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早过了,春天也快到尽头了,托马斯·赫德森的三个孩子来到了岛上。事情是早就说好了的:他们哥儿三个约好在纽约会齐,然后一同搭火车南下,再乘飞机离开美国本土,来到岛上。可是其中两个孩子的那位母亲总要闹出点疙瘩事儿来。她打算好要到欧洲去作一次旅游,事前自然也不会先跟孩子的爸爸通个气,而是自己的主意打定了,才说她要两个孩子跟她一块儿去度夏。孩子们夏天跟妈妈过,到圣诞节就让他们跟爸爸一块儿过好了;当然,那也得过了圣诞正日。正日还是要在妈妈那儿过的。
她这种花样,托马斯·赫德森如今已领教惯了,最后照例总还是折中了结。折中的办法是:那小的两个孩子先到岛上来跟爸爸团聚,以五周为期,到时候就回纽约,在纽约买学生票搭法国班轮去巴黎,他们的妈妈在巴黎买上一些应用的衣物以后,就在那里等着带他们走。这去法国的一路上,则自有他们的兄长小汤姆照看。小汤姆到了法国就找他自己的母亲去,他的生母这一阵正好在法国南部拍一部电影。
小汤姆的妈妈并没有要儿子去,她倒是希望儿子跟爸爸在小岛上过一阵的。不过她觉得能见见儿子也好,所以一说她就同意了,相比之下这确实显得相当大度,不像那两个孩子的母亲,一向是说一不二的。那一位论人儿倒是挺有魅力、挺讨人喜欢的,可就是一辈子改不掉那个脾气:打定了主意就决不更改。她有事总是在心里暗暗作出打算,倒很有一名良将的运筹决策,更有一名良将计出必行的那份雷厉风行。也不是说她就不能作些妥协,但是计划既定,就决不容许作涉及根本的修改,不管这是苦思竟夜拟定的计划也罢,是大白天一时气愤或到晚来酒兴之余冒出来的主意也罢。
计划好歹总是计划,决定也毕竟总是决定,托马斯·赫德森完全掂得出这个分量,再说经过了两次离异,他也是个过来人了,所以既然达成了折衷,孩子可以来住上五个星期,他也就感到很满意了。如果说时间只有五个星期,未免短了点儿,他想那也只能怨自己只有这么点福分。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人,是自己一向乐与相处的人,能有五个星期的相聚也满不错了。说到头来,我当初跟汤姆他妈分手实在是何必呢?可是想到这里他马上就对自己说:好了好了,这就不要去多想了。这档子事儿不想也罢。那后一个妻子生下的两个孩子不也是挺好的么?这种事情难说得很,也复杂得很,你不看看,两个孩子身上优点还真不少呢,其中有很多不就是从她那儿承袭来的么?这女人还是不错的,你跟她分手实在也是很不应该的。可是继而再一想:不!不分手哪儿行呢。
不过他如今想到这前后两次离异的事,心上已经根本没有多大苦恼的感觉了。他早就已经不再感到苦恼了。他排解内心的歉疚有个好办法,就是尽量把心思扑在工作上,所以现在他别的什么都不在心上,他只盼着孩子们快来,让他们这个夏天能过得快快活活。遂了这个心愿以后,他就可以去埋头画他的画了。
除了孩子以外,别的他简直什么都可以不要,画画可以抵偿一切。他已经在岛上养成了一种不可动摇的规律化的画画生活,这就可以抵偿一切。他相信自己在岛上已经画出了一定的成绩,那不但将传之久远,而且还激励他一定要留下来、画下去。现在他就是怀念起巴黎来,也只是限于回味回味而已,去是不会再去的了。不仅怀念巴黎时是这样,对整个欧洲,对亚洲非洲好多地方,他也都只是怀念到这一步。
