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春在厦门双十中学讲──
在未讲之前,关于这题牵涉的问题,先在此讨论一下:在西洋,法国哲学家孔德,他的思想力,可以左右当时全西洋哲学思想界,就是现在,也还具有相当的势力。实际地讲起来,他的思想,可以代表十九世纪之末、与二十世纪之初、欧战以前的思想。他观察到人类思想是向前进步的,他依这思想为出发点,于是把人类的思想史,分作如下的三期:一、古代人类的思想,──宗教为其代表。二、十六世纪至十九世纪上半期人类的思想──,哲学为其代表。三、十九世纪下半期至现代人类的思想,──科学为其代表。宗教时期,就是迷信的时期;哲学时期,是理想的时期;科学时期,是实证的时期。──这为孔德关于人类思想史经过历程上的分法。
依我看起来,这样分法,未免太含糊太儱统了;而且未免有错误的地方。例如他拿这三样东西──宗、哲、科──代表三时期人类思想,那末宗教时期的人类,便没有哲学和科学的思想了。换言之,哲学或科学的时期,同时也没有其他二种思想了。所以、他最含糊、最儱统、最错误的地方,就是把人类思想演进史,看得太机械太呆板了,于人类思想进步历程上是不合的。既然承认人类思想是活动的,是进步的,由人类思想所表现的社会上各种事业,自然都有进步;由野蛮进步至于文明,由幼稚进步至于高深,由简单进步至于复杂,一一事业各有其系统,各有其产生历史上的渊源,都不是于什么时期突然凭空生出来的。宗教、哲学、科学,是代表全人类思想史上较有具体表现的东西;它各有它的进步之历程,各有它产生的渊源,断不能用三时期的分法将它割裂截断,机械式地硬将它配在三个时期,变成板定的死东西。虽然这是孔德思想上的错误,其宗教、哲学、科学,于人类思想上,依然是活动的在那里演进,孔德为主观思想所蔽,没有见这三种真相罢了。
现在就假孔德三时来讲一下:如古代宗教的思想是很渺茫幼稚的,同时也就发生了空虚错误幼稚哲学的思想,也同时发生取法自然人生生活实用上、器具和工具的科学。不过、在那时候和宗教、哲学同处在幼稚简陋时代,自然不会像现在一样产生飞机、汽车这一类的东西。虽然、没有那时幼稚简陋的母亲,恐怕也不会产生现在这个娇儿吧!故在古代的时候,科学在人类史上早已萌芽了;不过、到了近代有了显明的进步加速的发达,故有近代文明的成绩。然而无论怎样,总不能抹煞其过去的历史。科学如此,哲学亦何尝不如此。在十六世纪以前,乃至穷到古代的人类,也就萌芽了哲学思想,不过很幼稚、很简陋罢了。就是在十九世纪后半期以来,科学有突飞的进步,而哲学也随之而进步。如现代西洋的哲学,因受科学的影响,处处建设在科学的基础上面,同时悬解其困难的问题。致于宗教呢?岂独能例外?在古的宗教,果然是迷信,十六世纪以来乃到现在,亦何尝不日在进步之中;故现代文明时期,也自有其最进步的宗教,以适应最文明人类的要求。所以宗教、哲学、科学,这三样东西,与人类思想,是相推相演,而表现其一时代一时代人类思想的各方面而已。像孔德这样分法,我以谓是不妥的。
自然界与人事界,各有两种力量:一是团结集中的力量,一是反抗分散的力量。在表面上看去,似乎是相反的,其实、乃是相成的。在自然界方面,小的一草、一木、一沙、一尘,大的地球、太阳系、星雾、星云,乃至全天体,都是由这两种相反相成的力量以形成的。倘是宇宙万有仅有集中的力量,则全宇宙岂不是只能混沌一气、成为一个或一样的东西了吗?因为有反抗的力量故,所以、虽同在一宇宙中,而析成万有不同、一系一类的形色事物的独立东西;又由其集中的力量故,而成功为一个一个都有其中心、都有其系统了。
