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下来,好在有些微风,所以并无蚊蚋扰人。船舶早已收起了挑出在船外的支杆,顺着航道一一进了港,此刻就都停泊在码头前边的泊位上——海滩上一溜儿共有三个码头伸出在港湾里。潮水退得很快,船上的灯光映照着水面,海水给照得绿幽幽的,流得好急,连码头的脚桩都像要被一并吸了去似的,他们两个人所在的那条大游艇的船尾也给搅得旋涡连连。游艇外壳木板上的反光向码头的白木脚桩射去,脚桩上绑着一个个汽车卡车的旧轮胎以防船只碰撞,在黑魆魆的水下岩石间投下了一圈圈浓浓的倒影。亮光吸引了附近水里的颚针鱼,都来这里顶着水流,浮在那里不进不退。这些又细又长,也像海水那样给照得绿幽幽的颚针鱼,只有尾巴在摆动;那可不是在觅食,也不是在嬉戏,是见了灯光看入了迷,浮在那里不想游走了。
他们两个正在游艇上等候罗杰·戴维斯。游艇是约翰尼·古德纳的,叫“独角鲸”号,此刻船头正迎着退潮。船后相连的泊位上也是一条游艇,船主人正是成天混在博比酒店里的那对男女。两条舱式豪华游艇各自把缆绳拴得牢牢的,所以始终保持着船尾对船尾的架势。约翰尼·古德纳就在船尾,坐在一把椅子里,脚搁在另一把椅子上,右手是一杯“汤姆·柯林斯”[以金酒(杜松子酒)加上柠檬汁、苏打水、糖汁和冰块调和而成的一种酒。汤姆·柯林斯据说是一个善调此酒的酒店侍者的名字。],左手是一根青皮的墨西哥长辣椒。
“妙啊,”他说。“这边咬上一点,辣得满嘴生火,只消那边再喝上一口,可以马上烟消火灭满嘴生凉。”
他吃第一口辣椒,咬了一口就咽下去,卷起了舌头,“嘘”的一声,哈出了一口长气,赶紧端起大酒杯猛灌了一大口。丰满的下嘴唇撅起来舔了舔那爱尔兰人特有的上嘴唇,一双灰眼睛一眯,笑了出来。他的两个嘴角生来就有些往上翘,看去总像要笑,又像刚刚笑过,不过从他那张嘴巴上却很难看出他有什么性格特点,恐怕只有那薄得出奇的上嘴唇,比较招人注意。倒是他那双眼睛,总引得人要忍不住多看上几眼。论身量个头,他属于中量级略偏重的类型;不过此刻他浑身舒坦靠在那里,看去神气倒还不错。在他这神气算是不错了,可要是出现在常人脸上那就是面色欠佳,肯定是有什么病了。他脸上晒得黑黝黝的,可是鼻子和前额都已晒得脱了皮,头上已经有些谢顶,所以脑门显得特别的高。下巴上有一道疤,要是能再往中间挪过点儿的话,人家还会当是个酒窝呢。他的鼻梁稍有点扁平,不细看很难觉察。还说不上是个塌鼻子,只是让人觉得就像一位现代雕刻家拿块石头即兴雕个头像,在鼻子的部位下手略重,多凿去了那么一点点。
“汤姆,你这个没出息的小子,近来在干些什么呀?”
“一直在画画。”
“我知道你就会画画,”说完他又咬了一口辣椒。那辣椒有半尺来长,皱巴巴、瘪塌塌的。
“辣椒就辣第一口,”他说。“爱情的创伤也是这样。”
“胡说八道!辣椒两头都辣。”
“那爱情呢?”
“爱情?全是放屁!”托马斯·赫德森说。
“你也太动感情了。说这种气话又是何苦呢?这样下去看你要变成什么样的人了?这个岛上的牧羊人都有疯病,难道你也想跟着他们发疯?”
“这个岛上是不养羊的,约翰尼。”
“不养羊可养蟹哩,那就准是养蟹户都有疯病,”约翰尼说。“我们不希望看到你硬是钻进了牛角尖出不来。来,拿根辣椒,也尝尝味道。”
“味道我早尝过了,”托马斯·赫德森说。
“唉,你的身世我了解,”他说。“你用不到向我吹嘘你的光辉历史。那八成儿都是你编出来的。我还会不清楚?大概辣椒还是你传入巴塔哥尼亚[南美洲东南部的一片高原。一部分属阿根廷,一部分属智利。]的吧,还是用牦牛驮的哩!不过我这个人的思想是很新的。我告诉你说,汤米,辣椒我也吃得多了,有塞鲑鱼肉的,有塞鳕鱼干的,有塞智利鲣鱼的,也有塞墨西哥斑鸠胸脯肉、火鸡肉,甚至鼹鼠肉的。塞什么馅子的都有,我也什么都买来吃。吃得那个得意,活脱儿就像当了王上。不过这许多吃法其实都是搞的邪门歪道。倒还不如这瘪塌塌、干巴巴长长的光杆辣椒一根,没塞一点馅子,虽然貌不惊人,蘸上些浓浓的‘楚潘戈’沙司吃起来,那味儿却最妙了。啐,去你的混蛋——”他又缩起了舌头,嘘出了一口长气——“这一口我咬大了,给你辣的!”
他端起“汤姆·柯林斯”猛灌了好大一口。
“吃了辣椒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喝酒,”他还挺有理由。“嘴里辣得要命,总得喝一口清凉清凉。你再来点儿什么?”
“我就再来一杯金酒补汁吧。”
“来呀,”约翰尼喊了一声。“给姆库布瓦老爷[原文系斯瓦希里语,想是托马斯·赫德森在东非时有这么个称呼。]再来一杯金酒补汁。”
约翰尼游艇的船老大在岛上雇了几个小厮,其中一个叫弗雷德的,把酒送了上来。
“您请,汤姆先生。”
“多谢,弗雷德,”托马斯·赫德森说。“为王太后干杯,愿上帝保佑她。”两个人就一同举杯而饮。
“那个老色鬼哪儿去了?”
“还在他自己的屋里。一会儿就来。”
约翰尼又吃了几口辣椒,也没有再辣椒长辣椒短的叨叨,这样把杯里的酒都喝完了。他说:“你到底过得好不好,汤姆老兄?”
“挺不错嘛,”托马斯·赫德森说。“我已经学会了独自一人自自在在过活,画画也很用功。”
“你真喜欢在这儿画画?真愿意在这儿一直画下去?”
“是的。到东到西地画画,我已经厌倦了。我倒宁愿就在这儿画画。在这儿我过得挺好的,约翰尼。不骗你,真过得好极了。”
“论地方这儿还不坏,”约翰尼说。“像你这样胸中有些才华的人,当然会觉得这个地方还不坏。可像我这样的人,一向是喜欢起来恨不得就要,讨厌起来恨不得就甩,我哪儿能受得了这样的地方?听说罗杰觉得没有脸见我们,是真的吗?”
“这么说,事情早已传开了。”
“我是在大陆沿海一带听说的。”
“他在那边怎么啦?”
“我也不十分清楚。不过事情反正相当不光彩。”
“真的很不光彩?”
