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校坐十分钱的渡船过运河,付了一张通常总是很脏的纸币,和那些不得不早起的人们站在了一起。
他回头望了望格里迪旅馆,瞧见了他房间的窗户;窗户仍旧敞开着。天空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只有仍旧从山上刮来的阵阵寒风。渡船上的人个个看上去都很冷,上校想,我真希望给船上每个人发一件这种防风的雨衣。上帝啊,每个穿过这种雨衣的军官都知道,它们根本不防水,那么是谁能够从中大发横财呢?
一件柏帛丽[指商标名为柏帛丽的雨衣。]就不会透水。我猜想,某个有本事的混蛋早就把他儿子送到格罗顿[美国马萨诸塞州城镇,该镇有著名的格罗顿预科学校和劳伦斯学院,前者被称为“新政”政治家的发祥地。]或者坎特伯雷[英格兰肯特郡的一个区和城市,该地有肯特大学等多所院校,还有许多著名的大、小教堂。]去了,财大气粗的承包商的孩子都到那儿去,而我们的雨衣在漏水。
我的那些军官同事中有谁分享了他的好处?我很想知道陆军的本尼·迈耶斯是怎样一种人。很可能不止一个人。很可能,他想,肯定有许多人。你说得这么简单,一定是还没睡醒。它们总算还能挡风。雨衣。蠢蛋雨衣。
渡船停在运河对岸的两根标桩之间,上校注视着黑色的人流从这个黑色的交通工具中涌上岸。它能算交通工具吗?他想。交通工具必须有轮子或者配有路轨吗?
没人会为你这些想法付你一便士,他想。今天早上不会。不过我亲眼见过,当赌桌上的筹码一放下,有些想法就值一大笔钱。
他已经到了城市的边沿地带,这里的尽头面临亚得里亚海,他最喜欢这个地方。一路过来的时候,他穿过了非常狭窄的街道,他没有数走了多少条街、过了多少座桥,也没在意街道的方向,只是设法确定自己所在的地方,以便顺利走到市场,不要拐到死路上去。
你玩这种把戏,就像有些人常玩坎菲尔德双人纸牌戏或单人纸牌戏一样。但是这样做也有好处,可以一边走,一边观看房屋、街景、商店、饮食店和威尼斯的古老宫殿。如果你喜欢威尼斯这座城市,那么这就是最有趣味的游戏。
这是一种“孤独旅行”,但你为眼睛和心灵赢得了愉悦。如果你能在城市的这一边不走弯路,顺利到达市场,你就赢了这场游戏。但是你不能选择太方便的办法,也不能数街道和桥梁。
在城市的那一边,要玩的游戏就是离开“格里迪”,准确无误地穿过丰达门特诺沃,顺利抵达里亚尔托群岛。
你可以从那儿上桥了,过了桥就能到市场。他最喜欢市场,每到一个城市,他最先去的就是市场。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两个年轻人正议论他。听他们的声音,他断定他们非常年轻。他没回头看,但是仔细地听着他们讲话,跟他们之间保持着一点距离。他想等走到路口拐弯时再转身看看他们。
他们是去上班,他判断。他们以前可能是法西斯分子,也可能是有点什么名堂的人,或许他们说话的德性就是这样。但他们现在的谈话完全是针对个人的外表,并不是谈一般的美国人。他们谈我,我的灰白头发,我走路时微瘸的步态,我的军用靴。他们这种人不喜欢实用的军用靴,他们喜欢走在石板路上咔咔响、擦得漆黑油亮的皮鞋。
他们发现我的军服不够优雅。议论我为什么这个时候出来散步。一口断定我不能再做爱。
上校走到下一个路口时,迅速地向左拐弯,看了看他要面临的情况,同时目测了一下实际距离。街道拐角处正好是弗拉里教堂半圆形的后殿,当那两个年轻人转过街角时,上校已经不在那儿了。他站在这座古教堂半圆形后殿的死角里,听见他们走过时的说话声,便从里面走了出来,两手插在雨衣口袋里,他转过身,就这样穿着雨衣,双手插在口袋里,面对着他们。
他们停下脚步,他看了看他们两个的脸,笑了,这笑容苍老、疲惫、毫无生气。然后他又看了看他们的脚——你看这种人时总要看看他们的脚,因为他们总是穿很窄的皮鞋,如果让他们把鞋脱下来,就会看到被挤得变形的棒槌状脚趾。上校朝人行道上吐了口唾沫,什么也没说。
这两个人正如上校一开始猜测的那样,曾经当过法西斯分子,现在他们怀着仇恨和某种别的感情看着他。然后他们像沼泽地里的鸟一样,迈着鹭鸶的大步走了,上校想,还有点像飞行的麻鹬;他们一边走,一边回过头看看,眼里露出仇恨的目光,他们等待着与上校之间的距离拉开得足以能够逃脱时说最后一句话。
真可惜,他们不是十个对我一个,上校想。他们本来也许想打架的。我不该谴责他们,因为他们已经被打败了。
但是他们用那种行为对待我这样身份和年龄的人,是很不像话的。还有,以为所有五十岁的上校都听不懂他们的语言,这不聪明,认为上了年纪的步兵不会在这大清早以一对二的悬殊与他们较量,这也不聪明。
我憎恨在这座城市里干仗,因为我爱这里的人民。我要避免这种事发生。但是那两个没教养的年轻人,怎么没意识到他们在跟哪个种类的动物打交道?怎么就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走路?也不知道打过仗的人身上必然会留下某种特征,就像渔夫的手会表明他是个渔夫,那手上的道道凹痕都是被船索勒的。
不错,他们只看到了我的后背和屁股,还有两条腿和军用靴。但是他们也许能从你走路的姿势看出什么。也许他们根本不能。不过,当我找机会正面看着他们,想着教训他们一顿并把他们吊死时,我相信他们明白了。他们完全明白了。
一个人的生命价值究竟是多少?军队里付的人身保险是一万美元。可这他妈的跟生命价值有什么相干。对了,这两个混蛋出现以前,我正想着这件事,我这些年来为政府节省了多少钱,而本尼·迈耶斯之流又从政府的大料槽里私吞了多少。
的确如此,他说,但是,如果按照每条人命一万元计算的话,那次在夏托的战斗中你又造成了多大的损失。是啊,我想,除了我自己,没人能真正明白这种事。也没有必要对他们解释。指挥你的司令官有时把战争看作是赌运气。回想在军队里的情景,他们都知道这种事是必定要发生的。你照着命令去做,表现出刽子手的凶残,你就是英雄。
基督啊,我对嗜杀成性的暴行充满了憎恶,他想。但是你接到了命令,就得去执行。这种错误使你无法好好入睡。可是睡觉他妈的跟这又有什么关系。它从来也没使人好过些。错误有时候肯定能钻入睡袋,它们能钻到里面,一直在那儿缠着你。
打起精神来,年轻人,他说。你想打架时,得记着你身上带着不少钱。如果弄丢了,你就成了穷光蛋。你现在这两只手已经无力挥拳击败对手,而且你也没带武器。
别沮丧,年轻人,或者男子汉、上校、不得志的将军。我们马上就到市场了。你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不知不觉可不好,他又加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