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白云庵
太行山的琼台掌中有一座白云庵,沿着山径前进到此,只见菩提松树、竹林柏桧围绕白云庵的四周,既清雅又碧幽。
这天,东方曙光才乍现,白云庵里的尼姑却早已诵完经,做完早课。
大殿里,有位慈眉善目的老尼盘腿静坐在蒲团上。她是这白云庵的住持,禅号明慧。
只见明慧睁开了眼,对在一旁的小尼姑说道:“静心,有什么事就说吧。”
静心打一大早就在她身旁瞎转,任谁都看得出她的企图。
静心巴不得师父这一问,立刻上前道:“师父,堇如已经在庵门口跪了一夜了。”
“堇如……”明慧犹豫了一下,“叫她进来吧。”
“是。”
一会儿光景,静心搀扶着跪了整晚双腿麻木的堇如进入。
“师父……”堇如见到明慧,泪眼汪汪地又跪了下去。“师父,您答应我了吗?”
明慧明亮的眸子盯着地,“堇如,你知道佛门不是尘世的避难所,不是我不信你皈依佛门的决心,而是皈佛静修之路寂寥途长,你这一刹度,就得一辈子守青灯、伴古佛,永远回不了头,你想清楚了没有?”
堇如含泪答道:“堇如想得很清楚、很透彻,今生只求诵经伴佛过一生,求师父成全。”
“你的俗事尘缘……”
堇如闻言眼波闪动了下,浑身一颤。
这一年多来,她努力不去追忆过去的种种,每日在这琼台案中让碧云天、黄叶地洗涤她的尘心。与毓豪的回忆渐渐消失了,她一直以为快乐就是这种心境……
直到昨天,在毫无心理准备下与毓豪重逢,乍照面的刹那间,所有的悲哀和心酸一古脑儿全翻涌了上来,她才猛然发现心中的伤口根本没有愈合,只不过被另一种痛楚掩盖住了,一种叫做自欺欺人的心痛。
往事不堪回首,她无力也无心再让她的心灵受创,她只想逃开……逃得愈远愈好。
“师父,您就成全我吧。”堇如泪流满面地跪在冷硬的青石地上哀泣着。
明慧无奈地摇了摇头,向静心吩咐道“取来剃刀,准备上香。”
“是,师父。”静心听令下去办事,没多久就准备妥。
当明慧执起堇如一绺秀发正要下手时,门外突地飞进一颗石子,不偏不倚打中她手中的利刃,力道大到震得她虎口生疼,利刃也跟着松手掉在地上。
这瞬间的变化,让堂上三人均惊愕地转身瞧去。
只见门外大步踏进两人。
看清来人,堇如的脸色骤变。
来的正是毓豪和他的侍卫苏禾。
毓豪一脚跨进,大吼道:“老尼姑,你敢剃掉她一根头发,我就拆了你这间尼姑庵!”
毓豪气势慑人,而他开口说的话更是把明慧骇得当场瞠目结舌,口中直呼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堇如闻言,倒抽了口气,“你……你不要太过分了!别以为是贝勒爷就可以随便恐吓别人!”
毓豪斜睨着她,笑道:“怎么?今天不再说不认识我啦?”
他一派风流倜傥的自信模样儿,看在堇如眼中更是让她气恨得暗自咬牙。
睽违年余,他的俊俏容颜一如往昔,存在于她记忆中冷傲而邪佞的性格也丝毫没变。
她没理会他,俯身拾起利刃,交给师父,说道:“师父,我们继续吧。”
毓豪也随她去,只是冷冷地说道:“老尼姑,你若是敢用它剃了格格的头发,我就用它割破你的衣服!”
他随口说出了满不在乎的威胁,却让堇如、明慧、静心惊喘了声,惟一没反应的人是站在门边的苏禾。
这个生得精瘦黧黑的侍从,早见惯了主子这种随性儿,听得这话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
明慧几十年来潜心悟道,从未遭受如此侮人的恐吓。虽说修道之人戒嗔、戒喜、戒悲、戒乐,但她仍然免不了绷着一张老脸,紧紧地皱起眉头。
“施主,你太放肆了。”
静心虽然也对毓豪的话吃惊,但更让她惊讶的是与地朝夕相处了一年的堇如,竟然是身份尊贵的皇族格格。
“格格……”她张着嘴巴转头望向堇如。
堇如却按捺不住了,怒道:“毓豪,你怎么可以在出家人清修的地方说出如此亵渎的话!师父了道明心,你怎么可以这样侮辱她老人家?”