“其实呢,光彩不光彩,在那边自有另外一套观念。你的意思我懂,不过事情并不是这样,逗得他着魔的那个俏妞儿,其实还不能算不够年龄。那边气候条件特殊,吃的蔬菜又新鲜,再加上其他的种种因素,所以人的‘规格’也大,这只要看他们那里出的橄榄球球员就知道。乖乖,十五岁的小丫头看去就像二十四岁的大姑娘。真要到了二十四岁上,就都成了梅·惠蒂女爵士[梅·惠蒂(1865—1948):英国著名戏剧演员,70岁后又登上银幕,演老妇人角色堪称一绝,参加过《居里夫人》、《深闺疑云》、《忠勇之家》等片的拍摄,曾两次获奥斯卡奖的提名,并因其艺术上的成就获得了英国的女爵士称号。]啦。你要还是个光棍的话,可真要仔细看看她们的牙口才好哩。当然这只是说个笑话,看牙齿又能看得出什么名堂来呢?另外,这些丫头大都还上有父母,没有双亲也必有个单亲,而且她们个个都饿得慌。当然这跟气候也大有关系,没有那样的气候就不会有那样大的胃口。毛病,就在于人们有时候心太热,心里一热就不会想到问她们要驾驶执照或社会保险卡来看看了。依我看,衡量成人未成人的标准,应该看身材、看体重、看总的行事能力,而不应该光看年龄。光看年龄,造成的冤案就太多了。真是比比皆是。玩别的什么,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早熟还要受责罚的。倒是正相反:当学徒拿几个月例钱,谁都认为那是天公地道。还有赌赛马也要当心。我就是在这档子事上让人抓住了辫子,给整苦了。不过罗杰老兄让人家抓住的把柄却不是这个问题。”
“人家抓住我什么把柄啦?”罗杰·戴维斯问。
原来他早已从码头上下来,跳到了甲板上,因为穿的是麻底鞋,所以没有出一点声响。他上身套一件宽松的运动衫,至少大了三个尺码,下身穿一条粗蓝布的旧工装裤,却又裹得紧绷绷的,所以站在那里看起来显得身影儿奇大。
“嗨!”约翰尼说。“你呀,铃也没按门也没敲。我正告诉汤姆来着,我说我也不清楚人家抓住了你什么把柄,反正绝不是搞了未成年的‘祸水小妞’。”
“好了,”罗杰说。“不谈这些。”
“你怎么那么横啊?”约翰尼说。
“我这不是横,”罗杰说。“我是客客气气求你们。你船上还有酒喝啊?”他瞅了瞅后边船尾对着他们的那条舱式豪华游艇。“那船是谁的?”
“就是混在庞塞酒店里的那对男女的。你没听说吗?”
“哦,”罗杰说。“这些家伙,真是丢尽了我们的脸。甭管他们,我们且来喝一杯。”
“来呀,”约翰尼叫了一声。弗雷德从舱里钻出来,过来问:“有什么吩咐,先生?”
“问问两位老爷想要喝点什么。”
“两位请吩咐,”弗雷德说。
“汤姆先生喝什么我也喝什么,”罗杰说。“他是我的向导兼顾问嘛。”
“今年来野营的人多不多?”约翰尼问。
“迄至目前还只有两个,”罗杰说。“就是我和我的顾问两个。”
“说‘我和顾问俩’岂不省点事,”约翰尼说。“真是,你的书都是怎么写的?”
“语句上有什么不到之处,我反正可以花两个钱请人替我修改。”
“不花钱岂不是更好,”约翰尼说。“我跟你的顾问刚才是在这儿聊天来着。”
“顾问说他在这儿的日子过得真是心满意足。他就打算在这个岛上一辈子住下去了。”
“你真应该去那个地方看看,”汤姆也对约翰尼说。“他有时也请我去喝两杯。”
“可有娘们?”
“这倒没有。”
“那你们两位老兄都在干些啥呢?”
“反正我一天到晚就没有闲过。”
“可你以前也常来这儿住。那时候你们都干些啥呢?”
“游泳,吃饭,喝酒。汤姆得画画,我就看看书,谈谈天,再看看书,想钓鱼可以一直钓下去,不钓鱼就去游泳,回来再喝点酒,睡上一觉……”
“也没有娘们?”
“也没有娘们。”
“我总觉得这不大正常。这种生活的气氛似乎不大对头。两位老兄鸦片总该抽了不少吧?”
“汤姆你说呢?”罗杰问。
“非头挑的不要,”托马斯·赫德森说。
“大麻该种得很不错吧?”
“种了没有,汤姆?”罗杰问。
“去年年成不行,”托马斯·赫德森说。“雨水太多,收成给冲了个精光。”
“你们说的,我听着觉得压根儿就不对头,”约翰尼喝了口酒说。“只有一点我听了还高兴,就是:酒,你们倒还照喝不误。两位老兄大概已经出家修行了吧?汤姆大彻大悟了没有呀?”
“汤姆你说呢?”罗杰问。
“对待上帝的态度,还跟以前差不多,”托马斯·赫德森说。
“信得很虔诚?”
“我们是主张信仰自由的,”托马斯·赫德森说。“愿意信什么教就信什么教,只管搞你的活动好了。反正岛上有个棒球场,要活动活动有的是地方。”
“要是轮到上帝上场击球的话,我就一定投给他一个快球,管保又高又刁,”罗杰说。
“罗杰,”约翰尼责备他说。“这会儿天色已经晚了。你难道没看见,暮霭四合,夜幕降临,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亏你还是个作家呢。天黑以后说话还这样不尊重上帝,可要不得啊。说不定他这会儿正举起了球棒,就在你的背后站着呢。”
“我说他会不出来击球才怪,”罗杰说。“最近我就见过他来击球。”
“可不,”约翰尼说。“他还管保会一棒就击中你投出的快球,把你打得狼狈下场哩。我就见过他打出了一个安打。”
“是啊,你还会没见过吗,”罗杰顺着他的话儿说。“别说你见过,连汤姆也见过,我也见过。可我还是要投出漂亮的快球,把他杀出局。”
“咱们不谈上帝了,”约翰尼说。“还是弄点儿东西来吃吃吧。”
“替你开着这玩意儿在海上到处跑的那个糟老头儿,现在做的菜还行吗?”托马斯·赫德森问。
“做海鲜杂烩浓汤是拿手,”约翰尼说。“今天晚饭还有黄澄澄的蛋炒饭外加清烧鸻鸟。一身金黄的金斑鸻鸟。”
“听你这满口金啊黄的,倒很像个专门搞室内装修的,”汤姆说。“不过随你怎么说吧,这种季节鸻鸟是决不会一身金黄的。你这鸻鸟是哪儿打来的?”
