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交替时节,赫图阿拉沸沸扬扬的办了一场送亲礼,仅是嫁妆便抬了一里多路,围观看热闹的百姓挤满长街。
望着这喧嚣热闹的场景,我似乎又回到两年前布扬古将我送去扎鲁特那会儿,当时的叶赫城因为饱受建州、蒙古的双重打击,送亲礼并没有这般的隆重。
“是哪个出嫁?嫁去哪里?”隐在人群之后的我,随口问向身边的歌玲泽。
她也同样一脸茫然:“好像是宫里的哪位格格,送嫁蒙古喀尔喀……奴婢也不是很清楚。”顿了顿,忽道,“奴婢去找人问问。”没等我吱声,她已灵巧的闪入人群。
我将斗篷拢了拢,下意识的往人烟稀少处躲。已经半年了,我仍是无法在赫图阿拉城内放松心情自由活动。在这个明明很熟悉的地方,我竟会觉得分外压抑,就好像在暗处时刻有双眼睛在盯视着我似的。虽然皇太极让我不必担心,说“布喜娅玛拉”已经香消玉殒于喀尔喀草原,她已成为一段过去,我却始终不能完全放开。
“主子!”歌玲泽喘吁吁的跑了回来,小脸红扑扑的,兴奋的说,“奴婢打听到了,是四格格成亲……远嫁喀尔喀巴约特部贝勒恩格德尔!”
“四格格?”四格格……穆库什?
“是二贝勒的妹妹,一直养在深宫里的那个老四格格!听说她已经二十八岁了……”
我先听得一头雾水,过后猛地一懔,脑子里竟清晰的浮现出一道熟悉的背影来——孙带格格!那个原本是舒尔哈齐的四女,却被努尔哈赤领作义女,圈养在内城深宫里的可怜女子!我原以为……努尔哈赤会关她一辈子,没想到居然还是把她嫁了!
二十八岁的老姑娘啊!
我顿觉一阵悲凉和失落!努尔哈赤寄托在孙带格格身上的情感我不是完全无知,在他心里,恐怕那就是东哥的一个影子。如今,缘何要把影子都从身边抹去呢?是因为东哥的消失,还是……他已放下?!
放下了吗?
我抬头望天,鸟儿展开翅膀在空中滑翔,转眼而逝,天空仍是瓦蓝一片,丝毫没有一点改变。似乎那鸟……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放下了……终是放下了!
他是一代枭雄,创世之祖,心怀雄心,豪气干云,如何当真能为我这样一个渺小的女子,牵绊住不断向前迈进的脚步?
我呵呵一笑,心神激荡。他都放下了,为何我还不能真正放下?为何我还不能真正摆脱隐藏在我心底的那个“东哥”的影子?
铺开雪白的宣纸,我反复思量,手中紧握的笔管重若千斤。犹豫不决的耗了半个多时辰后,我终于草草落笔,寥寥数字竟像是耗尽我全部的心力:“金蒙关系重大,你当比我更清楚其中的厉害关系,切勿因小失大,望善待正妻!勿念,悠然留字!”
手一松,毛笔滑落桌面,骨碌碌的滚落至地面。我呆呆的望着这一行白底黑色,只觉得眼睛酸疼的厉害,使劲一咬牙,我最终把心一横,毅然的离开书房。
萨尔玛回家去了,歌玲泽也被我找了个借口支走,此刻别苑内只有十几人老妈子和小丫头,她们不是近身服侍我的人,我的来去她们也都不会留心。于是我卷着装有细软银两的包袱,悄没声息的去了马厩。
大白早起被皇太极骑了出去,马厩里小白正悠闲的饮着水,见我来了,高兴得直踢腾。养了半年多,我与它之间早有感情,于是轻轻拍了拍它的脖子,问道:“小白,我要走了,你可愿意跟了我去?”
它哧哧的喷了个响鼻,我涩然苦笑:“你舍不得大白是不是?算了……跟了我去,你也只是受苦!”于是绕过它,去牵其他马匹的缰绳,可是没等我牵了走两步,忽听小白一声长嘶,竟是尥起蹶子在那马的肚子上重重的踢了一脚,一脚将它蹬翻。
我惊讶不已,素来知道这个小白的脾气有些暴烈,却没想它竟神勇如斯,这样的骏马其实更应该驰骋征战于烽火战场上吧?作为我的专属坐骑,实在是大材小用,屈就了它!
就如同皇太极……他若一生困守在我身边,恐怕也将无法伸展他的理想抱负!他的宏图大志也终将成为泡影!
于是去意更坚,可是小白却不允许我靠近其他马,没奈何,我只得拉了小白出门:“这是你自找的,可怨不得我……”我碎碎念的唠叨,出了大门,翻身上马。
一番肆意纵缰奔驰,我根本没心思辨明方向,只是放任小白疯跑,沿着山水一路,踏上这毫无止尽的陌途。
苏密村位于五岭关下,这里离抚顺很近,属于大金国边境,可住在村里并非只限于女真族人。五岭关风景不错,当时我之所以决定留居此地,大半原因是因为这个,还有就是……小秋。
小秋姓黎,父亲是个汉人,母亲却是个地道的女真人,她家就住在苏密村东头。一家四口,除了五岁的小秋外,还有一个甫出生的小妹妹。
说起碰到小秋的经过真是让我又要汗颜一把,那日本打算去抚顺关的,经过五岭关时,就见小秋摔破了膝盖坐在路边草丛里哭得伤心欲绝。我下马探视,她张口就先问我是不是大夫?
我回答说:“不是!”结果她嚎啕大哭,我问了老半天,才从她断断续续的话语里听出她爹爹被人打伤了,妈妈一急结果肚子痛要生孩子了,她没了主张,只知道要出门找大夫,可是在外头转了老半天连个人影也没看到。
于是,底下的事顺理成章的发生了,我被小秋带回了家,当时的情景别说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就是我见了都怵得慌。家里一团乱,小秋的父亲被人打得满身是血的靠坐在大门口,昏迷不醒,人事不知。屋里婴儿的哭啼声哇哇响,小秋母亲产后虚脱,已然昏死过去,婴儿脐带还绕在脖子上,小脸涨得发紫……
如今,小婴儿已经五个月大,粉嘟嘟的小脸甚是圆圆胖胖的,养得甚是喜人,可每每回想起当日情景来,仍是叫人手脚发软。
小秋母亲扎曦妲本着女真人的习俗,非让我这个采生人替婴儿取名字——采生人一词,我记得以前曾听幼时的皇太极提起,但却不是甚为了解其中的含义,之后我含糊其意,揣测所谓的采生人该是指接生之人吧?
现在看来这个理解,却是大错特错!女真人其实是把第一个见到新生婴儿的外姓人称作为采生人,采生人对于婴儿意义重大,女真人认为婴儿将来的性格会跟采生人相似,所以采生人将影响婴儿一生。
这种似乎迷信的信仰和习俗让我实在汗颜,皇太极的性格若是像我这般,多半将来是做不成皇帝的。
“姑姑!姑姑今天还能教小秋认字吗?”小秋背着一篓猪草,经过墙角时忍不住蹭了过来,略显菜黄的小脸高仰,目光期许的看着我。
我抱着婴儿晒太阳,怜惜的摸了摸小秋的头:“干完活了么?”
她舔舔干涸的唇,小声:“一会儿还要去喂猪……”
我叹口气,左手将孩子抱在膝盖上坐好,右手捡了地上的一根细长的枯枝,在沙泥地上写了两字。“昨天教你写了自己的名字,可还记得?”
“记得!”小秋兴奋不已,“就是那个黎字难写了些,不过我爹爹说我写得没错,他说祖谱上‘黎’姓儿就是长个这样的!爹爹还夸姑姑是个有学问的人,以前一定也是大户人家,是见过世面的人!所以妈妈让我跟着姑姑好好学!”
我随即一笑,枯枝指着地上的两个字说:“今儿个教你认妹妹的名字——安生!平安生下之意,另外也希望她能一生平安!”
小秋低头默看着这两个字,怀里的安生却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小手伸出去够姐姐背后的竹篓。我将她的小手轻轻放下,对小秋说:“你先去帮妈妈干活吧,一会回来我再教你如何写!”
小秋恋恋不舍的去了,我原以为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来找我,可没想到直到天黑,不只她没来,扎曦妲也没来把安生抱回去。我觉得奇怪,于是草草吃罢晚饭,将早已熟睡的小安生裹进羊毛皮褥里,摸黑去了相隔二十米远的小秋家。
刚到门口,便听小秋哽咽的哭泣声传出,我惊讶的推门而入,只见简陋的堂屋内,黎艮精神萎顿的坐在长凳上,满头是血,扎曦妲颤抖着手正替他擦洗伤口。
“怎么了?”
黎艮看了我一眼,带着愤怒和委屈的说道:“还不就为了那偷采之事!”
这些年明朝境内时有边民越境,采参、开矿、窃取果木等行径大大扰害了大金女真边民的利益。是以双方冲突时有发生,汉人瞧不起女真人,女真人不耻汉人,两国矛盾发展到后来演变成民族矛盾。黎艮虽然常年生活在大金,可是女真人同样视他为仇敌,外出渔猎谋生之际,时常对他诸多刁难。其实不只是黎艮,在苏密村共有汉人二十余户,每一家都过得甚是艰难。居于大金国的汉人就好比风箱中的老鼠,两头受气。
“他们……下手忒狠了!”扎曦妲眼眶含泪,语音颤抖。
“行了!那还不是你的族人?今天带头打我的人里头还有你的一个同宗堂弟呢!”黎艮突然暴怒,扎曦妲气得双手发颤,脸上阵青阵白,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爹爹!爹爹!你不要骂妈妈!妈妈没有错……”小秋大叫着扑进父亲怀里。
夫妻之间的家务事原不该我管,更何况这个家庭背景确实复杂,牵扯了太多的国家民族的恩怨。然而,当看到黎艮忿恨的将怒气撒到年幼稚嫩的小秋身上,竟将她一脚踹到地上时,我再也忍耐不住,发怒了。
从桌上端起那盆为清洁擦洗伤口而准备的冰水,我哗地一下泼到了他的头上:“我看你心理失衡,需要好好冷静一下头脑!”黎艮气得暴跳而起,我随手抓住靠门的门闩握在心里,准备着他如果还冲过来,我就照他脑袋上的破口子再来那么一下!
“爷!”扎曦妲突然冲到他背后一把勒住他的腰,“你要打打我吧!别吓着孩子!”
黎艮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目光往下落到我怀里的孩子。
我冷冷一笑:“出门受人气,回家拿老婆孩子撒气,你可真是大老爷们,好有男人气概!”
“你……”
“不是的,不是的……”扎曦妲连连大叫,“阿步,爷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心里憋得慌,他并不是真的要打骂我们!爷平时待我们母女极好……”
真是傻女人呵!这个社会乱得太不像话,地位高的男人三妻四妾,把老婆多寡看成一种财富的象征;地位不怎么的男人却还是如此,虽是贫贱夫妻,互相扶持,但那种男尊女卑的思想却已是根深蒂固的扎在他,甚至她的心里。
算了,人家老婆都不在意了!我还瞎搀和个什么劲?气闷的将门闩松开手,把熟睡无知的小安生塞到了黎艮的手里,也不管他现在吹胡子瞪眼,只是说道:“要生存就难免会受气,这是没法逃避的问题,但是想想和你同甘共苦的亲人,你求存的动力不是要为她们谋求幸福安定么?何苦让自己痛苦,又让妻儿遭罪?”
黎艮错愕的呆住,我不去管他到底能够听明白几分我说的话,只是突然觉得这种简朴的生活已被打乱,令我开始滋生厌烦之心。这世道哪都不太平,且让我在有限的生命里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吧!