毓豪一耸肩。“她干嘛要在意?我这话又不是讲给她听的。”他嘴角一撇,扯出一抹他惯有的嘲读笑容。“我这话是讲给你听的,如果你一意孤行,可别怪我没警告你后果。”
“阿弥陀佛。”明慧开口了,她摇着头对堇如道:“贫尼早就说过你尘缘未了。我佛慈悲,你与怫祖缘分未到,贫尼无法收你为徒,剃度之事就作罢吧。”
“不!师父,求求您……”堇如哀求道。
明慧看向毓豪,“这位施主是来带你走的吧?你就跟他走吧!”明慧晓得她的身份后,便不愿再留她在庵中了。
她是看尽红尘俗事的人,这对男女的情缘纠葛怎逃得过她的眼睛。明慧把毓豪仔细瞧了瞧。堇如跟他走,她绝对可以放心。
毓豪潇洒地走向前,从容地对堇如说道:“走吧!”
他没多废言,沉定的黑色眼眸盯住她,向她伸出了手。
堇如恨透了他的眼神,仿佛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
他又再一次出现,操纵、支配她的人生。
她对毓豪向她伸出的手视而不见,求救似地看向明慧。“师父……”
明慧慈祥地笑道:“孩子,你人生的路要自己走,甭说是别人,连佛祖都无法帮你的,去吧!”
堇如知道多说无益,于是泪眼汪汪地拜别明慧,又花了比正常多一倍的时间依依不舍地与静心辞行,她多么希望毓豪能等她等到不耐烦,最好是放弃掉头离开。
只是她的希望落空,一踏出门外,就看到毓豪靠着石柱等她,苏禾立在一旁。
堇如站住脚,对毓豪道:“我忘了整理行囊,你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毓豪一双黑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耸肩道:“请便。”
堇如没有费事去理解他谜样的表情,也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细软,她绕到庵后的小门,想从后门溜走。
谁知她一跨出后门,就见毓豪双手抱胸,颀长的身体斜靠着老榆树干,好整以暇地等候着。
“又想来一次不告而别?”他挑起一道浓眉,语带讥讽。
“我跟你本来就没有再见的必要!”她没好气地说道。
“这话挺呛的,你不怕伤了我的心?”他对她露会一笑,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
他的笑容蛊惑了堇如的心魂,她不禁为自己觉得悲哀,经过了这么久,他竟然还有影响她的力量。
“如果有人会伤心,据我的观察,那个人绝对不会是你!”堇如绷着脸道。
毓豪笑起来,“如果这是你的观察,那我也无话可说。”他敛起笑容,“走吧!你既然被我找着了,就别想再从我手中溜走。”
“抓我真的这么重要吗?你难道没有比抓我更重要的事情可做?”她的声音差点被突然涌上的酸楚梗到。毓豪看着她略闪泪光的翦水秋瞳,微愣了下,接着大笑起来,“皇上早就赦免你的罪,恢复你格格的身份了,你竟然全不知道?想来你真的过着山中无甲子的日子。”
“那你还找我干嘛?”堇如瞪视他。
毓豪带笑的脸孔在瞬间冷了下来,好像她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她顿时陷入可怕的静默中,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是她感觉有一种像被沙砾掩到口鼻般的窒闷氛围,毫不留情地层层裹住了她。
他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了声,“走吧!”他径自掉头走向苏禾手中牵的灰鬃骏马。
又来了!堇如恨恨地瞪着他。这情景太熟悉了,和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跟着他走过一次,结果却教凄怆与哀郁伤得心魂俱碎,她的心实在无法承受再一次的蹂躏。
堇如像被钉子钉住般伫立在原地,“贝勒爷,既然我不是钦犯了,似乎没有跟你走的必要。”
毓豪不动声色地转头盯住她挑衅的动作,半晌,他撇起嘴,简单道:“你要自己过来,还是要我帮忙?”他低柔的嗓音含着浓浓的警告意味。“别再回头看了,我说过,只要你再躲进尼姑庵里,我就教人拆了它!”