“在南岛[比美尼双岛中的另一个岛。]打的。我们的船开到南岛靠岸停泊,我们下水游泳。我打个唿哨,鸟群飞了回来,这样一连两次,每次都打下了几只。每人有两只可吃。”
夜里天气晴和,吃过晚饭,他们就到船尾的甲板上一坐,喝喝咖啡抽抽雪茄。这时从另外一条船上又过来了两个人,都是些游手好闲的浪荡汉之类,一个带吉他,一个带班卓琴,码头上也聚起了一帮黑人,当下断断续续唱了几支歌。都是码头上黑咕隆咚中的那帮黑人先找支歌唱开个头,弹吉他的弗雷德·威尔逊就边弹边唱,弗兰克·哈特的班卓琴只能在一旁胡乱凑合。托马斯·赫德森对唱歌是不在行的,所以就坐在一边,在黑咕隆咚中当听客。
博比的酒店里庆祝活动搞得正热闹,从水面上望去,看得见那里店门大开,灯火辉煌。潮水退落的势头依然很猛,水上照得到灯光的地方看得见有鱼儿在那里乱窜乱跳。汤姆明白,那多半是灰鲷,潮水里裹挟着许多小鱼一起往外涌,正好给灰鲷当了美餐。有几个黑人小伙子不用钓竿就凭钓线在那里垂钓,有时上钩的鱼儿逃了,可以听见他们一片骂骂咧咧,但声音不大,有时钓上了一条,便又听见鲷鱼在码头上直扑腾。那边水里是有大鲷鱼的,所以这帮小伙子就用大块的旗鱼肉做钓饵。当天下午早些时候有条船捕得了一条旗鱼回来,把鱼吊起来拍了照,过了磅,就宰了。
歌一唱起来,码头上就围上了许许多多人。黑人里边有一个叫鲁珀特·平德的,是个特大号的彪形大汉,据说有一次他曾独力背起一架钢琴,从官家码头顺着王家国道一直背到现已被飓风刮倒的老夜总会。而且此人总是以一名战士自命。当下他便从码头上向船里喊道:“约翰船长,弟兄们说他们嘴巴干啦。”
“那就去买点喝的,可要少花钱,别喝那种有伤身体的啊,鲁珀特。”
“遵命,约翰船长。就喝朗姆酒[低度糖酒。]。”
“我也就是这个意思,”约翰尼说。“那何不干脆去买一坛来呢?我看还是去买一坛划得来。”
“多谢你啊,约翰船长,”鲁珀特答应一声,就挤过人群,打头走了。人群也一下子就散去了很多,都跟着他去了。托马斯·赫德森看他们都是往罗伊的酒店去的。
就在这个当儿,停泊在布朗码头的一条船上呼地飞起了一枚烟火,高高地直蹿到半空,啪的一声开了花,照得满港通明。跟着又是呼地飞起了一支,这一回却是斜着放出去的,飞到他们那个码头的左侧尽头处,就在头顶上炸开了。
“他奶奶的,”弗雷德·威尔逊说。“我们怎么没有想到差人到迈阿密去买一些来呢。”
这时候呼呼之声、啪啪之声早已响成一片,各路烟火齐起,照亮了夜空。借着亮光看去,只见鲁珀特他们又一起回到码头上来了,鲁珀特的肩上还扛着一个套在柳条筐里的大酒坛。
这边一条船上也有人放了一支烟火,就在码头的顶上炸开了,把人群照得一清二楚:都是黑黑的脸,黑黑的脖子,黑黑的胳膊,鲁珀特是扁脸盘、宽肩膀、粗脖子,套着个柳条筐的酒坛紧偎在脑袋边,一副爱惜而又得意的样子。
“拿杯子来,”他回过头去对跟在后面的人说。“都拿搪瓷杯子来。”
“我们只有铁皮杯,鲁珀特,”有个小伙子说。
“要搪瓷杯子,”鲁珀特说。“没有就去买。上罗伊的店里去买。我这儿有钱。”
船上的弗雷德·威尔逊对弗兰克·哈特说:“去把我们的信号枪拿来,弗兰克。把旧有的信号弹打掉,趁此另换些新的,岂不是好?”
鲁珀特一副神气的样子,正等着人家拿杯子来,有人却拿来了一只长柄锅,鲁珀特就先给倒上一锅,大家便传来传去喝了起来。
“让小兄弟们先喝,”鲁珀特说。“喝吧,小子们。”
歌还在不断往下唱,都各唱各的。除了放烟火,有的船上还鸣起枪来,长枪短枪都有。布朗码头上有人还开起了冲锋枪,曳光弹像打水漂似的在水面上掠过。先是三四发的短点射,后来干脆扫上一梭子,嘟嘟的一连串红色曳光弹在港湾上空飞了过去,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弗兰克·哈特取来了信号枪和各色信号弹,提着箱子下了船,来到船尾,那边码头上也正好把杯子拿来,鲁珀特的一个帮手就动手斟酒,一杯杯递给大家。
“上帝保佑王太后!”弗兰克·哈特嘴里念了一声,手上早已装好信号弹一扣扳机。信号弹越过码头的尽头,向着博比先生大开的店门直飞而去。结果打在门旁的混凝土墙壁上,炸开的弹药落在珊瑚岩大道上熊熊燃烧,白晃晃的光芒照得四下通明。
“小心哪,”托马斯·赫德森说。“这种信号弹弄得不好也会烧伤人的。”
“小心个屁,”弗兰克说。“老子倒要试试,看能不能叫专员官邸也吃我一家伙。”
“可别烧着了房子啊,”罗杰提醒他。
“烧了我赔嘛,”弗兰克说。
信号弹向上划出一道弧线,直奔那白色门廊的高大府邸而去,可惜距离够不着,还没到专员府上的门廊就烧成了亮堂堂的一片。
“亲爱的专员大人,”弗兰克又是一颗信号弹上了膛。“我倒要叫你这个混蛋看看我们到底爱国不爱国。”
“还是小心点儿吧,弗兰克,”汤姆劝他。“耍火爆性子,多没意思。”
“今天晚上我要痛快一下,”弗兰克说。“当然首先得为王太后祝寿,可我自己也要痛快一下。闪开点儿,汤姆,看我一枪打到布朗码头上。”
“布朗码头上堆着汽油桶哪,”罗杰说。
“放心,我一会儿就好,”弗兰克向他保证。
是他为了要逗逗罗杰和托马斯·赫德森,故意枪枪都没打中呢,还是他当真枪法不济,这就很难说了。罗杰和托马斯·赫德森也谁都吃不准,不过有一点他们是有数的,那就是,拿一支信号枪要打得这么准,世界上还没有人有这样的能耐。何况码头上还堆着汽油桶哪。
弗兰克站直了身子,摆开了决斗那样的架势,垂下了左臂,细心瞄准。信号弹打着了码头远的一头,也就是大堆汽油桶的最前端,蹦起来又反弹到水里。
“嗨!”停靠在布朗码头的船只里有人嚷嚷起来。“闹什么鬼把戏啦?”
“我这一枪跟神枪手的枪法也差不离了,”弗兰克说。“好,我就再来把专员的官邸打打看。”
“你还是识相点儿,趁早停手吧,”托马斯·赫德森对他说。
“鲁珀特,”弗兰克不睬托马斯·赫德森,管自招呼码头上。“让我也来一口,行不行?”
“行啊,弗兰克船长,”鲁珀特说。“你有杯子吗?”
“给我拿只杯子来,”弗兰克对站在一边看热闹的小厮弗雷德说。
“遵命,弗兰克先生。”
小厮弗雷德急忙忙去取来了杯子。他是满面的兴奋和欢喜,连脸都发亮了。
“你打算要把专员大人的官邸烧掉啊,弗兰克先生?”
