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一:事业不能废止,斯不能不受诸种业缘束縳,吾人如何乃可解脱业缘,避去烦恼而修养身心乎?
答一:世界事业是人类应做的职务,衣食问题,胥惟是赖。所以吾人必得各尽世务,不能以欲去业縳故遂因噎废食,并此应干的本分也废止起来,这层是大家所应知道的。大抵世人的一切业缘和烦恼,是由于虚假的意念迷住了本心,乃相生相演而成的。世人苟能一念觉悟,不为虚假的意念迷住了本心,则业缘末由而生,烦恼不灭自灭。佛学是教人去迷归真,了澈本心的无上法门,所以吾以为世人只要能够欢喜念佛,解得佛学精义,则事业尽管经营,烦恼亦可自灭。常人无所事事时,必寻种种消遣法,如嗜酒的饮酒,好打球的打球之类。但此类消遣,实际上于身心未见有多大益处。愚意倘能利用时机,以其所最欢喜的消遣法,即出至诚心,代之以学佛,精进勿怠,久而久之,不难返朴归真,还吾本心。到得此心不为物役无所挂碍时,则业障本已无,烦恼何由生,真正快乐在此,修养身心之道亦在此。
问二:世界习惯上的观念,以为学佛者须得解脱世务,销声匿迹,隐藏于深山丛林去处的。故其心中有一层隔膜,执认佛学是教人消极的,因之大家淡然视之。有时还要妄加诬蔑,未识将何词以辟之!
答二:事业与学佛并行不悖的关系,顷已略说。出家者果是学佛,但在家者亦未尝不可学佛。世人附会佛教是消极的心理,大约是鉴于以前学佛者大都隐迹山林,与世无声无息,致生此想。其实大谬,要知世间本有现成佛法,众生只欠一觉,致愈趋愈远,甚且认定学佛就是出世的消极观念了。今即以出家、在家比较论之,出家人之不应终天念念佛号算了事,而必得说法讲经,尽觉人的天职,化饭以糊其口。盖亦犹在家人之应尽一天本分,吃一天饭,斯为正当。可知学佛初不必从弃世逃俗做起,只消从现今所有的职位上做去就够了。且佛教所谓布施波罗蜜,实不限于何界何人,是故行有余力则处处行方便,或自己无力则从旁欢喜赞助,这是轻而易举人人所能做的。至若设立一工厂,则赖之维持生计者若干人。创某种实业,则因而得以衣温食饱者又若干人,此皆布施的真义,亦即吾佛利他主义。准是以言,学佛正是极平常的事体,祗要人类各尽正当的职业,各发真正的善心。譬如做官的则尽其做官的本分,以利国福民为职志,弗作丝毫利己损人的贪、嗔、想,时刻怀著自利利他的菩提心,则成佛之得操左券,可以预言。他若为士、为农、为工、为商,亦复如是。要之,但能各从原有的职位脚踏实地做去,各充其菩提心肠,打得破利害关头,使此心毫无牵累,不再作物质的奴仆,则菩提正果自然能成功,极乐佛国不患无分了。于此,吾们可以知道,世人之所以漠视佛教,实由于观念的根本误会。考其观念误会的由来,祗因未明佛教真相故。讲到佛教的积极处,尤非浅见者所知。佛门以度尽一切众生,脱离种种苦厄为宗旨,举世间所有无量数升沉六道具有性觉的生物,虽蛰飞蠕动甚至微纤不能以肉眼见者,在佛眼视之,皆一例平等,皆有成佛的根基。以故佛门宏愿,在在乘机提撕众生觉悟,速超生死苦海而登彼岸为惟一责任。则其纯主积极永不消极的真精神,于斯可见一斑了!
问三:顷聆高论,大启愚塞。可知学佛是自救救人最积极的无上法门,惟世人惑于旧说,以为学了佛,则六亲不认,父母都弃,是故众人认为学佛是大背孝道的。向者其漠视佛教的心理,此或亦一原因,敬问如何以解释之方可祛除众执!
答三:孝字、含有广狭二义:何为狭义的孝?即世间所讲者是。他们认为天经地义的孝之范围,不外能够奉养父母于生前,能够不忘亲恩于死后。又儒教之言孝云:“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吾们自顶及踵,莫非父母之遗赐,受恩何等深重,而所以报之者,仅仅曰能奉养,曰能久而不忘,曰能不改亲志,就算是孝了么?尤其是欠缺不满足的,则其所谓报亲云云,只限于报今身的父母恩,至于历千万劫来吾的前世亲恩,曾未计及,此其范围之狭,立义之隘,为何如?何为广义的孝?