因为这件事,我在居住了半年多后,第一次萌生了离开苏密村的念头。
原本打算过完年便动身去抚顺,我却突然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小白长期缺乏运动,膘肉已被我养得太厚!这个时候靠它代步,恐怕走不出十里便被它拖累死。可是我又不可能丢下它不管不顾,于是只得计划用一个月的时间对小白进行强化体能训练,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让它瘦下去,恢复以前的彪悍体型!
小白的性子其实一点都不像明安所说的那样温顺,这我打从开始养它时就发现了。它心情不爽时,甚至会咬伤大白,端地强悍。倒是大白那个看上去凶猛无比的大块头,面对小白的无理挑衅,却常常是毫无反抗,默默忍受,脾气好得无法想像。
小白懒惰了半年之久,再让它奔跑跳跃,它或许会贪一时新鲜,可时间长了,它就宁可缩回简陋的草棚里呆着,任由打骂都不肯再出来。
于是,一个月的训练计划被拖延成了三个月……
四月十五,我终于准备动身,在得知我要走的前一天,小秋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使劲拉着我的袖子,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哭。扎曦妲给我准备了一斤鸡蛋,都是煮熟的了,让我带着路上吃。黎艮没任何表示,神情淡淡的,可是我知道其实他早把我当成自家人,心里有不舍,却偏死鸭子嘴硬。
这一晚我睡得并不踏实,一半是兴奋,一半是半睡半醒间似乎老觉得听见安生在耳边哭。
三更天方过,忽然门上嘭嘭有声,如若响雷,我被吓得从床上猛然惊厥跳起,双眼发直的呆愣半晌后才省悟过来,忙不迭的穿衣套鞋。
可敲门声甚急,似乎天要塌下来一般,我连声应道:“来了!来了……”不知为何,心上莫名发紧。
“阿步!阿步……”
隔着一扇木门,我听出是黎艮的声音,忙拔闩开门。门外,黎艮满头大汗的提着灯笼,他身后还跟了十来个男人:“阿步,你是读过书,肚里有文墨有学问见识的人,你给我们拿个主意吧!”
我莫名其妙:“什么?”
黎艮抹汗,沉重的吐气:“出事了!抚顺被金兵鞑子拿下了!”
我骇然无语,扶着门框的手微微一颤。抚顺……失守?难道,努尔哈赤正式与大明撕破脸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目光一扫,微弱的火光下,那十几张脸焦急彷徨,神情复杂。
“范秀才,你来说!”黎艮推了推身后一人,我一看原来是村西替人书写家书信件的范秀才。此人虽然才二十出头,可是据说三年前曾中过秀才,满腹经纶,学识一流,颇受村里汉人们的尊敬。
我冲他微微颔首:“需要进屋说话么?”范秀才犹豫了下,摇了摇头。我知道他避讳什么男女不同室,于是也不勉强,自己先在门槛上坐了,招呼众人,“那就散开说吧,围在一起堵得慌!”
众人怔住,齐刷刷的看向范秀才,见他点头示意后,才散开找了石墩之类的,或蹲或坐或站,各自不一。范秀才对我拱供手,年轻的面庞上透着斯文儒雅,然而神情却是淡淡的,我知道他骨子里酸儒之气甚重,心里瞧不大起我这类女子,这无关于我究竟有没有学问,有没有见地。
“步……姑娘是个识文断字之人,我等有事想请教,深夜叨扰……”
“长话短说!”我抬起头,没好气的打断他,半夜被人吵醒已是不爽,再加上他们说的那档子烦人的事,是我现在最不想听的东西,所以我的耐心已至极至。
“咳!”范秀才被我一句话噎得够呛,脸上闪过一丝恼色,好歹最后忍住了,闷闷的说道,“前儿个十三,大金汗召集八旗誓师,以‘七大恨’告天,与明反目。”说着,悄悄瞄了我一眼,“十四那日就带了二万兵马兵压抚顺……”
“不应该啊,抚顺不是有李永芳守着么?再如何不济也不至于短短两日便破城失守啊!”想着李永芳此人在叶赫和建州发生矛盾时,时常以明廷官派身份出现,听起来像是个十分有气派的人物。
“呸!”人群里有个年青人忿恨的啐了一口,气愤道,“休再提那奸贼李永芳,他见鞑子兵临城下,吓破了狗胆,竟是未打先降,就这么打开城门将鞑子兵迎了进去!”
我见他们双目喷火,一个个表情痛恨得似要杀人,心里不由一凉,一股寒气直透脑门。果然,范秀才沙哑着声叹道:“军民死伤二万余人,掳掠一万余人……屠城之后,抚顺被鞑子兵尽数焚毁……其状惨不忍睹。”他哽咽了下,扭过头,黯然,“辽东巡抚派总兵张承胤支援抚顺,却不料半道遭伏,张总兵身亡……”
果然是……屠城啊!
我绷紧全身。努尔哈赤素来不喜汉人,虽然往时屈于臣下,不得不阿谀敷衍,每每奉朝进贡,但这些忍辱负重之事,只会让他憎恨汉人之心日益加剧。如今,正是他那股报复的火焰熊熊燃烧,一股脑的向明朝彻底的汹涌蔓延的时刻来临了!
“你们……找我,到底想要问什么呢?我一个妇孺能帮得了你们什么?”我拍了拍面颊,迫使自己头脑恢复冷静。
“步姑娘远见,我们只是想知道这鞑子兵此次攻击抚顺,可会扩大灾祸,这……”
看来这群人真的是病急乱投医,完全没了主张了。既担心鞑子兵一路进逼大明边境,又担心明军反击时,将战火烧到自家这块小地方来。想逃命,可是又舍不得背井离乡……果然是个很头疼棘手的问题。
我无法做出预测,无法给予他们肯定或否认的答复,其实我所谓的见地是,最好趁早大伙儿一块躲赫图阿拉去,在大金国的庇护下,那里绝对是安全无忧之所。可是……目光扫了一眼他们黝黑的脸庞——无论是明朝越境过来的汉人,还是在大金地面上土生土长的汉人,在女真人眼里,都不过是些没入贱籍的奴才而已。他们若想活命,需当放弃自尊,苟且为奴,不知道这话能不能在此时此地跟他们挑明了说?
我撑着酸软的膝盖站了起来,摇头,我不可能理解得了他们的想法,国仇家恨外加排外的民族性,注定我无法和他们挑开讲这个敏感话题。我总不能告诉他们,说大明国会亡,大金国才是真命所归,想要日后吃得香混得开,还是趁早归降,勿作抵抗的好?
再次无奈的摇头,我自嘲的转身。
“姑娘……”范秀才喊住我。
“我无法作答,只能说……天将大乱,无处可为家。”我见他神情一震,竟是木然的定住了。待要叹息着回屋,忽然心中一动,停住脚步,问道,“范公子可知大金国的‘七大恨’所指为何么?”
范秀才心不在焉的回答道:“不过是借口而已——其文曰:我之祖、父,未尝损明边一草寸也,明无端起衅边陲,害我祖、父,恨一也。明虽起衅,我尚欲修好,设碑勒誓:‘凡满、汉人等,毋越疆圉,敢有越者,见即诛之,见而故纵,殃及纵者。’讵明复渝誓言,逞兵越界,卫助叶赫,恨二也。明人于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每岁窃窬疆场,肆其攘村,我遵誓行诛;明负前盟,责我擅杀,拘我广宁使臣纲古里、方吉纳,挟取十人,杀之边境,恨三也。明越境以兵助叶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适蒙古,恨四也。柴河、三岔、抚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土之众,耕田艺谷,明不容刈获,遣兵驱逐,恨五也。边外叶赫,获罪于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遗书诟詈,肆行陵侮,恨六也。昔哈达助叶赫,二次来侵,我自报之,天既授我哈达之人矣,明又党之,挟我以还其国。已而哈达之人,数被叶赫侵掠。夫列国这相征伐也,顺天心者胜而存,逆天意者败而亡。何能使死于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还乎?天建大国之君即为天下共主,何独构怨于我国也。初扈伦诸国,合兵侵我,故天厌扈伦启衅,惟我是眷。今明助天谴之叶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为剖断,恨七也。”
难为他记性如此之好,竟是全部默背出来,只是表情冷淡,似乎还沉陷在我方才那句“天将大乱”的谶语中,费心思量。
——明越境以兵助叶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适蒙古,恨四也!
我呵呵一笑,看来东哥能够发挥的作用远远超乎我的想像!也罢!这些前尘往事,已与我步悠然再无瓜葛,努尔哈赤即便是打着“布喜娅玛拉”的借口一口气打到紫禁城去,也已碍不着我什么事!
“步姑娘,容我最后问一句,姑娘你是汉人还是金人?如果两国开战,你会站在哪一边?”
我身子一僵,跨出去的脚步竟是再也挪移不动。
我算是汉人,还是金人?这个问题……委实难以回答清楚。我在现代的籍贯一栏里填写的是汉族,可是我现在这个身体,却是女真人……我缓缓转过身来,扶着门扉,轻轻掩上门,低语:“我但愿……不是这里的人!不曾来过这里……”语音细若蚊蝇,范秀才显然未曾听清,我只是抿嘴一笑,缓缓将门阖上。
天命三年四月十五,大金汗努尔哈赤在亲率正黄、正红、镶红、镶蓝四旗拿下抚顺的同时,又命镶黄、正白、镶白、正蓝四旗攻占东州、马跟单等地,大明辽东巡抚李维翰急遣总兵张承胤率兵一万赶赴支援,遭金兵伏击,全军覆没。
五月,再度攻克明国抚安堡、花包冲堡、三岔儿堡等大小堡十一个。
七月,大金八旗铁骑踏入雅鹘关,围攻清河城,明将邹储贤固守顽抗,最终城破被杀。在这之后,大金旗兵又占据一堵墙、碱场二城。至此明抚顺以东诸堡,大都为大金所占。
我被迫继续滞留于苏密村,然而五岭关毕竟离战火点太近,如今是大金一面倒的节节胜战,所以作为金国势力范围的五岭关还不至陷入危机。然而,大明并非是那种只挨打不反击的傻瓜,等到反击之时,首当其冲遭殃的只怕就是这五岭关。
我开始思措下一步该往哪去,可眼下兵荒马乱的,一走出去说不准就会碰到流窜官匪。这世道动荡不安,处处危机四伏,当务之急已非是解决温饱冷暖,而是要如何做才能使自己幸免于难。
天命四年,明万历四十七年,这一年的新春最为惨淡,苏密村内无论女真人还是汉人,皆是喜忧参半。大明已在加大力度筹聚兵力,不日内便可发动一场大规模的围剿之战,进军辽东,一口气消灭大金。
如此提心吊胆的挨到正月初十傍晚,村里有人外出射猎而归,传递回又一惊人消息:“大金汗王发兵攻打海西叶赫了!”
叶赫部,海西女真最后所剩的一个部落,努尔哈赤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不会让它独存于身畔。长久以来,叶赫与大明的关系最为紧密,叶赫仰赖着大明,以大明做靠山,所以这骨头向来是海西四部中最难啃的一块。
今日看来,努尔哈赤真的是再无任何顾忌了。偌大个大明国都敢打了,何在乎一个小小的叶赫呢?
“姑姑……吃饭饭……”小安生快两岁了,生活的困顿使得她比我见过富贵人家的那些小孩要瘦小许多。“姑姑,吃吃……”她蹒跚着脚步,小手拉着我的衣袖,脸上露出馋色,“安生,饿饿……肚肚饿饿!”
