鼋头渚位于无锡独山门万顷堂之南,充山之麓,是一群伸入太湖巨大嶙峋乱石,三面临水,形成一个小半岛。巨石的尖端突浮于湖中,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龟头,因此被称之为鼋头渚。在鼋头渚的山林深处,以及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太湖边,点缀着一座一座雕梁画栋、檐牙高啄的亭台楼阁,彼此之间,曲径通幽,回廊曲栏,间以茂林修竹,繁花盛草,真是美景非常。
这其中还有两座小小的僧院,梵音禅唱,暮鼓晨钟,给这一片美景,带来超尘脱俗的境界。
在鼋头渚峻崖峭壁之下,有一座古意盎然的四方亭,正好面对着太湖。建亭的人真能孕育自然的美景,但见风帆片片,渔唱声声,水鸥点点,湖波阵阵,真是人间天上少有,但不知还会有恼人的纷扰!
在四方亭的左侧,悬崖峭壁之上,刻有“包孕吴越”四个大字,使人顿生思古之幽情。
另一旁又刻有“横云”两个巨大行书,就好比是一幅巨画,所题的上下款,使人面对如此美景天成的湖光山色,益发觉得人在图画中。
这天——
正是夕阳衔山,晚霞满湖的时刻,在鼋头渚的石矶上,站着三个年轻人,湖风正拂动他们的衣袂,飘飘然入图画中。
其中一人叹道:“如此美景,真是人间仙境,如果能够隐居此间,那简直就是尘世神仙了。”
另一位姑娘说道:“哥!你有多大年纪,就有这种隐居遁世的念头,真是岂有此理!”
那年轻人笑道:“小梅!我只不过是触景兴叹而已,大事未成,仔肩未卸,那里敢有偷闲的念头!”
说罢三人相对而笑。
这三个人正是赵小彬、小梅兄妹和华小真姑娘。
赵小彬一行三人,自岳州回到扬州,与排帮帮主华志方会晤,也祭奠了华小玲的墓冢,一番悲欢离合,又流下多少感人的眼泪。
尤其赵小梅向华老帮主说明了赵小彬和华小真的两情相悦,华老帮主含着眼泪亲口许下了婚姻。
但是,有一点意外的波折。
赵小彬在感激之余,亲自向华老帮主提出请求:“婚姻大事,不敢轻率,必须要禀明堂上双亲,再来向华伯伯求亲。”
华志方老帮主自然是有些失望,但是,他还是满口答应,连说:“礼应如此。”
倒是华小真姑娘很大方地向老帮主说道:“爹!这一段婚姻,原应是小玲妹妹的,但是,……”
坦率的华小真,此时也流下了眼泪。她幽幽地说道:“爹!并非女儿不知羞耻,在我们双方心情都没有平伏之前,暂时搁下。何况五月初五,我要随小彬、小梅,前往鼋头渚,会见赵伯伯和赵伯母……”
言下之意,虽然她和赵小彬两情相悦,还不知道剑神夫妇的意下如何?
实际上,华小真在祭奠华小玲墓冢之时,心里有一个愿望:“总得将自己的身世了解之后,才能谈自己的婚事。”只是她不忍心当着白发苍苍的老帮主,说出令他伤心的话来。
养育之恩已经超过了生身父母,华小真何能忍心说出她内心的感受!
华志方在点头同意之后,带着苍凉的意味说道:“小真!你看爹的白发苍苍,你要让爹看到你有美满的归宿才是啊!”
华小真姑娘想到华小玲的死,想到爹爹待她的额外宽容与爱护,一时泣不成声,更是无法将自己心里的打算说出来。
扬州的盘桓,还是快乐的。尤其排帮以不亢不卑的姿态,重整声威,不再一味忍让,排帮的力量,顿呈欣欣向荣之概。
华小真姑娘在重托龚三之后,安心地随同赵小彬兄妹前往鼋头渚。
在临行之前,老帮主华志方郑重地和华小真说道:“小真!见到赵伯伯代我多加候安,就说排帮以一个不入流的江湖帮派,能为剑神所推崇,衷心感激。士为知己者死,排帮虽然粗鄙江湖,忠心精诚,但知有一腔热血。只要有用得上排帮之处,万死不辞。”
老帮主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特别将龚三留在身边。这个血性汉子当然能了解老帮主的用心,他等老帮主说完了话,他恭谨地向华小真说道:“大小姐!龚三只有一句话:帮主叫我死,我龚三立即伸脖子。”
华小真姑娘当时眼红红地,没有说什么,只是深深地一拜,并且向龚三深深一点头,道声:“一切重托!”
龚三连忙说道:“大小姐!重托二字太过见外!龚三只有一条命,别的都不说了。”
别离总是伤感的,直到离开扬州多日,华小真才慢慢恢复了内心的平静。
从扬州到无锡,不是遥远的路程,但也不是数日之内就能赶到。好在距离五月初五,为时尚早,赵小彬一行三人,并不兼程赶路,而是从容而行。
在五月初四的晌午,他们到达了无锡鼋头渚,风景虽美,游人稀少。
华小真有些担心地说道:“小彬!赵伯伯和赵伯母他们,会准时来到鼋头渚吗?”
赵小梅笑着说道:“小真姊,你说这话,是不是有些担心?”
华小真脸上微微一红,说道:“排帮并不是很有名气的帮派,而且……而且……铁心罗刹更不是很好的名声……”
赵小梅笑嘻嘻地拉着她的手说道:“小真姊!我就知道你是在担着这种心事。你放心好了!我爹娘都是明理的人。你忘了,小彬哥当初就是奉着爹的交代,前来结识排帮,如果有一点瞧不起的意思,他不会将这驱逐鞑虏的大责重任,首先找上排帮,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说明我爹的心理?”