“真要着了火,那就烧掉吧,”弗兰克说。
他把杯子递给码头上的鲁珀特,鲁珀特给斟了足有大半杯,递到船里。
“为王太后干杯,愿上帝保佑她,”弗兰克举杯一饮而尽。
虽说是朗姆酒,这样喝法也真可算是痛饮了。
“愿上帝保佑她。弗兰克船长,愿上帝保佑她,”鲁珀特郑重其事地也祝了酒,于是在场的人都同声应和:“愿上帝保佑她。对对,愿上帝保佑她。”
“好,这就可以来专心对付专员大人了,”弗兰克说。他笔直举起信号枪对天就是一枪,跟风向却稍有些背。这次装的是颗伞投照明弹,一团耀眼的白光被风一吹,就飘飘荡荡落到游艇的后面去了。
“这哪儿能打得到专员大人的公馆呢,”鲁珀特说。“你这是怎么啦,弗兰克船长?”
“我是想把这一派美景照亮了看看,”弗兰克说。“专员大人的事嘛,咱们不忙!”
“专员大人的公馆烧起来容易得很哪,弗兰克船长,”鲁珀特替他“参谋”开了。“我这倒不是有意要煽动你,可岛上已经有两个月没下雨了,专员公馆早成了一堆干柴,包你一点就着。”
“附近哪儿有警察?”弗兰克问道。
“警察都躲着哩,巴不得什么都不看见呢,”鲁珀特说。“警察你就不用操心了。枪只管开好了,这码头上保证谁也没看见有人开枪就是。”
“这码头上的人个个都面孔朝下趴在地上,啥也不看见,”后面的人堆里有个声音说。“什么也没有听说。什么也保证不会看见。”
“我来下命令好了,”鲁珀特拼命为他打气。“大家保证会刷的都背过脸去。”接着又是一派煽风点火的口气:“专员大人的那幢老房子简直就是一堆干柴,包你一点就着。”
“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说到做到,”弗兰克说。
他又装上一颗伞投照明弹,迎着风对天就是一枪。在徐徐飘落的耀眼的白光下,只见码头上的人无一例外不是扑面卧倒,就是趴在地下,掩住了双眼。
照明弹熄灭了,从黑暗里传来了鲁珀特深沉的嗓音,语气也变得严肃了:“愿上帝保佑你,弗兰克船长。愿无限仁慈的上帝赐给你勇气,去把专员公馆烧了。”
“他的太太和孩子在哪儿?”弗兰克问。
“我们会去把他们救出来的。你只管放心好了,”鲁珀特说。“我们决不会让一个无辜的人受到半点伤害的。”
“你们说呢,要不要烧?”弗兰克向后舱里的那几位征求意见。
“唉,快别干了,”托马斯·赫德森说。“这号事千万干不得啊。”
“我反正明天一早就走,”弗兰克说。“不瞒你们说,我已经连结关手续都办妥了。”
“烧吧烧吧,”弗雷德·威尔逊说。“看本地人的态度好像都很赞成烧。”
“烧了吧,弗兰克船长,”鲁珀特拼命为对方打气。他冲着大伙儿问了一声:“大伙儿说呢?”
“烧了!烧了!愿上帝赐给你力量,快去烧了,”码头上的那帮子人齐声说道。
“没有人主张不烧吗?”弗兰克问他们。
“烧了吧,弗兰克船长。保证没人看见。大伙儿啥也没听说。连个屁也没放。烧了吧。”
“还得先打两枪练习练习,”弗兰克说。
“你真要烧专员公馆,我就要不客气撵你下船啦,”约翰尼说。
弗兰克瞅了他一眼,头微微一摆,因为动作极其细微,所以罗杰和码头上那帮子人都没有看出来。
“他已经吓得不像人样了,”他说。“鲁珀特呀,为了让我能铁下心来干,给我再来一杯吧,只要一杯!”
他把杯子递了上去。
鲁珀特弯下腰来凑着他说:“弗兰克船长,你要是干了这件大事,这就是你一辈子的光彩。”
码头上的那帮子人早已唱开了一支新歌:
“弗兰克船长来咱们港,
今晚大伙儿乐了个畅。”
顿了一下,再来一遍,这回的调门越发高了:
“弗兰克船长来咱们港,
今晚大伙儿乐了个畅。”
那后一句唱得一声声简直就像咚咚的擂鼓。然后又接着往下唱:
“专员骂鲁珀特理不当,
骂‘肮脏的黑狗’多够呛,
弗兰克船长信号枪一响,
把他的公馆烧个精光。”
接下来又重新唱起了原先的那个调子,那是一支起源于非洲的老调,游艇上的这些人里就有四位是听到过的。当年在非洲,往来于蒙巴萨、马林迪和拉木[都是肯尼亚东部沿海的城市。蒙巴萨和拉木已见前注。马林迪位于拉木和蒙巴萨之间。]之间的沿海大道上,过河都得靠渡船摆渡,替渡船拉纤的黑人一齐使劲时总要现编些劳动号子按这个调子来唱。他们的号子往往就拿渡船上的白人乘客作编派取笑的对象。
“弗兰克船长来咱们港,
今晚大伙儿乐了个畅,
弗兰克船长来咱们港,”
唱到这里一连串的小腔翻得好高:一派挑战的意味。这挑战里满含着轻蔑,似乎已经看准了对手准得完蛋。然后才是咚咚咚擂鼓般的一声声,唱出了后面的一句:
“今晚大伙儿乐了个畅!”
“你瞧见没有,弗兰克船长?”鲁珀特弓着腰,探身到后舱里来继续给他打气。“你光彩的大事业还没有干出来呢,人家就已经在替你唱赞歌了。”
弗兰克向托马斯·赫德森表白了一句:“看这样子只怕不容我不干了。”然后对鲁珀特说:“让我再打一枪练练。”
“是啊,枪法愈练就愈精,”鲁珀特好不欢喜。
“弗兰克船长练了枪要开杀戒咯,”码头上有人说。
“弗兰克船长撒起野来可比野猪还凶哩,”又一个声音说。
“弗兰克船长真不愧是条好汉子。”
“鲁珀特呀,”弗兰克说,“请再给我来一杯吧。倒不是要靠它壮胆。就巴望它能帮我瞄得准点儿。”
“愿上帝给你当准星,弗兰克船长,”鲁珀特把酒递下船来。“弟兄们,把弗兰克船长的歌再唱唱啊。”
弗兰克举杯就干。
“再练最后一枪,”说完他就一枪打去,信号弹掠过船后那条舱式游艇的头顶飞了出去,在布朗码头的汽油桶上弹了一下,落在水里。
“你这个混蛋,”托马斯·赫德森悄悄骂了他一声。
“给我闭嘴,你这个煞风景的假正经,”弗兰克也回敬了托马斯·赫德森一句。“这一枪是我的得意杰作哪。”
就在这时候,从后面那条游艇的后舱里钻出一个人来,身穿睡衣却有裤无衫,这人来到船尾大喝一声:“听着,你们这些猪猡!你们别再闹了,行不行?下面舱里有位太太要睡觉哪。”
“太太?”弗雷德·威尔逊问。
“对,难道还会骗你,是位太太,”那人说。“她就是我的太太。可今天偏偏碰上你们这帮混账家伙,弄了那么些信号弹来打个没完,害得她别想合得了眼,害得谁都别想睡会儿觉。”
“那你为什么不给她吃两片安眠药呢?”弗兰克说。“鲁珀特,派个弟兄去买几片安眠药来。”
“你怎么这样不开窍呀,老总?”弗雷德·威尔逊说。“你怎么不问问自己,你这个当男人的当好了没有?你当好了她也就睡得着了。她睡不着,说不定是因为一团火硬是压着呢。也许正苦闷着呢。我太太去看精神分析医生,医生总是这样给她解释的。”
这几位都是蛮不讲理的粗汉,论理其实弗兰克本是错尽错绝的,可是那个已经灌了一天酒的家伙用这种态度来交涉,这第一步棋就下出了一个大败着。约翰尼、罗杰、托马斯·赫德森,他们三个谁也没吭一声。那另外两个,却从对方踏上船尾、大骂“猪猡”的那一刻起,就搭了档一吹一唱了,仿佛棒球场上一对配合默契的游击手和二垒手似的。
“你们这些肮脏的猪猡,”那人还是直骂,看来他肚子里的词汇相当有限。他的年纪看去约在三十五到四十之间,尽管后舱的灯已经开亮,毕竟还是很难看仔细,也说不准他的确切年龄到底有多大。托马斯·赫德森今天一天听到说他的闲话不少,原以为他的样子一定弄得很不堪,现在一看倒还远没有这样糟糕,托马斯·赫德森寻思他准是合过会儿眼了。再一想:对了,他不是一直在博比的酒店楼上睡大觉么?