我摸了摸她头顶稀疏枯黄的头发,将她抱上膝盖,腾出右手从桌上倒扣的一只青瓷碗里取了一块红皮番薯,正要递给她,忽见小秋咬着嘴唇,怯生生的依着门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住了我手里的番薯。
我回头看了眼,碗里已空,只得叹口气,将手中的番薯一掰为二,将一半塞安生手里,一半递给小秋。
安生接过后狼吞虎咽,小嘴吧唧直响,可是小秋却并没有走过来,只是一个劲的咽着唾沫,羞涩的笑说:“姑姑,我不饿,我才在家吃过饭……”
这孩子在撒谎,黎艮前天出去挖人参,为了一支老山参的归属,和女真人起了冲突。他女真话说的不是很熟练,结果才结结巴巴的争辩了几句,后脑勺就挨了一砖头,左膝盖也被他们用棍子打折了。
黎家就靠黎艮一个壮劳力讨生活,扎曦妲缝补换来的那些粮食根本就不够他们一家四口嚼用。
若不是怕招人眼红,我早把那些首饰拿出去换粮食了。只可惜,死物毕竟是死物,不能直接拿来填铇肚子。
“拿去!”我佯作生气,“你不吃姑姑可要生气了!”
小秋这才接了,腼腆的冲我一笑。这时候安生忽然噎得连连咳嗽,我赶紧又是拍背,又给她喝水:“慢的吃,慢点……”安生小脸涨得通红,我将她嘴角的残渣掸干净,心里微微发酸。
安生啊安生……如何才能在此乱世,安然度过一生?
天命四年正月初二,努尔哈赤命大贝勒代善率领十六员大将,兵马五千人,驻守扎喀关,防止明军偷袭大金。正月初七,努尔哈赤亲率倾国之师,深入叶赫地界。大金铁骑攻克亦特城、粘罕寨,一路烧杀劫掠,直至叶赫城东十里。叶赫城十里外之大小屯寨二十余处被尽数焚毁,俘获大量部民、畜产、粮食和财物。叶赫被迫向明廷提出救援,明朝驻开原总兵马林率兵驰救。
我原以为这一次叶赫难逃噩运,势必要被努尔哈赤一口吞没,可谁知马林援兵未至,努尔哈赤已然退兵,这个变故多少让我有些错愕得摸不着头脑。
为何会将一块到嘴的肥肉又给吐了出来?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大事,逼得他不得不放弃么?会是什么事,竟能如此紧迫……
我的心开始惴惴不安起来,思忖再三,决定卷包袱走人。五岭关已然不再是个良好的栖身之所,我有种风雨欲来前的恐慌。我试图说服黎艮一家与我同行,可是黎艮腿伤不便行走,扎曦妲不愿离开祖辈生活的土地,任我嘴皮子磨破,把情况说的如何危急,生死一线,他们也只是望着我无奈的苦笑。
二月初,一声惊雷炸响于辽边,我所料果然不差,明兵纠结各路兵马,相继抵达边关,浩瀚之师,兵力竟达四十七万之多。
我被震撼得心惊肉跳,大金八旗精兵倾力而出只怕连这个零头都没有,如此悬殊的差距,难怪努尔哈赤顾不得再打叶赫!
我再次去找黎艮,黎艮思虑再三,最后发了句话:“我走不了路,阿步你若当真不嫌累赘,便请你带上安生吧!你是这孩子的采生人,把她交给你,我们放心!而且……家里日子太难熬了,说句不中听的,我们实在已养不起她……”
二月十一,就在我打算带着安生上路的之际,明军在辽阳誓师,一时间风云突变,天地为之色变。
苏密村的村民终于开始感到恐慌了,有一半以上的人开始举家迁移,最后决定留下的只剩下十余户汉人。黎艮原本不想走,可是顾忌到扎曦妲是女真人,明军打来时怕会迁怒女真人,于是他请求我带上扎曦妲母女三人一同上路。
扎曦妲哭哭啼啼,百般不舍,我被她婆婆妈妈、拖拖拉拉得终于丧失耐性,对着她破口大骂。她被我吓得噤若寒蝉,再不敢啰嗦,于是收拾停当,又将行动不便的黎艮拜托留村的汉人同伴照料,如此这般竟然又已拖去了七八日。
十六那日天上开始飘鹅毛大雪,一夜之间山峦银妆披拂,寒风凛冽,北风呼啸。山道变得愈发难行,我却大大松了口气。拖着扎曦妲母女本来就走得不快,所以也不差耽搁个把时辰,倒是这天气恶劣了,反倒可以拖延住明军出师发兵的日期。
我心下稍定,算计着如果要避开这场战乱,唯有往蒙古去。只是道路崎岖,不知道小秋和安生能不能撑得住。由于没有马匹,只能靠步行,我让小秋扶着安生乘坐在小白背上,自己和扎曦妲步行。扎曦妲从未出过远门,这次逃难出来,真乃人生里破天荒第一次遭罪,这一路最开心的恐怕只有两个天真无知的孩童了。
山路绕弯,大雪覆盖下,我竟开始犯起了迷糊,完全失去方向感。在山里转了十天左右才终于走了出去,踉踉跄跄,精疲力竭的赶到一处山寨。找了人略一打听,才知道其实我们根本就没有走出多远,这里乃是萨尔浒山谷。
听到“萨尔浒”三个字,我眼皮直跳,心脏痉挛的抽了一下。
萨尔浒!萨尔浒……好熟悉的名字!我在哪里听过?萨尔浒……为什么我会有一种强烈的不祥感?
是夜,在山寨的一户人家借宿,我如芒在背,寝食难安,真想连夜出山,可是看着身畔睡得正香,已被多日劳顿之苦累得够呛的两个孩子,心里又着实不忍。
子末丑初,我瞪大了眼毫无半点睡意,明明身子疲倦得要命,可偏偏神智却是异常清醒。不多会儿,忽听房外一阵细碎的隆隆之声,屋外小白咴嘶踢腾,我一个挺身从床上爬了起来,大叫道:“扎曦妲!扎曦妲——小秋!快起来——”一边喊一边将身侧的安生抱起跳下床。
才穿好鞋,感觉地皮微微发颤,隆隆声响越逼越近,转眼马鸣人斥,喧哗声传遍整个山谷。
扎曦妲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惶失措的抱住了小秋:“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她一个劲的尖叫,声音大得惊人!
我扬手劈面给了她一巴掌,止住她的厉声鬼叫:“闭嘴!若想活命!你最好一句女真话也别说!”顿了顿,我强压下内心的狂跳颤慄,“你索性就装哑巴……”
一句话未完,忽听门上砰地被人砸开,我眼前一花,十来名穿着明朝服饰的兵丁端着长矛冲了进来,惊喜万分的大声嚷嚷:“这里还有!这里——还有鞑子……”
“我们不是鞑子!”我霍地站前一步,抱着安生拦在扎曦妲身前,强烈抑制下惊惧,勉强保持镇定的说,“我们是汉人!我们不是鞑子!”
我吐字清晰,喊出的时候又是拼尽了全部力气,是以才说完,便听门外有个人“咦”了声,分开人群,走进门来。
“张大人!”门内的小兵纷纷行礼。
我抬头望去,见进来的是个年轻男子,气宇轩昂,虽然身着军装甲胄,眉宇间却淡淡的透出一层儒雅之气,不大像是武人。
他目光在我身前转了一圈,又扫了眼我身后,问道:“你是汉人?”
我听他说话和气,脸上也全无那些兵丁的暴戾之气,心里略略放宽,怀里抱着安生,依着汉礼略略福了福:“奴家夫家姓黎,祖籍苏州……”我吸了口气,脑中飞快转动,前一秒还心神不定,下一刻已是谎言连篇,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年前随夫君至关外谋生,暂居五岭关下,适逢兵荒灾乱,奴家与夫君走散,流落至此……”
“五岭关?”他蹙了眉头,“我军日前方从五岭关经过……”声音渐渐放低,底下的话我没能听清楚。他略略停了下,目光有些古怪的看了我两眼,“听你方才言谈举止,也像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如何就能为了避祸,竟而穿戴成鞑虏模样?”
我连声称是,态度谦恭得恨不得给他磕头。只因方才无意间朝门外瞄了一眼,竟是看到乌压压的一片人头。我原还以为来的不过是伙结集出来打秋风的小股散兵,现在看来明显判断失误,这里头透着诡异,很不对劲。
“看着她们,不许放人乱跑!”
“是!”小兵齐声应了,然后留下两名看守,其余人重新退出。
我大大松了口气,这时才大感腿脚发软,回身望去,却见扎曦妲面色惨白,死死搂住小秋,母女两个抖若筛糠。只有我怀里的小安生,仍是瞪大了一双迷糊困涩的眼睛,懵懂无知的看着我们几个,不知恐惧为何物。
“他娘的,这次出来都没什么油水可捞……”
“可不是!杜将军忒认死理,其实上头交待咱们做什么,咱们便做什么好了。何苦……”
两小兵闲着没事干,开始靠着门唠嗑,我从他们稀里糊涂的话语中,断章取义,模糊的听出了一些讯息。比如说,这支队伍好像是明朝剿金大军之一,领兵的是个姓杜的老将军,是个能征善战的主儿,只是好像和这次的总兵官不大合拍。又比如,我还听出,方才那个年轻人姓张,是个文人出身,原为分巡兵备副使,现出任监军一职。
我弄不大懂这监军是多大的一个官职,也无心去弄懂,现在我最想知道的是他们会如何处置我们,可是偏又不能问,只得硬生生的憋着。那两小兵越聊越起劲,慢慢的话题从从军打仗偏离到赌钱吃花酒,我越听越来气,暗自摇头,这些人哪里像是当兵的?全无半分组织纪律性,与那些闲赋在家时还得耕作渔猎、自力更生的八旗子弟相比,这些大明士兵简直就是一群垃圾!
“张大人说让一位黎夫人去军帐!”门口突然探进一个人来,脸朝屋内张了张,“喂,你俩哪一个是黎氏?”
扎曦妲神情慌张,我一把摁住她的肩膀,站了起来:“我是。”
那人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冷漠的说:“那好吧!跟我走!”
那名亲兵把我领到一顶军帐外,嘱咐了句:“候着!”便自行离去,弄得我更加一头雾水。
青灰色的大帐子直接扎在冰天雪地里,四周有零散小兵来回巡逻,穿梭不息。出门的时候我没披麾衣,这时冻得手脚发麻,忍不住呵着暖气在原地只跺脚,试图抖落一身的寒气。
“滚——”帐内暴出一声厉喝,在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哎唷”一声,有团毛茸茸的身影直接从营帐内跌了出来,撞到了我的身上。
“咝……”我疼得猛吸凉气,腰被扭了一下。
“黎夫人?”略微惊讶的口吻,我扬睑回眸,看见撞我的人正低着头满面愧色的溜走,而那个才碰见的监军张大人,正站在军帐口,脸色温和的看着我。“夫人受惊了!”
我吸了吸鼻子,摇头:“没事!怪我站的不是地!”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此刻我就算非常之希望能够破口大骂,也是有那心没那胆啊。
“黎夫人居于关外,可否会说鞑子的蛮语?”
我大大的一怔,难道他找我来问话,目的是想让我当翻译?这倒是个不坏的消息,起码……我对他们有用处,他们就至于会杀我。
他见我迟疑着不应声,以为我不会,于是露出失望之色,又不死心的再问:“那你可听得懂?”
我舔了舔干裂翘皮的嘴唇,笑了笑:“我能和他们沟通,这个……语言上没问题。”
他露出欣喜的表情:“那就好。你随我来!”说着,掀帘入帐,我缩了缩头,鼓足勇气紧跟在他后面。
帐内甚为宽绰,中间燃着木炭篝火,火上烧着雪水,一位大将模样的老者正端坐在火堆旁,对着一张羊皮卷左右翻看。听到脚步声,也不抬头,只是用一种沉若钟鼓的嗓音说道:“张铨,我打算留两万人驻守萨尔浒,带一万兵力趁夜渡河,奇袭界藩城,打他个措手不及!”