他记得当年雷诺阿[皮埃尔·雷诺阿(1841—1919):法国印象派画家。]听说高更[保尔·高更(1848—1903):法国画家,后期印象派成员之一。1891年去南太平洋上的法国殖民地塔希提岛,作品多表现岛上的风土人情和古老神话。]要到塔希提去画画时,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在这儿巴铁诺尔[巴铁诺尔是巴黎北部一个地区。]作画不是挺好的吗,何必非要花那么多钱、跑那么远去画画呢?”用那法文的原话说起来就更传神了:“quand on peint si bien aux Batignolles?”[“在巴铁诺尔不是画得好好的吗?”]他托马斯·赫德森可早已把这个小岛看作了自己的quartier[法语:根据地。],他在岛上安了家立了业,跟左邻右舍都交了朋友,现在作画的那个刻苦劲儿,比起在巴黎的那时候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时小汤姆还只是个小娃娃哩。
他有时候也出了小岛,到古巴沿海去捕捕鱼,到了秋天则去山里逛逛。不过他在蒙大拿[美国落基山区最北面的一个州。]原有的牧场已经租给人家了,因为那里的黄金季节就是夏秋两季,如今一到秋天孩子们都得上学去了。
他时而还得跑跑纽约,去会会跟他打惯交道的那位画商。不过现在多半还是那位画商到岛上来跟他碰头,取了画便携画北返。他已是个很有地位的画家,在国内、在欧洲都颇受尊崇。他祖父本来还有一块地,是块放牧地,地虽然已经卖给人家,采矿权却还在手里,如今把采油权租给了石油公司,按时就有一笔收益归他承袭。这笔收入,有约莫半数就充作了赡养费,他靠了剩下的部分,生活也有了保障,完全可以摆脱“生意经”的压力,爱怎么画就怎么画。而且还可以要住哪儿就住哪儿,想去旅游就去旅游。
除了结婚两次先后离异以外,在别的方方面面他真可说是无往而不利,不过说实在话,他的心也并不在这利字上。在他心上的,一是画画,二是孩子,还有就是:他当初所爱的第一个女人,他至今还旧情难断。这以后他爱过的女人也多了,有时候也有来岛上小住的。他总得接触接触女人吧;来了,也会欢喜一阵。他很乐意把她们留住在岛上,有时留住的时间还相当长。不过结果总是,等她们走了才觉得心里一痛快,尽管有时候来的女人还是他挺喜欢的。他现在涵养已经到家,再也不屑去跟女人吵架了,而且他也学了一手,自有办法可以避免结婚的麻烦。学会这两条可不是容易的,其艰巨简直不下于使自己定下心来,把画画的生活纳入固定化、规律化的轨道。不过他到底还是学会了,学会了但愿就能终身不忘。至于画画,他早就很有些道道儿了,他相信自己每年也总还有些长进。不过他学会定下心来,刻苦作画,那可真是不易,因为他以前有个时期为人不知检点。真要说胡来一气,那还谈不上,可就是不知检点,狠心自私。他现在算是明白过来了,不只是好几个女人当面这么说过他,连他自己也终于看出来了。于是他就下了决心:自私,只能用于爱惜自己的画作;狠心,只有工作起来才不怕心狠;为人,一定要知所检点,有所约束。
他给自己规定了行为准则,在努力工作的同时,他就打算在这个范围内尽情享受生活的乐趣。今天他就非常愉快,因为小家伙们明天早上就要来了。
“汤姆先生,你不需要什么了吗?”家里的听差约瑟夫问他。“你今天不是已经收工了吗?”
约瑟夫高高的个子,手大脚大,一张脸儿怪长、怪黑的。他穿一件白色短上装,长裤底下却光着一双脚。
“谢谢,约瑟夫。我看就不需要什么了。”
“来一点金酒补汁[金酒(杜松子酒)掺奎宁水喝,通称金酒补汁或金酒开胃汁。]?”
“不了。我打算待会儿到博比先生的店里去喝一杯。”
“还是在家里喝一杯吧。又不花什么钱。我刚才到过博比先生的店里,见他一张嘴就没好气。说是调和酒的名堂多得天花乱坠,谁闹得清呵。敢情是一条游艇上下来了一位女客人,上他店里去要喝一种叫‘白丽人’的什么玩意儿,他没有法子,看见一种美国矿泉水的招牌纸上画着一个穿白网眼纱衫的女人坐在泉水旁,就拿来充了数。”
“我还是想去一趟。”
“那你先喝我一杯。领航船上给你捎来了几封信。你不妨一边喝酒一边就看信,完了再去博比先生的店里。”
“也好。”
“好极了,”约瑟夫说。“因为我早就把酒调好了。信好像都不是什么要紧信,汤姆先生。”
“信在哪儿?”