这倒是真实的话,华小真担心还是在第二个问题上。
赵小彬走上前来,双手紧握住华小真的柔荑,深情地望着她,诚恳地说道:“小真姊!我只能说一句话,没有你华小真,我赵小彬哪里还在这个世上?”
小梅姑娘在一旁说道:“对啊!赵家不会有忘恩负义之辈。你放心!小真姊!你做我的嫂嫂,是做定了。”
华小真满脸红云,心里充满幸福的感受。虽然难免有羞涩之意,却从眼光里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小梅又说道:“说真的,我倒是为仲彬担着心事。”
赵小彬和华小真同时间道:“为什么呢?”
小梅说道:“他是不是在岳州能够遇上洪叔叔?即使是遇上洪叔叔,他们又如何才能相识?更何况,洪叔叔已经不是蓝如鼎,而且,他在岳州又有许多仇家,他们能很顺利地父子重逢吗?”
这话说来让人觉得很沉重。不管怎么说,总是手足情深,大家自然流露出至切的关心。
赵小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道:“从洪叔叔夫妻相会的情形看来,冥冥之中,是有定数的。老天有眼,不会让仲彬错过父子重逢的良机。而且我们不要忘了,仲彬同样也知道五月初五鼋头渚的约会,即使他们在岳州不能相会,鼋头渚还是可以见面的。”
这几句话减轻了大家心里的负担,转而期待着明天感人肺腑、赚人眼泪的场面来临。
这一阵盘桓,不觉已经夕照晚霞的黄昏,三个人站在石矶上,眺望着金蛇乱闪的太湖,金波粼粼,心旷神怡,华小真首先就提出:“我们今天不要回客栈去好吗?”
小梅姑娘首先拍掌赞同,说道:“就在那座四方亭上,坐待初五的来临,让我们今夜饱览太湖的夜景,一定是分外的迷人。”
赵小彬正要说“好”,忽然他指着对面说道:“你们看,有一只船来了。”
烟波万顷,背着夕阳残霞,果然有一只小舟,朝着鼋头渚快速地驶来。
小梅说道:“哥!太湖上多的是打渔的归舟……”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已经察觉到情形不对。
渔舟不会行驶得这样的快,渔舟不会这个时候朝着鼋头渚而来。
华小真连忙说道:“会不会是赵伯伯他们?”
赵小彬摇着头说道:“爹如果来时,至少娘要来,紫竹箫吏前辈要来,你看这只小舟,除了舟艄一人板桨之外,中间特意架的芦篷,至多可以坐一个人……”
小梅忽然叫道:“哥!小真姊!你们看那板桨掠舟的……”
小舟虽然离鼋头渚的石壁,至少还有数十丈,他们的眼力已经清清楚楚看到,操舟坐在船艄的,是一个妇人。
虽然她的头上仍然戴着一顶斗笠,从她的衣着可以分辨得出,是位中年妇人。
在夕阳下戴斗笠?是怕人看到吗?是熟人吗?
小梅姑娘的内心一阵惊撼,她突然走向前几步,已经濒临石矶的边缘。
赵小彬也惊觉到了,立即跟上来问道:“小梅!有什么不对吗?”
华小真也跟上来,握住小梅的手,只觉得她的手冰冷,大惊问道:“小梅!你是怎么呐?”
小梅姑娘站在那里,没有说话,痴立有如一尊石像。
赵小彬留神那只小舟,那是一只形状很特别的小舟,有点像洞庭君山排帮总舵所用的“浪里钻”,狭长尖梢。所不同的就是要比“浪里钻”短了许多。“浪里钻”是四个人八匹桨,一齐扳动,在湖面上其快如矢。而这只小舟只有一人有一匹桨,行走起来,也超过一般船只。
不用说,扳桨操舟的妇人,是一位会武功的高人。
那么小舟芦篷里坐的人呢?是更高的高人吗?
小舟越来越近,是正对着鼋头渚的绝壁悬崖而来的。
小梅姑娘突然转过身来,伸出双手,拦住赵小彬和华小真,神情严肃地说道:“哥!你和小真姊回到四方亭上去。”
华小真急忙说道:“小梅!来人是你的仇家吗?”
小梅连忙摇摇头,说道:“小真姊!……”
赵小彬说道:“小梅!为什么要我和小真姊让开呢?你有困难,我们能袖手旁观吗?”
华小真也接着说道:“小梅!让我们在一起好吗?别忘了我们是共过生死患难的人。”
小梅摇着头说道:“小真姊!你和哥赶快过去吧!这件事是任何人帮不上忙的。”
赵小彬和华小真同时抢着问道:“为什么?小梅!为什么?”
小梅神情黯然地说道:“是我的恩师来了!”
赵小彬和华小真都意外的“嘎”了一声,他们都曾经听小梅叙述过,她被乐如风收归门下的经过。
虽然小梅从来没有批评过恩师,但是,从历次的句里话间,可以了解到:乐如风的功力奇高,她不但是剑神赵雨昂的同门师妹,而且,她又习得更精更绝的武功,一柄宝剑,已经到了超神入化的境界。在孛罗面前,是极有地位的红人。
还有一点,乐如风是冷酷无情的人,至少她做事绝不徇情。
她怎么会在这时候来到鼋头渚?她来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赵小彬突然说道:“小梅!我们不走,我们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
小梅忽然露出笑容,说道:“哥!我知道你和小真姊要留下来陪我的心意,那是你的手足情深,而小真姊则是爱屋及乌,我很感激。但是,哥!你们留在这里能帮我什么呢?是帮我同我恩师相拚吗?除此之外,能帮我什么呢?”