“我倒觉得宁比泰[安眠镇静药戊巴比妥钠的商标名。]这药可以一试,”弗兰克装得十分体己似的对他说。“除非太太对这种药有过敏反应。”
“我真不明白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弗雷德·威尔逊又对他说开了。“瞧你这不是,一身精壮,看上去挺不错哎。真个的,看上去还真棒得很呢。我说你一定是拉盖特[又称回力网球,或网拍式墙球。在四面有围墙的场地内用球拍击球,利用围墙反弹的一种球赛,有单打也有双打。]俱乐部里的一员狠将吧。倒要请问尊驾,你舍得花了多少本钱,才把贵体保养得如此剽悍精壮?弗兰克,你瞧瞧他。这样华贵这样漂亮的男式上衣,你以前见识过吗?”
“不过老板,有一点你就办得不地道了,”弗兰克也对他说。“你的睡衣可是上下穿倒了。说老实话,男人家就这么套一条裤子,这样的穿法我倒还从来没有见识过。你就这么穿着睡你的觉?”
“你们这些满嘴巴脏话的猪猡,就不能让人家太太好好睡个觉?”那人说。
“你怎么就不老老实实回你的舱里去呢?”弗兰克反问他。“你在这儿开口‘猪猡’闭口‘猪猡’,弄得不好可是要惹上点儿麻烦的哪。你的汽车司机又没有来,照看不了你哪。你不是每天都要由汽车司机送你上学的吗?”
“他还上什么学呀,弗兰克,”弗雷德·威尔逊放下了手里的吉他说。“他早长大啦,是个大孩子啦。干上大买卖啦。你连这么个大买卖人都认不出来?”
“你真是个买卖人吗,老弟?”弗兰克问道。“那你一定会算这笔账啦,你呀,还是赶快回你的舱里去来得上算。留在这儿没你一点便宜。”
“他这话有道理,”弗雷德·威尔逊说。“你在这儿跟我们胡闹,不会有你的好处。还是快回你的舱里去吧。声音大点儿嘛,多听听就惯了。”
“你们这些肮脏的猪猡,”那人一边骂,一边拿眼睛一个个盯住了他们。
“快请护好你健美的玉体回舱里去,好吗?”弗雷德·威尔逊说。“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能叫太太睡着的。”
“你们这些猪猡,”那人还是直骂。“你们这些下三烂的猪猡。”
“你还有什么别的名堂可以骂骂吗?”弗兰克说。“老是‘猪猡’长、‘猪猡’短的,叫人听得怪腻味的。你还是快回舱里去吧,免得着了凉。我要是有你那样的美男子胸膛,我才不会冒险跑到外边来呢,今儿晚上外边有风,着了风那还了得?”
那人还是一个个盯着他们直瞅,仿佛想把他们都牢牢记住在心里似的。
“你忘不了我们的,”弗兰克对他说。“真要是忘了,以后见到你我提醒你就是。”
“你们这些下流种子,”那人又骂了一句,这才一转身,钻进舱里去了。
“这人是谁?”约翰尼·古德纳问。“我记得在哪儿见过他。”
“我认识他,他也认识我,”弗兰克说。“反正这人不值一提。”
“你可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约翰尼问。
“这人是个草包,”弗兰克说。“反正是草包一个,记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还不是一样?”
“我看也是一样,”托马斯·赫德森说。“你们两个把他围攻得够呛。”
“对草包嘛,就是应该这样。就是应该一起对他围攻。对他我们其实还不好算不客气。”
“听你的话音,我看你就是缺少点同情心,”托马斯·赫德森说。
“我刚才听见有条狗在哇哇乱叫,”罗杰说。“大概是信号弹吓着了他的狗了。我们还是把信号弹收起来吧。我知道你玩得正在兴头上,弗兰克。可你这已经是万幸了,总算没有闹出人命案子来,也总算没有闯下什么大祸。那你何必还要去吓唬一条可怜巴巴的狗呢?”
“那哇哇乱叫的是他的老婆呢,”弗兰克喜滋滋地说。“我们来给他的舱里也打上一颗信号弹,把他的房中情景来个彻底大曝光。”
“那我可要不客气走人啦,”罗杰说。“你这样开玩笑我真不赞成。比如开汽车,我觉得那就没有什么玩笑可开的。酒后开飞机,我觉得那也不是闹着玩儿的。现在你吓唬狗,我觉得那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好玩。”
“你要走谁也没有拉着你呀,”弗兰克说。“反正近些时候来大家见了你也都觉得头痛。”
“是吗?”
“怎么不是?就是你,还有汤姆,到处装正经,老是败人家的兴。你们这些混蛋,都算是改邪归正了。你们当初寻欢作乐都乐够了,现在就不许人家乐了。哼,居然还抬出了一块崭新的招牌,叫什么社会公德心哩。”
“照你这么说,我劝你别把布朗码头弄着了火,这就叫有社会公德心咯?”
“怎么不是?可那也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你们的门面装点得也并不高明。你的事我在大陆沿海早都听说了。”
“你为什么不带上你的信号枪到别处去玩呢?”约翰尼·古德纳对弗兰克说。“大家本来都兴致挺足的,可你就偏要来这样胡闹一气。”
“这么说你也跟他们是一个毛病,”弗兰克说。
“我劝你还是冷静点,”罗杰警告他了。
“反正这儿就我一个还想找点乐儿痛快痛快,”弗兰克说。“你们个个都是活腻了的苦行狂!大善士!伪君子!……”
“弗兰克船长,”鲁珀特从码头边上弯下腰来叫他。
“只有鲁珀特才够朋友。”弗兰克说着便抬起头来:“怎么说啊,鲁珀特?”
“弗兰克船长,专员那边的事还干不干?”
“照烧不误,鲁珀特老弟。”
“上帝真该保佑你,弗兰克船长,”鲁珀特说。“可要再来点朗姆酒?”
“我已经打足精神了,鲁珀特,”弗兰克对他说。“现在大家都快趴下。”
“大家快趴下,”鲁珀特一声令下。“都卧倒了!”
