目光正镇定地瞅着那冲来的鲨鱼。
托马斯·赫德森极力要自己别紧张,沉住气,一定要凝神屏息,什么也别想,就专心打好这一枪。看那鱼鳍摆动得越发猛烈了,他正打算扣动扳机,往那鱼鳍根部前边一点点的地方一枪打去,却突然听得船尾响起了冲锋枪的开火声,只见鱼鳍的周围顿时水花四起。接着又是嘟嘟一个短点射,不前不后就在那鱼鳍的根部立刻扬起了一片更密集的水花。他把扳机一扣,冲锋枪声也就在这同时再次响起,短促而密集的一阵嘟嘟嘟,那鱼鳍便应声沉了下去,水下马上像开了锅,转眼一条大得从没见过的槌头鲨便翻起白肚皮冒出了水面,肚皮朝天歪歪斜斜地掠过水面一路滑了出去,好像滑水板一样溅起了两大道水花。鱼肚皮亮晶晶,白得丑恶刺眼,足有两三尺宽的嘴巴像翘起了嘴唇在狞笑,头上两个大角张得那么开,角梢上还各有一颗眼睛:就是这么个东西,挨着埃迪雨点般的枪弹,一颠一跳地在水面上直打刺溜。白肚皮上的黑点子枪眼一会儿就泛了红,跟着那大家伙便一翻身沉了下去。托马斯·赫德森看见它沉下去的时候还在水里不停打滚。
“这几个急死人的娃子,快叫他们都过来,”他听见埃迪在嚷嚷。“我真看不惯你们这样胡来。”
罗杰早已飞快地向戴维游了过去,约瑟夫把安迪拉上了小艇,也把船向另外两个孩子划去。
“乖乖!”埃迪说。“这样大的槌头鲨,你以前见过吗?真要感谢上帝,这种家伙要打人家的主意就一定得露出水面。感谢上帝让它们生就了这么个短处。王八崽子们可是经常占到便宜的。那家伙到死还想跑呢,你看见没有?”
“拿盒子弹给我,”托马斯·赫德森说。他身子在打颤,肚子里只觉得空虚、想吐。他高叫一声:“赶快到这儿来。”水里的几个人正随着小艇在游来,罗杰还托着戴维使劲帮他爬上小艇去。
“怎么不叫他们捕鱼啦,这一下可就有鱼可捕啦,”埃迪说。“外洋的鲨鱼都要吃这家伙来啦。满海洋的鲨鱼都要被这家伙招引来啦。汤姆,你看见没有?那家伙肚皮朝了天还想跑呢,后来那几个滚打得有多厉害!乖乖,这么大的槌头双髻鲨!你还看见没有?小家伙拿着鱼打算就要扔给这家伙了。戴维这小家伙机灵!好样的!戴维这小家伙真是好样的!”
“还是让他们都回来吧。”
“那当然。我刚才不过是说句气话罢了。应该让他们都回来。你放心,他们还会不想回来才怪呢。”
“哎唷,真是吓人哪。你那枪是哪儿来的?”
“专员大人找我的麻烦,不许我把枪带上岸,所以我就一直藏在我那铺位底下的箱子里。”
“你的枪法还真准。”
“我的妈哎,在这种要命当口还会打不准啊?你不看见那鲨鱼在向戴维冲来?戴维这小家伙不慌不忙,就等着拿鱼扔过去呢,一双眼睛就硬是瞅着那直扑过来的鲨鱼呢。好家伙,见到了他这么个好样儿的,我这辈子算是死也瞑目了。”
戴维他们都出了小艇,上船来了。小家伙们个个是一身水,情绪都非常激动,罗杰却还心有余悸。他过来跟埃迪一个劲儿握手,埃迪说:“在这种涨潮的时候我们让他们这样出海,这本来就错了。”
罗杰摇了摇头,伸出一条胳膊搂住了埃迪。
“都怪我,”埃迪说。“我是本乡本土的人。你是外地来的。这不能怪你。责任都在我一个人。”
“你已经是尽心尽责到家了,”罗杰说。
“这算得啥呀,”埃迪说。“这么点距离,谁还会打不中呀。”
“那大家伙你可看清了,戴夫?”安德鲁这一回的口气就客客气气了。
“起先只看见鱼鳍,一直到临了才看到了鱼身。可这时候埃迪就把它打中了。那大家伙先是沉了下去,一会儿又肚皮朝天浮了上来。”
埃迪拿了块毛巾在替戴维擦身子,托马斯·赫德森看见戴维从两腿到肩背都还满是鸡皮疙瘩。
“那大家伙浮上水面肚皮朝了天还想逃跑,这样的事我倒还从来没有见过,”小汤姆说。“走南闯北到哪儿也没有见过。”
“这样的事是难得看得到的,”他父亲对他说。
“这大家伙要称起来一千一百磅重总该有吧,”埃迪说。“我看再大的槌头鲨天下也不会有了吧。哎哟,罗杰,你看到了那鱼鳍没有?”
