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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钟鸣鼎食一朝倾,疏林冷清尽萧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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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枝上流莺,关山梦魂
  萧北辰听到她在睡梦中喊出的声音,那双乌黑眼瞳里泛出的光芒便如深潭一般的冷,收回了放在她额头上的手,明明知道她听不见,却还是淡淡道:“他已经被我杀了,他早就死了。”他这样说着,却见她紧闭的眼睛里忽然涌出来无数的泪,珍珠般晶莹的泪水直往下滚,双腮更加地烧红起来,在梦里哭着道:“他不能死,不能死,他死了我可怎么……我可怎么……”
  她昏昏沉沉地哭着,那声音愈加地模糊起来,他便是一阵阵发冷,知道她在梦中梦到了牧子正,看着她的眼泪,心痛得无法抑制,便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去,脸色已经是非常难看了,一旁的俄国医生也不敢多说什么,给林杭景打了一针,留下药来,便有下人走上来送他出去,下午的时候,七姨又过来一趟,林杭景人事不省,也不知道,到了夜里,俄国医生再来打针,萧北辰只守在林杭景的身边,衣不解带地照顾。
  到了深夜,主卧室里只开着一盏小小的绿纱绸罩台灯,映来一片幽幽的光亮,大丫头云艺端着药进来,看着萧北辰坐在一旁的沙发椅子上打盹,她这样轻轻的脚步声,还是惊醒了他,云艺便道:“到了给林姑娘吃药的钟点了。”
  萧北辰点点头,站起来走到林杭景的床前,摸摸她的头,还是滚热的,眉头不自禁地蹙了一下,云艺已经把那一小瓶药水倒在碗里递了过来,萧北辰拿着小勺给她喂进去,那药水极苦,她在昏迷中皱着眉头,就是不肯咽下去,萧北辰转头对云艺道:“有没有什么甜的东西?”
  云艺道:“有一瓶子木樨露,下午的时候七夫人拿过来的。”
  萧北辰便道:“取过来。”
  云艺忙下楼去了那一瓶子木樨露,也倒了一碗捧上来,萧北辰便喂林杭景一勺药,再喂几勺子木樨露,如此这般地喂下去,总算把那一点药水喂完了,才放下碗,就听得主卧室外面一阵急促散乱的脚步声,那门也被一下子推开,萧北辰的眉宇间怒意顿显,回过头来就要发作,却见是郭绍伦,郭绍伦的脸色难看极了,急促道:“总司令,从盛京赵督统处来的加急密电!!”
  是特务处处长叶盛昌连夜便将密报送到了花汀州,萧北辰一路疾步进了书房,接过密报才打开看了第一眼,脸色“刷”地一下便是惨白,一旁的郭绍伦看着萧北辰的眼眶里竟瞬间凝聚了无数血丝,便宛如要炸开了一般,郭绍伦震惊,失声道:“总司令!”萧北辰便呆呆地望着那纸密电,整个人都仿佛死了一般。
  特务处处长叶盛昌也惊得站起来,“总司令……”
  萧北辰将那封密电往桌上一扣,道:“郭绍伦,火速叫公署参谋长莫伟毅,和余白老先生到花汀州来。”
  郭绍伦知道是出了大事,转身便要往外冲,却见萧北辰转过身来,脸色是失魂落魄的惨白,看样子竟是要朝前走,谁知双腿竟是不能动弹,身子便往前那么一倾,整个人便一头栽了下去……
