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替身之福,我惊险地逃过一劫,却丝毫没有得救的喜悦。我伪装成老德的儿子,无法自由离开小屋,更不想独自划船离开岩屋岛。我仿佛罪人,白天,屏气凝神地躲在老德的小屋里,到了晚上,便偷偷溜出小屋,呼吸外头的空气,伸展蜷缩了一整天的手脚。
至于食物,只要能够忍受那糟糕的味道,还是有可以暂时果腹的存粮。这座岛屿交通不便,因此老德的小屋里储存了许多米、小麦、味噌和木柴。接下来几天之内,我啃着不知道是什么鱼的鱼干,就着味噌过活。
当时的经历告诉我,不管什么样的险境和苦难,实际碰上,也不过如此,想象远比实际的体验惊心动魄得多。
现在的境遇,和过去在东京公司里盘算的完全不同,我犹如进入了虚构的故事和梦境。事实上,我孤身一人,躺在老德那寒酸的棚屋角落,望着没有阁楼的屋顶,听着不间断的浪涛声,嗅着海潮味,好几次都陷入一种古怪的心情,觉得发生在这期间的事情其实是一场梦。尽管如此,我虽然身陷可怕的境遇,心脏却和平常一样有力地跳动着,脑袋也一样清醒,思维更没有混乱。不管再怎么可怕的事,实际遭遇后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那么困难重重,于是能够不费力地忍耐过去。我心想,士兵能够对着枪口冲锋陷阵,也是这个缘故吧。虽然处在犹如地狱的境地,我的心情却莫名开朗。
没时间感叹这些,我必须抓紧时间告诉被幽禁在诸户大宅土仓库中的诸户道雄种种细节,与他商量如何善后。白天虽然可怕,但完全入夜之后,由于岛上没有路灯,更是寸步难行。我趁着黄昏时分,面容模糊难辨的时候,来到那座土仓库底下。幸而不像我原先担心的,岛上的人仿佛全都死绝了一般,见不着一个人影。不过,我来到土仓库窗户底下以后,还是先躲在土墙边的岩石后方,静静观察周围的状况。我竖起耳朵,仔细听围墙里或土仓库窗户是否传出人声。
黄昏的黑暗中,土仓库的窗户张着漆黑大口,沉默不语。除了远方岸边传来单调的波浪声以外,没有任何声响,“我果然在做梦吗?”眼前的一切景色都是灰的,无声的,黯淡无比,我不禁如此怀疑。
漫长的踌躇之后,我总算鼓起勇气,将准备好的纸团对准窗户丢了过去,白球顺势飞进窗户。我在那张纸上写下昨天以来发生的事,询问诸户接下来该怎么办。
扔出纸团之后,我又躲回岩石后面,静静等待,但诸户迟迟没有给我回音。当我开始担心他是不是生气我没有离开这座岛时,天几乎全黑了,连要辨认出土仓库窗户都很困难,此时,总算有个朦胧的白影出现在窗户边,往我这边扔过来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那个白影似乎不是诸户,而是我爱恋的阿秀的脸,即使在黑暗当中,也可以看出她的表情似乎相当悲伤、消沉。阿秀已经从诸户那里听说事情的前因后果了吗?