“杜将军,将士们连续昼夜行军,已是极为疲劳困顿,能否就地驻营,稍做休养?等到明日清晨再渡河东进……”
杜将军抬起头来,我见他虽然须眉半百,却是目光如电,浑身透着英武之气,不容小觑。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看着张铨似笑非笑,颇有深意。
张铨跨前一步:“师旗之日未到,将军又何必争在一时?况且,夜半渡河,倘若敌人来袭,将首尾难顾……”
“无需多言!”杜将军忽然一摆手,掷地有声的道,“天兵义旗东指,谁敢抗颜?当今之计,唯有乘胜前进,有何师期可谈!”一句话就把张铨弹了回来,这老头当真相当具有霸气。
张铨皱着眉头没再吱声,气氛尴尬。紧接着,杜将军唤来传令兵,下达军令,营帐内进进出出,甚是公务繁忙,竟是将我和张铨两人完全给当成空气忽视掉了。
我倒是没觉得怎么样,就不知道张铨这位年轻监军会如何想。过会子见他神情低落,闷闷的走出营帐,我不愿一个人被留在这鬼地方,忙加紧脚步跟上他。
营帐外火炬通明,人声鼎沸,士兵们来往川流不息。
“黎夫人!”他背对着我突然喊了一声。
我吃了一惊,还以为他魂游天外,不知道我在他身后跟着呢。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夫人可否陪我去河边走走?”这是他跟我讲话以来,最客气的一回。之前虽然不失有礼,语气却是肯定而又不容反抗的,只有这次,才真切的听出他内心的彷徨。
我无声的跟在他身后,浑河水面显得平静无波,淡薄昏暗的星光下,第一批准备渡向南岸的士兵已经准备完毕,熙熙攘攘的你推我挤,热闹得像是在逛菜市场。我见识过大金国八旗兵的军纪严明,却从没见过还有这样当兵的,乱哄哄的像是小学生从学校放学,虽然有排队,然而约束力和自制力却是奇差无比。
我暗暗摇头,四十七万天兵又如何,就靠这些酒囊饭袋保家卫国,大明国不亡才怪!
“监军大人!”有士兵见了张铨,跑过来拜见,“水流不是很急,而且河水甚浅,即使不乘船,骑马也可过河!”
“知道了。”张铨点头,表情沉凝,待士兵去后,他忽然怅然叹气,“朝廷耗时一年,招兵买马,甚至拉上海西女真叶赫部以及属国朝鲜的兵力,其实也不过十万之数啊!”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将我说得完全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做什么呢?憋了一肚子的怨气,想找个无关紧要的人发泄一下?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呢?
“兵分四路!好好的十万兵马却被拆成了四路军,杨镐身为辽东经略,自视甚高,把鞑子兵比作草木,他……未免太过轻敌了,我不认为那个叫努尔哈赤的蛮夷首领会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只可惜无人信我所言。即便是杜松老将军……唉,他为了争得头功,竟而冒雪突进,试图抢在师期之前剿灭敌匪,攻占赫图阿拉,这谈何容易?”
他就站在岸边迎风絮絮嗫嚅,我尴尬得进也不是,退也不能。这些话无论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向我倾倒苦水,这行为本身便是极为不智的。对他倒没什么,我就怕他等把牢骚发完了,爽快了,末了回头一刀杀了我灭口。
我心生惧意,手脚开始哆嗦。
“且看着吧,这一仗到底会鹿死谁手还很难断言!唉,真不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是这种各自为战的打法实在不够明智!”
我实在不敢再听下去了,正想撒腿逃跑,忽听前面隔了三四丈远的浑河水流哗啦发出一声巨响,滔天巨浪从上游驽马奔腾而至,顷刻间河水暴长,正在涉水渡河的士兵转瞬被淹,冲没得不见人影。
军营内乱作一团,张铨暴跳而起,高喊:“不可慌——”
我被混乱的人群挤得跌跌撞撞,险些摔到地上沦为众人踩踏,正无计可施,忽然臂上一紧,旋身回望,竟是张铨拉住了我,叫道:“跟我来!”边上有亲兵牵马过来,张铨将我托上马,对那亲兵喝道,“传令下去,整军备战!”
我焦急万分,第一个念头想到的是,如若当真是金兵打来了,得设法回去找到扎曦妲母女!那三个人手无缚鸡之力,扎曦妲一紧张,更是张嘴就会满口的女真话,简直就像是一枚定时炸弹。
正乱着,忽然杜松将军拍马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厉喝一声:“乱个什么?哪个再乱,老子一枪搠了他!”他手里舞了一杆长枪,红缨微颤,一名慌张倒退的小兵背上顿时吃了他一棍,吓得往地上一跪,连呼饶命。
场面终于慢慢被控制下来,事后查知,并无金兵来犯,只是敌人在浑河上游处事先筑好堤坝,抬高水位后,配合时机在明军过河之际,毁坝防水,不用一兵一卒,便攻得明军乱了阵脚。
杜松气得哇哇直叫,倒是张铨为人冷静,待到风波过后,恨声道:“定是此人!去岁也是他使计诱逼李永芳出城投降,不动声色的拿下了抚顺关……此人不除,必是我大明之祸!”
“凭他一人能做什么,不过是雕虫小技!”杜松不屑的冷哼。
“杜将军,此人乃是蛮酋之子,号称四贝勒,允文允武,他……”
“区区蛮夷,能兴起多大的风浪!”杜松根本不把张铨的话当回事,大喝着约束众将士重整三军,继续开拔渡河。
张铨脸色发青,双肩微颤。我忍不住唏嘘,他能慧眼识得未来清太宗之能,可见目光独到,只可惜跟错了上司。
正感慨间,忽听西北角上又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张铨正在气头上,勃然发作道:“这是做什么?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
“禀监军!”一名小兵气喘吁吁,满脸兴奋的跑了来,“适才逮着一鞑子,大伙抢功,就闹起来了!”
话没说完,我就听见一个凄厉的声音放声尖叫:“放开我——你们这帮杀千刀的……放开我的孩子——”
我浑身一震,身子软软的从马背上滑了下去,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待到狼狈的爬起站直,就见扎曦妲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被人反拧住双手,推搡过来。小秋紧贴在她身旁,害怕的直嚷:“妈妈——妈妈——”
我只觉得浑身力气从发顶到脚趾,全被剥离得一干二净,万念俱灰间我感到一道凌厉的目光穿过人群直射在我面上。我打了个激灵,背脊挺得笔直。
“黎夫人!”张铨走近我,眼神复杂,冷冷的问,“这该做何解释?”
“解释……”我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憋在胸腔里的一股气,噎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目光一扫,在看到不远处被人踢翻在地,哇哇大哭的安生后,我猛然间涌起一股壮士断腕的勇气。
“我不认得她们!”话说出口时,镇定得连一丝颤音也没有,我冲过去,将地上嚎啕的安生抱起,紧紧的搂在怀里,“她们两个——是我白天才在半路上遇见的,我并不认得她们!一直以为她们也是逃难的汉人。这个女的,跟我讲话时一直用的是汉语,虽然吐字不清,词不达意,我也只当她是因为方言之故,哪里会晓得竟是蛮夷鞑虏……”
小秋仍是攥着母亲的衣角,泪流满面。
张铨“哦”了一声,似乎不太相信我的编词,冷冷的看了扎曦妲一眼。扎曦妲目光感激的飞快向我投来一瞥,转瞬梗起脖子,瞪向张铨,用生涩的汉语激昂的叫道:“我不认得她——你们汉人……统统都是恶人!”
张铨不再说话,只是微微一扬手,那些围观的士兵顿时发出一声哄笑,争抢着扑向扎曦妲,她惨嗥着被他们摁倒在地。刀光霍霍,扎曦妲活生生被斫下首级。我捂住安生的眼睛,转过头去,心神剧颤。
轰乱声中,众人争抢首级,叫嚷着:
“是我的……你如何要跟我抢军功?”
“我的……这人头是我砍下来的……”
“是我第一个发现的……”
我闭上眼,搂紧安生。
“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小秋凄厉的惨叫。
“那……只是个孩子……”我哽声开口。
张铨叹口气,转过脸:“那是鞑子的孩子……想我抚顺城破,那些蛮夷鞑子可曾饶过我们汉人的孩子?”
一句话未完,就听小秋一声尖叫:“我爹爹是汉人呀,我——”稚嫩的嗓音嘎然而止。张铨的脸色突变,但也只是瞬间而已,随着众人开始继续争抢小秋的首级,他紧绷的神情迅速放松开来。
我颓然跌倒,心口揪痛,脑袋嗡嗡直响,胃里抽搐着,一阵阵恶心伴随着眩晕感,如潮水般涌来。
“你根本就不是这孩子的母亲吧?”待人群散去,张铨面无表情的望着我,我坐在地上,心头突突直跳,“为了保护一个蛮夷的孩子,弄个不好就会搭上自己一条性命,你认为值得吗?”
我倏然抬头,看他神情平和,不像是要举发我的样子。他若是有心要安生的小命,大可方才在人群激奋时揭穿我的谎言,可是他并没有那么做……
我的信心又一点点的聚了起来,抱着啼哭不止的安生,从地上踉跄爬起:“可她的父亲确实是汉人……而且,金人也好,汉人也好,在我眼中,都是一个人,都是一条性命!再冒死说句大不敬的话,恕我无法理解你们所谓的民族仇恨……”
他定定的看了我许久,冷冽的目光渐渐放柔了,忽尔嘴角勾起,露出一抹深沉的笑意:“你,真是个很奇特的女子!”
没有太多的时间容我去伤感,去哭泣,黎明破晓,杜松将军便带领一万兵马强行渡过浑河,疾速往东逼近。
我被张铨指派的两名小兵押着,一路跟随队伍东进。为了方便赶路,我只得把安生用包布裹了背在身后,骑着小白紧缀于部队后尾。大军行进速度相当快,看样子杜松当真是想趁夜黑之前出其不意的夺下界藩城。
傍晚时分,方赶到吉林崖下。长途跋涉,我被颠得上身骨架都快散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前方先头部队忽然发出震天厮杀和惨叫声。
兵卒如潮水般向后方退来,我惊慌无措,忙伏低身子,趴在马上抓紧缰绳,可背后的安生小手紧紧搂着我的脖子,吓得哇哇大哭。我主张全无,只得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惶然四顾。幸而小白脚力甚好,又极具灵性,不用我勒缰,便早早随了退缩的队伍往后方疾退,奔腾行走在山涧碎石上,跳跃自如。
一时间杀声震天,我只觉得左边是人,右边是人……处处都有人影在眼前不停的晃动,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箭矢如蝗,耳边不时传来火铳炮击,轰轰有声。
“金兵在东边……”
“不是啊……西边也有——”
惨叫声,喝骂声,哭爹喊娘……什么声音都有!身旁不断有人倒下去,我失声尖叫,这样的可怕场景只会在噩梦里出现。
小白兴奋莫名,在硝烟四起的血腥战场上,左冲右突,有好几次它甚至带着我直接冲向最猛烈的炮火中心去,吓得我双手使劲勒绳,掌心因此破皮出血。
“轰——”泥屑翻飞,明军的火炮威力甚猛,记忆中从没见过八旗兵用过火炮,大多还是冷兵器面对面力的较量,在武器方面明军显然占了很大的便宜。于是在隆隆炮火声中,纷乱失控的场面渐渐稳定下来,明军开始原地调整队伍,摆开阵势。
身处战场,我已茫然不知哪里才是安全的,只得咬牙凭感觉没头没脑的胡乱冲撞,没给乱箭射死,串成刺猬,当真已是鸿运高照,其实有好多次那些冷飕飕的箭羽已经贴着我的面颊擦过,剐得我皮肤火烧般疼。
眼前一晃,我隐约看到了杜松的影子,这就像是人漂在茫茫大海上,陡然见到了一根浮木。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催马靠了过去,只见杜松正骑马站在一株松树后,脸色铁青的哇哇大叫:“给老子冲!冲出去——”
“将军——”有士兵喘着大气,满脸血污,狼狈的冲向他:“杜将军!不好了!萨尔浒大营遭到金兵突袭,咱们西路军留守的两万人全部……”
“什么?!”他急红了眼,一把揪住小兵衣领,“你再说一遍!”