  第二日凌晨,北新城内便是灰蒙蒙的,又是一阵冷风刮过,有年纪的老人便说这天气变得太快,竟是让人心惶惶,北新省公署则在这一日对外发表公开通电:“大帅专机由美返北新途中,竟于盛京边境遭遇不测,爆炸坠毁,哀,机上所乘者大帅副官李成闾等颖军要员以身殉国,幸,大帅尚在美国,身体无恙,一切安好,……为免众不实谣传纷起,发此通电,北新城内,亦一切安谧如旧。”
  花汀州内,郭绍伦带着侍卫室的人守在萧北辰书房外面,也是一夜没有合眼,书房内坐的便是,余白老先生,叶盛昌,莫伟毅,许子俊,在经历了整整一夜的计议之后,所有消息封锁,战略部署皆以议定,书房内的余白老先生坐在沙发上,默了片刻,最后道:“先稳南面,后打扶桑这一条是必行的,为免不轨小人趁乱起事,只待得颖军全线布防完毕,与南面政府取得联合协议,总司令稳定全面局势后,才可为大帅并两位萧家少爷发丧,如今这一噩耗,只有我等知晓,切不可走露半点消息。”
  那一席话甚是凝重,众人也知其中利害关系,但凡走漏出半点风声,便是天下大乱,萧北辰已经是满眼血丝,站起身来,对这书房内的几个人道:“我父亲弟弟被杀,这样的仇恨,不共戴天,我若不与扶桑人讨还了这笔血债,这一辈子也枉为人!”他那声音沙哑到不成样子,竟似喉咙里都是小刀割出来的血口子,一字一血,“如今就请诸位兄弟,与我萧北辰出生入死一遭!”许子俊头一个道:“萧三哥,你放心,陪着你出生入死,我许子俊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叶盛昌并莫伟毅也是点头,就听得门外传来郭绍伦的声音,“总司令,七夫人的车子到了花汀州外面了,三位小姐也陪着一块来的。”
  萧北辰便是一怔,余白老先生看看萧北辰的样子,叹口气道:“三少这副样子,如何瞒得住心思剔透的七夫人。”
  萧北辰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我总有办法,这样大的事儿,只怕七姨更愿意相信我说的!我先上楼去准备。”
  七姨带着书晴、书玉、书仪急冲冲地赶来,几乎是撞开了那主卧室的门,七姨手里便拿着这一日才发的报纸,上面便是省公署的通电,她脸白得都没了个颜色,看着卧室内,只有丫头云艺在伺候着还在昏睡的林杭景,却不见萧北辰,心中的恐惧更甚,颤着声道:“老三呢?”
  云艺忙道:“三少爷照顾了少夫人一晚上没合眼,刚去盥洗室里面洗了把脸。”她这一声才落,就听得盥洗室的门推开的声音,萧北辰从里面走出来,乌黑的短发上都是水滴,一眼瞅见七姨,便笑道:“怎么来了这么多人,都是来看杭景的,可巧了,杭景昨儿夜里醒了片刻,这会儿又睡了。”
  七姨见他笑呵呵的样子,便攥了手里的报纸,脸色雪白地问道:“这是怎么说?大帅的专机爆炸了?大帅还有老五老六……”
  “我就知道七姨担心这个,正准备亲自过去跟你说呢,这通电上写得清楚,父亲和弟弟都没事儿。”萧北辰从七姨的手里接过报纸,看了几眼,又扔到了一旁,淡然道:“昨儿深夜父亲亲发了电报给我,要我彻查此事,我看也只有扶桑人有这样的胆子,敢谋害父亲,幸好父亲临时身体微恙,没上专机,李副官便是回来向我汇报父亲近况的,却没想到祸从天降。”
  萧书仪眼眶里还有着泪,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可千万不能骗我们。”
  萧北辰便处之泰然地笑道:“书仪你可是越来越不成样了,连三哥的话都不信了,大姐,二姐,你们可给我评评理,我什么时候跟咱们家里人说过假话?”