即佛门中所讲者。佛教所倡孝之范围,不仅以能报今世亲恩而止,并且上推过去世,下而未来世,无不容括在内。凡自无始以来,升降循环恒河沙数不可计极的众生中,在佛门视之,胥有吾前世亿兆赐身之父母在。是故其报恩宏愿,处处以历世亲恩为怀,亦处处以众生尽往乐土为祷。此其言孝范围之廓大,垂教之澈底,又何如!总之,佛门之视三界众生,无论其为披毛戴角,无论其为昆虫蝼蚁,要皆在觉之度之之列。然则对于举世生灵所发之菩提心,已如是如是,岂有对于生身的父母,反而弃之不顾,忘恩背义的么?世人执迷,仅须以此解之。
问四:向者我国士夫,尚能以儒教道德之说领袖群众,为治国规范。可是到了晚近,士夫自己既不能以身作则,致众行无轨,人欲横流,滔滔莫之能御。丁此时会,要是希望澄清乱源,惟有待诸佛教遍施点化。故拙见佛教之在今日,匪特有不能再作袖手旁观的态度,并且有不能不越俎代儒之势,法师以为何如?答四:诚然!佛教所倡因果说,裨益世道人心处甚大,此乃儒者所公认的。至其范围的广大,可说举世伦理道德之说无与其匹,而其切如事理,圆通精妙,尤非他教所可及!他种宗教,事理每多说不圆通处。如基督教的改造人心立说云:“吾人的上面,冥冥中有个万能全力的主宰。此万能的主宰,就是世界上人类以及事事物物被所创造、被所主宰的上帝”。细味其意,含有阶级之限度,姑弗论;而且颇有显著的偏见。好似人类之为人类,完全是立于被动地位的。上帝要他们怎样,他们就怎样了。据此论之,人类所作的善恶行为,都非人类本心自主的。若再严格的言之,竟可说:人类行为既非出于自主,苟使造成种种过失,人类当然可以不负何种责任的。然则试问万能的上帝,为何不以其全力的主宰权,使人们个个向善呢?为何不先预防制止人们的造业行为呢?又为何放任人们去做出那种种败德的事情呢?其矛盾之点,灼然可见,这是不能为讳的!至于佛教所倡的因果定律则否,其一定不易之理,是永远颠扑不破的。何以故?盖种因下去,自然结果出来。事物公例如此,并无所谓奥妙存乎中。所以种何种因在先者,迟早必结何种果于后。虽一念之微,而无不种因,无不结果,因因果果不爽毫厘。速者则果成于刹那间,可于眼前见之;迟者则果成于数十百年后,或未来世中仍显其作用。观此则可知种下何因,无不结出何果。所差者,不过迟与早之一间明甚。世间诸种问题,千端万派,有非平常道德范围所可囊括者,而因果律则能之。所以者何?因其生灭变化,自然制裁,如竿见影,如响应声,一切世业终不能越此范围。世间尊严的法律与众口的舆论,是用为保障人类安宁的一种规范,这是谁也知道的。人要是生存在世,则必得循此轨范,要是不循此轨范,则法律与舆论就随后要来干涉,轻则剥夺自由权,重则剥夺生活权,处置之严大有凛然不可犯之概。以故人类之尊而视之,也好像是大家所公认的生存信条然。恪守惟谨,不敢抗违。人类之得以生存而相安者,不可谓非法律与舆论的功效。然而此犹有未尽善处,苟有人于此,一旦忽然灰心了,以为做人是乏味的,奉守生存之信条是不自由的,因之不愿再生人世,并即破坏人类生存信条起来,以为无论甚么天大的事只用一死了之,都可冰消瓦解。于是不幸而竟充其消极之一念,任性的作出放任不羁的行为来,任性的作起五逆十恶来,任性的杀人,又任性的纵火起来,凡是世人绝对的不许做的行为,而他偏偏违众胡作起来。到此地步,试问法律还有甚么效力否?舆论还有丝毫功用否?照那么说,世间人类既没有了存活之保障力,岂不要归到灭尽的危惨么?曰:否,否,世间法虽有穷竭失效之时,而因果律制裁万恶的无上神力,则是相续不穷的。即使你以为造诸恶业,一死即干净,可是因果定律却不容你这样好过啊!一死之后,必得辗转销清夙业而后已。盖前者一死,不过销灭了虚假的躯壳,然其心识则永永不灭的,是故肉身虽千死万生而心识却不如是,死后复有来身,来身还有来身,生生不息,升沉六道,受种种苦:为畜生,为羽类,为蠕动之蜉蝣,为微细之生物,各随宿世业因而受业报,何曾以其形骸的暂时毁灭而消灭其痛苦的报施呢?是故苟使众生眼前多种善因,就使你不想得到何种善报,而善报自至;就使你不愿做人而因果律不容你不做人,并且随了你所种善因的多少,而使你获多少的善报,或者使你将来做个较优于眼前地位的人,或且使你得到超人的。地位尤善者,或且使你为菩萨,造乎其极而证佛果。盖后者种种果,全由前者种种因演造出来,非偶然以成的。然则佛教因果之说,的确为万古不易之至理,明甚!至其与世道人心的关系,亦非他教所能及。盖因果说以必有的事理,晓人以切肤之痛,积极方面则足以勉人为善,消极方面则可以戒人为恶。中人及上智,知希圣法贤;即下愚者,亦不敢为非作恶;而凶者知所惧,贪者知所惕,触目惊心,遂各不敢穷恶以逞。惜乎向来那般学佛的,动辄去寻那隐居生涯,不与世务,而因果定理,也未经尽情阐发宣传,致世人疑信参半,仍不免盲种恶因,而演成今日痛苦之恶果。而今而后,佛教任务綦重,当然不可效法从前的学佛者,徒计静中业趣,抛却应尽的世务了。
问五:佛学之在今日,诚有宣传昌明之必要。惟如何而可使一般普通人起信仰,如何而一一觉之度之,还乞详为指教!