自然界是这样,那末取法自然界的人事界,也不期然而然的演成这两种力量。一部分人们、见到自然界有这样伟大统摄集中的力量,取法之以应用到人事界,表现出来就成为宗教;但因其没有见到自然界、同时有离析分散的力量,故只能成其为混沌思想,对于宇宙万事万物在真相上不能明白。然有一部分的人们、见到自然界有离析分散的力量,于是也取法以应用到人生实际方面,图社会的组织、一类一类的分工去仿做,成功为科学的知识;但因其没有见到自然界同时有统摄集中的力量,故袛能成其为局部的思想,对于宇宙事物全体,只好付之不问。由此言之,无论在宗教、在科学的两方面,于宇宙自然界都有所谓;‘见其倚未见其齐’的弊了。能够折衷这两者缺点,同时互相调剂,站在中间的地位,算是哲学。哲学一方面取法自然界,依科学的准绳、于一事一物收拾其原料,推出定律以解剖事物,且作进一步的探求,究其来源,穷其根底,往往发现到科学未有之律。在当时虽属理想,在后往往为科学所实验到的。一方面取法自然界,如宗教般综合宇宙,于宇宙万有研究其相统相摄的全体,较之于宗教又进了一层。因为、宗教的混沌思想,久之久之成为人们的迷信,哲学能考察其信仰的根本,在思想上有没有它的立足点,故往往能将旧宗教打翻,能产生新的宗教。哲学是宗教、科学的调和折衷者,是宗教、科学督促进步者;同时,宗教、哲学、科学,不即不离地构成人类社会的要素;人类社会之所以能团结,这是宗教的力量;社会事业之所能分工去做,这是科学的力量;能使此两种力量相反得以相成,这是哲学的力量。人类思想之所以有进步,人类社会之所以构成,全以此三种为要素。而此三种得以有这样力量,不外乎取法自然的法则而已。
现代人们的思想,大概是偏于一面的;此偏执思想的发生,实在是受孔德的影响最多。他说宗教是古代人类思想的代表,于是现在的人们,完全把宗教看做过去的东西,不适宜于今日文明的世界。甚至于若现在西洋的社会党,俄罗斯的共产党,呐喊著打倒宗教的口号,渐渐的成为社会上一部分人的运动。其实、依我所观察到的西洋各国,其社会团结的基础,完全是宗教的力量;俄罗斯喊出这样的口号,是它另有主张,它是以马克思主义为中心思想,团结全国民众,都站在赤色旗帜之下,此为一党独裁制,和穆罕默德一教独裁一样。回教的国家,不许人民信有其他的宗教;同时、以政治的力量去征服弱者,故回教的出发点是政治,不过依此为趋向的目标,以完成其宗教之形式耳。共产党是信其唯一的共产主义,去宗教的名而取宗教的实,依共产主义为号召以集中人民的思想,以完成其共产党治的形式。社会党的意义,也是这样。故社会党、共产党所喊出打倒宗教的声浪,这不过是要打破旧式的宗教,建立新的宗教罢了。
现代各种运动中,真能无需宗教,算是极端的无政府主义;它是个人主义,破坏一切,不用集中的社会。其实、人类这样东西,究竟是社会性的,如自然界一般的运行著,故个人无政府主义是一条断港,行不通的东西。倘是人类共同存在一天的话,那末、社会彼此团结集中的制量力,一日不可无,也一日不会消失。换言之,就是团结的宗教中心力,一日不可无,也一日不会消失的。
依上各方面讲来,人类团结力、所谓社会性,是人类本性上的要求。然而全社会具体的组织条件,最为完备的,要算国家。每一个国家,能产生这样伟大团结的力量,皆有它的自然界宇宙信仰为背影,还取它所信仰自然界宇宙组成的条件,应用到人事界,以构成社会国家。如中国古代政治,用以治人的基础,是‘法天规地’。把人民的思想,都集中在这信仰条件之下,国家基础方得稳固。由此推论,怎样集中人民的思想,使之同投在一个宇宙信仰之下,这就是宗教。故无论那一个国家,都有其宗教的信仰──宇宙的信仰为其背景。在一个国家社会的组织全体改变时,其作为国家建设的背影的宇宙信仰──宗教信仰,也应当改变。不然,其社会表面上有一时或有所骚动,其整个的下层基础,是不会有何改变;因为、所信仰的宇宙没有改变,故虽政治方面或强力的去改变,亦只得成其为表面上骚动而已。