“咱……们……西路军……萨尔浒,遭袭……”
“混帐!”杜松气得浑身发颤,一把推开那名报讯的士兵,嚷道,“张铨!张铨——”
连叫数声没人应,忽然边上有传令兵过来,跪地颤声禀道:“将军,属下已探明,东面乃是从界藩城涌出的伏兵,蛮夷打着红、白旗幡……西面是……从萨尔浒方向绕回的敌人,打了黄色旗幡……将军!咱们……已被夹击,腹背受敌……”
“滚!”杜松气急败坏的一脚踹上那人心口,将他踢翻个跟斗,夹马踱步,“我不信……那个鞑子会有此等本事!我不信——”他神情焦燥,暴怒叱骂,我远远的离他五米开外站定,勒马踌躇不前,他忽然顿住,锐利噬人的目光直剌剌的停在了我的脸上。
“你……”
此时的我按照张铨的吩咐,外头套上了一身普通兵卒的军服,暂作男儿打扮。杜松目光如电,刺得我心头慌乱,口干舌燥间,他已驾马冲了过来。啪地一甩马鞭,我头顶的军帽被打飞,脸颊被辫梢带到,火辣辣的疼。
“女人——你竟然是女人!哪个允许女人随军的?真他妈的晦气——”他哇哇大叫,满面狰狞之色,我心惊胆寒,正欲驾马回逃,他一鞭子又挥了过来,啪地下打在我肩上,安生的小手无可幸免的也遭了殃。她哇哇大哭,声嘶力竭,杜松火气更盛,“还有孩子……他妈的,把老子的军队当成什么了……”
我纵马逃窜,背后不断传来杜松的厉吼。
“鞑子攻上来啦——”突然不知打哪吼出一声长嘶。远距离对峙终于变成短兵相接,八旗金兵蜂拥逼近阵地,大明的火药炮弹完全发挥不出所长,顷刻间,厮杀惨呼不绝于耳。
我心神俱裂,那一刻只愿自己倒地昏死,再不用去直颜面对这种惨烈情景。有金兵冲向我,刀斧盾剑,反射着地上的雪光,明晃晃的刺痛眼球。
我提着手里紧握的长枪,却不知该如何应对,胡乱的挡了两下,手指被震得发麻,枪杆落地。小白长声咴嘶,立起前蹄踹人,在它彪悍凶猛的踢腾下,围攻我的金兵一时三刻居然拿我没辙,混战中,顿时又有其他明兵随即涌至……
我趁机脱身,大叫:“小白!快跑!快跑——”叫到最后,声音抖得完全听不出是自己的。小白骤然发力,冲撞突围,刀光剑影中我只隐约听得身侧有人大叫:“兀那鞑子!有种跟老子决以生死……”
匆匆一瞥,那喊话之人果然便是杜松,只见他帽盔失落,鬓发凌乱的贴在脸上,杀得正是兴起,那些寻常八旗小兵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三两下便被他挑落马背。
“铮——”三枝颤巍巍的羽箭从我脑后擦肩而过,我瞠目结舌,吓出一身冷汗。那三枝箭两前一后,成品字型疾射向杜松。杜松冷哼一声,随手架起枪杆一挡一挥,满拟能将三枝箭都击落,可谁曾想,落在最后的那枝羽箭突然加速,竟擦着枪杆直逼其面门。
我“啊”地声呼叫,声音尚哽在喉咙里未来得及喊出,那枝羽箭的铁镞已生硬的钉入杜松眉心,穿颅而过。杜松翻身落马,尸首被马蹄肆意踩踏。
三箭……齐发……
我浑身震颤,急遽旋身回头,只见十多米开外,一红衣甲胄披身的大将,正昂然胯坐在高头大马之上,一手持弓,一手搭箭……虽然瞧不大清他的脸,我却再也难以克制此时内心的激动和紧张——是他!是他!代善……
求生的本能促使我加紧催马奔向他,正张口欲呼,喊声未出之际,背上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冷飕飕的透过厚重的棉袄直钻入我的肉里,撕裂般绞痛……呼喊声最后化作一记闷哼低吟湮没在群起嘶杀声中。
我伏倒马背,全身肌肉抽搐,冷汗涔涔落下:“小白……”嘴唇被牙齿狠狠咬出血来,我强迫自己不能陷入昏迷,必须要保持清醒,然而意识却渐渐不再受我控制,开始断断续续的陷入失听状态。
四周的打杀声时近时远,我无力再作丝毫挣扎,懵然中我身子一侧,缓缓滑下马背,小白扭头咬我的衣袖……在我落地前,腰上一紧,一股力道重新将我提了起来,腾云驾雾般的眩晕感,我的头无力的靠在了一个结实胸膛上……眼前先是暗下,而后再度恢复亮光,我已经无力再撑下去,交替于黑与白的朦胧之中……
唏——身前的白马长嘶一声。
是小白吗?小白……拼尽最后一分力气,我勉强撑开眼睑,在看清那马的一刹那,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下。
不是小白!居然是……大白呵!
心头一松,我顿时彻底陷入昏迷。
痛……
略微一动,背上就火辣辣的如同被火在烧。
“别动……”熟悉的声音谙哑在耳边响起,灼热的呼吸细细吹拂我的鬓发,我呻吟着睁开眼。
苍白的脸,深刻的棱角,清晰的五官……他的唇紧抿着,瞳眸黝黑如墨,有痛有怨,同时也有无尽的悲怜。我不明白一个人的眼睛里怎么可能包含那么多复杂的情愫……但他眉心攒出的皱痕,却着实令我的心脏狠狠的痉挛了下。
“爷您终于可以放心去了……”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场景,我眨了眨眼,有些吃惊却并不算太意外的看到一道窈窕的身影。
“歌玲泽!”
“奴婢在!”
“好生照看着……”简简单单五个字,底下却隐含了千斤重的分量。
歌玲泽不经意的抖了下,小脸低垂,僵硬的蹲了蹲身:“是。”
我嗓子干涩,嘴刚张了张,身披甲胄的皇太极已然旋身离去,头也不回的迳直出了房门。我的一颗心猛地往下跌落,呆呆的望着门口,眼睛酸涩得发胀。
“主子!医官说箭镞入肉不深,未及要害,只需按时敷药……”
“安生!”我猛地一懔,不觉打了个哆嗦,牵动背上的肌肉一阵阵紧缩抽搐,“安生呢?安生呢?”
“主子别乱动,伤口会迸裂的!”
“安生……孩子!那个孩子呢?”我着急的大喊。
“主子!您冷静些,奴婢不知道您说的什么孩子……”
安生……安生……我伏在枕上,眼泪汹涌流出。安生……小安生!牙齿狠狠的咬上自己的手背,我悲痛欲绝。
那一箭,力达我背,小安生……只怕不能幸免!
“啊——”我哑然失声,嚎啕大哭。我最终还是没能保住她!最终还是……我如何对得起黎艮,如何对得起扎曦妲临终的托付,如何……
“主子,出血了……天哪!”
一通忙乱,医官们进进出出,好容易消停了,我渐渐止住了哭泣,脑袋昏沉沉的发闷。歌玲泽表情怯怯的站在一边,小声说:“主子,福晋来了!”
我刚开始没听明白,茫然的看了她一眼,她低声再次重复:“是四贝勒爷的大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她来看您……”
一口气呛在了肺里,我险些没缓上来:“这里……究竟是哪里?”
歌玲泽愣了下:“这里是四贝勒府啊。”
眩晕感越来越重。皇太极把我从吉林崖救了回来,居然明目张胆的将我带到了赫图阿拉的家里!他这是……想做什么?!
“皇太极呢?”
“爷出征了!”
出征?!啊,是了,现在是大金国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大明十万兵马正在进逼赫图阿拉!
我轻轻吁了口气,有点理解为何皇太极会来去匆匆,先前还因为他的冷漠而生出的那点感伤,现在已然释怀。
“今儿初几了?我……受伤昏迷了几天?”
“回主子话,今儿初三。主子您是爷昨儿个晚上从城外带回来的……那时主子身上满是鲜血,吓得奴婢……”
初三!原来已经初三了!我记得吉林崖杜松军队遇袭是在初一,想不到自己居然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
“主子!大福晋她……还在门外等。”
我皱紧眉头,心里极不痛快,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着:“你回说我还没醒……”
歌玲泽甚是机灵,我话还没说完,她已然明白,小声说:“是,奴婢知道了。主子您先歇着!”说着,一溜小跑出门。
我趴在床上,只觉得背上脊梁骨那里又痛又麻,于是转动着僵硬的脖子,慢慢借此整理混乱的思路。
皇太极出征,不知道这仗会打多久,虽然他把我丢在家里,可以避开城外纷乱的战祸,但是这个家,何尝又能让我得到平静了?
事情怎么就会发展成这样了呢?我刻意逃避的问题,在兜兜转转了两年后,命运竟然再次将我逼入两难的难堪境地!
对于我这个陌生的“入侵者”,哲哲,这位皇太极的正妻,她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前来探望我的呢?
天命四年,明万历四十七年,大明国为镇压大金势力,从各地征调兵马,连同叶赫部、朝鲜李氏王朝士兵在内共计十一万余人。为扩大声势,对外宣称统兵四十七万,于春二月十一在辽阳誓师,兵分四路,企图合击大金都城赫图阿拉。
西路为主力,由山海关总兵杜松率兵三万人,由浑河两岸入苏子河谷,从西面进攻赫图阿拉;东路由辽东总兵李如柏率兵两万五人,由清河出鸦鹘关,从南面进攻赫图阿拉;北路由开原总兵马林率兵一万五千人,自开原出三岔口,从北面进攻赫图阿拉;南路由辽阳总兵刘铤率兵两万五千人,自宽奠,从东面进攻赫图阿拉。辽东经略杨镐坐镇沈阳指挥。
三月初一,明西路军突出冒进,通过萨尔浒山谷时,杜松分兵为二,留两万人在萨尔浒扎营,自率一万人突袭界藩城。傍晚,金国大贝勒代善、四贝勒皇太极等率两旗兵至界藩城阻击杜松,大金汗努尔哈赤则亲率六旗兵力,猛攻萨尔浒明军大营,将其歼灭。得胜后,努尔哈赤挥师转向吉林崖,与代善、皇太极等合击明军,杜松被射杀,明西路军覆没。
当晚,明北路军到达尚间崖和飞芬山,闻杜松败,惧怕之余乃就地扎营。初二清晨,金军未加休整,由吉林崖直扑尚间崖,北路军惨败,副将麻岩战死,总兵马林只身逃回开原。
夜晚八旗军退守赫图阿拉,皇太极正是趁此短暂时机,将受伤昏迷的我,匆忙送回家中。
初三,明南路军抵达阿布达里冈,北距赫图阿拉约五十里,努尔哈赤率四千人留守都城,命众贝勒率主力日夜兼程奔赴南线,迎战刘铤部。
初四,代善命士兵乔装明军,接近南路兵营,突然发动猛攻,同时,皇太极自山上驰下奋击。最终刘铤战死,部众被歼。
初五,朝鲜兵在富察战败,投降金军。杨镐惊悉三路丧师后,急令东路李如柏部火速撤退。该部在逃回途中,自相践踏死伤千余人。
城外战捷的谍报先是源源不断的送回城内皇宫,然后再由各贝勒府的管事奴才将平安的喜报带回府中。
虽然我每日故作镇定,毫不惊慌,专等着歌玲泽将打探回的最新动向转告于我,但是内心深处却仍是暗自为皇太极担忧着。
背上的伤口未曾伤筋动骨,养了两日我便已能从床上坐起,下床略略走动,也因此才弄明白为何那日哲哲前来探我,居然还要人通禀——只因此刻在我的房门之外,竟是一溜排开站了十多名正白旗侍卫。
托腮望着窗外来回晃动的人影,我大为气闷,无论我把伤养得多快、多好,都不可能赶在皇太极回来之前跑出四贝勒府去,我已被他禁足!这间屋子,哲哲固然是进不来,我也同样休想出得去!
