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富豪”歌厅,位于A市最繁华的路段,此刻,又是“大富豪”最热闹的时段,再加上电视直播,歌厅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人都在谈论,人人都知道大富豪里有个小歌星叫做杜雁晴。
一夜成名,果然不是梦。
但,与她有什么相干呢?
她在这段茶余饭后的故事里,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倪喃憋着一口气,奋力往里挤。
这居然并不若想象中那般困难。
看到她,人群早已自动自发地退开一条路。闪光灯不时打到她的脸上,刺得眼睛一阵阵疼。
但,她管不了了。
不顾一切地朝里走,走到被当作临时采访室的包厢门口,“砰”的一声推开门。
门内的人吃了一惊,一齐扭头看过来。
她的眼,直直地,不需要搜索,不需要寻找,就那么直直地捕捉到那一双忧郁的眼。
那双眼看着她,有些吃惊,有些抱歉,有些乞求,有些悲哀……但,绝对绝对没有她所希望的信任与坚强。
那一瞬,地面仿佛在摇晃,脚底裂开巨大的缝,仿佛要将她吞噬。寒意从地底钻出来,如无数条蛇,顺着血脉的方向,爬上脊背。
记者“呼啦啦”一下围了上来,态度高亢,兴致勃勃。
“倪小姐,请问你对杜小姐刚才发表的言论有什么看法?”
一阵静默,强烈的灯光打到她的脸上,她转头,望着同样笼在灯光下的杜雁晴。
恍如隔世。
“你来了。”杜雁晴微微挑了挑眉,声音居然算得上平静,仿佛料到她会出现。
倪喃点了点头,站在那里,没有动。
没见到晴儿以前,她曾有过无数个设想,想象她们陡然再遇后的第一眼,会怎样激动?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语,会怎样呆傻?
然而,她没料到,会在这么多人的目光之下,听她说这一句礼貌的寒暄,仿佛突然之间隔了那么远,万水千山。
“我去找过你。”倪喃顿一顿,叹了口气。
有很多事情不明白,有很多话想要说,但,这个时候,似乎说什么,都显多余。
“是么?”杜雁晴微微一笑,颇有含义的样子,“可惜,你去的那个时候,我多半都不在家。”
倪喃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周围人群有些微的骚乱,仿佛是有些窃窃私语,听不清楚。她只记得那天午后的阳光,是那样蔚蓝。
蓝得澄明,蓝得清寂。
“可是我今天,是特意来看你的。”她的目光越过人群,坦率地凝视着她。
“哦,”杜雁晴沉吟片刻,唇边浮现一个揶揄的笑,“原来是因为你特意要来看我,所以我才千辛万苦地开成这个记者招待会。”
“晴儿?”她的话让她觉得骇异。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杜雁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底竟浮现出一丝深深的恨意,“你还记得我们曾经是朋友吗?还记得我的父亲,那时候,是怎样倾心教导过你吗?”
“杜老师……”倪喃蹙紧眉头。
“不许你提我的父亲。”杜雁晴倏然瞪着她,突兀地打断她的话。
“可是,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你只需要记得,记得你所犯下的错。”晴儿冷笑起来。
倪喃抿了抿唇,唇色变得苍白。
“我没说错是不是?你也记得,记得你七年前犯下的错,是不是?七年前,你背弃了我们,背弃我父亲,背弃沈楚,你远走高飞,追求你所谓的富贵。如今,你又回来,功成名就,你还想怎么样呢?你去找沈楚,难道不是想再续前缘?一箭双雕吗?”
倪喃大大地震动了一下。
没想到啊,没有想到。晴儿会这样看她,这样想她。
没错,在起初,刚听到他们结婚的消息的时候,她的的确确难以接受。那么突然,毫无征兆,她的确曾感觉到委屈,愤怒,伤心,失意。但,她绝对没有像晴儿所说的那样,想破坏些什么呀。
嘴唇抖颤着,浑身的血液凝固了,又像是要沸腾起来,在血管里东一头西一头地乱窜。
“对不起,”她更加用力地咬住嘴唇,眼睛看着沈楚,“如果我打扰了你的话。”
沈楚的目光沮丧而悲切。
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比什么都说了还让她觉得难过。
于是,倪喃转身,慢慢地转身,慢慢地朝门口走。
还有什么意义呢?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或者,要弄明白心里所有的疑问,又有什么意义?
