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径,蔓草,泥泞,破絮。纤细的月光爬上破旧的井台。
“阿喜娜。”
蹲在井边浣衣的女奴闻声回眸,月光静静地落在她的脸上,照见满眼的困顿与疲倦。
四目相对。
“郡主?”女奴欢呼出声。
那样熟悉的呼唤,让我的眼睛微微地刺痛了。
“郡主,你怎么……”奔近了,她看清我的样子,眉头微蹙,满目担忧,“你怎么一个人到这种地方来?单于知道了,会怪罪你的。”
顺着她的目光,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
描金镶翠的羊皮靴子从潮湿而肮脏的地面上踏过,衣裙的下摆拖在泥地里,裙裾上沾满了细碎的草屑,不复原先的雍容丽颜,遂苦笑,“没想到连双靴子跟着我,也要受苦。”
阿喜娜见我神色,赶紧展颜一笑,“郡主快别这么说,靴子原本就是吃泥的,说不定它现在心里不知道有多畅快呢。”
那样熟悉爽朗的笑声让我片刻失神。
仿佛又回到初来王庭之时,寄住于侧阏氏帐篷里的那一段日子。那时,我心里虽然也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但是,至少,身边还有阿喜娜和比莫鲁无忧无虑的欢笑声,还有渠丹阳光般温暖的笑容。
他总是舒朗明快地笑着,仿佛从来不知道烦恼为何物,也从来不会给身边的任何人带去烦恼和痛苦。
如今想来,那段日子,竟然是我来到古代之后度过的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是啊,”我叹笑着,轻轻拂去她颊畔一缕散乱的发丝,“不知道什么时候,阿喜娜心里也能这样畅快呢?”
“呃?”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神情有些愣愣的。
我被她的表情逗乐了,“其实,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只要跟着那个人呀,就算让你吃泥,你心里也是畅快的,对不对?”
阿喜娜满面飞红,睨我一眼,“不知道郡主在说什么。”
我微笑着轻轻松了一口气,多久了?多久没有这样无拘无束地逗趣闲聊了?阏氏帐里那一众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侍女,只是让原本低沉的气氛显得更为苦闷压抑。
“你不知道?”我笑睨她,“那我问问比莫鲁去,看他知不知道。”
阿喜娜一把捂住我的嘴,“郡主,这样的话是说不得的。”
到底,还是不同了。
我心下一黯,默然看她一眼,她眸中光芒渐渐淡去,颓然放下手来,“如今,王庭里是说不得那边的名字的。”
我黯然点了点头,一时只觉满目萧索,无限落寞。
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
“我知道,其实是我连累了你,对不住你。”
阿喜娜霍然一惊,慌忙拉住我的手,“郡主,你怎么了?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不痛快?发生什么事了?如果有事你千万不要憋在心里啊。”
看她焦急神情,着实为我担忧。我心底一软,反手将她冰冷红肿的双手覆在手心,“没什么,我没事。”
话音未落,她陡然想起什么,跺脚道:“我知道,是玉阏氏自己不小心失了小王子,又诬赖你了对不对?”
我好笑地瞅着她,“你听到些什么?”
“我听说,玉阏氏是因为强骑‘满月’才从马背上摔下来的,结果,人人都说是你故意害她。其实,照我看,是天意才对。”我顿了一顿,侧眼看着荒凉的井台,淡淡地说:“那也并非全是天意。”
她一怔,脸上慢慢升起疑惑与不安交织的神情。半晌,忽然咬牙直直地跪了下来。
我一惊,忙伸手挽住她,“你这是做什么?”
她仰脸,神情坚毅。“阿喜娜这条命都是郡主的,郡主若是有什么吩咐,阿喜娜定当为你办到。”
原来如此,我猛然失笑,她定是以为我在和玉阏氏争宠夺嗣吧?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呢?我只要你们都能过得快快活活。”说着,心底终究还是一酸。
要活着,要开心地活着,这原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情。
想起从前,自己每日无忧无虑地上学放学,可即便是这样,偶尔还是会对老爸生出许多不满,对谢姨刻意刁难,理由仅仅只是,因为我是个没妈的孩子,所以你们要给我更多更多的爱,更多更多的关怀。
然而,直到来到这里,我才发现,从前的我其实是多么幸福!
阿喜娜一愣再愣。
我叹笑着轻抚她的脸庞,“你已为我做得太多太多,如今,该是我为你们做些什么了。”
“郡主?”她慌乱无措地看着我。
我安静一笑,“你听我说,比莫鲁是个正直勇敢的好男子,只有把你交给他,我才能够安心。”
“郡……”
我笑着打断她,“累你在此受苦,我心里着实不安,难道,你要看我内疚一辈子吗?”自从上次阿喜娜在白羊死士夜闯王庭之时,极力鼓动我与蕖丹一同出逃之后,冒顿便将她贬为最下等的浣衣奴,与我远远隔绝开来。
看如今这形势,我怕是终难善了。
心里唯一还有所牵挂的,不过是蕖丹、阿喜娜这些曾亲如兄弟姐妹的人。
“现在有个机会,让你去见比莫鲁,你可愿意?”