答五:现今昌明佛学的要务,自然首先要使人起信仰。但是尤要的,莫如先使明理。
不然则虽有信仰的人,其实不过增了一般盲从者,究非根本之计。惟是负此项任务的人才,尚难觅得。因为此项人才:一、须真正明了佛学的精义与藏经的奥旨,而后足以发挥佛学的妙谛;二、须旁通世间学术,熟悉社会情形。因为世人见解的错谬,观念的迷惑,都是由于被虚假的世学和物欲的魔力洗染著,倘能参透其弱点所在,因势利导,对症下药,当不难脱去其重重迷障而使之觉悟。三、须确能实行自利利他自觉觉他之主义的,像以前学佛者专攻小乘法,隐迹山林派,实非所取。因其与世隔绝的太远,对于觉世利他曾未计及,与众生不生若何感化。上述云云,是关系人才方面先应提倡之点,亦即昌明佛学之重要起点。此外为学佛者所应知而实行的,学佛惟心愿在利他,非惟应尽觉人的任务,并须做些社会上实利的事业才好。如基督教的致力种种公益事业,寓实行利他主义于宣传宗教中,体用兼施,其用意深足取法的。
问六:法师设立佛学院之办法与宗旨如何?
答六:年来奔走南北,颇想从设立佛学院为起点,由渐推行佛教。或以机缘未到,或以时局影响,辄半途中止。比来汉皋,得诸人士赞助力,爰组斯院。院内现有学者五十八人,初级暂定二年毕业,明夏第一班可卒业。苟志在深造者,则留院精修,更下功夫,渐增其程度。此院标的在造就一班稍明佛学的普通人才,使出院后各依先觉觉后觉之本旨,悉力做去,日久熏陶,效当匪鲜。此外则有佛学讲演会,以及佛教学校等等之进行,用意亦在灌输佛化于社会上一般普通人。
问七:佛学深湛微妙,非浅尝粗解者所能贯彻精义,今老法师定佛学院程度仅三数年,不嫌稍欠精澈么?
答七:现在昌明佛学的愿望,重在救济人们太缺乏佛化的饥荒,故求在短时期间普及佛化为主。犹之方今国内教育家,努力提倡平民教育,从事开办义务学校,志在普及国民小学的程度,使不识字者略受些教育认识几个字为目的者,一般无二。至中大学的程度,初不在教育家普及教育之限度内的,鄙意普及佛学,亦如是。
问八:老法师昌明佛学的宏愿,闻之甚佩!拙见倘在各大商埠,如沪、宁、京、津、一带,多立大规模的佛学院,与武、汉等处连成一气,请各地高僧及诸大法师主其事,预料成效必更伟速,行将见纷纷乱世一变而为清净乐土!
答八:诚如尊论。而尤希望从各大商埠竭力宣传到洋人方面去。因为洋人现占人类最大势力。到处有他们的踪迹,一经信奉佛教,昌明的效力当益倍蓰。惟现在尚少此项启发洋人的人才,去灌输佛化,倘得精通洋文而研究佛学之士,担任宣传,就不难达此目的。
问九:欧战以还,佛化渐见流传至欧土。德国人士,颇多热诚研究佛学的倾向,此正佛教渐渐蓬勃的好气象。
答九:大抵处境顺遂时,众迷往往不易觉悟。及遭际乖逆,乃豁然大悟,如去夙障。世人之存出家思想的,往往而然,德国的倾向佛化亦复如是。以其战时受创最深,故其人民之觉悟,亦较他国为早。惟向来正教未昌,当此马克低贬,得食艰难之会,颇有为饥火所驱,妄造择人而噬之杀业,以种累劫难于解脱之苦因者,亦大可悲悯矣!
问十:国中连年扰攘,民不聊生,欲谋拨乱反正,其惟望之普及佛法乎?答十:此言良是,现在国中尤其是水深火热的诸省,非厄于兵祸,即苦于匪患。但夷考其实,则以佛化少及之区居多数。平日没有佛教感化,无人为之提撕警觉,致一念之迷,深而不及,干戈相循,受诸痛苦。要是平日能够信奉佛教,沾润法雨,变化残忍恶念为慈悲心肠,受苦决不至于斯极!可知佛教诚为调剂乱世救急金丹,实无疑义!(倪兼涵记)(见海刊五卷一期)
(注一)原题“太虚法师讲佛学记”,今改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