过往种种,散落天涯。
“倪喃。”杜雁晴霍地站了起来,“你就这样走了吗?话还没有说完,你怎么能走?”
一石激起千层浪。
那些原本退在一边等着看好戏的记者们,如潮水一般汇聚过来。镁光灯、话筒、录音笔、高亢的男声、激越的女声……成为这世界的惟一。
倪喃瞠大了眼,想退,退无可退,想走,无路可走。眼前是光和声的海洋。她觉得头痛,腿软。
可是,人群包围着她。
那些热情的声音,在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问:“倪小姐,听说,沈先生是你的初恋情人,对吗?”
“七年前,去维也纳深造的名额,是你用恋人关系从沈先生那里换取的吗?”
“听说,杜老师是被你气病的,对吗?”
“你还爱着沈先生,是不是?”
“沈先生牺牲那么大,你这次回来,打算如何报答他?”
“杜小姐原本是你的好朋友,她跟沈先生又是患难见真情,你忍心拆散他们吗?”
“如果沈先生为了你离婚……”
“如果……”
“是不是?”
“对吗?”
满屋子的人都在看她,满屋子的人都在说话,那么多问题,那么多假设,那么多……
倪喃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鬼影子一般,重重叠叠,纷乱喧哗。她的头更昏了,更乱了。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她怎么知道?对吗?对吗?对吗……
她觉得满耳人声,空气恶劣,头晕目眩而呼吸急促。她抱着头,蹲下来,蹲在地上……眼前开始像电影镜头般叠印着一双双黑的、白的、红的、黄的、大的、小的脚……
“啊——”她失声尖叫。
然后,室内突然安静下来,然后,被她推开又被人关上的门,又被“砰”的一声撞开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去。
只有她,她停不了,她还在发抖,还在不间断地尖叫。
然后,突然一只手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带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闻到熟悉的气息,那令人安心的淡淡的烟草味道,她把头埋了起来,埋进那人敞开的外套里,像只鸵鸟一样。
喔,带她走吧,离开这里。逃开这所有的纷乱与烦恼。
她闭上眼睛,她看不见。
但,这里所有的人都看见了。
他们看见这年轻的男子,穿着黑色皮衣,衣服敞开着,露出里面深黑色的衬衫,领口的扣子没有扣,裸露的喉结一上一下,因为赶得急促而喘着气,给人一种狂野难驯的感觉。额前一绺垂下来的发,湿漉漉的,不知道是外面下着雨,还是被汗气所潮湿。
他是谁?为何事匆忙?
所有的目光焦点都集中在他身上,所有的人都鸦雀无声。偌大的包厢,只有摄像带在缓慢缓慢地转动着。
一个记者,偷偷举起了照相机。
还没来得及按动快门,就听见“轰”的一声,他的人已直飞出去,撞到现场直播的摄影机,然后“哐当当”一连几声,人摔在地上,照相机、摄像机跌了一地。
“哎呀。”
“哟。”
“咝。”
一时之间,惊呼声四起,有人心痛,有人吃惊,有人动怒,有人忙乱。
只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质问。
而他,却并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睨了眼睛,指着离他最近的一名记者,“你刚才拍了些什么?”
那记者脸色刷白,护住相机,转身想跑。
但,他哪里快得过邵志衡。
一转眼,已被他丢过来的椅子打趴在地。那一手的劲道真大啊,痛得他趴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余下的记者,有精明点的,赶紧将相机里的照片删去。
但,仍然有不肯的,好不容易得来的独家消息,怎么肯就此低头?
邵志衡不动声色地,从一张一张脸上看过去,半晌,突然微微笑了下,“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你们有消息的,可以卖给我,但,出了这个门,就不能有一星半点流言流传在外。如果有人觉得为难,可以来找我,我的名字叫做——邵志衡。”
这个名字一说出口,所有的人都呆怔住了。
他们看着眼前这一张若无其事的,英挺俊秀的脸,觉得那么不可思议。
他居然现身了?
