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晖先生:我曾见过先生两三面,也曾对先生的文字发生过一次交涉,但恐先生都不曾注意及之,我虽是个佛徒,行为上似乎也还规矩,在今日一般佛徒眼中,实视为一个很不安分的。二十年前,的确从一日本留学朋友带回的书籍中,接受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严又陵所介绍的思想,章太炎的五无论,康长素的大同书,谭嗣同的仁学等。旅游粤,又得读了新世纪,接受了巴枯宁、克鲁泡特金等思想。不久、又发表了无上帝无灵魂的无神论。废姓的师复等,也曾作了朋友。嗣后,更回转去将宋、明、六朝、周、秦的中国书研究了一番。我虽不懂西洋文字,有介绍西洋思想的新译新著出来,亦必买一本看看,然自信我的思想本质,仍完全得之佛学的。行佛行,言佛言,也还一致。不过以为有西洋近代的科学,则佛学的真理可多得明证;有西洋近代的社会文化及克鲁泡特金等思想,则佛学渐可见之实行。马克思主义,我是向来看不起的,我自己是以为实行上最低限度也必克鲁泡特金才可;但随俗上,则难齐一,只可随民族邦国的风习上渐求改进。
十年来感人世的不安宁,尝出其所信,以与世人相见,注重于佛学教人做人的原理,融摄中国的文化及西洋近代的文明,冀中国、印度等勇猛精进,不落于西洋之后,而西洋亦为温和的进化,梁漱溟讥为欲以“人乘”将佛学扩充到人生上来者是。其实、佛学本从人生做起的,其赞美人生,要人生不可虚生,遂渐渐推到广远的超人境界,与先生从招呼朋友推到覆天载地的仁爱,实无大差异,并非是我代为扩充起来的。不过梁漱溟误认印度灰灭的外道为佛学,并认灰灭的外道为最高明的,以为不可将这最高明的办法此时拿来贱用了,致此时仍得不著这最高明的办法的好处,反使他日到用得著的时候没有可用了。乃臆造出三种人生的三条路,谓此时当走儒家持中的一条路,欲推开了佛学,生吞了近代西洋化,让儒家出来独霸。这全是宋、明儒尊自民族斥他民族的偏见,李石岑批评得好,人生那曾有这三条路,只有一条浩浩荡荡向前进达光明正觉的大路。第二路只是进行上在适当的时期暂休息一下,第三路只是进行上遇了障碍的反动。我作的人生观的科学,也曾批评一过,不过讲明旋螺形的进化,比李君稍为曲折一些,与先生的却颇相近。然智小谋大,近年来弄得虽不曾变成乩坛式的道院、同善社等相似,而腐化、癖化者实居多数。正犹先生的结果,与陈仲英、丁芸轩行过先施公司、永安公司之间,丁先生所发的慨叹一样可叹,故现今我又暂时闭起门来。
但我终信从释迦以来的真佛学,仅在极少数的学者。如偃鼠饮河一般,各得一饱,从未行到人世上来,人世上亦从未认清过他的真面目,真似空谷幽兰一般的芳洁。人文史上,惟印度的阿育王略曾实行过一点,载在世界史纲上韦尔斯的公道话,稍平心的当皆可值得一顾。以印度的民族是新旧婆罗门教及回教的,中国民族是儒教及神仙的,其他日本、西藏等等是牛鬼蛇神的神道的;佛的仪制,虽容留若干在中国流行著,都是随各民族风习迁就成的,其遗教是但保存于极少数的专门学者的。若想拿出来公之大众,稍稍移风易俗,不难立被排斥的。但我想:近今的人世既有了以公平态度研求事物真相的科学,又有了打开族拘国拘教拘以至“人拘”的克鲁泡特金等思想,似乎是应可拿出来供之人世了,惟上下古今天空海阔若先生似的,庶其能谅解之了!