赵小彬刚叫一声:“小梅!”
小梅恳声说道:“她是我的授业恩师,即使她杀死了我,我也无话可说。何况,我毕竟是她唯一的徒儿,我虽然背叛了她,我却皈依了真理,难道她真的要杀我?”
赵小彬急着说道:“小梅!做人要把握大节……”
小梅笑笑说道:“哥!你放心!我也不愿就这样轻易的死掉,我还有太多的事要做。你们快去吧!你们留在这里,有许多话是不方便讲的,说句实话,反倒不便。”
小舟已经接近到悬岩之下。赵小彬和华小真只有朝着四方亭退回去。
赵小梅缓缓地走回到石矶的边缘,朝着太湖跪下。
小舟已经停在悬岩之下,站在岩上是看不到的。但是赵小梅跪在那里直挺挺地,态度虔诚而严肃。
半晌没有动静,夕阳已经完全坠落,晚霞也渐转为黯淡。
赵小梅跪在岩石边缘的身影,是如此的孤单。
华小真忍不住说道:“小彬!你看来人会不会是小梅的恩师?会不会有值得令人怀疑的地方?”
赵小彬沉吟着,但是他很肯定地说道:“小梅是随着她师父长大的,她会了解她师父的脾气。我们还是等下去吧!”
华小真急道:“可是天已经黑下来了!”
天色暗下来,是值得担忧的。华小真有老练的江湖经验,她为小梅姑娘捏着冷汗。
赵小彬握住华小真的手,安慰着说道:“小真姊!不要担心。如果真有什么不利的情形,即使我们不是对手,我们也要舍命一拚,现在我们要忍耐,要凝神一志地在等待。”
忽然,一条人影从太湖水面,也就是从悬岩之下,直冲而起,背着渐渐黯然的晚霞,宛如一只大灰鹤,飞舞回旋,转折而下。
这份轻功,是十分惊人的。
这人飘然而落,正好落在赵小梅身后不远。
远在四方亭里的赵小彬和华小真,看得清楚,也看得心惊。
来人穿着一件黑灰色的大斗篷,连着头上风帽,浑成一体。虽然风帽斗篷裹住身体,看不出身材,还可以衡量得出是个身材娇小的人。
赵小梅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口称:“弟子赵小梅叩见恩师。”
那裹着斗篷的人,突然响起了一阵笑声。
这阵笑声听起来十分悦耳,仿佛是一串银铃响起,清越悠长。可是听在赵小梅耳里,却是十分的可怕。
赵小梅垂下了头。
那裹着斗篷的人笑声一落,便朗声说道:“你还记得我是你师父吗?”
赵小梅俯首答道:“恩师对我有抚育授艺之恩,天高地厚,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如何敢忘记恩师。”
那人说道:“尽说好听的话,又有何用?你不但不记师恩,而且背叛师门,最后逼得我不得不从京里赶来。如今我来了,听听你有什么话可说的。”
赵小梅叩头说道:“弟子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凭恩师处置。”
这时候在四方亭里的华小真,突然朗声叫道:“小梅!你有千百个理由,为什么不说出来?”
赵小彬也叫道:“小梅!天下任何事、任何人,都躲不开一个‘理’字,有理由不说出来,对自己不公平,对别人也不见得有好处。你这样一句话都不说,对你恩师,并非有利的。”
这位身裹斗篷的人并没有回身,只是冷冷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小梅说道:“启禀恩师!他们是……”
那人叱道:“我没有问你,他们自然告诉我。”
赵小彬立即走出四方亭,叉手不离方寸,说道:“我姓赵,我是赵小梅的胞兄,这位姑娘姓华,是当今排帮总舵帮主的大千金。”
那人“哦”了一声,缓缓转过身,正好迎着一阵湖风,将她的风帽吹向脑后。
人是背着渐渐淡去的晚霞,但是,还是可以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她是一位容貌极其端庄而秀丽的中年妇人。
修长的眉下有明亮的眼睛,挺直的鼻子,稍嫌大的嘴,却一点也不难看,单从她的脸上皮肤看来,平滑柔细,一点也没有衰老的皱纹。
如果说这位妇人有什么缺点,就是那双眼睛太明亮,当她瞪着眼睛瞧人的时刻,凌厉的眼神,使人不敢对视。
她首先盯着赵小彬,缓缓地说道:“你就是赵雨昂的儿子?”
赵小彬又向前走了两步,抱拳说道:“不错!家父正是江湖上人人尊称的剑神。”
那妇人笑道说道:“你以为特意把剑神二字抬出来,就可以吓住人吗?”
赵小彬朗声说道:“我用不着吓人,我只是告诉你,剑神在江湖上受人尊敬,前辈既是江湖人物,就知道对别人应有的尊重。前辈当着我的面,连名带姓,直称家父,是很不礼貌的。所以,我要提醒前辈。君子绝交,不出恶声……”
赵小梅叫道:“哥!我求求你!我求你不要再说了。”
那妇人突然一闪身,快得如同闪电,不知道她是用的什么样的身法,只听得“啪”地一声,她又折回到原地,满脸寒霜地站在那里。
方才那一声响,是赵小梅挨了一个耳光,人都被打得歪倒了。可是小梅姑娘又挣扎着起来,仍然在跪着。
这回她是面向着里面跪着的,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嘴角,正在流着血。
赵小彬寒着脸,从身上取出鱼肠短剑,厉声说道:“你这样打人,不像是个江湖前辈应有的风范。”
那妇人冷笑说道:“你要怎样?”