居然自个儿跑到传媒面前来了?
那个被黑白两道追捕,杀过人,救过人,挨过枪子儿,挨过刀,被黑道老大深深忌惮,为小混混所深深崇拜,坐过牢,却又跟追捕自己的警察成为生死之交的A市传奇人物——邵志衡,竟就是他?
是这么年轻,这么单薄的一个人?
而他,失踪了那么久,躲了那么久,如今,竟为一个女人,跑到这众目睽睽的直播现场来。
他是疯了吗?
是疯了吧?
有人开始隐隐激动,有人开始悄悄退场。
邵志衡这一现身,肯定会在黑白两道酿成巨大的风暴。
若抢到这条爆炸性的新闻,不是比一两个小明星的情感纠葛,更能引人关注?
思前想后,思后想前。
罢了罢了,相片毁去,录音洗掉,犯不着得罪邵志衡,捡了芝麻丢掉西瓜。
记者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谋定后动。
而那一刹,从沙堆里被惊醒过来的鸵鸟,呆了,傻了,她像化石一般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一双瞪得又圆又大的眼睛,像看怪物一般看着身边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
邵志衡。
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谁的家?
经过一番曲折弯转,倪喃下了计程车,然后,她便站在这个大得不像样的客厅中央了。
她的样子,肯定是有些呆傻的,因为,她看到一直沉默着的邵志衡在看到她这副模样之后,嘴角微微扯了一扯。
那微扬的弧度是笑吗?
可,为什么他还笑得出来?
再懵懂,再无知,她也晓得,自己给他惹了大麻烦了。然而,他为何一点也不在意?
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做这些,到底有着怎样的目的?
倪喃疑惑地,苦恼地蹙紧了眉头。
邵志衡敛了笑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摸摸鼻子,有些无奈地,故作轻松地说:“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记者去骚扰你,所以,先带你来我家休息。如果你觉得……”
“这是你家?”呼之欲出的答案,经他说出来,仍然让她觉得震惊!震撼!
“是。”他笑了笑,随后,又问:“很稀奇吗?”
她微微红了脸,觉得有些窘,但,心里头却蓦地松了一口气。
他终于没有继续他的话题。
她不知道,如果他果真问她,你是要留下来?还是要回家?
你是选择信任我?还是继续怀疑?
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或者说,她不知道该怎样选择,怎样面对。
所以,就这样吧,就是这样了,事情走到这一步,不是她愿意,也不是她可以操控,就这么莫名其妙,顺其自然。
如此而已。
低低地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原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柔弱;忽然觉得邵志衡那一张看似淡漠的脸,其实那样安全,那样温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惯于依赖了?依赖他深沉的眼眸,依赖他满不在乎的笑容,依赖他宽阔的肩膀,一直一直依赖着他。
而他,似乎总有足够的力量,即使天塌下来,他也能顶住。
“怎么?”邵志衡挑一挑眉,“我脸上有花?”
她一怔,脸颊顿时像失了火一般,热辣辣地烧了起来。
忙不迭地将失魂的眸子挪开去,游目四顾,才迟钝地加深了她的惊讶。这客厅真的好大好大,有整面墙是玻璃水族箱做成的。碧蓝碧蓝的水,优哉游哉的鱼,还有灯管映照下的葱绿茂盛的水草,这一切,让她仿佛置身于变幻莫测的海洋底。
而另外几面墙,是木料的本色,一片片砌着,上面插着火炬,挂着铁锚,充满了某种原始的,野性的气息。
除此之外,居然还有缆绳、渔网和油灯。
呵!这是一条船?一条沉在海底的船?
倪喃张大了眼睛,张得那么大。在看过深山中那一栋原木小屋之后,她本以为,无论邵志衡再带她去何方,看到什么,她都不会太过惊讶,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谜,一个无解的谜。
然而,今天,看到这间屋子,这间奇怪的客厅,她仍然感到炫惑了。她炫惑地望着他,越来越迷惘,不知道她到底结识了一个怎样传奇的人物!