我摊开纸团一看,为了让我在幽暗中也能辨读,上面的铅笔字写得很大,寥寥几句话。不必说,正是诸户的笔迹。
我现在无法思考,你明天再来一次。
读到这段文字,我黯然神伤。诸户看到他父亲那不可动摇的罪状,会多么吃惊、悲伤?他甚至避不见面,叫阿秀扔纸团过来,这也暗示了他的心情。
窗户后头阿秀朦胧的白脸若隐若现,似乎正盯着我看,我朝她点点头,无精打采地在向晚的黑暗中走回老德的小棚屋。然后我也不点灯,像头野兽似的一头栽倒在地上,天马行空地思考着。
第二天黄昏,我再次来到土仓库底下,打了暗号后诸户探出脸来,扔出来一张纸条。
你没有抛下身陷囹圄的我,想方设法救我出去,我的感激之情苍白的语言不足以表达。老实说,我以为你已经离开这座岛了,失望不已。我深切了解到如果与你分开,我将孤单得活不下去。丈五郎的恶行已经十分清楚了。我决定斩断我们的父子之情,对他,我只有憎恨,我没有办法从他身上感受到半点亲情,反而十分眷恋没有血缘关系的你。请你帮助我逃离这座土仓库吧。同时也必须救出可怜的人们,找出初代小姐的财产,这也等于让你瞬间致富。逃出土仓库的方法,我有个主意,但必须等待时机来临。关于这个计划,我会一步步告诉你。只要没人,请你尽可能每天都到土仓库来。即使在白天,这里也很少有人经过,你可以放心。不过万一被丈五郎发现你还活着,事情就麻烦了,因此你还得万分小心。还有,接下来你在岛上的日子将非常辛苦,望你千万保重自己。
诸户坚定了一度动摇的决心,斩断了父子之情。但是一想到导致形势发生如此逆转的深层动机是他对我的爱情,我心里就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诸户那不可思议的热情,我毕竟无法理解,甚至下意识地抗拒。
接下来五天内,我们持续着这种危机四伏的幽会(幽会这个词虽然怪,不过诸户这段期间的态度,让我觉得很适合这么形容)。仔细回想这五天内我的心情和行动,可以写的事情不少,但与整体故事并没有太大的关联,因此全部省略,只摘录要点。
第三天早上,我为了与诸户进行纸团通信而坦然自若地走近土仓库的时候,发现了那桩神秘的事。
当时朝阳尚未升起,黎明前的黑暗笼罩着大地,而且整座岛弥漫着朝雾,稍远一点儿的地方就看不清楚了,我一直走到距离墙外的岩石五六间前都还没有发现,不经意一抬头,看到土仓库的屋顶上有个漆黑的人影正蠢动着。
我吓了一跳,立刻回身,躲到土墙转角处,仔细一看才发现屋顶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伛偻的丈五郎。不必看清面部,仅仅是他的身体轮廓,我马上就认出来了。最重要的是,那个地点实在太让人意外了。
看到丈五郎,我不由得担心起诸户道雄的安危。每次这个怪物残废出现,总会发生不幸的事。初代被杀之前看到了怪老人。友之助被杀的夜晚,我也看到他丑恶的背影。前两天,我才看到他在断崖上挥舞着十字镐推落岩石,老德父子就此葬身在魔之渊的海底了。
但他总不可能杀掉自己的儿子吧,他就是下不了手,才会采取对道雄来说相对宽容的做法,把他幽禁在土仓库里。
不不不,不是这样,连道雄都想反抗父亲了。只不过是夺走亲生儿子的性命,那个怪物怎么会犹豫?他一定看出道雄无论如何都要与他作对,终于决定除掉他。
我躲在围墙后面,提心吊胆地想着这些事,怪物丈五郎那丑陋怪异的身影在逐渐散去的朝雾中变得清晰,他跨在屋脊的一角,正忙碌着什么。
啊,我懂了。那家伙想要拆下鬼瓦。
上面的鬼瓦很雄壮,与巨大的土仓库十分相称,庄严地坐落在屋顶两端。鬼瓦的样式传统而珍奇,在东京难得一见。
土仓库的二楼应该没有阁楼,只要卸下鬼瓦,隔着一片屋顶,底下就是幽禁诸户道雄的房间。太危险了,诸户可能完全不知道头上正在进行着可怕的阴谋,说不定正在呼呼大睡呢。话虽如此,我也不能当着怪物的面吹口哨打信号,只能焦急万分着束手无策。
不久后,丈五郎取下鬼瓦,挟在腋下。那是块两尺见方的大瓦,残废要抱住它,相当费劲。
接着,丈五郎揭开鬼瓦底下的屋顶板,将丑恶的面孔对准道雄与连体人正上方,不怀好意地笑着,终于要痛下杀手了。
我幻想着这样的画面,腋下不断冒出冷汗,杵在原地,然而意外的是,丈五郎只是抱起鬼瓦,就这样从屋顶另一侧下去了。我以为他会把碍事的鬼瓦放到别处后再返回原处,可是我等了很久,他都没有再折回来。
我战战兢兢地从围墙后面走到岩石那边,藏好之后,继续观望,就在这当中,朝雾已经完全散去,岩山顶上太阳露出一角,把土仓库的墙壁照得赤红,而丈五郎终于没有再度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