赵小彬寒声说道:“我要不再对你有任何尊敬!”
那妇人收敛起脸上的冷笑,说道:“你以为你是谁?你的尊敬算的什么?”
赵小彬说道:“尊敬就是尊敬,大人物的尊敬和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的尊敬,在意义上讲,完全一样的。我不尊敬你,就不会再对你有任何忍让。你再有任何令我不快的事,我就会对你不客气。”
那妇人突然爆发似的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我乐如风还没有人敢对我不客气。小娃娃!你要怎样对我不客气哩?”
赵小彬冷静地说道:“你要是再打小梅,你就会知道。”
乐如风站在那里,突然那披着的斗篷,像是被风鼓了起来一样,但是顷刻又平伏下去。
她来回地踱了两步说道:“老实说,近二十多年以来,还没有人敢这样对我说话。至少你的胆量是可嘉的。”
赵小彬冷冷地说道:“那是因为你二十多年以来,所遇到的都是缺胆的人。”
乐如风说道:“你知道小梅是我的徒儿!做师父的打徒儿,有什么不对吗?”
赵小彬说道:“你可知道小梅是我的胞妹,而且是孪生胞妹。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责打,而且是无故的责打。”
乐如风笑笑说道:“不知道你的剑术是不是能够比得上你的巧辩。”
赵小彬说道:“我的口舌之辩不行,我的剑术更不行。不过,行与不行,并没有关系,我到了该讲话的时候,或者到了该动手的时候,我都会挺身而出。”
乐如风说道:“你不怕死!”
赵小彬说道:“一个江湖客,可杀不可辱。何况我是剑神的儿子。”
乐如风说道:“说得很好!赵……你叫什么来着?”
赵小彬应声说道:“我叫赵小彬!”
乐如风点点头说道:“好!赵小彬!你出剑吧!”
小梅跪在地上哭着求道:“恩师!求你原谅我哥哥!”
乐如风冷笑没有答话。
赵小彬朗声说道:“小梅!请你不要替我求,为什么要求人呢?就算是伏尸血溅,也值不得这样低三下四地求人。小梅!剑神的儿女,是宁在直中死,不在屈中生。何况……”
他突然屈指一弹,鱼肠剑的剑身一震,仿佛震落了一地光芒,剑作龙吟,清越地响在这太湖之滨。
他仰天长啸,啸声随着湖上晚风,响得很远。
他握剑平胸,意气昂扬地说道:“小梅!何况我这柄鱼肠剑,是爹传给我的,我也不能辱没了这柄剑。”
乐如风一直在听他说,这时候,她的语气突然缓了下来,说道:“想不到赵雨昂有这样的儿子!”
赵小彬一瞪眼。
乐如风就说道:“赵小彬!你出剑吧!”
赵小彬突然迈步上前,刚刚走出第三步,人的身形一扑,手中鱼肠剑一挥而出,一连攻出三剑。
赵小彬自然不会轻视对方,这样连续三剑,是尽自己生平所学,最能表达他的功力的,就是一个“快”字。
一连三招,连成一气,鱼肠剑虽短,当赵小彬如此挥出之后,剑尖前面闪烁着尺来长的光芒。
人是快手,剑是神兵。
乐如风斗篷突然一旋而起,人平地而起,非常自然地让开三剑。但是她飘身下落的瞬间,人向前挪了几步,斗篷鼓着一股如涌而至的劲道,逼得赵小彬脚下桩步不稳,一连退了两三步。
赵小彬丝毫没有顿挫的意思。二次迈步,手中的鱼肠剑分别攻出刺、削、劈、划、砍,五种不同的招式。全力抢攻,丝毫不惧。
乐如风突然斗篷一旋而解,巨大的斗篷,如同金色大车盖,直旋而出,而且是抢住赵小彬那一招“力劈华山”,短剑用的是“砍”的方式,十分奇妙地抢着那一瞬,而且仿佛是事先算好了的那一瞬,斗篷挟着凌厉的劲风,盘旋而进,旋向赵小彬的身腰。
赵小彬暗叫“不好”,手中短剑一收一挑,人却从地上一弹而起,鱼肠剑看似挑向斗篷,实际上是用力搅向斗篷,在一搭之下,人是借劲冲天而起,平空拔起两丈有余,让那大斗篷从脚底下旋转而过,他却飘身落到石矶的一端。
几乎就在这一跃的同时,华小真双手如飞,打出十枚暗器,破风闪电而至。
乐如风斗篷一收,华小真的暗器如同泥牛入海。
就由于这样一顿,赵小彬越过斗篷的上面,乐如风没有能够抢得一刹那的机先,将斗篷飞舞跟踪过去。
赵小彬刚一站定脚步,立即叫道:“小真!小心!”
只见乐如风的斗篷一抖一放,华小真打出来的十多枚暗器,满天星斗,倾洒而回。
华小真可没有那个本事收回自己的暗器,她得到赵小彬的一声提醒,右手兵刃出鞘,挥舞起一团剑花,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十多枚暗器,总算被她用兵刃击落掉了。
不过,华小真的右手臂,却被震得发麻,这是叫人吃惊的。
赵小彬抢一步退回来,与华小真并肩站在一起。
他们二人此时刻已经没有旁的念头,但知全力一拚,力尽而死。因为他们已经知道自己的功力,与乐如风还相差一截。
乐如风的斗篷一旋,又披到身上,连风帽都已经戴上了。
她望着赵小彬和华小真,并肩而立,豪气干云的情形,再看看小梅姑娘跪在那里,脸已经肿了起来。
她忽然说道:“你起来!没有人要你跪着的!”