“看到了,”罗杰说。
“你们看我们能不能去把它抓来?”戴维问。
“那哪儿行呢,”埃迪说。“它打了一连串的滚,往下直沉,鬼知道到底沉在哪儿呢。它沉到了好几百尺深的海底,满海洋的大小鱼类都会来拿它当美餐。这会儿只怕已经把四面八方的鱼类都招引来了呢。”
“要是能把它抓到该有多好呢,”戴维说。
“别乱想了,戴维老弟。你身上还满是鸡皮疙瘩呢。”
“那时候你心里害怕得够呛吧,戴夫?”安德鲁问。
“是这样,”戴维老老实实告诉他。
“当时你又打算怎么办呢?”小汤姆问道,一副十分敬重的口气。
“我当时本来打算把鱼扔给它,”戴维说。托马斯·赫德森对他望望,觉得自己肩膀上突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鸡皮疙瘩。“然后再瞅准它的正中门面一鱼叉刺过去。”
“唉,真是的,”埃迪叽咕了一声,手拿着毛巾转身要走。“你想要喝点儿什么,罗杰?”
“你有毒药没有?”罗杰问他。
“你别再胡说了,罗杰,”托马斯·赫德森说。“这事我们大家都有责任。”
“是有责任而没有负起来啊。”
“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
“那也只好如此了。”
“我去调两杯金酒,”埃迪说。“刚才闹得正紧张的时候,汤姆已经来过一杯了。”
“还在那边搁着没有动过呢。”
“搁到这会儿哪里还喝得哟,”埃迪说。“我给你重新去调一杯。”
“你真是个好样儿的,戴维,”小汤姆抑制不住万分自豪的心情,对戴维说道。“你看着吧,等将来回到了学校里,我一定要去给同学们好好讲讲。”
“他们才不会信你呢,”戴维说。“你别去给他们讲,除非我从此不上学了。”
“为什么不讲?”小汤姆问。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戴维话刚出口,忽然就哇的一声,像个小娃娃似的哭了起来。“得了得了,你说了要是人家不信,那叫我怎么受得了啊。”
托马斯·赫德森把他一把抱起,揽在怀里,把小家伙的脑袋紧紧搂在胸前。那另外两个孩子都背过了脸去,罗杰也把目光移到了别处,就在这时候埃迪从舱里出来了。他端来了三杯酒,一个大拇指还扣在其中的一只酒杯里。托马斯·赫德森一看这光景就知道,他在下面已经先喝过一杯了。
“戴维,你这是怎么啦?”埃迪一来就问。
“没什么。”
“没什么就好,”埃迪说。“你说话有志气,我听着也喜欢,你这个亲爱的小鬼,淘气的小鬼。快下舱里去,别哭鼻子了,让你爹好好喝一杯。”
戴维却还是站在那儿,胸挺得笔直。
“那块地方到低潮的时候可以去捕鱼吗?”他问埃迪。
“那只管放心去捕吧,不会有什么了,”埃迪说。“大不了就是有些海鳝。不过到那种时候大鱼也不来。潮低大鱼来不了。”
“我们等低潮的时候再去好吗,爸爸?”