阿喜娜一怔,羞得慌忙低头,连耳根都红透了。
我笑着从衣襟里摸出一块乌木令牌,摊在掌心。
“这是通关令牌,你拿了它,自去白羊吧。”
“那……郡主呢?”阿喜娜猛然抬起头来。
我轻抚着她的长发,“此去白羊,路途遥远,你一人孤身上路,千万要小心。到了白羊,我还有一事求你。”
她一惊,忙又跪地。
我只得由她,“这件事非同小可,关乎你的幸福,更关乎蕖丹的性命。你一定要答应我。”
阿喜娜见我神情郑重,止不住落下泪来。
我弯下身去扶住她的肩膀,“你找到比莫鲁之后,告诉他白羊王狼子野心,冒顿绝不会容忍他存留于世。蕖丹耳善,万不可为一己之仇受他人利用。”
阿喜娜似懂非懂,只是连连点头。
我的眼里亦盈满酸楚,此去一别,相见无期。但仍然还是强笑道:“你看这塞外牧野,壮阔无边。天地之大,哪里没有人容身之处?你去了白羊,一定要比莫鲁说服蕖丹,离开白羊。从今以后,休要再提报仇之事,找个水草丰美之地,快快乐乐地过此余生。相信老单于在九泉之下,亦会感到欣慰的。”
阿喜娜垂泪道:“可是,王妃你呢?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
王妃呵。她居然再次喊我王妃。
自从我嫁于冒顿,成为匈奴的大阏氏之后,王庭里便再没有蕖丹王妃这一个人。她不肯唤我阏氏,只当我仍是贺赖部的曦央郡主。
我心头一阵凄酸,腿一软,茫然退后一步。
四顾荒凉,满目冷寂。
眼前景致,愈看愈觉陌生。
这不是我的地方。
不管是郡主、王妃还是阏氏,那都不是我。
我只愿自己仍是那个穿行于城市大街小巷的丁可儿。
“王妃。”阿喜娜惊呼一声,上前扑抱住我。
我虚软一笑,“我走了,你们就都走不了,你懂吗?”
贺赖的惨状,再不能在我眼前上演。
我这一生,与冒顿的恩怨纠葛,怕已不是一走可以了之的了。
大军开拔的那一天,秋风瑟然而起。
冒顿领我登上高台,检阅三军操演。
彼时,冒顿麾下,控弦之士已达二十余万众。
这已不是我第一次目睹他麾下军威,但比起上一次伏琅离开之时,又不可同日而语。当三军举戟,齐声高呼,马蹄卷起漫天沙尘,滚滚如雷霆动地之际……我无可自主地被这铁血之景深深震撼。
想到将来,正是这一支铁血之骑,与大汉朝整整对峙了百年之久,导致汉朝累年积弱,最终衰败。
心头不由得一阵恻然。
回头凝望冒顿清俊的侧颜,看他英武如神癨的身影,在大漠朝阳的映衬之下,宛如铁石,冷冽威严。
我一时恍惚,如果此刻,我拔剑刺向他,并将他毙于剑下,那么,历史会不会就此而改写?
冒顿仿佛觉察到我的目光,转眸回望着我,“你看看我的勇士们,比起白羊的三十万人马,谁更有胜算?”
我将目光投向脚下绵延十里的二十万精兵,默立良久,才黯然叹道:“不管谁胜谁败,匈奴这二十万好男儿是再也不能如今日这般济济一堂了。”
冒顿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难道单于一定要用他们的流血牺牲,来成就你个人的野心吗?”
冒顿抬眸,静视我半晌,才陡然拔剑,直指天际。
寒光划过,二十万兵将立时肃然,鸦雀无声。
冒顿的声音高亢不羁,带着一股决然的倨傲,“匈奴的子民,勇敢的战士和牧人们啊!十三年前,我们的父辈被秦人赶出了河南的肥美草原,这巨大的耻辱,我们一直未曾忘怀。直到这一次远征,我们在天神的庇佑之下,洗雪前辱,收复了整个河南之地!”
话音未落,二十万匈奴精兵跪地大呼万岁!
呼声震耳欲聋!
等到呼声方过,冒顿续道:“在冒顿成为单于之时,曾经指天为誓,凡天所覆盖的草原,都应是我族人跑马的牧场!如今,正是我们为这一誓言而拼死战斗的时候,天神的子民们啊,难道你们就只是满足于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不想为我们的子孙后代开辟更为辽阔的疆土?”
将士们先是一片沉寂,随后突然爆发出了比方才更振奋更狂烈的欢呼!
“征服他们!”
“大单于万岁!”
“匈奴万岁!”
那一刻,犹如被一股无形的神奇的力量所操纵,每一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变得不像是自己的了,而仿佛是上帝用同一支笔描绘出来的脸谱。
同样亢奋,同样喜悦!
他们拿冒顿当神一样膜拜,追随他,信赖他,仰仗他,共同去创造一个不败的神话。
我抬首仰望苍穹,万里云天,高阔辽远。
恍惚觉得,天神,或许就在那个地方。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