“还在厨房里。我就去拿来。有两封是太太们的笔迹,一封是纽约来的,一封是棕榈滩[在佛罗里达东南沿海,为海滨度假胜地。附近有一城镇,名西棕榈滩。]来的。字写得好秀气。有一封是纽约那位替你卖画的先生寄来的。还有两封我就认不出来了。”
“你愿意代我回信吧?”
“行啊,先生。只要你吩咐。别看我是个底下人,我还是上过好两年学的。”
“你去把信拿来吧。”
“就拿来,汤姆先生。另外还有一份报纸。”
“报纸不忙给我,留着明天吃早饭的时候再看吧,约瑟夫。”
托马斯·赫德森就坐在那里,一边看信,一边喝喝清凉的金酒补汁。有封信他又重新再看了一遍,看完这才把信全都收了起来,在写字台的一个抽屉里放好。
“约瑟夫,”他喊了一声。“孩子们快来了,你替他们都准备齐全了没有?”
“都好了,汤姆先生。我还特意多备了两箱可口可乐呢。小汤姆该长得比我还高大了吧?”
“还不会吧。”
“现在打起来我恐怕要打不过他了吧?”
“哪能呢。”
“我跟这孩子,以前在私底下是常打常闹的,”约瑟夫说。“真是太有意思了:如今可要叫他先生了。要叫汤姆先生,还有一个叫戴维先生,一个叫安德鲁先生。三个全是数得着的呱呱叫的小伙子,真没说的。特别是安迪[安德鲁的昵称。],最是机灵过人。”
“他小时候是很机灵,”托马斯·赫德森说。
“哎呀呀,他简直愈长愈机灵了,”约瑟夫对他欣赏极了。
“你今年夏天可要做个榜样,让他们跟着你学学咯。”
“汤姆先生,这话你可千万别说,要我今年夏天给他们哥儿做榜样,我哪儿当得起呢。倒退个三四年,那时我还不懂什么事,你这么一说我也许就胡乱应了。可今天呀,我倒还要跟着汤姆学学呢。他现在上了挺阔气的学校,学会了阔气人士的种种好规矩。要模样儿都跟他一般无二我办不到。可要学他的言谈举止那行。要像他那样,做到能不拘形迹,却又彬彬有礼。我还要学戴夫[戴维的昵称。]的那份精明。那可是最不好学的。我还要好好琢磨琢磨:安迪他能这样机灵到底有什么门儿?”
“可别摸着了门儿就到我这儿来弄鬼啊。”
“这我哪儿能呢,汤姆先生,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学得机灵点儿,不是为了对付你东家的。我自己过活,机灵点儿可管用了。”
“孩子来了你挺开心的吧?”
“还用说吗,汤姆先生,这是从来没有的开心事儿。我看这样的大喜事简直比得上基督再次降临。你还问我开心不开心呢。不瞒你说,我开心都还来不及呢。”
“我们得好好想些点子,让他们玩个痛快。”
“不行啊,汤姆先生,”约瑟夫说。“我们倒是应该多想些办法别叫他们闯祸才是,他们自己的花样就已经够多了,可吓人啦。这事还得请埃迪来帮个忙。对付这些小哥儿们他比我有办法。我跟他们混在一起惯了,事情反倒难办。”
“埃迪可好?”
“王太后陛下的华诞快到了,最近他就借这个名目总要喝两口。身体倒是棒得呱呱叫。”
“我还是赶紧去博比先生的店里看看吧,你不是说他这会儿正憋着一肚子的气么?”
“他刚才还问起你来着,汤姆先生。像博比先生这样有教养的人,这世上也真是不多见的,可游艇上来的那班无赖却常常要招惹他,连他都给弄得按捺不住要发火了。我临走的时候看他那光景,火儿都已经冒到嗓子眼里啦。”
“你去干什么了?”
“我是去买可口可乐的,顺便就打了几盘‘落袋’,免得把球艺荒疏了。”
“打得还顺手吗?”
“越发差劲了。”
“我还是赶紧去吧,”托马斯·赫德森说。“还得先冲个凉,把衣服换一换。”
“替换衣服我已经给你摆好在床上了,”约瑟夫对他说。“可要再来一杯金酒补汁?”
“不喝了,谢谢。”
“罗杰先生船已经到了。”
“好。我会去找他的。”
“他今天是不是在这儿过夜?”
“没准儿会。”
“反正我替他准备下一张床铺就是。”
“那敢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