“埃迪说可以去就去。得由埃迪说了算。”
“别瞎说,汤姆,”埃迪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是喜滋滋的,那搽了红药水的嘴唇也显得喜滋滋的,那布满血丝的眼睛更是欢喜得不能再欢喜了。“不过依我说,谁要是带了家伙去却打不了那天杀的贼鲨鱼,那我看他倒还不如干脆把家伙扔下,别去那儿自找麻烦。”
“你把那大家伙打得还不够瞧吗,”托马斯·赫德森说。“你这一顿打打得真是太出色了。只恨我的嘴太拙,实在形容不出你打得有多出色。”
“你也用不到来捧我,”埃迪说。“反正那凶恶的老天杀的肚皮朝了天还想逃跑的光景,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这样穷凶极恶的东西请问你几时见过?”
大家就在那儿坐等吃午饭。托马斯·赫德森向海面上望去,看见约瑟夫已经把小艇划到了鲨鱼沉下去的那个所在。约瑟夫从小艇里探出了身子,正用水底观察镜在向水底下瞧。
“看得见什么吗?”托马斯·赫德森大声问他。
“太深啦,看不清楚啊,汤姆先生。那大家伙一直掉到暗礁底下去啦。这会子八成儿在海底里躺着哪。”
“要是能把它那副牙床骨弄来该有多好啊,”小汤姆说。“晒晒白,挂起来,你一定也很赞成吧,爸爸?”
“真要这样,只怕我又要做噩梦了,”安德鲁说。“弄不到也好,我开心。”
“这样的战利品,真是绝了!”小汤姆说。“带到学校里去,多有光彩!”
“就算弄到了也是该戴夫的,”安德鲁说。
“不对,是该埃迪的,”小汤姆说。“只要我问他要,我相信他一定会给我的。”
“我说他准会给戴夫,”安德鲁说。
“戴夫啊,我看你就不要这样急着再出去了吧,”托马斯·赫德森说。
“出去也要等吃过了午饭,再过上好半天哩,”戴维说。“一定要等到潮低了才能出去啊。”
“我是说你不要急着再去摸鱼了。”
“埃迪说过潮低了就没事了。”
“这我也知道。可我还是心里直发毛。”
“埃迪说的不会错。”
“我就求你看在我的分上,不要去了,行不行?”
“那当然行,爸爸,你这么说了那还有不行的吗?可我就是喜欢到水里去。别处不去都不要紧,可水里我最喜欢去了。而且既然埃迪说了……”
“那好吧,”托马斯·赫德森说。“本来嘛,千难万难,求人最难啊。”
“爸爸,我可没有这样的意思。既然你要我别去,那我就不去。不过埃迪说了……”
“不是还有海鳝吗?埃迪不是说过还有海鳝吗?”
“爸爸,海鳝是到处都会碰到的。你自己就教过我碰到了海鳝不要害怕,对付海鳝自有办法,提防海鳝也有门道,海鳝的洞又是认得出来的。”
“对。有鲨鱼的地方我都让你去了呢。”
“爸爸,那我们是大家一块儿去的呀。你又何必把责任尽往自己身上揽呢,这事不能单怪你呀。都是我,游得也太远了点儿,而且叉住了多好的一条黄尾鱼又让它逃了,弄得海水染上了血腥味,这才招来了鲨鱼。”
“你说它是不是像一条猎狗,鼻子那么尖,来得那么快?”托马斯·赫德森说。他这是有意要说得轻松点,好消除刚才的那股子情绪。“这真算得上是高速度了,这样高速度的鲨鱼我以前也见过。过去在信号礁一带的海里就有那么一条,只要一闻到鱼味儿,就那样飞快赶来了。今天我真是惭愧,竟然一枪也没有打中。”
“只差那么一点点就打中了,爸爸,”小汤姆说。
“没有打中就是没有打中,再说也是白说。”
“那家伙不是冲着我来的,”戴维说。“是来抢鱼吃的。”
“可也不会饶了你的,”埃迪说。他来摆餐具准备开饭了。“你别太天真了,你身上有鱼味,水里有血腥,它还会不来吃了你?连匹马都要一口吃了呢。再大的东西都要一口吃了呢。哎呀,别谈这档子事了好不好?你们一说,看我又得去喝一杯了。”
“埃迪,”戴维说。“等潮低了再去,真能没事啦?”