初六,战事终结,大金国大获全胜,八旗将士班师回朝。想着不多会儿就可再见着他了,我不禁忐忑难安,一整日都过得心神恍惚。到得傍晚,仍不见有任何动静,我突然觉得心绪不定,眼皮突突直跳。
“主子!主子——”歌玲泽迭声惊呼,从走廊外一路飞奔而至,我原本就紧张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贝勒爷回来了——他负了伤……”
脑子里嗡地一声轰鸣,我从椅子上弹跳而起,扯得背上伤口一阵剧痛:“他……在哪里?他现在在哪里?!”
“才……才回府,奴婢不是很清楚……”
我顾不得了,脑子就只一个声音在叫嚣——见他!去见他!马上……
闯出门去,门口的侍卫拦住了我,我怒火中烧:“我不跑!你们不放心尽管跟了来!我现在要去见爷,哪个敢挡我,仔细先掂量你们脖子上扛的脑袋有多重!”
众侍卫被我喝斥得均是一愣,歌玲泽从旁叱道:“依主子的话做就是!”他们这才恍然,急忙恭身行礼。
歌玲泽扶着我一路跌跌撞撞的顺着回廊往前走,侍卫们不敢轻忽职责,呼啦啦的全跟了来。我们这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在偌大的贝勒府里横冲直撞,直把沿途的丫头奴才吓得连连闪避。
这个府邸比之十多年前已不知扩大了几倍,若非歌玲泽在前边带路,我多半会像个没头苍蝇般乱撞乱转。这心里一急,更是完全忘了该有的顾忌和收敛,在走到离主屋没多远时,冷不丁远处竟传来一个清丽的声音高声叱道:“这难道是要作反不成?还有一点半点的规矩没有?”我一愣,脚步不由收住,胸口上下起伏,扶着歌玲泽的胳膊,略略的喘气。
拱门口慢悠悠走出来三个人——一个主子模样的女人,身后跟了两小丫头。女主子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脸盘略圆,面上打着薄薄的胭脂,一双细眉飞云入鬓,眉黛画痕很浓,显得与她的那张脸不大协调。
“主子!”歌玲泽面色大变,压低声在我耳边提醒,“这是爷的侧福晋钮祜禄氏……”
“我知道。”我冷冷一笑,当年皇太极娶她过门时,我曾见过这个额亦都的女儿一面,只是她当时不曾见到我罢了。这十多年下来,她样子变化不大,只是身材有些略略发福,福晋的架子端得也比当年更加像样。
“你是何人?”钮祜禄氏蹙着眉尖,面上带着警惕,“居然敢带着侍卫在府里乱闯,你还有点规矩没有?你眼里还有没有主子?”
我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做到心平气和,现在我整个心思都记挂着皇太极的伤势,没有闲情逸致来跟她扯淡。“歌玲泽!爷可在这屋?你去问问……”一路狂奔,牵动背上伤口咝咝的疼,我屁股一挪,往边上的石墩子上一坐,自顾自的平复紊乱气息。
“你——”钮祜禄氏气得脸孔扭曲,五官拧在一块,若非顾忌着我身后一票侍卫,绝非是摆来当花瓶看的,她多半会仗着女主子的身份给我一巴掌。
“侧福晋息怒,这是我们扎鲁特博尔济吉特主子,平素只住在别苑,前几日因战乱才搬进府里来住……所以,还不太适应府里的规矩,您……”
“啪!”歌玲泽的话未讲完,钮祜禄氏蓄势已久的一巴掌终于落下。我心头一跳,怒火终于还是被她的盛气凌人给勾了出来。
“不懂规矩的野丫头!”她冷言一扫,倨傲的看向我,“我这也算是替你管教下人了!你进门也有三年,怎么还是半点长幼尊卑都分不清?你在别苑住着可以另当别论,如今进了园子,就该懂得这些礼数。爷是当今四贝勒,满朝官员的典范,如何……”
“你什么身份?”我不冷不热的开口,歌玲泽垂着脑袋,咬着唇角满脸委屈,我扫了她一眼,重新将目光转回钮祜禄氏的脸上。她被我打断训话,憋得满脸通红,我冷眼打量她,轻笑,“请问,你什么身份?”
“什……什么意思?”
“你是贝勒爷大福晋?”我呵呵一笑,“好像不是吧?”
她哑口无言,怔怔的望着我。
我缓缓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歌玲泽的肩膀:“行了,别杵在这儿,去问问爷可在主屋?我和侧福晋还有些贴己话要讲……”
歌玲泽惊异的看了我一眼,我冲她微微一笑,她这才迟疑着走开。
“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钮祜禄氏咬牙。
“是,我在这,侧福晋还有何指教?”
“你莫猖狂得意!”钮祜禄氏压低声音,嘴角勾起一弯冷笑,“你早些年进门时,爷的确是专宠了你一阵,可这两年谁不知你早已失宠,爷甚至连你的别苑都未曾再踏足一步,你如今就和那个博尔济吉特氏的大福晋无甚区别,同样是遭爷嫌弃的女人!我若是你啊,便会收敛己身,好好呆在屋里反省,而不是那么张扬的跑出来给自己丢脸!”
我微微一愣,她的话里蕴藏了太多令我惊叹的讯息。
面对钮祜禄氏洋洋得意的笑容,我忍不住想出言相讥,恰在这时对面屋里迈出来了人,细声细气的说:“爷问,方才是谁打了歌玲泽呢?”这熟悉的声音触动了我记忆深处的某根丝弦,我猛然一震。
钮祜禄氏笑颜迎了上去:“姐姐,原来你也来了,我就说么,爷那么宠你,回来如何能不召姐姐来伺候呢?”
“唉!瞧你说的……”她浅浅的笑了下,视线不经意的往我这边投来。我心里一颤,下意识的就想往后退,可是两条腿却像灌了铅般怎么也挪不开步。
笑容乍收,她不敢置信的瞪着我:“你……”
“姐姐,那是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
避无可避,我无奈的笑了笑,从树荫底下走了出来,直接迎向她狐疑惊讶的目光。
“你……”
“爷在屋吧?”这么些年不见,葛戴成熟了许多,气度雍容,比之当年的那个咋咋呼呼的小丫头,此刻的她多了几分妩媚动人。
她懵然的点点头,不自觉的抬手替我打帘子:“是,爷在屋。”
“谢谢!”我昂首跨步进去,完全不理会钮祜禄氏那副眼珠都要掉下来的惊愕表情。
厅内四角静静的站了七八名小丫头,眼波不自觉的往内屋掠去,里面沉寂得似乎连声呼吸都听不到,我正犹豫不决,歌玲泽已轻巧的跨了门槛出来:“主子,爷让您进去!”
房间内光线不是很好,窗户都闭上,没有通风,一进屋我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鼻子抽了下,四下环顾,却见床榻上皇太极恹恹的平躺着……
一颗心顿时如雷鸣般怦跳起来,我惴惴不安的靠近,他脸色苍白的闭着眼,那副憔悴疲惫的样子让我的心揪痛起来。
“喂……”我轻轻喊他,鼻子涩涩的,眼眶微湿,“我来了……你伤哪了?”手指微抖的抚上他削瘦的脸颊,触感冰冷,“伤得重不重?你……”
那双紧阖的眼倏地一睁,直剌剌的盯住了我,我只觉头皮一阵发麻,突然臂上一紧,竟被他伸手抓了个正着。
“啊——”他揽臂一收,我稳稳的趴在他怀里,头枕在他的肩窝。他的左手有力的托在我的后腰上,很小心的避开我的伤口,我涨红了脸,低呼,“你……”
沉重的呼吸压下,冰凉的唇瓣封住我的双唇,我心魂俱醉,再也无力挣扎,手足微微发颤,不自觉的搂紧他的脖子。
“悠然……”他忘情的喊我。
我一懔,忙推开他:“是不是碰到你伤口了?你到底……伤在哪了?”他含笑不语,眼眸晶亮,绽放睿芒。
一种被设计了的古怪感突然冒了出来,我转念一琢磨,已是恍然,指着他叫道:“你……你骗我!你没有受伤!”
这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他和歌玲泽串通好来欺蒙我的!
他嗤地一笑:“变聪明了呵!跑了两年,果然在外头长见识了!”目光幽寒,左手抚上我的脸颊,粗糙的手感让我浑身酥颤,“似乎我对你的警告都没起到好的作用,让你不许再离开我,你偏一次次的离开我……”
淡漠阴冷的表情让我莫名的生出一股寒意,这……真是我认识的皇太极吗?他真是那个我爱着的皇太极吗?为什么恍惚间有种陌生感?
“我该拿你怎么办好?”他忽然放柔了声音,低低的,无奈的,却又无比怜惜的叹了口气,“威胁你无用,哀求你也无用,你总是一次又一次的舍弃我,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留住你?是我对你的付出不够令你感动,还是……你根本就不爱我?”
身子微微一颤,我眼眶发热。
“不要再跑了……不要再离开我了!我们还有多少日子可以一起携手渡过?你难道当真那么排斥我,不愿和我在一起吗?”他喃喃低语,柔情无限,我心里的那点执著在慢慢被他融化,“你明明知道,我心里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你,如何还能一次次无情的伤我?我把整颗心都给了你,你如何还能狠心把它丢了……”
“我没丢……”眼泪“嗦”地滴在他胸口,我搂紧他,鼻音浓重的说,“我没丢……即使丢了性命,也不会丢……我是爱你的,皇太极!只是求你不要把我当成你的妻妾之一,我自私,我小气,我固执……我就是无法忍受和别人一起分享你……”
“傻瓜……傻女人!”他动情的吻我,唇印不停的落在我的额头、鼻尖、双靥,“自私的人是我,不是你!是我自私的想把你留在身边……我想要你陪着我,悠然……你可否成全我的自私,把你的心给我,完完整整的交给我……”
前几日偶然在书房翻到一册《三国演义》,虽然是竖排繁体版本,却仍是让我欣喜若狂。皇太极这几年对汉文化的研究嗜好越来越广,书房内搁了好多汉文古典,但多半是涉及行军打仗的兵法书籍,我对这些缺乏兴趣,便只拣了自己看得下去的一股脑搜刮了回来。
“主子!爷今儿进宫议事,方才让巴尔回来传口讯说,晌午怕是回不来了,让主子不用等他进膳……”
我正忙着埋头啃书,于是含糊的应了声:“知道了,知道了。”
“主子……”歌玲泽踱步不走。
“还有事?”
“是……那个,乌拉那拉侧福晋来了!您见是不见?”
我一怔,把神智从书页上硬生生的拉回。这几日,大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哲哲每日都派人来问候,不时的还命人炖了补品送过来,说是给我养伤之用。哲哲的用意一时三刻我不是很能弄懂,她好像是在巴结我,又好像只是在传达一种以上对下的关怀之意,这种含糊不清的做法让我捉摸不透她的真实意图,只得拖着迟迟不见她,将她的“好意”拒之门外。
但是,葛戴……我见还是不见呢?
早知道她最终还是会按捺不住好奇之心来找我,无论如何,我与她毕竟主仆一场,看在她以前服侍我的情分上,我也不该对她如此绝情。况且,有些事不给一个答案,是会更加容易让人胡乱产生遐想的。
“你让她进来吧,一会儿没我的吩咐,你和萨尔玛都不许进来,也不用守在门外伺候,去园子里给我摘些花来插花瓶吧!”
“是。”
合上书,我略略定了定神,从椅子上站起直接走到门口。葛戴进门时是低垂着头的,待到下颌缓缓扬起,看清近在咫尺却无声无息的我时,她果然被出其不意的吓了一大跳。
我不动声色的望着她,她呆呆的盯着我看了好几分钟,忽然双肩发颤,扑嗵一声跪到我面前,抱住我的膝盖放声大哭。
“侧福晋这是做什么呢?你这不是要折煞我么?”