“你,究竟是什么人?”她喃喃着,苦笑着问。
邵志衡扬眉,“怎么?”
她怔怔地望着他,“如果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我一定会以为你是中世纪的——”
“嗯?”
“海盗!”她吞了口唾液。
“喔,天!”邵志衡一掌拍在额头上,大笑起来。他的眼睛在笑,眉毛在笑,嘴巴也在笑。
可,倪喃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这个邵志衡,一定很有名,而且是大大地有名。当然,他也应该很有钱,而且是大大地有钱,同时,他又不丑,甚至称得上相当的英俊。
这样的一个人,没有理由委屈自己来讨好她。
没有理由。
她的眉头越蹙越紧。
他的眼睛闪了一闪,微微一笑,避开她的眼神,“累了吧?要不要吃点消夜?”
倪喃摇了摇头。
室内有一阵短暂的静默。
然后,她听见他的声音缓慢地,幽淡地响起:“你不是第一次认识我,那么,你现在,认为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他说得那样恳切,但,或许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他的声音里带着份莫可奈何的紧张。
怎么会呢?
他不会在意自己对她的感觉。
因为,她在他面前,是那样幼稚可笑的呀。
那些自以为是的傲慢,那些讥诮的白眼,那些为人所诟病的记忆,偏偏恰巧都被他看在眼里。
他应该,他大概,对她是很有些不以为然的吧?
想到这里,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晦涩:“我不知道,我没那么聪明。”
“哦?”邵志衡微微扬了扬眉毛,“看来,你对自己很有成见?”
“不,”她蹙眉,“这并不是成见,而是事实。这些天来,你难道还没看见?我做了一些多么愚蠢的事情,说了一些多么幼稚的话语。我总是希望自己能够能干一些,能够解决某一些事,解开某一个结,但偏偏,总是做错,错上加错。”
他的眉毛扬得更高了,眼睛深深地凝视着她。
他的注视,让她觉得不安。
“你也是这样想的,对吗?你也认为我是一个很糟糕的人,对吗?我自己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不,”她沮丧地摇头,“或者,这并不叫做生活,而只是一种重复,一日复一日,无奈地重复。”
她叹着气,语音细微沙哑,像受了伤迷了路的小动物。
他听着,一颗心被狠狠拧了起来。
“不,”一只手温柔地落在她的头发上,“不是这样的,喃喃。你不是一个愚蠢幼稚的女孩,你不知道,你单纯得让人心痛,忧郁得让人心痛,如果你能少一点善良,你不会有那么多的无奈,如果,你能多一些遗忘,你一定会过得更加快乐。”
他的声音温柔而且诚挚。
她的心跳停了半拍。
他说的……是事实吗?还是,仅仅只是一些空洞的赞美?她——是否可以相信?
倪喃不说话,不看他,只是绷紧了身体,垂眼揪着眉。
“过去的事情,不管是谁的错,都已经过去。”他轻轻地叹:“你再沉湎,再自责,也没有用。生活是应该朝前看的,天大的烦恼都会有烟消云散的一天。更何况,你的世界,绝不可能发生什么天大的事情。”他一句一句慢慢说,一句一句击中她的心。
泪水在这一刻氤氲了她的眼。
这个人,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可他却总是能带给她全新的感觉。那份深沉睿智,又绝不是她可以比拟。
在那一刻,她突然有了一股冲动,想要把过去的一切全都告诉他。告诉他,沈楚与她,她与晴儿,他们与杜老师之间的种种恩怨;告诉他,在无休无止的令人厌烦的练琴岁月里,曾经有怎样一颗细腻温柔的心,点亮了她暗沉无光的生命;告诉他,那一次钢琴比赛中的意外;告诉他,所谓的漫长的留学生涯,其实只是在疗养院内虚度光阴而已。
这些,就是这些,这所有的一切的一切,全都告诉他吧。
她这一生,最大的幸,是因为她的父亲。父亲留给她的印象,始终是照片中那个年轻俊秀的男人。梳理得整整齐齐的短发,白衬衫、黑西装,气质纯净而优雅。照片中的他,始终微笑着,右手搭在母亲肩头,那手指修长细致得宛如上好陶瓷。
母亲常说,她像父亲。像父亲一样深沉细致,也像父亲一样忧郁聪慧。但更像父亲的地方,是那一双手,一双天生就是弹钢琴的好手。
而她这一生,最大的不幸,也是因为她的父亲,是那一双遗传自父亲的钢琴之手。
若她这一生,从不识得钢琴为何物,大概,她会过得比现在更为快乐一些吧?