“包你没事。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
“你该不是还有点没死心吧?”托马斯·赫德森问戴维说。他已经不再望着海面了,心里早又平静了下来。他想明白了:不管小家伙的动机如何,戴维这样一再争着要去还是好的,小孩子就应该这样。他看清了:倒是自己,一事当前就只考虑自身。
“爸爸,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喜欢到水里去,比啥都喜欢。何况今天天气又这么好,下海再合适也没有了,保不定什么时候又要刮起风来……”
“而且埃迪说了……”托马斯·赫德森接口替他说下去。
“对,而且埃迪说了……”戴维对他做了个傻笑。
“埃迪说了,你们都别胡扯淡了。快来放开肚子吃吧,再不来吃我可要一股脑儿往大海里扔啦。”他站在那儿,面前摆开了一大碗色拉、一大盆炸鱼,还有一道是土豆泥。“那个乔上哪儿去啦?”
“找那条鲨鱼去了。”
“这家伙疯了。”
埃迪下舱里去了,小汤姆把菜一一传给大家,这时候安德鲁就悄悄问他父亲:“爸爸,埃迪是个酒鬼吧?”
托马斯·赫德森正在舀冷拌土豆色拉,那色拉上还撒了一层粒子很粗的黑胡椒末。这是仿当年巴黎利普餐厅的做法,还是他教给埃迪的,现在可就成了埃迪船上的拿手菜之一了。
“他刚才枪打鲨鱼你看见了没有?”
“当然看见啦。”
“这样的枪法酒鬼就打不出来。”
他给安德鲁的盘子里舀了些色拉,自己也舀了一些。
“我问不是因为别的:我坐在这儿望过去,对面就是厨房,我们在这儿坐了这么会儿工夫,我看他从一个瓶子里倒酒喝,已经喝了大概有八杯了。”
“那瓶酒是他自己的,”托马斯·赫德森一边解释,一边又给安德鲁舀了些色拉。饭吃得像安德鲁这样快的,他还没有见到过第二个。安德鲁说那是他在学校里学会的。“注意饭要吃得慢一点哪,安迪。埃迪每次来船上,总要把自己的酒也带上。大凡好的厨子都是喜欢喝两口的。有几位酒量还蛮大呢。”
“我算了算他一共喝了八杯。等等,这会儿又在喝第九杯了。”
“安德鲁,你这个人怎么搞的!”戴维说。
“都别说了,”托马斯·赫德森喝住了他们俩。
小汤姆却忍不住要来说两句:“你不想想他救了你哥哥的命,这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好人哪。可你就因为见他喝了一两杯酒,居然在背后骂人家酒鬼,他就是多喝了几杯你也不应该嘛。人都是有情有性的,看你以后怎样跟人家相处!”
“我没有骂他酒鬼。我不过是想知道他是酒鬼不是,所以就问了爸爸。我不是说酒鬼就不好。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人家到底是酒鬼不是。”
“我将来挣了钱,头一笔拿来就要请埃迪喝酒。管他喝的是什么,反正他喝啥我就给他买啥,不但请他喝,我还要陪他一起喝呢,”小汤姆摆足了架势说。
“喝什么呀?”扶梯口上露出了埃迪的脑袋,旧毡帽推在了后脑勺上,晒得黑黑的脸儿上方出现了一大圈白,搽着红药水的嘴巴角上斜衔着一支雪茄。“除开啤酒你们要是胆敢偷喝了什么,叫我看到了我非把你们揍个半死不可。三个娃娃我一个也饶不了。好了,不许再谈喝酒了。倒是土豆泥,要不要再来点儿?”
“那就劳驾了,埃迪,”小汤姆一说,埃迪便又下舱里去了。
“好,这下就是十杯了,”安德鲁从扶梯口里向下望了一眼,说。
“你给我少啰唆,大骑师,”小汤姆对他说。“对这样了不起的人你也不懂得尊敬?”
“再吃点鱼吧,戴维,”托马斯·赫德森说。
“那条黄尾大鱼呢?”