弗兰克朝码头后边的专员公馆一枪打去,可惜就差那么一点点,信号弹没有打到公馆,却落在门廊前面的细石子走道上,在那儿烧了起来。码头上的那帮子人见了直叫苦。
“真倒霉!”鲁珀特骂了一声。“差那么点儿就打着了。不走运哪。再来一个吧,弗兰克船长。”
后面那条游艇的后舱里灯亮了,又是那个人走了出来。这一回他穿了件白衬衫,套了条白帆布裤,脚登一双胶底运动鞋。他把头发梳过了,一张脸儿却涨得红一块白一块的。这边船尾上的几个人里,离他最近的是约翰尼,不过约翰尼是背对着他,约翰尼旁边是罗杰,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管自坐在那里。两条游艇尾对着尾,中间隔着三尺来宽的水面,那人就隔船站在那里,拿指头冲罗杰一指。
“你这个蠢货,”他开口就骂。“你这个肮脏的蠢货,下三烂的蠢货!”
罗杰只是露出了吃惊的神气,抬头对他看看。
弗兰克冲那人喊了一声:“嗨,你要骂的是我吧?不是骂‘猪猡’的吗,怎么骂‘蠢货’啦?”
那人没有睬他,只顾把矛头对准了罗杰。
“你这个大胖蠢货!”那人激动得差点儿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你这个冒牌货!你这个骗子手!装得倒像,不要脸!还作家哩,狗屁!还画家哩,没羞!”
“你到底在跟谁说话?说的到底又是哪门子的事?”罗杰站了起来。
“跟你!跟你这个蠢货!跟你这个冒牌货!就是跟你嘛!你这个孬种!呸,你这个蠢货!你这个肮脏的蠢货!”
“你准是疯了,”罗杰还是没有提高嗓门。
“你这个蠢货!”那人在对面船上隔水嚷嚷,一副架势就像在眼下新式的动物园里,一个游客正隔着水沟(现在不用栅栏了)在那里骂一头动物。“你这个冒牌货!”
“他要骂的是我呢,”弗兰克乐呵呵地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才是你骂的‘猪猡’啊。”
“我骂的是你,”那人的手还是指的罗杰。“你这个冒牌货。”
“你瞧瞧,”罗杰对他说。“你这哪里好算是在跟我说话?你这是有意不分青红皂白乱骂一气,目的是想将来回到了纽约可以在人家面前吹嘘,说你就是如此这般把我骂了个够。”
他的话还是说得很有道理,也很有耐心的,叫人觉得他是真心希望那人能够醒悟,不要再骂人了。
“你这个蠢货!”那人还是直嚷嚷。他本来就是穿着整齐了存心要来个歇斯底里大发作的,所以愈骂火劲就愈大,也愈进入角色。“你这个肮脏的冒牌货!下三烂的冒牌货!”
“你这哪里好算是在跟我说话?”罗杰还是回他那句老话,如今他的口气已是非常平静,托马斯·赫德森看出他已经把主意打定了。“你少在这里噜苏。如果有话要跟我说,到码头上说去。”
罗杰说完就跳上了码头,说也奇怪,那人跟脚也就爬了上来,真是要多快有多快。他骂了那么一大堆,动了那么大的火,收不了篷了。总之他也上了码头。那帮黑人先是往后直退,随即又都围了上来,把他们两个团团围住,不过中间还是留出了不小的空地。
托马斯·赫德森摸不透那人登上码头的时候心里到底打的是什么算计。双方谁也没说一句话,就在那么许多黑人的围观下,那人首先一个摆拳向罗杰打来,罗杰却一记左拳正中他的嘴巴,打得他嘴巴顿时鲜血直流。他冲着罗杰又是一个摆拳,罗杰却一连两记重重的勾拳照他的右眼打去。他拼命揪住了罗杰,罗杰拿右手对准他的肚子一阵猛捅,把他推开,腾出左手来给了他一个狠狠的反手耳光。就在这一揪一推之间,罗杰的运动衫给撕破了。
那帮黑人谁也没吭一声,只是围住了他们两个,可也不是逼得很近。不知是谁已经把码头上的灯开了,所以大家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汤姆估计这开灯的大概是约翰尼船上的小厮弗雷德吧。
罗杰乘胜追击,他对准那人的脑袋上部,连珠炮般连出三记勾拳。那人揪住了他,他使劲推开,又在那人嘴巴上连揍了两拳,这一来他的运动衫就又撕破了一大块。
“甭打左拳了,”弗兰克嚷嚷。“快出右拳打,揍死这个王八蛋!揍死他算了!”
“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罗杰话刚出口,狠狠的一记勾拳就击中了那人的嘴巴。那人嘴里鲜血往外直流,右边半个脸儿完全肿了起来,右眼几乎已经撑不开眼皮了。
那人还是揪住了罗杰,罗杰就把他一把裹在怀里,夹得他压根儿没法动弹。那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始终一句话都没有。罗杰在那人的两个肘弯里各按上一个大拇指,汤姆见他拿大拇指在那人二头肌和下臂之间的肌腱上来回揉摩。
“你可别把血都淌在我身上,你这个王八蛋,”罗杰说着,就像戏耍一般抬起左手,把那人的脑袋往后一揿,随即又给了他一个反手耳光。
“看我替你换个鼻子,”他说。
“揍死他,罗杰。揍死他,”弗兰克还在一旁打边鼓。
“都打到这个分儿上了,你还看不出来,你这个呆子?”弗雷德·威尔逊说。“早已揍得他命都快没啦。”
那人还是揪住了罗杰,罗杰又一把夹住了他,把他推开。
“来打我呀,”罗杰对他说。“来呀来呀。来打我呀。”
那人挥拳打来,罗杰一闪身避过,一把把他抓住。
“你姓什么叫什么?”他问那人。
那人一言不答,只顾呼哧呼哧喘气,仿佛气喘病大发,眼看就要断气似的。
罗杰又夹住了那人,拿两个大拇指往他的两边肘弯里掐去。“你这个王八蛋还挺壮实咧,”他对那人说。“是哪个混蛋教你的招法呀,怎么这样不经打?”