堇如心底忖度的念头教他一眼看穿,一把怒火陡然而升,她怒道:“你这个下三滥的恶棍!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除了会威胁我之外还会做什么?”
毓豪懒懒地看着她,对她的情绪叫骂似乎无动于衷。
他在等着她自己走过去……
他不用开口也同样可以传达命令。
堇如紧张地闭上嘴巴和他相望,他潜藏的气魄,永远是如此惊人。
毓豪的缄默不是没有代价的,堇如很清楚这一点。当她捕捉到他眸中一闪而过的光芒时,低低地叹了口气,温驯地向他走去,却在走了几步路后,突地向左急转,快速逃跑!
“可恶!”
身后传来他的低咒声,堇如惊觉他的声音竟然在瞬间已经逼近,她才跑没几步路,即被他从身后拦腰钳住。
“啊!放开我!讨厌鬼!你这个无赖!恶棍……”
她一路咒骂,像泥鳅似地扭着身子挣扎,毓豪却充耳不闻,像扛面粉袋似的轻易把她扛在肩上往回走,接着又将她重重地甩在马背上。
他的耐性完全告罄!
他从不知道思念原来是这般教人伤魂蚀骨。
这一年来他动用了多少人力、花了多少心血来寻觅她,饱尝了刻骨铭心的相思之苦,而她竟然问他为什么来找她?难道她从没思念过他?
原来,没有他的日子她竟也可以过得如此快乐。一想到这点,就让他的心头非常不快与不满。
堇如看到毓豪从看呆了的苏禾手中接过一条绳子,心头不禁打了个冷颤。
“你要用它绑我?”
毓豪潇洒利落地跃上马,稳稳坐在她背后。
“下次。”他平着声音道。
“什么?”
“下次!你如果再敢逃跑,我就绑了你!”
“无耻!”她向后偏头瞪他,不甘心地又补上一句,“欺负弱小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简直就是地痞、流氓……啊!”
毓豪竟然不顾身旁还有个苏禾在,俯身就用唇堵住她骂人的话。
狂野的双层迅速覆上她的红唇,灵巧的舌头有技巧地撬开她的贝齿,专制、霸道的伸进她口中纠缠她的舌头。
他的吻原本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惩罚意味,可是在接触到她的甜美后,他的呼吸立即浊重了起来,锐利的眸光渐渐变柔,原本钳在她腰侧的手,竟然往上移,攫住她耸挺的玉峰。
火燎般的吻直让堇如头晕目眩,他的唇舌取走了她全部的理智,让她口中不由得逸出一声声娇吟。
“唔……”
她无意识的呻吟让毓豪霎时从沉醉中醒过来。
“该死!”他抽离身,闷声诅咒了起来,同时对苏禾瞟了一眼。
原本看得乐不可支的苏禾接收到主子冰冽的眼神,迅速转过身去。
纵使如此,毓豪还是瞥到他一闪而过的笑容。
“真该死!”他又咒了声。
内心对于她拥有操控他的力量隐隐感到不安,他痛恨这种感觉。
瞪了苏禾一眼,他低头对酥倒在怀里的堇如邪气地笑道:“怎么?不再骂人啦?这可是你自找的,我不喜欢别人怀疑我说过的话。”
堇如迅速坐直身子,紧紧地咬住下唇,以防止自己哭出声来。
他的反应竟然是诅咒和调侃?
她难堪得简直无地自容,仿佛方才只有她一人陷入迷情,他却自信满满地操控这一切,冷眼旁观她的陶醉与痴情。她恨自己的软弱让她又一次掉进痛苦的泥淖中。
那股自我厌恶的感觉,发酵般停驻在她心坎上,久久不去。
毓豪见她笔直的挺着背脊,突然问道:“你背上的伤还好吧?”
他的声音含有一丝令堇如错愕的关怀。
她将目光落在远方,悻悻然地说道:“还不是拜你所赐,少在那边假惺惺!”
“那不是我的本意。”他低沉的嗓音有着没说出口的歉意。
接着,他甩动缰绳让马跑了起来。
堇如没听出他话中潜含的歉意,她一心在舔舐自己的伤口。
回忆是如此伤人啊!
“我在庵里拿你没办法,可是现在你找不到威胁我的理由,别以为我会一路乖乖儿跟你走!”
毓豪的薄唇扬起一道挑衅的弧度,“你是在考验我的能力还是耐性?”