小梅姑娘刚一说道:“多谢恩师!……”
人还没有站起来,却昏倒在地。
华小真抢过去,一把抱在怀里,看到小梅姑娘嘴角流着血、左脸颊肿得老高,忍不住哭着叫着:“小梅!小梅!”
乐如风瞧了一眼,若无其事地走向悬崖边缘。
赵小彬突然喝道:“乐如风!你给我站住!”
乐如风站住并没有回头,冷冷地说道:“好一个剑神的儿子,是一个懂得教养的江湖客,你是这样跟我讲话吗?”
赵小彬咬牙说道:“我要用天下最恶毒的语言来骂你。你还想我对你存有一分尊敬吗?人家说:虎毒不食子!小梅跟随你十几年,你却忍心把她打成这个样子,你已经是一个疯狂没有人性的人,你还指望有人会尊敬你吗?”
乐如风冷冷说道:“如果照她的行为,我早就活劈了她,打她一掌,是她运气。”
赵小彬咬牙说道:“乐如风!你错了!你错到底了!你根本没有了是非标准。你已经颠倒了是非黑白。老实说,如果照小梅的行为,你应该感谢她,因为她为你指出一条道路,让你从错误的道路上,还可以回头!”
乐如风根本没有再理赵小彬,纵身一跳,飘向崖下。并在离开石矾的那一瞬。她说了一句:“明天让你父亲跟我说话。”
人影杳然,赵小彬抢到崖边,但见一只小舟,已经离岸很远,驶向黑茫茫不可测的太湖之中。
华小真叫道:“小彬!”
赵小彬赶忙回到她的身边,只见小梅双目紧闭,脸如白纸。
他一时也慌了手脚,刚说道:“怎么办?……”
华小真说道:“小彬!你不能慌!你慌了主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小梅只是昏了过去,应该不是有大碍的。”
赵小彬惭愧说道:“小真姊!你看我真的慌乱了。将小梅放平吧!”
华小真将小梅姑娘平放在地上,他叫华小真用双手夹小梅的脖子两边,抵住耳朵下面,将小梅上身抬起来。然后他再用双掌,抵住小梅的后心。
突然他吐气一嘿,手掌之震,小梅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淤血的痰,人悠悠醒了过来。
她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叫道:“恩师!”
华小真赶紧将她搂在怀里,用脸贴着她的脸,流着泪叫道:“小梅!你醒了!可把我们急坏了。”
小梅抬起来问道:“小真姊!我恩师她老人家呢?”
华小真说道:“小梅!她已经走了!”
小梅的眼泪如泉涌出,抱着华小真说道:“小真姊!我觉得我真该死!不管怎么说,恩师抚育我十几年,而今我却背叛了她!”
赵小彬蹲下来,望着小梅,沉重地说道:“小梅!我能说句话吧!”
小梅说道:“哥!你要说什么?你可以随意说。”
赵小彬说道:“小梅!我们是同胞而且是孪生的兄妹,我们比任何亲人骨肉更要亲一些。我的话,应该就是你所能想到的话,只不过你现在心神受损,灵智已失,你已经想不到这些。”
华小真抱着小梅说道:“小彬!非要现在说不可吗?能不能留到明天再说!或者留待回到客栈再说呐!”
华小真的话,用意非常明显,小梅身体和心神,都是受了创伤,这时候是不要再给她过激的话了。
但是,赵小彬却不这样想,他以为,如果不把小梅的枷锁除掉,对小梅而言,随时都会不明白的死掉!
小梅在心里有一个结,那是个病,是致命的沉疴。赵小彬决心要投以猛剂,要她立起沉疴。当然,那也是要冒几分险,如果不能治愈,就可能要了她的命。
赵小彬蹲在一旁,诚恳地说道:“小梅!首先我要向你致歉!”
小梅怯怯地叫道:“哥!”
赵小彬说道:“小梅!真的!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当我挺身而出的时候,当我和乐前辈恶言相向的时候,当我拔剑在手,和乐前辈动手的时候,你的心里是最痛苦的。因为,十几年的抚育教养之恩,你对乐前辈是有深厚的感情,你不愿也不能听到有人这样对你的恩师……”
“哥!……”
“可是,这个恶言相向的人,这个拔剑而出的人,却是你同胞孪生的哥哥,你实在是夹在当中,痛苦不堪,而又不能说一句话。”
“哥!不要说了好吗?”小梅呻吟着。
“因此,我首先要向你致歉!我不应该当着你是那样的咄咄逼人。”
小梅摇着头,把脸埋在华小真的怀里,说不出话来。
赵小彬接着说道:“小梅!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样不近人情?我能尊重我的妹妹,我为什么不能尊重我妹妹的师父呢?因为,我在说那些话,做那些事的时候,我是分开了个人的私情和邦国的公仇。换句话说,我是把公和私分得十分清楚!”