那人一拳打来,却已是有气无力了。罗杰把他一把抓住,拉到跟前,提着他打了个转,用右拳的底面扇了他两个耳光。
“你以为你对人家来个不开口就是你的能耐了?”他问那人。
“瞧他的耳朵哎,”鲁珀特说。“简直成了一串葡萄啦。”
罗杰再次夹住了那人,拿大拇指使劲去抠他二头肌下部的肌腱。托马斯·赫德森对那人的脸色看得很注意。那人的脸上起初并无惊慌之色;看去只是一脸凶相,活像一头猪,一头穷凶极恶的公猪。但是现在不同了,说惊恐万状那是一点也不过分的。他大概从没听说过打架也会有无人出来解劝的。他大脑的哪个角落里大概想起了以前在小说中看到过的情节:打架的人要是一倒下,那就只有给踢死的分儿。所以他还硬是要打下去。只要罗杰向他喝一声“来打呀”,或是把他一把推开了,他总要挥拳再来打上那么一下。他还不肯认输。
罗杰又一次把他推开了。只见那人就站在那儿,对着罗杰直瞅。他被罗杰夹得不能动弹的时候固然感觉到走投无路,可是一旦对方松了手,他的恐惧便会稍有缓和,那份凶相便又显出来了。此刻他站在那儿,先还心中惶惶,因为这伤着实不轻,脸给揍坏了,嘴里直淌血,特别是那只耳朵,看去已像一个熟得快要烂掉的无花果,皮下的一个个出血点已汇合而为好大一个血包。可是如今罗杰的手既已松开,他站不上一会儿,恐惧便又消退了,那股打不怕的凶恶劲儿又冒起来了。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罗杰问他。
那人张口就骂:“蠢货!”骂声出口的时候,他还把下巴一缩,双手一举,头微微一扭,一副架势活脱儿就像一个劣性难改的顽童。
“好,来了,”鲁珀特叫了起来。“快看,好戏就要登场了。”
可是那既没有一点戏剧性,也没有什么技巧值得一看。罗杰飞快抢前一步,来到那人的跟前,左肩向上一耸,右手在底下攥起了拳头,一使劲猛地往上一拳,啪的一声就打在那人的半边脑袋上。那人倒了下去,双膝着地,两手支在地上,脑门子也撞上了码头铺板。他就这样脑门子顶着码头铺板,在那儿跪了不大一会儿工夫,只见身子一歪,便软绵绵瘫了下去。罗杰对他瞧了一眼,就管自来到码头口,一纵身跳上游艇,进了后舱。
那人游艇上的人手这时也就来把他抬上了自己的船。刚才码头上打成那样,他们一个也没有出来干预,现在他歪着身子倒在了码头上,他们这才过来把他抬了起来,抬在手里他已是沉甸甸瘫成一团了。几个黑人还帮着他们把他抬上船尾,送下舱去。把他送进了舱里,里边随手就把门关上了。
“应该找个医生来替他看一看才好,”托马斯·赫德森说。
“撞在码头上的那一下撞得并不厉害,”罗杰说。“我想过,码头是木板的,碍不了事。”
“我看他最后一记耳光挨得恐怕不大受用,”约翰尼·古德纳说。
“你把他的脸打得不像样了,”弗兰克说。“特别是那只耳朵。肿得那样快法,倒真还从来没有见过。起初还只像一串葡萄,一下子就肿得胖乎乎的像只橘子了。”
“赤手空拳反而坏事,”罗杰说。“一拳头打出去也根本不去考虑后果了。唉,要是我以前没见过他,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嘿,你以后再见了他,就包你再也不会认不出他了。”
“但愿他一会儿就醒过来,”罗杰说。
“你这一架打得出色啊,罗杰先生,”小厮弗雷德说。
“得了,你还提呢,”罗杰说。“闹出这样的事来,想想真又是何必呢?”
“那位先生根本是自作自受,”小厮弗雷德说。
“我说你就别再放在心上了,好不好?”弗兰克对罗杰说。“死人的事我也见得多了,那个小子绝对死不了。”
码头上那帮黑人渐渐都散去了,对打架的事还一路议论个没完。刚才那白人被抬上船去的时候看那光景可不大妙,他们心里都有些不自在,先前嚷嚷着要烧专员公馆的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都消失得了无影踪了。
“好,再见了,弗兰克船长,”鲁珀特说。
“要走啦,鲁珀特?”弗兰克问他。
“大家都想上博比先生的酒店去看看那边可有什么热闹的玩意儿。”
“再见了,鲁珀特,”罗杰说。“跟你明天再会。”
罗杰只觉得满心不快,他的左手肿得有个葡萄柚子那么大。右手也肿了起来,不过没有左手那么厉害。除此以外,打架留下的明显痕迹便只有他身上的运动衫了,运动衫的领口已经撕破,耷拉下一大块挂在胸前。他头上近顶的地方曾挨过那人一拳,那儿也留着个小小的疙瘩。指关节有几处给擦破了皮,约翰尼替他搽了些红药水。罗杰对自己的手根本连看都没看。
“我们上博比的酒店去吧,看看那儿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弗兰克说。
“你什么也别放在心上,老罗,”弗雷德·威尔逊说着便管自爬上了码头。“只有傻瓜才会有一点事就放不开。”
他们带上了吉他和班卓琴,穿过码头,就往庞塞·德莱昂酒店而去。酒店店门大开,透出一派灯光,还传出来一片歌声。
“弗雷迪[弗雷德的昵称,指弗雷德·威尔逊。]这人还是挺不错的,”约翰尼对托马斯·赫德森说。
“本来倒一直是不错的,”托马斯·赫德森说。“可现在跟弗兰克混在一起就坏得很。”
罗杰一言不发,托马斯·赫德森真为他担心。不只是为罗杰担心,他的担心还另有一些原因。
“你看我们是不是该回去安歇了?”他对罗杰说。
“我的心总还放不下来,也不知道那人怎么样了,”罗杰说。
他是背对着船尾坐的,一副愁眉不展的神气,左手托在右手里。
“得了,你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约翰尼一副若无其事的口气。“他人都能走动啦。”
“真的?”
“你瞧,他这不是出来了吗,还端着把猎枪呢。”
“我才不信呢,”罗杰说。不过听他的口气早又高兴了起来。他还是背对船尾坐在那儿,始终没有回过头去看。
那人来到了船尾,这一回他睡衣睡裤都穿齐全了,不过令人瞩目的还是那把猎枪。托马斯·赫德森把目光从枪上收回来,再去看他的脸,那张脸儿实在惨不忍睹。算是已经有人替他拾掇过了,脸上纱布橡皮胶一大堆,红药水也搽了很不少。但是那耳朵就没法给他收拾了。托马斯·赫德森估摸那大概是一碰东西就痛的,所以就不包不扎,很触目地露在那儿,肿得好大好大,紧绷着一层皮,成了他这张脸上最扎眼的目标。当下谁也没开口,那人也就鼓出了他那张开花脸,端着猎枪,一声不吭站在那儿。他的眼睛肿得上下眼皮紧挤在一块儿,恐怕看人都未必能看得十分清楚。他只是站在那儿,一句话都不说,旁人也一个都不开腔。
罗杰终于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去,看见了他,于是就侧着脸儿扔了句话过去:
“快收起了枪去睡觉吧。”
那人还是端着枪站在那儿。那肿起的嘴唇动了两下,却始终一句话也没有。
“你这小子不要脸,背后打冷枪的事你是干得出来的,但是量你也没有这个种,”罗杰还是侧着脸儿对他说,没有提高一点声气。“快收起了枪去睡觉吧。”
罗杰照样还是背对那人坐在那儿。接下来他却冒了个险,托马斯·赫德森觉得他这个险冒得实在太悬了。
“大家瞧瞧,这小子这样穿着睡衣睡裤跑出来,一副德性是不是有点儿像麦克白夫人[莎士比亚《麦克白》一剧的女主角。]?”他问跟他一起在船尾的那另外三个人。
一听这话,托马斯·赫德森心想这下要出事了。可是结果倒什么事儿也没有,过了会儿那人就一转身,提着猎枪钻进舱里去了。
“好了好了,我心里真是一松快,”罗杰说。“刚才我只觉得胳肢窝里汗水直往下淌,都淌到了大腿上。汤姆,咱们回去了吧。这人没事了。”
“怕不会一点都没事吧,”约翰尼说。
“出不了事了,”罗杰说。“看他的光景又是活灵灵的人儿一个了。”
“走吧,罗杰,”托马斯·赫德森说。“一块儿上我家里去坐会儿。”
“好吧。”
他们对约翰尼道了“再见”,便顺着王家国道,向托马斯·赫德森的住处走去。庆祝活动到此刻还搞得很热闹。
“庞塞·德莱昂酒店里你还去不去?”托马斯·赫德森问。
“得了吧,我是不想去了,”罗杰说。
“我想我应该去告诉一下弗雷迪,就说那人没事了。”
“你去告诉他吧。我就直接到你家里去了。”
托马斯·赫德森到家时,只见纱窗游廊里边靠内陆一头的一张床上,罗杰面孔朝下扑在那里。四下一片乌黑,庆祝的闹声隐约可闻。
“睡着啦?”托马斯·赫德森问他。
“没有。”
“来一杯如何?”