但,不可能。
生为被古典音乐界喻为钢琴王子的倪陌的女儿,她不可能拒绝得了钢琴的召唤,钢琴的诱惑。
于是,从她周岁的那一天,趴在母亲怀里,鬼使神差地拍响第一个音符开始,她这一生,就注定是为了圆父亲一个未竟的梦想而活,就注定与钢琴结下了不解之缘。
父亲的遗愿,是摘下华沙肖邦钢琴大赛的王冠。
那个愿望,成了她不可承受之重。
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为钢琴而活。在父亲留下来的那栋老式小楼房里,日日夜夜陪伴着她的,是母亲再辛苦、再艰难也不肯卖掉的父亲的钢琴。
她没有像一般的小朋友那样,上小学,上中学。她的所有中小学课程,都是母亲手把手教的。
这样孤单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十四岁。
十四岁的那一年,母亲为她换了一个钢琴老师——杜明凡。他曾经跟父亲一起在维也纳求学,但,终生,也不曾取得过父亲那样的辉煌。
当他在自家客厅,见到倪喃的第一眼,便曾发出过这样的喟叹,“倪陌之音,当成绝响。”
老师在第一眼,已经看出她不喜欢钢琴。
一个不喜欢钢琴的人,如何能弹奏出震撼人心的声音?
但,母亲是不信的,她对丈夫的思念有多深,就对女儿的苛责有多深。
于是,老师只能收下她,然后再一次次说服母亲,让倪喃上学。
那个时候,因为孤僻,她已经有些轻微的神经衰弱。在很静很静的室内,她一个人的时候,就会疯狂地弹琴,弹些不成调的曲子。
母亲开始觉得害怕了,她的第一次妥协,是让倪喃进了老师执教的大学所附设的那所中学——
A大附中。
在那里,她结识了生平第一个朋友,沈楚。
沈楚也是杜老师的学生,但,他跟她不一样。他来自于一个完全不懂得音乐的家庭,他甚至,在跟杜老师学琴之前,从未接受过系统的、专业的训练。他凭的,只是一股对钢琴的热爱以及满腔的热情。
而他,原本只是在一次高中部举办的业余演奏会上,被杜老师亲眼看中,收为弟子,加以培训,然后,居然成为老师最得意的门生。
那时候,他对于倪喃,这个钢琴天才,这个在人群中总是用冷漠来掩饰怯懦的女孩,既崇拜又怜惜。
他们一起上学,他总是帮她拿书包;她的午饭,总是在他的书包里,拿到食堂里热好了,才端给她吃;他会将苹果去皮之后,切成一小瓣一小瓣地命令她吃;甚至,会在夏令营的时候,将她换下来的制服洗得干干净净地帮她收好。
他会为她做她想到的一切的一切,她没有想到的,他也为她做得妥妥帖帖。
那个时候,是倪喃这一生中最最快乐的时候。
她不再觉得孤单,她开始,能和杜老师的女儿开开玩笑了,她终于,也能像一般的学生那样自在地与同学相处,享受正常的校园生活。
而方心湄,就是在那个时候,跟她成为好朋友的。
这样日复一日,快乐的笑容如流水一般从眉梢眼角轻悄滑过。这一年,老师为她和沈楚报名参加了全国十八岁以下青少年音乐大赛钢琴组比赛。这个比赛一直在国内享有盛誉。第一名获得者除了得到优渥的奖金之外,还可以取得去维也纳深造的资格。这个机会是每一个音乐人都梦寐以求的。而沈楚,也不例外。
那一年,沈楚说得最多的话题,就是这一场比赛。
但幸运者,只能是一个人!