我今写信与先生的动机有二种:一、因我所作的人生观的科学上,末后有批评先生之黑漆一团的话。我当时谓中国近来有两种人生观最有力量,一是梁漱溟的三条路,二是吴稚晖的黑漆一团,接著将梁先生的及先生的统统批评一下,以谓从黑漆一团到黑漆兆兆兆兆团,闹到底,终究是些浑蛋,不如高唱也无皮血也无毛,拿来吞了罢!然我当时未读到登在太平洋杂志上的全文,但在张东荪的科学与哲学上读得几句引来的句。一方面认著所言颇有力量,一方面下了不满足的批评,然其意也不过胡适之所谓‘单是登台演剧,红进绿出,有何意义’而已。然心中到底挂念著先生的全文,不知到底说些什么!近日看见了群众书局出版了先生全集的广告,乃急托人买了一部来一读,读完了先生的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乃知以前的大胆批评,大错特错。以先生通篇的意思,实与我相近,并非是黑漆的胡闹,乃是要演成很光明,很真善美的。我前此的误会程度,真不下先生当初听到孙文二字,误会为一定是红眉毛绿眼睛的强盗。──我还无忌惮无覆盖的告诉先生:我廿年前虽读过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演说,但直到今年以前,尚不曾读到孙先生的三民主义全书。所以去年与朋友闲谈,谓三民主义是在清季的时候,华民已失其国时,讲来恢复其故国的。今民已复国,当更讲由民建国的三国主义:一、国际和平主义,未得平等当求得平等,既得平等不还以不平等压迫他国,并扶助被压迫之他国,使皆得平等。二、国政公治主义,以施行公开的公平的真民治。三、国富充匀主义,当充分的兴农工商而使财力全国调匀。至今年读了中山全书,遂知孙先生近年所讲的三民主义,已扩充二十年前的范围,而国际平和等等,早包括在三民主义中。这也是我大胆妄说的过举,今因连想附及──,──这是我要向先生求恕其卤莽的。
二、因先生似乎受了西洋人对于耶稣教或其它宗教的无神论或非宗教论的暗示,对于佛学是不屑一览或无暇一顾的。所以怎么样叫做佛?佛学是什么?先生是始终看佛作鬼神或上帝及灵魂一般的东西。 (或听丁仲祐先生等谓学佛当先明鬼神说──,──力为排斥。然此种神等迷信,在佛陀的学说中尽量排斥,排斥的最干净,实在非无政府主义者等之可及。随便拿开百论等书,皆可见到。佛陀者,不过是个对于事物真相有正确知识的先觉者,我们对之称为善友,乃为一能引导我们认宇宙事物真是如此的真相──真如,得到正确觉知的知识──正觉之好朋友而已,如何可当他鬼神上帝般看待!如何好拿佛的学说来放在希伯来、亚剌伯及婆罗门等宗教一堆。中国民族今以中山先生学说为先觉者遗教,然则亦看之为上帝及宗教耶!我今为释迦及其遗教辨白,正犹先生为周刚直般一个朋友无辜被人杀害而辨白,在确能平恕的先生,谅不以我言为忤。然先生后来又受梁漱溟谓佛学是定向后求灭一条路而不是理智的暗示,遂咬定佛学是人死观,专以反归黑漆一团为事的,排斥之尤力。按胡适之等皆受了此种梁漱溟暗示的,然韦尔斯则知释迦为世界理智成功之锐利的,摊开其因明论及俱舍论、成唯识论等一看,其理智之充满是不待言了。 至向后求灭,乃印度的断灭外道,小乘亦不如此。小乘固然是个人的消极道德,近似先生所谓‘化了劳力吃不到饭,还是不愿意夺别人饭来吃,也便算作难能可贵’的一流。然亦完全是以理智成功的,极至饿死不做贼,乃由理智深观事物真相,众缘和合假名为我,其实不殊非我,变化连续暂现为我,其实瞬即非我。然若凭直觉坚执为我,妄欲长生不死,不能施用理智纠正,以至杀他、夺他、盗他、偷他而不恤,则于一团兆兆兆团的众缘变化大流中,将遗留一恶运动而激生种种恶反应。由此观察,连做贼等为恶的动机,也完全铲除了──即小乘所谓涅槃或寂灭及解脱。宁舍假名暂现之我,决不更为害及众缘变化大流之恶,世缘不艰,亦随其能出而福利众生,有时为入群化俗之哲人,有时为清风明月之高隐,非断灭之谓,然此固犹只能完成消极之道德者。在大乘则不然,略近先生所谓能够想出许多饭来给人吃。