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略过那些细枝末节,因为你困了,这很正常,无可非议,”上校说。他又一次注意地望着天花板上奇异变幻的光线。然后他看了看姑娘,她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位姑娘都美。
他看见她们来了又走了,她们走的时候比任何会飞的东西还快。她们从美女很快就变成了不值钱的货色,变得比任何动物都快,他想。不过,我相信眼前这一个能保持优雅的步态,永远不会改变。深色头发的女性最能留住美貌,他想,又看了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这个姑娘还有高贵的血统,她能永久保持优雅的步态。我们那儿的美女大都来自卖苏打水的柜台,她们连自己祖父的姓氏都不知道,要不,也许是舒尔茨。或者施利茨,他想。
这种态度可不好,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因为他一点也不想对姑娘流露这种情感,她不会喜欢的。她现在睡得很熟,像一只蜷在那儿睡觉的猫。
“好好睡吧,我最亲爱的美人儿,我没什么要告诉你了。”
姑娘睡着了,仍旧握着那只他看了讨厌的坏手。他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很快就睡熟的年轻人都这样呼吸。
上校对她讲了全部的事情,但没有说出声。
于是,在有幸听完沃尔特·贝德尔·史密斯将军有关战役简单易打的讲话后,我们便开始发动进攻。实施进攻任务的有大红师,他们对自己名声赫赫的威力深信不疑。还有第九师,那是一个比我们强的师。另外就是我们,当他们要你去完成任务时,你总是只能服从。
我们没有时间读幽默画报了,也没时间干其他的事,因为我们总是天亮以前就得开拔。这可是件不容易的事,你得把大地图扔在一边,带着一个师上阵地。
我们佩戴着四叶苜蓿的标记。它没有任何含义,只是我们大家都很喜欢它。每当我瞧见这种标记,五脏六腑就会产生跟以前一样的感觉。有些人认为它是常春藤,可它不是,它是四叶苜蓿,样子有点像常春藤。
上面命令我们跟大红师一起进攻,大红师是美国陆军部第一步兵师的代号。他们和他们那个唱着“卡利普索”[特立尼达的一种民歌,也在加勒比群岛的东、南部演唱,歌词常以诙谐的语调讽刺时事,以即兴的形式表演。]的公共关系军官使你永远难以忘怀。他是个可爱的人。那是他的工作。
可是你厌恶透了那些胡说八道[原文是horse-shit,亦有“马粪”之意。],除非你喜欢那气味和滋味。我从来都不喜欢那东西,虽然我小时候喜欢光脚踩在牛粪上走,让牛粪踩进脚趾缝里,可是厌恶马粪。我一看到它就会恶心,在一千码之外就能察觉到它在哪里。
于是,我们发起了进攻,三个师拉开了一条战线,这正是德国人所希望的。我们决不再提沃尔特·贝德尔·史密斯将军,他不是恶棍,只不过许下诺言,保证能轻而易举地取胜。在一个民主国家里,我想,是不会有恶棍的。他只是犯了该死的错误。事情就是如此,他在心里补充说。
退回到后方时,我们把标记都摘了下来,这样德国佬就认不出我们了。他们对这三个负责进攻的师非常熟悉。我们进攻时三个师拉成了一条战线,没有后援部队。我不给你解释这是什么意思了,女儿。但是这样很不利。我仔细察看了我们准备攻占的地点。那儿原来是帕森达埃勒,长着茂密的树林。我说茂密的树林,也许有些过头,不过我认为确实如此。
倒霉的二十八师位于我们的右侧,他们陷于困境已经有些时日,因此我们对于树林里可能存在的状况有了比较准确的了解。我想,做保守的估计,那儿的情形也很不利。
接着,我们的一个团被命令在进攻前投入战斗。这意味着敌人至少会抓获一个俘虏,那就会使拿下标志这种做法显得很愚蠢。敌人会等着我们,等着原先佩戴四叶苜蓿标志的人。这些人将像骡子一样径直朝地狱奔去,并在那里挨过一百零五天。这个数字对于普通老百姓当然没有什么意义。对于我们从未在树林里看见过的盟军最高司令部的人也没有意义。后来,纯属意外——当然啰,盟军最高司令部总是把这类事件称作意外——这个团被击溃了。对此谁也没有责任,特别是指挥这个团的军官更没有责任。我很乐意把我的一半时间用来在地狱里跟他作伴;这也许能办到。
如果我们没有像推测的那样走向地狱,而是走进德国人的一个类似“瓦尔哈拉”的场所,并且不能和那儿的人融洽相处,那就显得太奇怪了。或许我们能在角落里的桌子旁和隆美尔、乌德特坐在一起,好似在冬季运动会的旅馆里一样。不过那也可能是地狱,尽管我从不相信地狱。
不过,根据部队人员替补制度,这个团像美国军队其他有伤亡的团一样,又重建了起来。我不想叙述这一过程,因为你可以随时从一个替补人员写的书里了解到。总之,归结起来只有很简单的事实:只要没被打死,没有残废,没有因精神分裂而被开除,你就得留在前线。考虑到运输的困难,我想这很合乎逻辑,跟其他任何做法一样好。不过,有一批没被打死的士兵留了下来,他们对这一仗的成败因果看得很清楚,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对这些树林有好感。
你可以从这句话里看出他们的态度:“别想再骗我了,老兄。”
我已经当了整整二十八年非阵亡人员,很理解他们的态度。他们都是士兵,大多数士兵都在那些树林里被打死,而那时我们正在攻打三座无辜的城市;它们是真正的城堡。建造这些城堡是为了诱惑我们,对此我们毫不知晓。用我的愚蠢的行话来说就是:也许情报有误,也许不是。
“我为这个团感到难受,”姑娘说。她刚刚醒,一醒就说话了。
“是的,”上校说。“我也是。让我们为它干一杯。然后你再接着睡,女儿。战争已经结束,并且已被遗忘。”
请不要以为我是个自负的人,女儿。他说,但没有出声。他的真正的爱又睡着了。她睡觉的姿势和他那个职业女性不一样。他不愿意回想那个职业女性睡觉的样子,可是却想起来了。他希望忘记它。她睡觉的样子不美,他想。不像这个姑娘熟睡时宛如醒着,模样生动,除非她长眠不醒。好好睡吧,他想。
你他妈的凭什么批评起职业女性来?他想。你自己不也选择了一种可悲的职业并且惨遭失败吗?
我想当,而且当过美国陆军部队里的一名将军。我失败了,现在又在说那些成功者的坏话。
这种悔悟的心情并没持续下去。他对自己说,“不过要排除那些马屁精,他们占百分之五、十和二十,还有所有那些不知从哪里来的蠢货,从没打过仗却掌握着指挥权。”
他们还打死了一些来自葛底斯堡学院的人。那是所有屠杀日中最残酷的屠杀日,敌对双方的死亡人数都非常可观。
别难受了。“瓦尔哈拉殿堂特快专列”飞来空袭时,连麦克奈尔将军也被误杀了。没什么可难过的。来自学院的人被打死了,后来的统计结果证实了这一点。
想起这些事我怎么能不难过呢?
想难过就难过吧。把这些告诉姑娘,但是别出声,那样不会使她伤心,因为她正睡得香甜。他愉快地对自己说,因为他的思绪经常处于纷乱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