她,或者沈楚,或者都不是。
悒郁,再一次覆上她的眉梢。她没有想赢沈楚,也知道,沈楚的机会不多,他的家人,希望沈楚学中医的愿望远比希望他成为一个钢琴家来得迫切。因为,一个庸碌的中医远比一个庸碌的钢琴家更容易被社会所接受。
而他们,始终不肯相信,沈楚身上有成为一个出色钢琴家的天赋。
于是,这一次比赛,就成为他放弃,或者继续的惟一一次机会。
他想赢,她也希望他能赢,而最最希望他赢的人,却是杜老师。基于不愿一个天才被埋没的愿望,杜老师的急切,超出了一般为人师者的底线。
比赛,在那一年的十月举行。
巧的是,比赛的头一天,居然是倪喃的生日。
十月的天气,原本只带些薄薄的凉意,但,那一年的秋天,却出乎意料之外地冷。
或许是因为一连下了好几场秋雨……
说到这里,倪喃不自觉地微微抖动了下,仿佛是觉得冷。七年前的那些感觉,那些记忆,仍然鲜明如昨。
邵志衡叹了口气,在沙发对面蹲下来,握住她的手。手指冰凉,他将它护入外套里,一根根细心地摩挲她僵硬的手指。
“好了,都过去了,倪喃。”他说。
她微微震动了下,想抽回自己的手。
但,却被他握得更紧。他看着她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让我告诉你吧,人的一生就是这样的,总是充满了变数。它不可能被你预知,更不可能由你操控。谁也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你的究竟是什么。但,起码我们可以做到,发生过了的事情就是已经发生了,我们没有办法去改变,更不能因为这份无力而觉得悲哀自怜。”
“可是——”她无助地闭了闭眼睛,泪水悄悄浸润了眼睫,“他是因为我,是因为要送我生日礼物,才会在寒雨里站了几个小时,才会生病,才会使他在第二天的比赛中大失水准。”
“那又怎样呢?”他叹了口气,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从他站在雨里等着你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应该明白,他做这些,或许可能付出的代价。将来,他或许可以后悔,但我们能做到的,只能是同情。”
倪喃愕然抬头看着他,他挑眉迎视着她的目光。
“你觉得这种想法是残忍吗?”
“不,”她闷闷地皱眉,“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我的感受。”
邵志衡神色一凛,定定地瞧她,好半晌,才沉着嗓子问:“所以?你就去做傻事了?”
倪喃先是一怔,接着苦笑了下。
“我没想到,你和老师一样,都能一眼看穿我。”
“那是因为你太单纯,太善良,太容易感动,太容易……”她颤一下,他轻轻抚着她的发。
“我也知道,老师的提议对我不公平,但,却是我甘愿的。沈楚在面试的时候已经有了失误,所以笔试对他来说,就显得尤其重要了,而他的理论知识原本就比我差好多,于是,我们约定,在彼此的考卷上写下对方的名字。”
虽然已隐约有些猜测,但,听到倪喃亲口说出来,邵志衡还是大大地震惊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怎么会那么傻?
怎么还有人舍得去利用这样一颗纯真无邪的心?
“所以呢?他就接受了你的好意?你就这样成全他了?”带着怒气的嗓音震痛了她的耳膜。
她凝眸望着他那一双冒火的眸子。心疼,那么明显地写在其中。
她猝然心紧,别开了头。
“没有,事情不会那样顺利。”她语气涩然,不敢去看他的眼。
奇怪,是她自己的事情,是她自己甘愿。她从来不曾觉得委屈,只埋怨自己不曾尽力。
但,这一刻,在他深深怜惜的目光之中,她觉得心悸了。抿着唇,忍不住有一股哭倒在他怀里的冲动。
谁说他不了解自己呢?
或许,他比她更了解她。
他轻轻揽住她的肩,稍一使力,将她带入怀中。
他的身体结实得像一堵墙,他的身体好热,他的双臂将她围住,她伏在他的肩膀,听着他温暖的心跳。
这记忆好熟悉。
仿佛又回到山里的那些个夜,她靠着他的背,安然入眠。
怎能怀疑呵,她怎么还能对他产生抗拒和疑虑?