自然最好的一流──布施、精进等,亦即是由招呼朋友而至覆天载地的仁爱之一流──喜舍慈悲等,其结果自然也有许多近于神工鬼斧而造成星辰日月飞潜动植的奇观处,也有许多近于神工鬼斧而造成銧质炉以太开火星航路结月球探队生些机械性小孩以助万有热闹处,然实不是什么鬼怪,其初步亦先从人生的吃饭问题做起,由吃饭做到人偶的相化,再做到人与动物的相化,再做到人与植物的相化,再做到人与地质的相化──毛厕里石头也活起来了──再做到超人与天体的相化,再做到超超人与宇宙的相化,再做到宇宙为身身为宇宙的圆化──参考自由史观教育节中所讲七重的旋螺形进化。渗透了洞明了兆兆兆兆团,非常非断的变化永无穷极,更不还归黑漆一团。循先生之道,终必还归黑漆团;循佛之道,则有进而不退,则与先生同而不同,似唯此之一点。然就吃饭的初步办法,与先生尽心所定的四条标准,几乎多是说过的。且蔬食等多是实行的,其讲求当如何勤勇精进,当如何设法生多量物产以博济群有,也多曾尽心过。就释迦舍国之动机,既为救众生之苦;入山习禅,乃循印度之俗;其正觉后之勤劳为众宣化,语君长以治国,语夫妇以齐家,平易可行,不是空谈白话,若先生所谓西洋的个人私德,在律仪上几乎谈得详过百倍,末流降至于宋以来的僧林,犹为宋儒叹为三代礼乐在于是。而近今一二稍具律仪的僧林,亦为西洋人赞其唾痰于袖中的手巾,及分饭而食,净除爪发等,有彼方的美风(见某西人笔记)。夫佛的主义,见之言行者如此,而先生动曰人死观,曰躐蹋懒惰,真不知何所据而云然?先生以平心实察求事理之真的科学态度为态度,窃以谓不应如此架词以诬枉也。
若曰:观之印度民族而知然,则印度无佛的学派千年矣;且其学原始亦仅传持于其学派之学者间,未尝民族化,而千年来则唯婆罗门教、回教而已。若曰征之中国现今佛徒而知然,则现今的一般佛徒,皆历代帝王以神鬼愚民所养成,稍知佛的主义者,又畴认其为佛徒者。少数佛学者则为儒教及近来西洋教等排斥,在山林内安分以营其隐逸生活,似亦先生所谓难能可贵的一流。先生为热心科学及无政府主义者,于此无神、无宗教、无民族性、无阶级性,且勤求理智实行进化人生以至超人的学派,似宜提携而不应排斥。然先生或以谓其如弄到‘蛇鼠黄狼,一齐显灵,廿四夜灶君的上天,耀武扬威,农民的辛苦粒米,都装入妖巫道姑袋里’何!然此等与佛学无关,犹之‘半洋半相的男女,桃红柳绿的创作,无耻苟偷的猪仔’,与先生等所鼓吹的科学无关也。果能平恕,自可相喻无言。抑盲目地攻击科学者,若举此等为科学的代表,固反对不到科学,而此等反可依科学为靠山,致无耻苟偷等不能去除,科学等真相反被障而不能使人民得到实益。然盲目地攻击佛学者,若举蛇鼠显灵等为佛学代表,固亦反对不到佛学、而此等反可依佛学为靠山,致妖巫道姑等不能去除,佛学等真相反被障而不能使人民得到实益。何如分别出真的佛学是如何若何,真的科学是如何若何,使妖巫苟偷等皆不能依附为障,然后联合而肃清妖巫苟偷等类,收除弊兴利的实益,较为两得。
然先生或以谓既有了西洋近代的科学,则佛学等等更用不著,何须留著徒乱人意。然所贵乎科学之理智,以其能以公平的态度,分析考察真伪,去伪存真,搜集一切真理以成为简明详确的公式,使人了然无惑,可信可行也。若专任好恶之情,笼统排击,知者固不为动,而不知者仍荧惑莫解,则科学非示人以真的公理,亦为少数学者撑持门面之具矣!且佛陀学重实验以构成理智而开物成物的态度,虽同近代西洋科学,同可谓之科学:然其增进实验能力的方法,则有其同异。同者、科学以器械──若望远镜及化药等──助增官觉,取自身以外的事物为对象而实验,佛学者固皆可照办。言其异、则佛学更以所得的理智,进取自身为实验之对像,首分析观察无始来经验的结晶本能直觉,排除其谬习而扩充为进化的本能直觉,为心理的改造,心理的改造一度成功,进而为生理的改造,更进而为物理的改造。依改造过的物理、生理、心理,开物成务的功用增进,宇宙为之一度扩充,更进为心理、生理、物理的改造。换言之,即以改进身心官觉用为实验的器械,一度提高,一度扩大,一度扩大,一度提高,如此众缘和合变化相续而不已,连宇宙也为之改造。地球是三百兆年的暂局,人类是六兆年的暂局,六兆年后可有超人的一期,这是先生所信的,如此则可谓近代西洋的科学是人的科学,佛的科学可谓“人到超人”的科学──人生观的科学上,谓之狭义科学与广义科学──。