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0日
今天是我们科最困难的一天,我们不知要说多少SORRY加多少金钱才能弥补那个美好生命的逝去,而这个,是我们心甘情愿的。
老二请月金爹到办公室谈话,久久地,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月金爹沉寂片刻,低头问:“下面要办啥手续?”
老二答:“要开死亡证明,要火化遗体。如果您有疑问,可以要求尸体解剖。”
月金爹问:“你知道他是啥原因?”
老二答:“我不知道。我猜可能是急性心力衰竭。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我也说不清楚。对不起。”
月金爹:“说对不起有啥用?”
老二不语。
月金爹:“俺们好像还欠医院费用呢!咋结法?”
“那个……那个……我们会处理。您对我们有啥要求没有?”
“不用你们处理,俺有钱。俺们那一句老话,不能欠先生和大夫的钱。不然没人教书,没人看病了。”
“真的不用。月金的事,发生得太急促,没有给我们留下反应的时间。我们……很抱歉。你有啥要求没有?”
“火葬费贵不?”
“我们可以为您负担。”
“要是超出俺口袋里的钱,那就只好麻烦你们了。”
“您真的没啥要求?”
“没啥要求。大夫,你是好人。谁好谁坏,俺分得清楚。俺走了。”
7月26日
月金的爹走了,带着月金的骨灰盒。
要是月金不来大上海,也许他还能活到四十。他还是可以泡妞,有一个后代。
我后来听说,月金爹没有理睬邻床人的劝告,要他问医院索赔。也没有理睬门口医闹的诱惑,他说他不拿儿子的命换钱。他甚至连医药费都没有欠,就那么走了。
老二难得做一回好事,结果真的有好报了。习惯了病患的纠缠,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放了一马。
每月一次的科会,讨论死亡案例。主任说:“我们不要害怕面对病患的死亡。这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哪个成名的医生背后没有几条人命呢?说得不好听一点,我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医学就是经验的科学,以前可能百分百死亡的案例,经过几次的摸索和总结,也许就能提高到50%,到最后变成1%。每一个逝去的患者,都不会白死,他们都是未来希望的奠基者。关键,我们要总结经验教训,看哪里有失误,哪里有可能提高,哪些风险可以避免。我们要尽量避免人为的失误,提
高护理的能力,加强对这一类病人的预防和监管。能够学到东西,这个病例,就没有白做。王组长介绍一下你们上周死亡的那个病例。”
组长介绍完以后,轮到老二发言:“从整个手术过程来看,我没有感觉到自己有什么严重的失误,但我的感觉,难道是输血量过大造成溶血性并发症?还有,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本身心脏病猝死率就比较高,会不会手术诱发了这一可能?”
各个组都讨论了这个病例的情况,发表了一下各自的见解。
最后,老二说:“我不是推卸责任,我这里排除了手术的人为因素以后,我要谴责一下个别护士,在出现紧急情况的时候,在我反复强调我负责的情况下,依旧不采取急救措施,造成了也许是无可挽回的损失,也许我们速度快一些,是可以救回来的。”
麻醉科长立刻站起来说:“你说的这点我不认同。规章制度,如果不按章办事,那就形同虚设。没有家属签字不能进行急救这是白纸黑字印在条款上的。你说你负责你负责,可到时候出了问题,追究的依旧是我们的责任。这样的事情以前不是没有过。我们护士也要保护自己的对吧?大家都是命,病患的命很珍贵,我们的命也很珍贵。我们这里护士被打的情况又不是一起两起。”
主任沉默了一会儿,说:“责任感。这是我们从事这个行业所必需的。医生,就是治病救人。碰到紧急情况,要有变通,要有担当。因为你面对的是一条生命。早一秒就多一份希望。我记得八十年代中期的时候,我们这里有一位老医生,在来医院的路上,碰到一个病人心脏病突发,当时手头没有任何急救工具,就是口袋里有一支钢笔。以前医院的钢笔,都是那种尖头英雄笔。他就拔出笔芯,挤掉墨水,将笔尖直接插进病人的器官,开通了一条呼吸道,赢得了时间,挽救了病人的生命。这个时
候,如果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掺杂一些个人的私心在里面,这个病人就完了。当然这个病人如果因为突发事件死掉,责任不在我们大夫,但你作为一个医生,你的内心,会为此而愧疚很久。内疚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所以……”
有人接口说:“主任,容我插一句话。有个词叫时过境迁。什么时代说什么样的话。那个时候,我想这个大夫一定没有想过,万一这个病人他没有救活,病患家属不但不感激他,还要告他这件事吧?这个故事听起来的确很感人,可要是从操作规范上说,是绝对够上法庭打官司的吧?现在每天,我们花大量的时间不是在研究如何提高医学技术上,而是撰写病例上,每一份病例放在你面前你都要考虑它未来如果作为呈堂证供,会不会给你带来不利。在这种情况下,大家都带着防备的心,把坐在你对面的病患当成假想敌,那么,你让我们医生舍身取义,有点难度吧?”
护士长接口道:“就是。拿的是买白菜的命,操的是卖白粉的心。
上头动不动就说为了十几亿病患的利益,就要牺牲掉几百万医务工作人员的利益。这也要我们牺牲,那也要我们牺牲,我们又不是猫,有九条命。宽容理解,是整个社会的事,大家都宽容,都理解,我们自然也就愿意牺牲了。整个大环境都是怕被骗,怕上当,怕担责任,那我们又怎能脱离大环境呢?”
再演变下去,就与医务检讨无关了。
主任示意停下,说:“大家,都凭良心做事吧!不见得所有的患者都是坏人,霍大夫这次碰到的患者,就是很通情达理的好患者。病人家里这么穷,却穷得有骨气,没有一丝责怪我们,也没有为此牟利。大家不要光看黑暗的一面,也是有阳光的。有这样的病患群体支撑着,我们没有理由不为之献身。”
某医生接口:“那只能说明一个社会现象:老实人吃亏。这个家属要是去告我们,要是胡搅蛮缠,怕是能搞到最少几十万的赔款吧?这社会,到底是在鼓励我们做老实人,还是鼓励我们做恶人呢?”
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