赵小彬把这些话,说得很吃力,解释得很困难。但是,在小梅听起来,却是句句入耳动听,她能了解赵小彬所说的每一句话的含义。
这大概是孪生兄妹的天性。
小梅则一抬起头来,赵小彬接着又说道:“小梅,我从没有发觉我自己是那么笨,好像我没有办法把我心中的意思,说得让你一听就明白。”
小梅说道:“哥!你说的话,我都能很明白。”
赵小彬大喜说道:“小梅!那真是太好了!你不会对我方才的行为,耿耿于怀了。”
小梅说道:“对于师恩是不能忘记的,而对于元人灭宋、入侵中原的国仇,也是不能忘记的。当这两件事如果冲突的时候,要能分别得出轻重、大小、高低。”
赵小彬感动地说道:“小梅!你真聪明……”
小梅摇着头说道:“不!我不聪明。因为我虽然知道这个道理,却担心自己没有办法照着道理去做。”
这时候就听到有人从四方亭那边哈哈大笑而来,说道:“小梅!那是因为你的本性纯良,我们的传统伦理道德,深植在你的心中,影响到了你!孩子!不要以为你做不到而感到不安,那正是你尊贵的人性具体的表现。”
小梅姑娘一听,一个翻身从华小真的怀里跳起来,叫道:“爹!”她一抬头又看到了站在剑神身后的人,撕裂心肺的一声叫:“娘!”
一个飞身扑至,投到何冷梅的怀里。
做母亲的抚着小梅那突起红肿的脸,不觉泪如雨下,搂紧了孩子的头,凄声叫道:“我可怜的孩子!”
紫竹箫史站在另一旁笑道:“冷梅大姊!快擦干眼泪准备迎接另一个莫大的喜悦吧!小梅挨了一掌,那正是她明理懂事的表现,那不是可怜,而是可喜。”
小梅从娘的怀里抬起头来,擦去眼泪,带着微笑叫道:“阿姨!”
这时候赵小彬已经远远地跪下了。
华小真是何等聪明的姑娘,她已经知道来的正是剑神赵雨昂夫妇,也就是她未来的翁姑,而站在另一旁的想必就是常听提起的紫竹箫史。
华小真内心充满了紧张与不安,她随在赵小彬的身后,跪在那里。
小梅姑娘伸手拉住母亲的手说道:“娘!你快过来!”
何冷梅牵着女儿的手,走上前几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她的眼泪又如断串的珍珠,洒落下来。
赵雨昂此时上前,靠近何冷梅身边,轻声说道:“冷梅!这就是你二十年未见过的孩子!”
赵小彬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哽咽地叫道:“娘!不孝的孩儿小彬,给你叩头!”
何冷梅快步上前,伸手牵起赵小彬,只说了一声:“我的孩子……”
下面的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紫竹箫史笑道:“冷梅大姊!你如今左手牵着女儿,右手牵着儿子,想必是世间最高的满足,可是,眼前还有人跪在那里呐!”
何冷梅连忙问道:“小彬!这位姑娘她是……?”
赵小彬说道:“她是当今排帮帮主华志方华老爷子的长女公子,她名字叫华小真!”
赵小梅却在一旁紧接着说道:“娘!好叫你高兴,华姊姊就是我未来的大嫂啊!”
何冷梅啊了一声,她放下儿女的双手,走上前,双手扶起华小真姑娘,拉到自己的身前,仔细地看着。
虽然是暗淡的夜里,却可以看到华小真那娇羞无限的表情,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参见伯父伯母!”
小梅在身后笑道:“小真姊!要叫爹娘,不能再叫伯父伯母了!”
把一向落落大方的华小真,羞低了头。
何冷梅伸手搂住华小真的肩,微笑着向赵雨昂说道:“雨昂!你派小彬前往排帮,看样子不但赢得了人心,而且还赢得了一位最好的儿媳妇。”
赵雨昂微笑着朝着华小真说道:“华姑娘!令尊近来可好?”
华小真肃然地回答道:“回赵伯伯的话,家严现在已经回到扬州,虽然一度心情苦闷,健康很差,现在信心恢复,精神很好。家严一再感激赵伯伯不以排帮江湖卑微,而能托以重任,感激莫名,誓以一生献给匡复大业。”
赵雨昂对华小真这番说得极为得体,而又铿锵有声的话,很是赞许,连连点头,他说道:“令尊忠诚感人,令人好生敬佩!自古言道:十室之内,必有忠信;十步之内,也有芳草。排帮虽在江湖,而心存忠义,愧煞那些自命清高的士大夫,尤其愧煞那些厕身庙堂,享受俸禄的官吏。有令尊如此深明大义,令人对未来前途,充满子希望!”
虽然,赵雨昂这一段话说得很严肃,但是听在华小真的耳里,感到十分安慰。
她从何冷梅搂住她肩头那只手,所传来的温暖,又从赵雨昂那一番话当中,她的内心充满了感激。
赵小梅此时上前拉住华小真的手,笑嘻嘻地说道:“小真姊!你还要担心吗?我说你做我的大嫂做定了吧!嘻!嘻!”
小梅的一派天真,逗笑了在场所有的人。
紫竹箫史在一边说道:“久别的母子重逢,一喜!为儿获得佳妇,二喜!排帮之行成功,三喜!今夜喜事重重,我们总不能站在这湖风袭人的鼋头渚,就这样谈上一夜吧!”
何冷梅双手牵着两位姑娘,含笑说道:“箫史的意见,我们无不听从。”
紫竹箫史笑道:“喜事重重,岂可无酒!我们此刻应该回到市廛,好好地痛饮三杯!”
大家一致赞同,回到无锡,寻找了一家清静而又干净的客栈,要了一连四间上房,并且安置一桌酒菜,先聚在一起,谈不完的别后,谈不完的未来。
大家对于排帮的勇于面对现实,感到欣慰。
大家对于华小玲姑娘遭遇意外,感到惋惜。
大家对于洪如鼐夫妇的破镜重圆,感到快慰!
大家对于仲彬和朱云甫二人没有下落,感到担心!
大家对于乐如风来到鼋头渚,感到沉重!