然在科学所讲的科学,纵可演成超人,到了六百兆年的地球暂局告终,或六千兆年的太阳系暂局告终,卒无办法,──蔡孑民先生的教育方针,亦为此说──,仍不得不归还黑漆一团,变成人死观。且六百兆年、六千兆年若放在兆兆兆兆兆年中──若佛说的阿僧祇劫等──,也不过等于先生所说地球六百兆年的一日或一小时,演得一小时戏的人生即永归黑漆,纵令黑漆再开新局,然前演一小时的人生与此固已无关系,则精彩的人生戏剧,也不过同先生所说的精虫在玻璃片上闹了数分钟相等,仍逃不了胡适之红进绿出有何意义的话,而实实在在只成个一小时即归黑漆的人死观。但我昔在人生观的科学,曾谓先生的黑漆一团,也可谓模仿佛学中有身器(质),有种子(力)的阿赖耶识而假设。然一进入佛的科学,则此众缘变化的大流,遂成个变化永无穷极的。当此日球地球的开始,其意志情感的冲动──或但曰力──,亦由前前无始来的经验积集而来,非是无端突起,故今经过了产生太阳及地球等行星与地球上生物人类超人等等,变到毁坏,然其续续变化的质力流中,又增了不知若干的新经验积成的本能直觉情感,故后后无终中一次二次乃至兆兆兆兆兆兆次再开新局的时候,此时一人一秒所演的人生,与之永有关系。我们不能倾向真美善而演得不良,便影响将来的日局变得愈加不良:我们能倾向真美善而演得精彩,则影响将来的日局变得愈加精彩。由恶多善少进到善多恶少,更进到无恶纯善,由是善善增高扩大,有进无退,永无止境──此即大乘涅槃──,而我们一人一秒所演的人生,亦有永远的意义及价值。且一太阳系方成,他一太阳系或方坏,一太阳系方长进,他一太阳系或方衰退,若水上沤泡的或起或灭然,此成而吸彼坏,此衰而助彼长,展转关系,我们一人一秒演得真美善不真美善,皆能影响一恒星系以至兆兆兆兆兆兆恒星系,由闇多明少进到明多闇少,更进到无闇纯明,由是明明增高扩大,有进无退,遍无边际──此即大乘正觉──;而我们一时一秒所演的人生,亦有普遍的意义及价值。此虽充类至尽之语──这两段可应用爱恩斯坦的相对论为渡桥──,而我们现实的人生上即不能不为此假设,否则局于一种情境内姑且胡闹,亦即可局于一小时内,但顾目前,不恤一切,成一各人各占一小时即死的人死观,说什么吃饭、生小孩、招呼朋友以至科学及黑漆一团等,一概毫无意义。故我们要有人生意义,要由人进超人,要由地球暂局演进为无量恒星坏成相续的无始终无边中变化大流,故我们要有近代西洋科学,尤要有佛的科学。
然行远自迩,登高自卑,尤其是我们中国人,在今日更当从连名数都还没有的幼稚园小学场做起,做练官觉重感验的新农工商教育工夫,由是增进乃有基础,而不外治生器艺为本之意。然徒贩些洋货来装在身上、注入脑中的教育,实非科学教育的真方法。然事非一概,因已成年的人,大都已成为教不会新把戏的老狗,程度性情种种不齐。固有习科学或孔学、或佛学等而成君子的,亦有成小人的,亦有都无所知的,亦有博通融贯的。攻偏药愚,不妨随宜修学。且中外交通,往来互达,西洋人不妨对东方人有所言,东方人亦不妨对西洋人有所言,一言传布,全球可闻,欧洲激进疲闷之余,暂得老、庄、孔、孟思想为宁放,以苏息其精力,更推以向前趣正觉──正觉作排去误谬知识的正确知识解,有直觉、理智二种。误谬知识即非量,非量亦通于直觉、理智,然直觉有含非量或不含非量,犹理智或有错误或无错误。梁漱溟以直觉为非量,谬甚──的佛学,愈加勤勇科学,亦无不宜。故除各种灵魂上帝等迷信,在今日已确知其为错谬思想且已毫无用处者外,其余有关于人群调和及人生进化的真理,固不妨平等发挥,以供众缘变化之消息亭毒。先生以为孔、佛等学在个人自行虽可,但不应昌言于众者,可知不然。我们除未成年的学生暂规定其应学的范围外,对成年人固不能挟一我智人愚之见,而唯当自陈其合理之说以凭择而已。论我自己。固连幼稚园的教育程度都没有,然亦有上下古今、招呼朋友的意思,故不禁言之滔滔,惟先生赐教!并请大安!太虚白。(见海刊九卷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