不能,再也不能。
即便他是野火吧?她如今,也只能作投火的飞蛾。
倪喃眼眶一热,喉咙好涩,她张臂环住这个温软的身体,将脸埋入他的颈项。
不让他看到自己哭泣的眼。
“不要再说了,我都知道。”他拍抚着她的肩,安慰她。这个可怜的孩子。她做的这一切,怎能瞒得过她那精明的母亲。大概事情最终被拆穿,老师名誉受损,沈楚一蹶不振。
而所有的埋怨和指责,最后,都只能落到她那瘦弱的肩上。
他用下巴抵着她的额,温柔地,严肃地说:“以后,我不会让你再这样苛责自己,不会再让你想要去祈求友谊。你并不是一个人,我会陪着你。”
他的话让她僵了,呆了,在他的怀里,她一动不动。
从来没有这样深刻地剖析过自己,难道,她一直是因为孤独,所以才卑微地祈求吗?
祈求沈楚的温暖,祈求晴儿的友谊。
喔,不不不,不是的。
她蓦地推开他,有些急切地嚷:“不,我不需要你的怜悯和同情,不需要。”她挺直脊背,掩饰自己的沮丧,可,掩饰不住眼泪。
泪涌出来,她拼命拭,拼命拭。
“不,我不是怜悯你,更没有资格同情你。我只是……”他吸一口气,“只是想请你圆我一个梦。”
倪喃错愕,这个人,他也有梦吗?
也像她一样,有着一些青春绮丽的梦?
邵志衡站起来,同时,牵住了她的手。他带着她,沿着玄梯一样的楼梯上了二楼,向右转,推开一扇虚掩的门。
蓦地,倪喃捂住自己的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间屋子,那面向南的窗,还有那窗前静静垂落的白纱窗帘,太像太像了。简直就跟她从前的琴房一模一样。
怎么会这样呢?
从前,她并不认识他呀。
他松开她的手,她一步一步走过去。
房内有琴,一架黑色的日本钢琴。
有些旧,有些眼熟。
她慢慢掀开琴盖。不用再怀疑了,她的眼眶又热,心里酸得一塌糊涂。哦,邵志衡,邵志衡,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你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将她偶然遗落的从前,保留得这般完好无缺?
难道,这就是你的梦吗?
这就是你年少青春的梦?
倪喃咬住嘴唇,泪水不住地淌落。
“不要哭。”邵志衡从后面环住她的腰,脸贴着她的头发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他原本,是想“治好”她的眼泪,没想到,却勾出了她更多的泪水,“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起初接近你,的确是有目的的,我的动机不纯,绝不是简简单单地想要谋求一个司机的职位。你的猜测是对的,你的指责也是对你,我不是一个好人,我有太多复杂的心思。我想接近你,每日每日看着你,看你开心,看你笑,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这是我的私心,这就是我的目的。”
他深深地,沉痛地说。
她的泪水哭融了他的心,他其实还有很多很多的奢望,可这一时,他不敢说,他失了分寸,不知道该怎样哄,她才能停止哭泣。
而倪喃,哭得更大声了,抽抽噎噎地。她转过身,张大眼睛,透过泪雾望着他。
怎么敢相信呢?
她刚才,面对着沈楚,还是那般的伤心绝望,可这刻被邵志衡紧紧搂着,听着他自责又温暖的话语,她又觉得幸福得不像是真的。
那么长久以来,没有人关心过她心底的想法,只有他,这个人,那般惶恐,惟恐说错做错的样子,让她近乎有了一种虚荣骄傲的感觉。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忧郁、胆怯的倪喃,觉得自己也仿佛拥有了力量,而变得极不平凡。
这种感觉,是再多的掌声,再多的赞美也不曾让她体验过的呀。
那一刹,她热起来,头昏脑涨,被那股属于他的气息催眠麻醉了。
还用说么?
她那么喜欢他,爱他,渴望着被他拥抱,也渴望着拥抱他,紧紧地,将自己埋入他的体内,融进他的身体。这种感觉,只对他。
她只爱他。
从前种种,原来不是,原来——
这,才是爱情的感觉。
这样盲目,这样昏乱,这样……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