“大概还没有来得及下锅烧吧。”
“那我就来一条黄石鲈。”
“这种鱼味道可鲜着哪。”
“叉住的鱼要是马上就烧来吃,我看味道一定还要鲜,因为一叉子下去就见了血,活杀的就是好吃。”
“爸爸,我想请埃迪来跟我们一块儿喝一杯,你说好不好?”小汤姆问。
“好啊,”托马斯·赫德森说。
“他已经跑来喝过一杯了,你们忘啦?”安德鲁插上来说。“我们一到船上,他就迎出来喝了一杯。你们难道就忘啦?”
“爸爸,我想现在再去请埃迪来跟我们一块儿喝一杯,要他也跟我们一块儿吃饭,你说好不好?”
“那太好了,”托马斯·赫德森说。
小汤姆就下舱里去了,托马斯·赫德森听得他说:“埃迪,爸爸让我来说,请你自己也调杯酒到上边去跟我们一块儿喝,饭也就跟我们在一块儿吃吧。”
“不吃啦,汤米,”埃迪说。“我从来没有吃午饭的习惯。我一向是早饭吃一顿,一直到晚上再吃一顿。”
“就跟我们一块儿喝一杯,怎么样?”
“我已经喝过好两杯了,汤米。”
“那你这就陪我喝一杯,我来瓶啤酒陪陪你,好不好?”
“好,就依你,”埃迪说。托马斯·赫德森听见冰箱门一开一关。“来,祝你好运,汤米。”
托马斯·赫德森听见两个瓶子碰得叮当有声。他对罗杰看了一眼,罗杰却两眼望着大海。
“也祝你好运,埃迪,”他听见小汤姆说。“能跟你干一杯,真是有幸。”
“哪儿的话呢,汤米,”埃迪对他说。“能跟你干一杯才是有幸呢。我今天真是开心,汤米。我打死那条贼鲨鱼,你看到了吧?”
“当然看到了,埃迪。你真的不想去跟我们一块儿吃点儿了?”
“不吃啦,汤米。真的不吃啦。”
“那你要不要我在这舱里陪陪你,免得你一个人喝酒冷清?”
“不用不用,汤米。你该不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吧?我又不是不喝酒就过不去。我很过得去,除了替人做做饭,换口饭吃,啥都不用去操心。没别的,我是心里痛快,汤米。我打死鲨鱼你见到啦?真见到啦?”
“埃迪呀,你干得太棒了,我算是开了眼界。我没胡思乱想,我不过是想问你:你不觉得冷清吗?要不要人来陪陪你?”
“我这辈子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冷清,”埃迪对他说。“我本来就很快活,在这儿又挺惬意,所以越发觉得快活了。”
“埃迪,你再说我也要留在这儿陪陪你。”
“不要这样,汤米。这儿还有盘鱼,你端着,快回上边去吧,到上边去吃饭才是你的正经。”
“我端上去了还要下来,留在这儿陪你。”
“我又没病没痛,汤米。我要是真有什么病痛,倒很希望你能来陪陪我,照料照料我。可我现在心里痛快着哪,真的,我可以说从来也没有这样痛快过。”
“埃迪,你可别跟我客气啊,你那瓶酒真的够喝啦?”
“够啦够啦。不够的话我就向罗杰和你爹借一瓶来喝。”
“那好,我就把鱼端上去,”小汤姆说。“埃迪啊,你既然觉得一切都很顺心,那就太好了。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小汤姆端着一大盘鱼来到了后舱里。盘里有黄尾鱼,有黄白两种石鲈鱼,也有石斑鱼,都连胸带腹划上了一道道长条切口,切口很深,呈倒三角沟状,露出了白白的鱼肉,炸得又黄又脆。他就把盘子依次递到各人的跟前。
“埃迪说他多谢你了,酒他也喝过一杯了,”他说。“还说他从来没有吃午饭的习惯。这鱼味道还可以吗?”
“好吃极了,”托马斯·赫德森对他说。
“你也请尝尝,”小汤姆对罗杰说。
“好,”罗杰说。“我来尝尝。”
“怎么,你还什么都没有吃过吗,戴维斯先生?”安德鲁问。
“是啊,安迪。我就吃,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