她抽抽噎噎,泪流满面,死死的抱住了我:“格格!格格……你毋须瞒我,如果连格格都认不出来,那我还不如瞎了双眼呢!”
我微微动容,心底涌起柔柔感动之情:“你起来!堂堂大金国四贝勒福晋,如何跪地哭泣,失了应有的仪态气度?”
“在格格面前,我哪里是什么贝勒福晋?我不过是格格的丫头……我这辈子都是格格的丫头……”
“好了……你也老大不小的年纪了,儿子都已十岁,怎么还能哭得跟个小孩子似的?快起来吧!”
“格格……”她放开我,抽抽噎噎的从地上爬起。
我指了指一旁的绣墩:“坐着说话!”语气尽量保持淡定从容,不让太多的情感轻易外露。她略显局促的坐下,用帕子拭着眼泪。
“以后‘格格’‘主子’之类的称呼不必再提,我如今是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
她明显一震,忙收了眼泪,肃容道:“是,我明白。”
我仍回椅子上坐了,将《三国演义》的书册重新打开,入目皆是团团墨点,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满脑子乱哄哄的整理不出一句完整词语。余光偷偷瞥去,发现葛戴亦是如此,神情紧张,透着尴尬与不适,未施脂粉的脸上挂满泪痕。
“那……那……”她嗫嚅两声,脸憋得通红,“我该如何称呼你……”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生疏感渐渐淡去,我似乎又重拾当初与那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打趣的轻松感觉,于是轻笑:“你莫忘了,你早已认我为姐。”
“姐……姐姐!”她细声细气的喊了我一声,不好意思的笑了,但紧接着眼圈红起,又是一串泪珠滚下,“为何你的脸……”
我下意识的摸了摸左侧脸颊:“很早之前烫伤的,疤痕很丑陋么?”
“不,不是……”她连连摆手,“那粉色的印子扑了粉,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我只是……只是觉得奇怪,姐……姐姐,这些年竟似一点都没有改变,仍是跟我记忆中一模一样。前几日乍见一下,我竟是不大敢认,还以为……是我认错了。”
“你这是在安慰我呢。”我呵呵轻笑,“岁月最是无情,红颜如何不老?”
“不!我不是在安慰姐姐!”她见我不信,着急起来,站起身四处张望,随后从梳妆案几上抓过一面铜镜,“不信姐姐可以自己看啊!”
我下意识的将头往后仰。自从毁容以来,我对镜子避如蛇蝎,很忌讳再看到自己脸上疤痕累累的模样。
鎏金镜面在眼前闪亮的耀了一下,我不禁愣住,镜中的那张脸似是而非,恍惚间瞧着像是东哥,又非是东哥,然而面色红润,神采飞扬,竟完全不像是一个三十多岁女人该有的神韵。
怎么会这样?这个人是谁?镜中的人难道是我么?
我不敢置信的一把抓过铜镜,震撼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姐姐是如何保养的?平时都吃些什么滋补养颜……”
我茫然的看着镜子里的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孔,啼笑皆非,百感交集。自打进入这身体以来,发生过太多怪事,却没有一样像现在这般诡异的。
我噌地弹跳站起,悚然的把镜子翻转合在桌面上,呵呵干笑两声。葛戴见我神情古怪,不解的看着我,我嘴角抽动两下,最终咽下满腹惊悸,惶惶的撇了撇嘴,胡乱的找话题岔开:“啊,那个……你最近过得好么?你儿子好么?”
她面上忽然一黯,眼泪竟然再次潸然坠落。
“又怎么了?我可不记得你以前是这般爱哭的!”
“姐姐原来还不知道……”她哽咽着捂着眼睛,“钮祜禄氏妹妹所出的三阿哥洛博会年底歿了,紧接着我的洛格也……唉,爷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才添了两儿子,却接二连三都夭折了,却全怪我,没能照看护好二阿哥……”
心里咯噔了下,虽然明知道皇太极会再有其他子嗣,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我也早有心理准备,可等到真切的听说此事,却仍是像吃饭嚼了沙子般,满嘴不是滋味。
“那个……大福晋有儿子没?”
“大福晋她……嫁入贝勒府五年来,爷待她置若罔闻,恩幸全无。这两年更甚,竟是将她住的小院迁到西厢,冷落得连下人都不怎么待见她!大福晋若非出身蒙古,血统高贵,只怕爷早起了休妻之心……也不知怎么了,大福晋其实长得贤淑端庄,秀外慧中,爷却像是特别讨厌她,刻意要冷落她似的!”
“啊?”我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睛。
这皇太极在搞什么鬼?我明明让他善待正妻,他居然……将她打入冷宫?!若是科尔沁得知消息,这还得了?难怪上次钮祜禄氏敢如此嚣张跋扈,哲哲这个大福晋的在府里享有的地位只怕连个庶福晋都不如。
“我瞧着大福晋也怪可怜的,她小小年纪孤身一人从蒙古嫁过来,在这里无亲无故,爷原该多怜惜她才是,可偏还……唉,前年因我和钮祜禄氏都有孕在身,我怕爷寂寞,便好心劝爷去大福晋那里,结果爷当场翻脸,一怒之下竟把我从房里给轰了出来!”葛戴皱着眉头,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我打小看爷的性情,虽然不是面热善于言笑之人,却也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唉,难道我好心还做错事了不成?”
我苦笑,心里隐约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皇太极……他这是在跟我赌气呢!那日临走前给他留言,要他善待正妻,只怕反而惹恼了他。我让他待哲哲好,他就偏将哲哲打入冷宫,宠幸其他两名侧室,令其得孕……他这是在气我、恼我、报复我,进而迁怒于人!
这真是一笔糊涂帐啊!
我的“好心”只怕比葛戴的“好心”要糟糕十倍,竟连累得哲哲成了一个可怜又无辜的牺牲品。
歌玲泽动作麻利的替皇太极脱去外褂,他却不耐的挥挥手,打发她出去。
我歪靠在软榻上,手里捧着《三国演义》,假装没看到他向我使的眼色。
“哎!”他终于还是耐不住叫了起来,“过来替我解扣子!”
“自己解,你又不是没手!”我翻个身背向他,继续假装看书。
他靠了过来,左手环上我的腰,下颌在我脸上细细的磨蹭。胡茬子异常扎人,我回眸瞥去,见他满眼红丝,脸颊清瘦得愈发厉害。
“怎么回事?居然累成这样,又是熬了几宿未睡?”
“嗯。”他眯着眼,唇角漫不经心的勾起,懒懒的散着慵懒的气息。这个时候的皇太极是完全放松的,不是八阿哥,不是四贝勒,他在我眼里,只是一个令我心疼的男人。
“扣子……替我解扣子……”他低喃,唇印逐渐往下,吻在我的脖子上。
我怕痒的咯咯一笑,伸手推他:“叫小丫头服侍你,我可不会伺候人……”
“那我不管!”他霸道的抱住我,将我手里的书册抽走,扔在地上,忽然坏坏的一笑,“要不然……换我伺候你吧!”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忽然腾空将我从软榻上抱了起来,大步往内屋走去。
面上火辣辣的烧了起来,我晕乎乎的忘却了一切。
床榻上铺着厚软的锦被,衣衫不知什么时候尽数褪去,温暖的肌肤透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我打了个哆嗦,皇太极随即覆了上来,用滚烫的身子包住了我。
“嗯!”忘情的亲昵换来背上伤口的一丝剧痛,我咝咝的吸着冷气,拧紧了眉头。
“我瞧瞧!让我瞧瞧……”他紧张的翻过我的身子,略显冰冷的手指轻轻抚触上我的背,疼痛感随即被一种酥麻瘙痒所取代,令我全身颤慄,情难自禁的逸出一声暧昧的呻吟。
他吓了一跳,手指迅速离开皮肤:“可是又弄疼了你?”
我羞涩难当,脸蒙在被子里吃吃的笑。随他怎么去想,反正打死我也不会承认其实是他的触摸引起了我的生理反应。
“伤口结痂了……”他轻轻叹息,我侧过头,没见着他人,却突然感到背上一凉,湿濡柔软的唇片滑过我的背脊,落在我的伤疤上。
“嗯……”我一颤,全身血液如遭电击迅速流转,□在外的肌肤泛起一层细密的疙瘩,凉凉的酥麻感从背心渗透进四肢百骸。嘤咛一声,我大口大口的喘气,他的唇沿着□的背肌一路往下,右手从我腋下插入,罩住我的胸口,那种掌心生满长满老茧摩挲产生的粗糙感,令我心跳加快,心里涌出一股异样的快感。
“喜欢么?悠然……你可喜欢我这般亲你?”
我怪叫一声,转身扑向他,将他推倒在床铺上。他睁着熠熠生辉的双眸,眼底蕴满笑意:“怎么了?”
“那我也……问问你,可喜欢我这样吻你?”我红着脸哑声,低下头在他唇上啄了下,探出舌尖沿着他的颈线一路往下舔,滑到锁骨处时,我清晰的听到他喉结一动,咕咚咽了一声。我暗自好笑,越发得意起来,舌尖轻挑,从他胸口一路滑向小腹。
“悠然——”他猛地低吼一声,按住我继续往下的脑袋,“你这笨女人……”他突然翻身跃起,将我反压于身下,“原本顾念你有伤在身,我还想再忍两天的……可现在你却反而来招惹我,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我脸烫如火。
他咬牙吸气,眼底交织着浓烈的□:“你得负责到底……”
“嗯,我负责……”我揽臂勾下他的脖子,牙齿轻轻啃噬他的耳垂,咯咯轻笑,“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他闷哼一声,终于被我挑逗得失去理智,发狂般吻住我……
睡意方浓,怀里原本充实的感觉却是骤然一空,凉凉的空气钻了进来,我迷迷糊糊的伸出胳膊,在身侧摸索,呢喃:“安生乖哦,不哭……”
手摸了个空,我心里随即跟着一空,半睡半醒间顿觉悲痛难忍,竟而失声哭了出来:“安生——安生——”
“悠然!悠然!醒醒……”有人推我,迫使我睁开惺松睡眼。泪水湿了眼角,微弱的烛光摇曳映照出皇太极担忧的脸色。我瞪大了眼,他已经穿戴整齐,正倚坐床侧,轻柔的拍着我,“没事,只是做噩梦!”
我拥着被子撑起上身:“要进宫议事了么?”
他点头。
窗外青灰一片,天尚未透亮,他却已要出门。
“你睡的太少了……”我怜惜的望着他,早知道昨晚上就不该缠他……转念回忆起昨夜的缠绵,脸上又是一热。
“你接着睡吧。”他轻轻的在我额上印了一吻,宠溺的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回来给你带礼物。”
礼物?我心里一甜,忍不住咧嘴笑了:“那你要早些回来,我等着收礼物!”
“好。”他放我重新躺好,掖紧被子,最后摸了摸我披散的长发。
身子是疲倦而又沉重的,看着他颀长的身影慢慢的飘出视线,意识渐渐再次朦胧起来。
等到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一上午便坐在园子里发呆消磨时间,满脑子只想着皇太极所说的礼物,竟是隐隐生出一股兴奋莫名的心情。
到了午间,歌玲泽劝我回房歇歇,我瞥了眼身后拖拖拉拉跟随的四名小丫头,两名侍卫,感觉有些想笑,却又透了些许无奈。
皇太极至今还是没能对我放下戒心,平常他会和歌玲泽两个轮流替班,二十四小时贴身黏着我。除此之外,只要踏出门槛一步,大堆的丫头妈子、侍卫嬷嬷立刻会像跟屁虫一样紧迫盯人,一刻也不让人清净。
我加快脚步,故意拼命往旮旯里钻,可怜那一票人只得跟着我在狭窄的过道内蹿上跳下,歌玲泽急得额头冒汗,低低的喊:“慢点……主子!您小心别崴了脚!”