无论如何,这一餐酒,喝得大家都十分快乐。
赵雨昂看到儿子历经了艰险,人变得更成熟了。子女的成长,自然就是做父母的安慰。
紫竹箫史对于排帮的挺身而出,是十分感动的。下层的人心不死,那是匡复大业最好的保证。
最快乐的还是何冷梅。
二十年分离之后,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如此的英俊,如此的有为,如此的有志气,那份喜悦,不用说有多么浓!
再看到华小真,她已从心里答应,儿子有这样一位佳妇,是他的福气。
如果说她也有不愉快的事,那便是小梅的师父乐如风意外地出现在鼋头渚。小梅是一位十分有个性的孩子。她随着乐如风习艺十余载,可以算得上是情逾母女,如今一旦敌我分明的对立,这对于小梅,是一项很严重的打击。
何冷梅为这件事,在心里紧紧地系了一个结。
趁个空,她将华小真拉到自己身边,说着悄悄话。
“小真!你是真的愿意做我们赵家的儿媳妇吗?”
华小真毕竟是一位开朗的姑娘,她虽然有几分害羞,却是十分严正地回答着说道:“伯母!我和小彬共过患难,同过生死,至少在我来说,他是我一生值得信托的人。”
何冷梅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微笑着说道:“小真!我看得出你们的感情,我也赞同小彬的选择眼光。婚姻不是用来感恩的,但是生死的恩情,做为婚姻基础,这个婚姻会更加美满的。”
华小真对于这位未来的婆婆是如此地开朗近人情,也感到十分的安慰。她自然地更贴近何冷梅一些。
这时候何冷梅忽然问道:“小真!你有没有看到,今天晚上有一个人并不是真正的快乐?”
华小真说道:“伯母指的是小梅吗?”
何冷梅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小梅虽然说是跟我长大的,但是抚育她时间最长的,还是她师父,因此,她对师父的情感,是根深蒂固的。虽然她享受了亲情,懔于邦国的大义血仇,可是在她内心深处,还是忘不了师父授业抚育之恩。这是个极强烈的冲突。这个冲突是对人的一种痛苦折磨。小真!你看小梅今天晚上处处都因为有她而引发欢笑,可是,你有没有发现,当她一旦不笑的时候,她就自然地有一种无声的叹息。那正是她内心藏有一种不快乐的种子。”
华小真点点头。
她想到:只有母亲才能如此细心地观察入微。除了母亲还有谁能注意到灵魂的深处?
可是,华小真想到自己就从来没有享受过母爱,甚至于连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要张口叹一口无声的气。
但是她没有,她警觉地吸回了这口气。
何冷梅已经注意到了,她连忙问道:“小真!有什么不对吗?”
华小真立即说道:“没有,我只是感觉到,只有母亲才能如此观察入微。的确,经过伯母这样的一说,我也发现小梅的内心是有这种不快乐的潜在。伯母!这是一件值得担心的事吗?”
何冷梅点点头,说道:“明天乐如风再来的时候,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对小梅都是一种伤害。小真!我这个做母亲的,实在不愿意看到小梅有任何伤害。”
华小真连忙问道:“伯母!你的意思是……?”
何冷梅说道:“小真!正如你所说的,只有母亲才会如此观察入微,只有母亲对女儿才如此血肉相连。如果说,明天乐如风一来,不可避免要造成对小梅的伤害,我也希望,这个伤害是能减到最低、最轻微!”
华小真聪明地觉察到自己的责任,连忙问道:“伯母!要我怎么去做?”
何冷梅说道:“我可以看出,小梅和你的感情很好,她会接纳你对她的建议。”
华小真说道:“伯母!我会尽力的。”
何冷梅正色说道:“小真!师恩与国恨之间的孰重孰轻,这个道理小梅都能懂得。但是,懂得与做到,是两个不同的境界。”
华小真连忙说道:“小梅是聪明绝顶的人!”
何冷梅黯然说道:“正因为如此,要用道理说服她,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小真!希望你尽力。”
这个付托是十分沉重的,何冷梅把这样一副重担,等不到散席,就交给了华小真,说明她对华小真的器重!
而华小真呢?未来的婆婆请托她的第一件事,如果做不成功,这第一印象如此,往后的日子该当如何?
晚餐散了。
赵雨昂和何冷梅夫妇、紫竹箫史、赵小彬、以及赵小梅和华小真两位姑娘,分别占用了四间上房。
华小真和赵小梅回到房里以后,小梅先问道:“小真姊!我看你跟我娘很能谈得来,我为你高兴。”
华小真说道:“伯母是一位慈祥的长者,她的风采、谈吐、见解,无一不是我日后师法的榜样。尤其是她老人家对我的爱护,使我深深感受温暖!”
小梅笑道:“小真姊!我真高兴你这样的说。”
华小真说道:“我这么说,好像我有些不顾羞耻,因为我毕竟还不是赵家的儿媳妇。”
小梅笑着握住她的手说道:“在我早已经把你看作是大嫂了。小真姊!说真的,武林儿女是不要在这些地方拘泥不化的。”
华小真点点头说道:“因此,我对伯母的温暖,感到特别受用。小梅!你知道的,从小我就失去了母爱,我是个女孩子,虽然爹对我是疼爱有加,还是比不上母亲。小梅!就凭这一点,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小梅说道:“现在你用不着再羡慕我了,我娘不就等于是你娘一样吗?”
华小真已经脱去外衣,睡到被褥里说道:“所以,嫁给小彬,不仅仅是获得爱情,更获得了亲情,弥补了我这辈子最大的缺憾。”
小梅也钻进另一张床的被褥里笑道:“那还用得着说吗?小真姊!你将永远拥有这份亲情,永远不会有人拉开你。”
华小真突然侧过身子,面对着小梅说道:“有一种情形之下,也会例外!”