“我不想喝了。多谢。”
“手上怎么样了?”
“就是觉得胀痛。不碍事的。”
“心里又不痛快了?”
“是啊。憋得慌。”
“小家伙们明天早上可以到了。”
“那敢情好。”
“你真的不想来一杯了?”
“不喝了,老弟。你就自己喝吧。”
“我倒想来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喝了好快一点睡着。”
托马斯·赫德森到冰箱里取了酒,调好以后又回到纱窗游廊上,就那样在黑咕隆咚中坐着,罗杰则还照旧扑在床上。
“你也知道,无法无天的大恶棍大坏蛋真多的是,”罗杰说。“汤姆呀,你看这个家伙就恶劣透了。”
“你好歹总给了他一点教训。”
“不,我看不见得。我叫他丢了脸,吃了一点亏。他会把气出在别人身上的。”
“他这都是自作自受嘛。”
“话是不错,可我这事总还干得不彻底。”
“你也只差没有宰了他。”
“我也正是这个意思。他今后反而会越发变本加厉的。”
“我看你给他的这顿教训也蛮够他受的了。”
“不,我看未必。我在大陆沿海碰到的那件事还不就是这样。”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回来以后还半个字都没有跟我说起过呢。”
“还不是打了一架,跟今天的情况有点相像。”
“跟谁呢?”
他报了一个人名,此人在一般所谓的实业界是个地位颇高的人物。
“我根本就不想吵这个架,”罗杰说。“事情出在个旅馆里,我呢,当时正好跟个女人有点纠缠不清的事儿,其实严格说起来,我恐怕是不应该上那儿去的。反正那天晚上我对这个家伙是一忍再忍,忍之又忍。那情况真比今天晚上还要气人。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了,我就给了他一顿揍,不管三七二十一狠狠地给了他一顿揍,也偏不巧,他的脑袋撞在了游泳池入池处的大理石台阶上。因为事情都是在那个游泳池旁边闹起来的。他在这个叫‘黎巴嫩雪松’的旅馆里大概躺到了第三天吧,总算醒了过来,这样我也总算免了个过失杀人的罪名。其实那时他们已经什么都准备妥当了。凭他们弄来的那些所谓证人,真要打起官司来我给判个过失杀人罪还算是走运的哩。”
“后来呢?”
“后来他又回去干他的买卖了,可是他没忘记来狠狠地算计我。弄了个十足的圈套来陷害我。那鬼点子才叫多哩。”
“怎么回事?”
“反正是无所不用其极吧。花样一套接着一套。”
“愿意给我说说吗?”
“不说也罢。你知道了也没有意思。反正我不骗你,这是设了圈套故意陷害。事情弄得真够呛,因此大家对此也都绝口不提。你难道没注意?”
“我有点察觉了。”
“所以我对今天晚上的事觉得不大痛快。横行不法的坏蛋实在太多了。那都是些十恶不赦的恶棍。你揍他们也不解决问题。我看他们所以敢来惹你,这就是一条原因。”他在床上一翻身,把脸朝着天。“汤米,你知道一个人的心一坏就不得了。就会像猪一样无耻。你知道从前的人讲要扬善斥恶,是很有些道理的。”
“只怕在不少人看来,你也不见得就是一个十足规矩的好人,”托马斯·赫德森老实不客气地对他说。
“那是。我自己也不敢这样高攀。我连自己是个好人,或者能跟好人两字勉强沾点儿边,都不大敢说。不过我还是巴不得自己能做个好人。反对恶人,并不就能成为好人。今天晚上我反对了恶人,可是自己也变成恶人了。当时种种恶念简直就像浪潮一般汹涌而来,我自己也感觉到了。”
“打架总是要不得的。”
“这我也知道。可是碰到了这样的人,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一动手,你就得把他们立即制伏。”
“话是不错。可一旦动了手,我就觉得这倒挺开心的。”
“他当时要是还能再打下去的话,我看你大概还要开心些呢。”
“倒恐怕的确是这样,”罗杰说。“不过我现在也说不准了。我是一心只想要把他们打垮。可是你一旦觉得打他们开心,这就说明你跟你要反对的对象只怕也相去无几了。”
“这个家伙也特别恶劣,”托马斯·赫德森说。
“我上次在大陆沿海碰到的那一个也不见得有哪点儿比他差。汤米呀,问题在于这种人实在太多了。走遍天下哪儿都有,而且总是愈来愈多。都怪这年头世道不好啊,汤米。”
“你几时见到过有好的世道?”
“以前我们不是一向过得很快活吗?”
“对,以前我们过得很快活,各种各样的好地方都到过。不过要说世道,就没有好过。”
“我也真弄糊涂了,”罗杰说。“人人都说自己是好人,却人人都没有好结果。人家都很有钱的时候,我没有一个子儿。可是等我有俩钱了,却就成了这么个世风日下的局面。不过不管怎么说,从前的人好像不都是这样卑鄙邪恶、活该天打雷劈的。”
“你历来交往的一班朋友,只怕也是蛮够呛的哩。”
“我有时也能碰上一些好的。”
“不太多吧。”
“不,还是有一些的。我的朋友你也不全认识。”
“你老是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那倒要请问,今天晚上那几位又是谁的朋友?是你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
“是我们大家的朋友。他们也不见得就坏到怎么样。无聊是有的,不过要说真是恶人,那还算不上。”
“是啊,”罗杰说,“恐怕是还算不上。可弗兰克就相当坏。真坏得可以。说是恶人固然还算不上,不过他的品质作风有好些我实在看不惯。他和弗雷德搭了档往邪路上走,变得可是够快的。”
“是善是恶我好歹还弄得清楚。我不想冤枉了人家,也不会故意装糊涂。”
“我就不大弄得清楚到底怎样才叫善,因为我想归善却总是失败。倒是那恶,是我打惯了交道的。是恶人我就看得出来。”
“真遗憾,今天晚上弄得这样大煞风景。”
“我不过是心里有些不痛快罢了。”
“你想要睡了吗?就在我这儿过一夜吧。”
“谢谢。你留我的话我就遵命了。不过我倒很想先到书房里去看会儿书。我上次来的时候看见你手里有本澳大利亚短篇小说,不知你放在哪儿?”
“亨利·劳森[亨利·劳森(1867—1922):澳大利亚作家、诗人,所著短篇小说颇丰,多能反映劳动人民的生活。]写的?”
“正是。”
“我去替你找出来。”
托马斯·赫德森后来就睡了,可是夜半醒来,却看见书房里还亮着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