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译世界史纲,文笔生动,趣味盎溢,颇能引人阅之终卷!且原著者英人韦尔斯,可谓已能超脱英吉利之国拘,而为一欧洲人,或合全欧、全美及西亚、埃及的西方人。然亦以其未能为全球的世界人,故令南亚之印度人阅之,已不能满意;而在东亚之中国、日本人阅之,尤难满意;然南亚、东亚实占地球人类之半也。复以其为赫胥黎弟子而是进化教之信徒也,字里行间,皆以从天体地球以至人类之进化教义贯注之,亦非有更宏伟之思想者所全许。然得此全欧、全美及西亚、埃及为立场之进化教信徒所示之世界史观念,已足为拘一隅、笃一时的史家中之佼佼者矣!
使能扩充“有始进化”说为“无始进化”说,更根据现实主义而现实现世界为立场者,必将更有公平正确之史眼,以洞照乎上下古今而表示吾人也。其法应剖三史:曰人文史、曰地质史、曰天体史。以现今实际之人物地球星系天空为立足点,从作史之年逆推而上,曰史前一年十年百年千年等以为纪──真正世界史,必废基督教纪元──,盖吾人于历史之观察,亦当以空间观察之由近而远也。先广搜地球人类一切文语传记,旁参现存之古物古刹为材料,细心推析,以忠实之纯客观,察果求因,以叙其后先之变嬗,上推至无复文语传记可得而止──约六千余载──,曰人文史。从是石器岩层,更上推之曰地质史。远至地球由日裂生与各星及天空中无数恒星系,且观此太阳系未成以前,此处为一空洞无物之以太电子界,曰天体史。于是为察因求果之推断,结论今此地球人类之果,由若何演成;并预言今后之人物地球当若何,以至今后此一太阳系终当坏灭,再为空洞无物之以太电子果。且天空中无数之恒星系,皆为坏空成住之恒转,而进化实为由空而成,由成而住之一期现象。且地球人类今固犹在进化期中者,但由住而坏,由坏而住,则为退化焉。其式如下:
空 进 化 坏 成 退 化 住
然著者未能为全球人类之史观,姑就其叙西方史与中国史比观之,即可了然矣。夫中国孔子删订之六经,虽不必有往昔中国人视同江河行地、日月经天之观念,然最少与希伯来诸先知编成旧约,当可等量齐观;且由六经而引生先秦诸子之学派,其价值或亦有过于旧约之引生耶稣以后之希伯来文化者。又由佛教传入中国后,中、印两文明接触而产生之唐、宋、元、明、清儒学,曾管辖中国人思想数百年,且曾同化蒙古民族之一部,及日本、朝鲜、安南等,较之由希腊、埃及两文明所孕生之亚历山大里亚之科学与宗教,似亦无何愧色。乃著者于有关于西方史者,则皆各为专章以详述之;于此属于中国史者,则仅于叙佛教时略及孔老,与叙耶教时略及墨而已,唐、宋来之儒学,则且无一言提及也。凡是岂不以其未尝有何影响,当于西方而忽略之乎?殊不知其曾影响于东方人类之众,在地球上实相伯仲也。
又著者疑中国民族曾经汉、唐等之盛世,何以不能产生科学及发达工商业,其答案仅谓属于中国之文字不便,或印刷术未进步之所致。夫纸及印刷,固中国最先发明者也,即使文字不便而印刷术未进步,设有发明科学之精神,则改良而进步之,亦为易易;然则其故之别有在可知矣。且中国先秦诸子,若名家、墨家,与后期儒家之荀况等,固已有科学及机器之萌芽;然汉、唐时竟不能产生科学与发达工商者,则汉以来中国重道与重本之精神阻之耳。唯其重道而以天算、理化、博物等为艺而轻之也,故只能产生汉、清之经学,六朝、三唐之文学,宋、明之道学,而不能产生科学也。唯其重农业为本而以工、商为末务而轻之也,故全国国民皆志为各有若干小田产之农业者,而不能经营大工业、大商业也。夫道生则艺兴,本立则末长,但应为先后之序而不应为轻重之别。唯其轻蔑而狭之也,于是所谓道者空疏而无科学之用,而所谓农业之本,亦枯窳而不能立,致工商等枝叶亦不能发荣滋长也。凡此在中国本皆易见,而著者不知,故可为西方人之眼光而已。然其于印度似较中国人所知者为多,故今置余事,一论其关于言佛教者。