小梅怔了一下,说道:“会有例外的情形吗?”
华小真半欠着身子,双手叠在脑后,靠在床上,眼睛望着帐顶,说道:“如果有一天,为了驱逐鞑虏而起事,排帮的人投入了这股洪流,到那时候,我会毫不考虑地拜别伯母——应该是说拜别娘,投身到起事的行列。”
她放下双手,转过身子来说道:“你看!这不是例外吗?”
小梅听了顿了一下,然后她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的。小真姊!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一旦邦国大事需要你的时候,你会把亲情放在第二位,虽然这份亲情尽管来之不易。是不是这个意思?”
华小真问道:“小梅!你会觉得我言不由衷,是吗?”
小梅摇摇头,说道:“小真姊!对我,你应该是不会的!”
华小真说道:“谢谢你对我的相信。”
小梅姑娘说道:“可是你这种感情,我还是不能了解的!亲情、友情、爱情,凝聚在一起,还有什么力量可以使你撇开这些?邦国大事,对一个女人家来说,真的是有那么重要吗?”
华小真正色望着她,缓缓地说道:“其实,小梅!你对于这种感情的分野,才真正的了解得最深刻。”
小梅露出微笑,望着华小真。
华小真继续说道:“小梅!我们还不是姑嫂,但是我们之间的友谊,恐怕早已超过了姑嫂的感情。我的话,不需要再作修饰,因为我们的感情够。”
小梅笑笑说道:“小真姊!你已经在修饰了。有什么话请说吧!”
华小真说道:“小梅!当初在清凉山与爹爹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会放弃自己近二十年的恨意……”
“那是……亲情嘛!父母亲情是无法相比的。”
“如果说……我是说假使你爹,赵伯伯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亲情还会能起那么大的效力吗?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赵伯伯在当时是乱臣贼子,小梅!恐怕你不但不能消除十余年的恨意,反而更会增加你对他的仇视。”
“小真姊!我不懂你这个假设是要说明什么?”
“我要说明一个人对父母的感情,是与生俱来的,但是一个人对于自己的邦国情深,也是与生俱来的,忠君爱国,人人尊敬,背叛自己的君王与国家,则是人人唾弃。”
“还是进一步说明吗?”
“小梅!当一个人的私人感情,与邦国的大义血忱相冲的时候,私人是要放在第二位的。”
赵小梅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怔怔地望着华小真。
华小真也趁势坐了起来,慢慢地说道:“这些话,听起来似乎不够温柔敦厚,不容易让人听得进去,但是,真正的聪明人,还是可以三思的。”
小梅忽然说道:“小真姊!方才吃饭时候,我娘跟你说的就是这些?”
华小真说道:“伯母什么也没有说,事实上她也不需要跟我说这些。她只是在对我说,她在担心着你,担心她老人家唯一的女儿会有内心折磨,在师恩与国恨之间,拿不定心意,那是极大的痛苦!”
小梅低下了头。
华小真说道:“师恩与国恨,孰重孰轻?伯母说你当然知道得清楚。但是,知道是一回事,一旦事到临头,又是另一回事。”
小梅喃喃地说道:“娘是不放心我?”
华小真说道:“不是不放心,而是对自己的女儿了解得太清楚。小梅!你是外表刚强,内心脆弱;外表冷倔,内心仁慈的姑娘,感情往往会超过自己的理念。”
她下得床来,坐到小梅的床沿上,轻轻握住小梅的手,柔声说道:“当一个人情感和理念相冲,那就是最痛苦的时刻。小梅!只有伯母她老人家用母亲特有的眼光,才能看得出,今天只有你,在大家都快乐欢欣的时候,内心深处还隐藏着有一丝忧愁。没有一个母亲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不快乐,没有一个母亲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在情感上有折磨。”
小梅抬起头来说道:“于是娘就请你来做我的说客!”
华小真摇摇头,微笑说道:“我不配做说客,我只是把一个母亲的关怀与爱心,告诉一个在彷徨中感到痛苦的女儿!”
小梅突然抓住华小真的双手,急促地说道:“小真姊!你说的可能都是真的,我一直在担心,担心明天,我恩师来时,我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她是我授艺抚育的恩师,但是她却是入侵中原鞑子的爪牙。”
她说此处,有些泫然欲泪。
华小真说道:“小梅!继续说下去!说下去!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才不会积郁在心,闷出病来的。”
小梅说道:“站在邦国的大义血忱,我跟恩师之间,毫无抉择。但是,十几年的抚育,岂能一旦无情。老实说,我是痛苦,而且是得不到解决的痛苦。”
华小真说道:“小梅!你说我是说客,看样子我这个说客是个十分失败的说客。”
小梅说道:“不!小真姊!你方才举了一个很好的例子。你说,如果有一天驱逐鞑虏的大业,需要你的投入,你会毫不思考地撇开你的亲情、爱情、友情,而将自己全部投入。你用这个例子,为我说明了事有轻重,情有大小——我不说亲疏,而要说大小,就是为要区别个人与邦国之间的差别。……”
华小真紧紧地握住小梅的手,在不停地摇撼着,口中不断地说道:“小梅!你了解得比我还要深,还用得着我来饶舌做什么?明天……”
小梅立即接着说道:“明天我会有一个妥善的方法,来面对这个公私相冲的局面。”
她说着话,伸手拍拍华小真的手,说道:“小真姊!睡吧!”
华小真回到自己的床上,掖好棉被,吹熄了灯火,才听小梅轻轻地说声:“谢谢你!小真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