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四月在灵隐作──
沈嗣庄先生,以今后的世界人众,似非达到经济平等必不能安稳;而又苦社会主义内倡导者,对于“人生的善行”,往往忽略甚且破弃。然社会主义最进一步派之克鲁泡特金氏,于八十高龄,曾为“人生善行学”的撰述。虽仅成十一章而遽殂,然其从互助论及国家论而来的一贯意思,已彰然较露而无遗隐,因亟取移译之以饷国人。顾旋觉其以人生的善行,完全出于生物的演进程序,力斥以宗教为人生善行的来源,及人生善行必须以宗教为引导之说,深感不安;思补充以人生善行对于宗教的需要之义。以予习于佛教,且对于克氏之学说亦有相当了解,持译稿访予西湖灵隐,以极诚挚之人类爱,请予说几句话于后面。予既喜先读为快,复深感沈先生博爱人类之热情,故虽在养痾期内,即为浏览一过。然予虽亦觉克氏所说之未圆彻,而与沈先生之意殆不免相舛驰。予对于人生善行的意思,他日当发表世界新文化之创造一书,兹未遑评述。且将读沈先生此译所引生的一些零碎感想,写在下边,沈先生爱人类尤爱真理,当能宽恕而不以为忤。
研究人生善行的学说,日本人绍袭中国儒家的辞意,译为伦理学。从日本传到中国,亦流行了一二十年,然其义嫌过狭。近年、由胡适之先生改称人生哲学。人生哲学,应一方面由人类学推溯到生物学、生物心理学以及一切自然科学;一方面由人类学推演到社会学,社会心理学以及一切人生科学──经济学、政治学、教育学等,其结果须推到宇宙全部的究竟真理;则虽为哲学而失去为一科科学的意义,故其意亦嫌过宽。或直曰道德学,然道乃指自然之理,或思想言说上可通得过之理;德亦指自然之知能,或积行所成之品性,皆不足显明出人生善行的定义。故今拟改称曰“人生善行学”。研究什么叫做善?什么是人生之善的行为?人生为什么需要善的行为?人生的善从什么处起来?怎么样可以增进且完成人生的善行?此种学说,叫做“人生善行学”。至此学与人类学及生物学、社会学的区别与关系,让在别处去说。这一点修改学名的意思,虽不但关于此译,且为下文讨论的张本,故先写于此。
克氏在第十章里,尝云:“我在这儿,更要加上几句话,使他格外的清楚,……至……再行讨论吧”。就克氏这一段话,可以见到克氏所认为人生善行起源于人类演进中的互助性,即动物以来的社交性或群性;在佛学可名“相续的和合”或“因缘所生果”及诸缘互应以生住成得。而一切善行,皆包括在人类平等的公平观念,在佛学可名“无我观”或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其次、则为近于牺牲的宽恕,在佛学可名慈悲喜舍或慈惠。慈惠是一般人共知的善行,但不达公平则虽善而未真;不知“生住成得”于演化的互应,则公平慈惠虽真善而未美。克氏知是三者,可谓已握“人生善行”的纲领!既知人生的善行生起且成就于自然演化中的群性,则其否认以宗教的神为人生善行的来源,及人生善行须以神的宗教为引导及归趣,势必为当然的结论了!
从佛学言之,不知一切事物皆生成于各因的演化与诸缘的互应,主张别须一“专能产生及率成”的,无论什么──如超绝的上帝──,谓之“异熟愚”或迷事的愚昧。换言之,即不知演化互应的自然,或自然的演化互应之因果真相。不知一切事物皆相对待而随缘变现,没有内在的自我及特定的自性,在人或生物执著各有内在的自我──内在的上帝──,在一切事物执著各有特定的自性,谓之“真实愚”或迷理的愚昧。由这两种愚昧的缘故,虽有些慈惠的善行,亦不成为真如美满的善行了。故佛学,对于克氏演进的互助性,及公平为人生善行的源泉与总持,较宽恕尤为重要,自应表示相当的赞成!