“天星呢?她为什么对你不闻不问?”堇如也扬起眉头,问出了她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我想,”毓豪的声音中融着他一贯的不经心,“我的行为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更何况她和我已经没瓜葛了。”
“那可真不幸,我也不想和你有瓜葛!”
毓豪圈护在她腰旁的手臂突然紧缩了起来。好痛!堇如皱着眉头,却没喊出痛。
他低嘎的嗓音在她头上响起,“纵使全天下的女人都和我没瓜葛,那也绝对不包括你!”
堇如纳闷地想着,这算什么?是威胁吗?为什么听来更像宣誓?
像咬牙从齿缝中迸出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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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苏禾策马而来,“爷,前头有家六合客栈,我们可以在那里用午膳。格格可能也累了,需要休息一下再赶路。”
“嗯。”毓豪点了点头,看着怀里的堇如,颠簸的山路对她可能真的吃不消。
堇如却留意起两旁的街景。
这镇上非常繁荣,街道上但见瓷器、绸缎、肉肆、酒行,各色商店鳞次栉比,十分热闹,看得人眼花缭乱。
苏禾带领他们来到客栈前,堇如下马后,立刻对毓豪道:“我没有带任何衣裳出来,方才我看到街上转角有间衣铺,我要去买两套。”
毓豪看了堇如身上的尼姑袍一眼,向苏禾道:“你先进去,我和格格稍后就来。”说完,他和堇如向衣铺走去。
堇如在衣铺挑了两、三套衣服,然后抱起衣服到后头更衣,毓豪就在衣铺门口望起过路行人。
半晌后,他忍不住嘀咕起来。这女人换衣服怎地这么慢?
她的动作实在慢得不像话!
这念头方起,毓豪顿时惊悟过来,他旋即转身走入衣铺,不管三七二十一,掀起布帘儿就往里头走,惹得老板在后头扯着喉咙直喊——
“喂!公子!不要乱闯啊!”
里头哪还有堇如的踪影!
毓豪脸色阴鸷地走出来,沉声问道:“方才进去的那位姑娘呢?”
老板道:“啊,那位姑娘早走了……”
毓豪一听,扭头就往外走,却让老板扯住了手臂,他蹙起眉头正准备发作,刚巧让也来到衣铺的苏禾看到,他一个眼尖,飞身掠进衣铺。
“大胆!”苏禾挥手拍开了老板的钳制,又顺手一使力,老板站不住脚,退了四、五步,肥胖的身子撞到后头柜台,一屁股坐在地上,腰眼儿早撞出一片紫青。
“哎哟!”老板呼天抢地叫出来,“抢匪啊!来人啊,有抢匪啊……”
苏禾踏上前,劈胸猛地将老板提起,照脸啐道:“闭上你的臭嘴!你八成活得不耐烦了,嘴里胡嚼些什么!想活命的,嘴巴就放干净点!你可看清楚,我们公子爷哪里像抢匪?”
老板住了口,怯怯地看了在一旁绷着脸的毓豪,“可是……方才那姑娘说了,她取走的衣物,这位公子会替她付账的……”
苏禾放开了老板,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抛给老板。
老板见他出堇如此阔气,不住地对毓豪哈腰称谢。
毓豪面色阴沉地往外走,突然皱起眉头对苏禾道:“你怎么会来找我?我不是要你待在客栈等的吗?”
“回爷的话,是格格教我来找您的。”
“该死!”毓豪低咒了声,向六合客栈大步走去。
果然不出他所料,客栈里头也不见堇如的影子。
他紧握起拳头。“苏禾,把马牵出来!”他要去追那个可恶的女人。
不一会儿,苏禾从外头奔进来,“爷!”他脸上一片惊慌,气急败坏地嚷道:“爷,我们两匹坐骑都不见了!”
毓豪心中怒火一窜,额上青筋绷得死紧。“你到这附近绕绕,格格不会骑马,她不可能骑着它们逃走。”
“喳!”
没多久,苏禾回到了六合客栈。
“爷!”他叫嚷着,“奴才找到您那匹明月题了!”
“在哪里找着的?”
“街头那家二胡肉铺子。”
毓豪狐疑的扬起眉头,“肉铺?”
“是肉铺!”苏禾抬头看着毓豪,“格格把我们的马给卖了,格格……她把您的名驹卖了五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