  书晴和书玉相互看了看,也是六神无主的样子,那一席话却说七姨将信将疑,看萧北辰还是十分笃定的样子,人总是更愿意相信好事的发生,她才稍稍安心,还想问点什么,萧北辰便笑道:“这眼瞅着就是我和杭景的婚期了,七姨快帮着我忙乎忙乎去吧,父亲和五弟、六弟在美国好好的,七姨这样,倒好像是盼着他们出点事儿才好。”
  七姨慌道:“你快别乱说了,我一大早看到这报纸,吓得要命,现在才放下颗心来,你还在这满口胡说,当心你父亲回来,给你一顿好板子。”
  萧北辰笑一笑,道:“有七姨拦着,我还怕什么板子!不过父亲昨儿夜里电报里说了,回来要安排一场军事演练,只怕也没空给我一顿好板子。”
  七姨见他神色如此轻松,说得有板有眼,看身边的书晴、书玉、书仪也是信了的,才终于把颗心放定,便转身朝着杭景走去,道:“那我看看杭景怎么样了?这可怜孩子,从小身体就不好,这一场病,又不知道要瘦成个什么样子。”
  书仪也跟着上去道:“还不都怨三哥,好好的那样气人家。”书晴和书玉也围了上去,大家是先惊心后安心,这安心便多了几分喜气,说是探病,却也不自禁地都露出了个笑脸,那说话的声音,也轻松了许多。
  萧北辰也没说什么,看七姨带着人照顾着杭景,便走出门去,才一关上那主卧室的门,那眼瞳的光芒便如瞬间散掉了一般,走下楼来,还没走出几步,身体陡然一晃,嗓子里便是一股腥甜,一口血就喷了出来,郭绍伦大惊失色,带着侍卫室的人冲了上来扶住萧北辰,扶到书房去,知道七夫人在楼上,也不敢大声喧哗,慌地对一旁的人低声道:“快去叫医生。”
  萧北辰擦着嘴角的血迹,道:“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吐了口血。”
  郭绍伦便一怔,才意识到这个时候,萧北辰的一举一动都是外人极其注意的,他竟是这样糊涂,慌改口道:“那就去叫余老先生来,他懂医术。”
  萧北辰的嘴上都是血,只把心中的仇恨怒火拼命隐忍压抑到心里,脸色更是惨白,却还是把身体绷得紧紧的,再一低头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来,郭绍伦被他的样子吓得面如土色,惶然道:“总司令,你可要撑住,你可不能……”
  萧北辰道:“你们先出去。”
  郭绍伦担心得要命,但看着萧北辰的脸色,真是不敢多说什么,便带着侍卫室的人走出去,虚掩了门,全都守在门外。
  萧北辰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书房里拉着厚厚的窗帘,他便坐在那窗帘隔挡的阴影里,满嘴都是温热的血迹,半边脸沉浸在阴影里,就那样石雕般地坐了很久很久,才见他微微地一动,竟是仰头靠在了那椅子上,拳头攥得死紧,骨指关节都在咯咯作响,双眼无声地一闭,便是两行血一样滚热的泪顺着眼角滚下来……
  颖军萧大帅的专机在盛京境内突然爆炸坠毁,举国震动,北新省公署迅速发表通电澄清事实,声称萧大帅并未搭乘专机回国,还在美国疗养,但因专机被炸,确证有异己分子包藏祸心,妄图谋害颖军主座,颖军元帅萧北辰亲发通电,为防图谋不轨者蓄谋生事,北方二十四省颖军枕戈待旦,进入战备警戒状态。
  便有南面中央政府派出的代表,扶桑公使佐藤先生先后到达了北新,萧北辰一一热情招待,吃喝玩乐样样陪便,酒酣席热间,扶桑公使佐藤先生几次探询萧大帅近况,萧北辰皆笑答曰父帅安好,更有大帅府内因为萧北辰置办婚礼的原因,整日里人来人往,喜气洋洋,便俨然是天下太平的景象了,扶桑人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晚上萧北辰便先去了大帅府,看着七姨带着大姐,二姐,四妹热热闹闹地商讨着筹备婚典,七姨订制了花架,说是要用鲜花绿叶装饰着才显得鲜亮,萧北辰笑着听她们说了半天,才起身要走,七姨便送着他出了暖气袭人的大厅,看周围没有什么人,方道:“老三,大帅可说了什么时候带着老五老六回来?”