然谓克氏之所说亦未圆彻,又因什么呢?一因量的未圆彻,二因质的未圆彻。今先说量的未圆彻:克氏说演进的互助性,虽然群性的动物推到社会性的人类,可说明“社会的动物”皆由互助而生存演进。然未能遍通的说到一切生物的各个,与大地及大空的各星,乃至分析到不可分析的各电子,一一皆是各因演化诸缘互应以生存的一群之相续;则演化的互助性或互助的演化性,不能遍通到大宇永宙的全部,以成为最深最广的无限因果律。故犹不能有完全的妥当性及消灭性,使永无宗教神或类乎宗教神的愚昧再来扰害。克氏的公平,虽推到人类的平等,然未将平等公共到一切众生类,则犹有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在人类虽曰公平,对于异生类则成私平的不平等。未将平等公共到一切诸法,则犹有法相、非法相;在众生类虽曰公平,对于诸法亦尚为私平的不平等。必知一切众生皆无我故,一切诸法皆无自性故,个的差别与类的差别及相用的差别,皆是对待假立而没有真实。且一多互摄互入互为主伴而无障碍,乃能契应宇宙万有公溥平等的公平。虽事行上以现为人类之故,不妨从人类平等的公平心行起;在理观上则必公通一切众生、一切诸法悉皆平等而没有限际,始为真正的公平。佛教中之说慈惠,分为三重:一、以一切众生为对象而发起的慈惠;二、以无人无我的一切诸法聚为对象而发起的慈惠;三、无所缘对而普遍恒起的慈惠。克氏以未能圆彻于互助的公平之量,故于慈惠亦仅及“缘众生”而起的慈惠之一部分,即所谓对于人类的宽恕。
已说量的未圆彻,再来谈质的未圆彻;大乘佛法最概括的可摄为三分:一、正觉心为种,二、慈惠行为根,三、方便力成就。互助的演进,破对于异熟的愚昧;公平、破对于真实的愚昧;此二者可云正觉心。宽恕、可云慈惠行。克氏虽量未圆彻,而已有“具体而微”的质。然若非习成种种之方便力,则正觉的知与慈惠的行终不能究竟成就,仍等于理想的空谈,而无实际的实行实现方法。故须依现实的人生宇宙中善的关系──例善友善学说及勤修习等──,发明及施行种种方法,以产生且增长种种极巧便、极适恰、有势用、有效率的能力,乃能完成人生的善行,以进化于无限无止境的福智妙严海。否则、空谈理想,势将退归混沌自然,流于老、庄的退婴主义。而此等方便力的修习,在佛法则有三增上学、四摄化事、五善根力、八正道行、十到彼岸等等。综合起来,可成功三种的能力:一、消灭的能力,渐次的澈底的将一切愚昧及愚昧所搅成的种种坏习惯及恶势力完全消灭,使之永不能再生。二、生成的能力,引生及成满一切事理的正觉,及正觉所导现的种种良习惯及善势力。三、博济的能力,依上消灭及生成的能力,真能有大智慧、有大功能,可以遍一切处,尽未来际,普为利益,无有间歇。孔氏所云“博施济众,尧、舜其犹病诸”者,至此乃能更无遗憾。凡此等方便力,克氏非但未穷其量,且犹未具其体质,故云于人生善行的质亦未圆彻。
然克氏所说虽未圆彻,已足应今此的世界人类及中国民族的需要。今此的世界人类,乃一民族战团或阶级战团的战场与战斗员,日在战争中寻生活者。而造成此战争的人世,达尔文或仅由达尔文弟子中赫胥黎一派所倡强食弱肉的竞争进化说,固为一主要因素。今克氏从动物演进中,抉出“社交互助”为人生善行的本源;“自然演化程序”与“人生善行程序”联合一贯而进化,至少可以为中赫胥黎等学说的毒者一服消毒剂!变化战团的人世,使渐成互相和解的人世。而中国民族亦为偏中赫胥黎派的流毒尤甚者,故沈先生译此书成,吾尤不能不于中国民族的前途,生一线光明的希望!十七、四、廿三。太虚写于杭州灵隐。(见海刊九卷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