著者称佛为自古迄今最锐利理智之成功者。谓佛教教义要点,在明人生一切苦恼皆起于私心之贪欲:一、为满足肉体之贪欲;二、为求不大公无我;于是乃达更高之智慧而得涅槃。涅槃者,心境恬静之谓也;人或误会以涅槃为绝灭,不知此但指个人为私我而使生活卑污且可怜可怖之恶绝灭耳。又谓佛陀关于生活之道,曰八正道:一、正见,以严格考验一心求真为求学之第一步,世俗迷信不可有也。次曰正欲,私贪既摈,必有服务人类及求公理之正欲继之;最初未腐败之佛教,不以绝欲为目的,而以换为正欲为事,从事于科学或艺术及改良世事皆合佛旨,惟不可与嫉妒好名心羼杂耳。正语、正行、正业、无庸解释。六曰,正精进,谓于善的意向及不善的应用不假以宽容也。七曰、正念,于所为或未为之事,常防范个人感觉或虚荣心等使不得近。最末曰正定,以防信仰者精神之迷,如敬神者之虚骄也。虽著者拘于一神教及进化教之心习,于佛教“无始恒转”之胜义未能考求,且多误解,然其说“离贪涅槃”及“八正道”,颇得其真而足药中国佛徒之病。中国佛徒惟古禅宗能得“离贪涅槃”之恬静心境,然八正道已不能充分行之,故明体而不达用,未能化被人类。至其余则大都本源不清而末流猥妄者耳。今欲有传佛心印之真僧宝──僧伽和合众,乃专行佛训者之团体名称,世人误以奉神传教者称曰僧侣,谬甚!彼奉神传教者,应正名曰“神逋”耳──,非从离三贪、行八正求之不可。
又著者叙阿育王之行佛教也,曰“阿育王有才能以和平治国,彼非徒以迷溺于迷信也,于其唯一战争之年,遂入佛教团体为一“信徒”,数年后始从事八正道以求得涅槃。此种生活于彼一生事业之如何完全适宜,可于其生平功业见之。正欲、正精进、正业乃特表功业,彼大兴掘井之业于印度,且种树以取荫,彼任官以理慈善之事业,立医院及公园,又专设药圃;若有一亚理斯多德以响导之者,彼必大鼓励科学研究无疑。彼设专官以理土番及藩民,又设女子教育,彼教育其人民使于生活之目的及方法有一定见解,在历史中可谓第一人矣。彼大施惠于佛教教学团体,且鼓励之使于佛教文学益加研究,国中皆树立碑刻以载瞿昙之教训;所叙者皆简单近人情之教训,而非后世乖谬之铺张。其刻镌物之存至今日者,尚有三十五件。此外复广派教士,以播佛教于世界,至罽宾、至锡兰、至塞琉卡王朝、至托密勒王朝。阿育王为人类之真需要服务者二十八年,历史上千千万万帝王名表中,阿育王之名乃照耀如明星。自倭尔加河以至日本,其名至今受敬礼。中国、西藏及已舍其教义之印度,尚保存其伟大之遗传。今世之人纪念之者,其数远过纪念君士坦丁及查理曼也”。呜呼!若阿育者,真“在家佛徒”之模范也!吾所欲设之佛教正信会之领袖也,吾十年来盖馨香之心诚求之矣。然中国一般据高位之在家佛徒,但荧惑颠倒于个人生前死后鬼神祸福之迷信,对于正道以利人群者胥无能焉,视此能无惭愧乎!
吾阅世界史纲既终,于其书之第四章所谓历史之下一幕者,深表同情也。盖吾固认现实之地球人物尚在进化期中矣。其描写人类将来之生活也,曰人类对于动物界将另生一种新兴趣。在现代混乱失度之日,动物当遭失度之残害,其悲惨盖较人类之痛苦为尤甚。在十九世纪中,动物之因此而绝种者以数十计,有多种极饶趣味者,已无噍类矣。将来有力之世界国家实现后,其首先生产之佳果,殆将使今日所谓野兽者,得较良之保护。吾人试一观察人类史,则铜器时代之人民,已能驯养野兽,利用野兽使为人类之伴侣,而欣赏其生活矣。然此事至今竟无何等进步,诚可异也!吾人现在所谓行猎之游戏,盖初民残暴天性中所表出之无谓杀伤,将来在教育进步之世界团体中,人类必将改变其对待野兽之态度。不乐其死而快其生,不视此等可怜同类之低级生物为可畏可敌可恨之仇,亦不役之为奴隶,而用种种奇妙之计划使之为人类之友侣焉。伟哉!韦尔斯之心量!几等于以一切众生为同类之佛矣。但佛则更须将各宗教所奉之神──若基督教之上帝──,亦视为众生之一而为吾人之友侣;如此、则韦尔斯之心量,可更由基督教及进化教之拘囚中释放而出,而实现宇宙之人生矣!然此非一般盲目而吃蔬放生之迷信佛徒所知,吾欲得远虑宏识之士若韦尔斯者以为之言耳。(见海刊九卷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