  萧北辰回过头来笑道:“七姨不用急,父亲和五弟、六弟就快回来了。”
  七姨便道:“我这几日不知为什么,心总是慌慌的,别是有什么事吧?”萧北辰镇定如仪地笑道:“定是为了我的婚事,让七姨操心成这个样子,这竟是我的罪过了。”七姨微微笑道:“看你说的什么话,快回花汀州去吧,我知道这几日你也挺忙的,还要照顾着杭景,看你的眼睛都熬红了。”
  萧北辰笑着点点头,才上了汽车,那汽车行上了街道,萧北辰便看着车窗外,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坐在倒座上的郭绍伦看萧北辰的样子,忍不住道:“总司令,你这样两边支撑着,我看你这几日竟是没有合眼过。”
  萧北辰的眼睛里全是血丝,道:“我这脑子绷得太紧,浑身都不自禁地打颤,早就忘了合眼睡觉是怎么回事了。”
  郭绍伦道:“您这样身体可怎么吃得消?如今里里外外全靠你一个人撑着,你这熬得可是自己的命……”
  萧北辰便把手一挥,含着血丝的眼睛里却是雪亮如电的,“我若不能为我父亲和两个弟弟报仇雪恨,还要这条命做什么!”
  郭绍伦便是一惊,转眼看萧北辰全身上下散发的竟是森冷的气息,便宛如受伤的野兽将要噬人一般的可怕,纵然自己是萧北辰的心腹,见他这样,心中寒噤,再也不敢多言了。
  花汀州别墅内,灯火如昼,云艺带着几个丫环站在楼梯下的大厅里,一看到萧北辰回来,就慌地迎上来说,“三少爷,今儿少夫人的病又重了,给她喂得药全都吐出来了,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好。”
  萧北辰闻听此言,一句话没说就往楼上走,云艺忙在后面跟着,一路不停地说道:“少夫人还一直说着胡话,说什么不能死之类的,俄国医生打了好几针都退不下烧去,人却是越来越糊涂了,念着个什么牧子正的……”
  云艺还没说完,却被郭绍伦一把拉住,云艺惊愕地回头,“郭副官……”郭绍伦的目光淡淡地,道:“你先安静会儿吧,牧子正这个名字,你也敢提!”
  萧北辰已经快步地走到主卧室里去,一推开那主卧室的门,就看到林杭景昏昏沉沉地躺在那大床上,他上前来摸她的额头,竟是烙铁般滚烫,他心中一沉,抬头看到桌子上摆着几粒药,一旁还有张药方,他起身便去拿那药方,谁知才一站起来,竟是头晕目眩,脚下便是一个踉跄,一下子便栽到了地毯上去,眼前一阵黑,脑袋炸了般的疼,耳朵周围都是嗡嗡之声,他觉得自己就要疯了,然而此时此刻,千斤重担只压在他一个人的肩上,他更是不能倒,这样想着,便把头往那床边的小柜子上硬生生地一碰,那样微微的撞痛,倒让他可以勉强清醒过来。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才要看那药方,就听得床上的林杭景迷迷糊糊地摇着头,额头上竟然又沁出细汗来,她总是连续不断地做着相同的噩梦,怕的浑身打颤,便在梦里哽咽着哭,恐惧地小声喊:“……不要杀他……求求你不要杀他……牧子正……”
  他听得清清楚楚,嘴角便是微微的抽搐,便宛如无数疯狂锐利的针,一股脑地扎到他的心口上去,就连脸上那最后一点点血色都逝去了,胸口紊乱地起伏着,呼吸更是急促起来,他这样的绝望,这样的孤寂,她却还在梦中,生生死死地惦念着另外一个男人。
  那药方从他的手里落到地毯上去,无声无息的像一片已经干枯的花瓣。
  萧北辰深深地吸了口气,脊背挺得直直的,手指死死地攥在一起,转身便朝着主卧室的门走去,才没有走出几步,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哭泣的梦呓。
  “牧子正,你别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