我忍俊不住放声大笑,喘吁着扶墙站定,面前豁然开朗,原来竟是跑到了一处小院。院落收拾得甚为别致清雅,不算太大的庭院内种满了盛放的白梅。
我深深吸了口气,忽然爱煞了这片洁白无暇的梅林,正要跨步过去,忽然袖管一紧,竟是歌玲泽拉住了我:“主子,回吧……”
“我采一株白梅回去!”
“主子,这白梅是……”
“你也喜欢这白梅么?”悠悠的,梅丛间飘出一缕温婉轻柔的声音。我眼前一亮,一道月牙白的窈窕身影从花间转了出来,高长个头,容长脸儿,脸上白白净净的未搽一点胭脂,眉宇间透着温柔妩媚,她静静的站在梅花枝底,目光平定安详的投向我。
她唇角微翘,似乎在笑,但眨眼却又让我觉得这只是自己的一份错觉,那双眼清亮如水,瞧着我的时候眼睫一眨不眨,没有惊讶,没有好奇,没有半分情绪的波动。
然后她冲我盈盈一笑,随即旋身,左手纤长白皙的手指攀住一株白梅的枝干,右手寒光一闪,只听“咔嚓”一声,竟是用手里的一柄银剪剪下一枝花蕊甚多的白梅。“喜欢便拿去吧,只是这花香不浓,怕不合你心意!”她回身将梅枝递给我,举手投足自然流露出一股淡雅贵气。
这是一个从小受过良好教育的高贵女子!她……绝非普通人!
在歌玲泽不等我吩咐,主动上前接下那枝白梅后,我已然猜出这个白衣女子的身份。错愕只在瞬间,我瞅了眼那枝白梅,回眸冲她笑了笑:“爷不爱闻太浓的香味,这白梅……正合我意!”停顿了下,目光毫不避讳的迎向她,“多谢大福晋,恕我叨扰,告辞了!”
她朱唇微启,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我只当未见,赶在她开口之前扭头拔脚。歌玲泽尴尬的行了跪安礼,这才匆匆忙忙的追上我。
这……就是哲哲了!博尔济吉特氏哲哲,科尔沁的格格,皇太极的嫡妻!
这个时候,我心里悒郁得直想放声吼上两嗓子。
路上没再说话,甚至连一丝笑意也没有。一行人见我脸色不豫,半点声气都不敢吭,默默的跟了我回到住处。
才进院子,就听萨尔玛笑道:“侧福晋可回来了!”忙不迭的回身朝里头招呼,“哎,赶紧把大格格抱来让侧福晋瞧瞧!”
我正憋气,忽听一串咯咯娇笑声一路洒了过来,稚嫩的童音拨散我的郁闷与不快。一身鲜亮崭新的大红棉袄裹着的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娃儿,由乳母嬷嬷抱着飞快走向我。
小脑袋两侧梳着小鬏,脸蛋圆圆的,皮肤白皙嫩滑,似水蜜桃般粉粉的能掐出水来,眉心上点了一颗朱玉红钿,眉毛虽淡,可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眸瞳乌黑透亮,笑起时弯弯的眯成了一道缝。
只一眼,我便打心底涌起无限欢喜,这女孩儿长得实在太漂亮了,精致得就如同芭比娃娃般,我忍不住伸手去握她的小手。她也不怕生,眼睛乌溜溜的盯着我看,忽然咯咯笑了下,张开双臂,脆生生的喊:“阿牟,抱!阿牟抱抱……”
我又惊又喜,没等我伸手去接,她已从乳母嬷嬷的怀里向我直扑过来。“嗳”地声,我赶紧将她牢牢的搂定怀中。
“看来大格格和侧福晋真的有缘……”萨尔玛憨憨的笑着。
乳母嬷嬷恭恭敬敬的给我行了礼,我瞧着她挺眼生,竟不像是四贝勒府的奴才。“大格格,不该叫阿牟,你该叫太太才是。”
女娃儿转动眼珠,噘着红红的小嘴撇头:“不要!”她将我脖子搂紧,“不是太太,是阿牟!”
满语的“阿牟”是指伯母,“太太”喊的则是祖母……我心里打了咯噔,不禁迷惑起来,问道:“这是谁家的女孩儿?”
不待旁人回答,怀里的小人儿已乖巧的腻声喊:“兰豁尔是阿牟家的女孩儿!”
众人哈哈大笑,我轻轻捏了下她的小脸,笑问:“你叫兰豁尔?几岁啦?你阿玛是哪个啊?”
兰豁尔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奶声奶气的掰着手指头说:“四岁!兰豁尔今年四岁了……我阿玛是岳托……”
岳托!我呼吸一窒,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滋味涌上心头,倏然失神无语。
“回侧福晋话。”一旁的乳母嬷嬷赶紧替小主子接过话题,谦恭的答道,“我们大格格是大贝勒的长孙女……”
岳托长女,大贝勒……代善的孙女!
强迫自己忽略掉隐隐泛起的酸楚,我温柔的摸着兰豁尔的小脸。难怪方才第一眼觉得这孩子面善,看着教人亲近,她的眼眉可不就与代善有五六分的酷似么?
代善啊……神智不禁飘忽回到过去,我至今还能清晰的记起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那温润如玉般的眼眸,淡定从容的笑意,以及深情不渝的话语……
眼睛有些干涩发疼,我眨了下,兰豁尔窝在我怀里,小手拨弄着我的耳坠子,一脸天真无邪,娇俏可爱。她是他的孙女,而我是皇太极的步悠然,一切回忆都已化作过往云烟,伴随着东哥的消逝,种种记忆都将灰飞湮灭。
这日皇太极直到日暮时分才回府,看他那疲惫不堪的模样,似乎恨不能倒头就睡,吃饭的时候亦是心不在焉。然而到了夜里侍寝,他躺卧床榻,却忽然显得精神亢奋起来。
“见到兰豁尔了?”他的手枕在我的头下,我舒服的调整角度,找了个最惬意的姿势窝在他怀里。
“中午便见着了……听她们说,你收了兰豁尔作义女?”
“你不喜欢么?”
“不,我很喜欢……兰豁尔是个很乖巧机灵的孩子。”
“那你就做她的额娘吧,好好教养她,让她会变得像你这般蕙质兰心……”
“嗯?”我略略抬头,下巴顶在他的肩窝上,他的肌肉硬邦邦的,却又极富弹性。我乜眼扬睫,“你不是经常嚷着说我笨么,为何现在又这般好心夸我?蕙质兰心这四个字我可担不起……”莫名的,我突然就想起哲哲来,那样一个宁静而又高贵的女子,她倒是与这四个字极为相衬。
“你是笨……”皇太极轻笑,胸腔为之震颤,将我的下巴震得麻麻的,“可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简单真实却很温暖……”
心里迅速流淌过一道温热的暖流,将我今天遭遇的所有不快统统一扫而尽。
“悠然……”
“嗯。”
“那个叫安生的孩子,已由萨满作法火葬,骨灰派人送回了苏密村……你,可以安心了!”他的手揉着我的发顶,“以后让兰豁尔多陪陪你解闷儿,你也就不会觉得太无聊了。”
我心里一颤。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我偶尔会在睡梦中大喊大叫的哭泣着醒来,我对小秋母女的无奈,对安生的自责,甚至于我对孩子的渴望,原来……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他从没正面问过我,却细心的将我的点滴情绪一一收纳在心。
这样一个爱我疼我的男人呵!
“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他忽然翻侧身,左手撑着头,似笑非笑的凝视着我:“这样就满足了?我的礼物还没拿出来呢,现在谢我未免太早了些吧。”
我又惊又喜,眨巴着眼睛看向他,原来他的礼物竟然另有所指,我还以为兰豁尔就已经是了呢!
皇太极右手忽然在我眼前一晃,我先是听见玉石叮咚撞击声响,而后有件冰凉的东西从我左手套了进去,一迳滑至腕骨。
“啊!”在看清何物的同时,我发出一声惊喜的赞叹。
那是一串翡翠手珠,由十八颗相同大小的翡翠玉珠穿成,颗颗莹润剔透,翠珠底下连了一颗白色的碧玺佛头,底下挂了镶钻的结牌、四颗米粒大的小东珠,最后绥子上缀了两颗白色碧玺佛珠。
“不是你要的那串,不过也已仿造得极为相似,你且将就着戴来玩吧!”
“你……”我颤声,激动得险些眼泪冲出,“你还……记得?”
努尔哈赤送给乌拉那拉氏阿巴亥的那串碧玺翠玉手串——天哪,那是哪一年的事情了?若非他今日送我这条手串,我早已将当年自己的信口开河,任性的向他讨要手串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那么久远的事情,他居然还记得?
“怎么了?你是想笑还是想哭?若是不喜欢,便扔了吧!”
“哪个……哪个说我不喜欢了?”眼泪到底还是不争气的流了出来,我喜极而泣,激动得不能自已。
他的右手摸上我的脸颊,指腹轻柔的替我擦去泪水,我扑进他怀里,紧紧的抱住他。相依相偎,我渐渐放开心扉,絮絮的将我这两年在外的甘甜苦乐一一与他倾诉,皇太极一直未再说话,只是静静的听我述说。
当我说到小秋母女惨死时,忍不住再次伤心落泪,长久以来憋在心里的那份伤感,一经打开,竟是再也难以压抑,我泣不成声。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替我顺气,而后淡淡的说:“说到张铨此人,我倒是有些印象……他是明西路军的监军,吉林崖战后被俘,父汗顾惜他是个人才,有意招降,他……”
我神情一黯,像张铨那般的人物虽然带着股书生意气,但骨子里却对女真人极其痛恨,只怕宁为玉碎也难当瓦全!
果然他停下话语,沉默片刻,说道:“算了……不提这些了。”顿了顿,思忖良久,将视线调转向别处,“悠然,父汗已决定要攻打喀尔喀扎鲁特部……”
我猛地一颤,竟是控制不住内心激动,从床上挺身坐起,惊愕的望着他。他仍是支着头,脸上挂着模糊的微笑,笑容在微弱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明暗不清。
努尔哈赤要攻打扎鲁特部!那……吉赛他岂不是……
怎么会突然无缘无故想到要去攻打蒙古喀尔喀的呢?难不成,会是因为……东哥的缘故?
“父汗意欲御驾亲征,今日殿前点兵,二哥主动请缨,愿领兵打头阵……”皇太极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似乎别有深意,虽未挑明,却已足以令我心惊胆寒。“悠然,又要放任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了,说实话,我还真有些不放心。”
“那我跟了你去!”意识仿佛被人操控住般,我不由自主的脱口叫道,“我随你出征扎鲁特,那里的地形我比较熟,我可以……”
“胡闹!”皇太极面色微变,但转瞬即复原状,只是蹙紧了眉头,“打仗非是儿戏,你乖乖在家等我回来……”
“我不要!”我一口回绝,不容置疑的看着他,“以后无论你去哪,我都会跟了你去!你休想把我撇在家里!我不愿沦为你的那些妻妾一般模样,整日里除了等你回来便什么企盼都没有,我不希望下半辈子就活在这样无趣的牢笼里,这就好比是用一种很残忍的手法在慢慢扼杀我的生命……皇太极,你若是不能满足我这个要求,便求你还是还我自由吧!”
这番话憋在我心里已有数日,本想找个机会,心平气和把我对现状的一些想法解释给他听,然而却没想最后竟会在这种情况之下,把话毫无遮拦的讲了出来。
原有的祥和温馨气氛顷刻间被破坏殆尽,皇太极微微震颤,突然欺身逼近我,右手一把握紧我左手手腕。五指收拢,他使力之大远远超过我的想像。翡翠手串被他勒得硌住了腕骨,疼痛难以形容。我咬牙强忍,却在看清他眼底闪过的受伤神情后,心也跟着如同针扎般疼痛起来。
“好!我答应你!”他哑然出声,伸手用力一拽,我被他拖进怀里,“无论你要怎样都好,只是不许你再离开我……不许……”他俯下头,炙热的吻如暴风骤雨般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