在政治与宗教相关系方面讲,有这样的三时期:
一、在古代的宗教,是多神教的时代。因为,当时人类知识幼稚,各种生活都为自然界所征服,于是惴惴于自然界之下,发生惊奇的思想。以为宇宙间的事事物物,都有一个一个神操纵其间,故对于山川河海、日月星辰、乃至最小的东西,都存著畏惧的心理,一一地去崇拜,这就叫做多神教。在那时的政治,也组织成为一部落一部落的酋长制度,这种制度,是以多神教为其背景的。二、次后,人类知识渐渐有大的集中的趋向,于宗教所信仰的宇宙,由多神而进为一神。以为宇宙万有,虽然有种种的不同,而其所表现不是一个一个的神,乃一个权力最大的神所产生,于是所崇拜的乃唯一无二的大神,如基督教、回教等,这就叫做神教时代。在这时代的政治,是君主制度,其最发达的,是崇拜国家为神圣──且不必专指有皇帝的国家──。这是因为于宇宙信仰是一神,故产生这样政治的国家。三、到了近世纪的时代,人类知识大进,每个人都知道赋有人权,故群起将君权制度打翻,而入于民权时代。民权者,每个人民对于社会、乃至最高组织的国家,都应当尽其相当的义务,享其相当的权利。其团结的中心点呢?是在每个人民都有这样的认识和实行,义务权利,均尽均享,没有阶级,完全平等,故其中心点,即在民众共同思想表现的组织上。换言之,即每个人民都可以说为是中心点。在此民权发达时期,于宇宙信仰的多神、一神的宗教,是不适合于民意的,应当取一无阶级平等真理,发挥宇宙构成的宗教为背景,以集中人民的信仰,发展其个性与共同性。在此,唯有佛教当之无愧。佛教哲学上说明的宇宙,首先打破多神、一神迷信的宇宙观,而建立‘众多因缘所成的宇宙观’。因缘者,就是彼此前后关系一种一种的条件,大凡自然一物之得以生长与灭亡,人事界一事之得以成功与失败,都由时间上前后相续而不断,空间上彼此相摄而不隔,凑泊此无量数的条件而结合成就的;统摄此万有不同的事物,即成功为宇宙全体。然进一步,试问此全宇宙万有事物的生灭成败变化活动,谁之大力使然欤?在佛教哲学,叫做心的力量。故宇宙里一事一物的变化活动,其质其量,纵使极其渺小,也是与宇宙全体彼此前后都有互相的关系。最大宇宙的全体,与最渺小的事物,也是如此;因为、大宇宙离各个渺小的事物,就不成为宇宙,渺小事物离开大宇宙,亦不成其为事物,大小虽殊,其普遍性一也;其彼此关系条件发生,变化的力量亦一也。能使此变化而成变化,能使此力量而成力量,其总枢纽唯在我们各个人的心力,结果、构成为个人与共同的宇宙。假使宇宙果真有一个神在那儿做主宰,那末、我们就应当毫不客气地挺身而出,就承认我就是神了。要是想一个国家真正民权发达的话,须使全民众都能信仰“众多因缘所成的宇宙观”为背景,则易上民权政治的正轨。我们中华民国,是三民主义的国家,即是民权政治的国家,也正是适合信仰‘因缘所成宇宙观’释迦牟尼的宗教。
我所拟的题目:‘民国与佛教’,正面的意义就是这一点。我们依中山先生的民权主义建设中国,同时、要使对于宇宙有合宜的信仰,作民力集中的重心。将各宗教观察起来,还是佛教为合宜;民众有了这新的宇宙信仰,其对于民权信仰的力量,必有加无已;因为、这政治与宗教的精神,完全是相一致。凡我全国的国民,尤其是贵校的诸同学,对此问题,希望加以注意和批评!(芝峰记)(见海刊十二卷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