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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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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膳时分,凝儿发现气氛加倍诡异。仇映宫不再是往常嘴不饶人的尖利,一直用一种让人惴惴不安的深思神色打量她,对曲唯的敌意呼之欲出;而曲唯也反常地周身散发强烈的冷酷气息,连其他二人都感觉得到。
    凝儿坐立不安,只能跟赫沙刑闲聊。“好公子,我们还剩几天?”
    “不到一周。”
    “这么快?”凝儿喃喃自语,不知道是继续这样的情势难受,还是要跟大家分别更难。“可我还是不知道……”她摇摇头,止了话。
    赫沙刑看了看另外沉默的两人,点点头说:“推选之难,是在于王道并非唯一的决定关键,往往最后取决的,是其他的考量。”
    “像是友谊吗?”凝儿迟疑地微笑。“一月之中,日夜相处,相濡以沫,共度难关,都快变成一家人了……如要反目,我是决计做不出来的。”
    赫沙刑温煦地看着他。“少侠不必太过忧虑,一切终会明朗,就算有人要反目,在下也不会让人伤到少侠。”他看向另外两人,双眼清明。
    “好公子,你不必为我费心。”凝儿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我看起来不经事,但也不需要特备待遇……”
    “那倒不是。”赫沙刑摇头。“待人如斯,人以待之,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少侠所得的都是付出的结果,不必挂怀。”
    凝儿有些黯然地看一眼另外两人,还想说什么,忽然窗口传来扑翼的声音。
    “好大的鸟儿!”她不禁叫道,一只白鹜展翅而来,毫不客气就落在碗盘之间,打翻了一盅茶,才傲然收翼。
    “这是……”凝儿吃惊地看着大鸟旁若无人的霸然目光。
    曲唯伸手捉住白骛的左脚,凝儿这才发现上头绑了一卷厚纸,曲唯一取下纸,白骛立刻投身展翅,众人都不禁后倾几尺,而大鸟已瞬间出窗而去。
    “是酋王送书信来吧。”仇映宫说。
    曲唯打开偌大的纸,上头是密密麻麻的字,众人趋近默读着。
    “啊,是有关我们的?”凝儿讶然。
    ——赫沙刑,襄翼土马场第一马师之子,三岁开始习马,七岁入江湖大派铎鹰门习武,十五岁成第二弟子,十七岁时门中生变,四位长老离奇猝死,三大护铎流血争斗,赫沙刑退门拒争,回归王马场。二十在王马之赛夺魁,晋身第二马师与父并肩工作。二十三,铎鹰门新长者盛请回门同任长老,赫沙刑婉拒。年二十五,修站决胜者。
    ——仇映宫,王国首官田商之子,十岁赴考文官,成王国最幼入选者,酋王特设文书幼郎一职:审查幼书。十二岁丧母,辞官回乡,服孝长达五年,写成孝谕,一时众人抢收,编入襄翼王国御书房;五年中并开始习武,父亲为之聘用王国顶尖高手传授。十七岁起领自家商旅行走四域,致富无数。年二十二,先卒决胜者。
    ——曲唯,自小失怙,五岁逃离济贫院,于街头乞讨维生,偷抢瞒骗,数次入童监。后投数家武馆,滋事不断,屡遭逐出师门。十四岁便于妓院做打手,以花御之名远播。十六岁于大街见人遭恶官骑兵围打,出头仗义,身负重伤,奄奄一息,被救之人则毫发无伤,乃微服高臣考察民情,将曲唯收为义子,以襄翼王礼教育。年二十二,天术决胜者。
    ——玉鲁,小字凝,襁褓中流入冰河,受两大武学高人收养,自小习武,无甚阅历,年十入,收将决胜者。
    凝儿心中惊跳!众人的背景固然惊人,但这最后有关她的部分,分明……分明……是特意简略的!其他三人的过去,巨细靡遗全被挖了出来,就算她真的没有阅历,也没有理由在最重要的一点遗漏了。
    这表示酋王和高臣们早已知道她的性别,那为何还不将她撤销资格?
    就算破例容许她参选,又为何替她隐瞒,不让其余三人知晓?
    是碍于第一国法吗?一旦揭露,三人就算不知者无罪,不必受斩,四人缺一人,全盘皆输,必须再换新人,也许酋王惜才,想用他们三人,不让他们一生一次上山的机会就此流失,所以无论如何必须进行下去?
    必然是这样了!她赢了天将决后,身份才被查出,却为时已晚。这三人都是来历不凡的人物,当然不能就此浪费了。
    凝儿浑身一阵热,一阵冷。从末真正想过火峰之顶后,自己就算不称王,也将成为高臣的事实。女儿之身,究竟到时是否公开,自己根本尚末作好决定。
    两老只说王国优待女子,就算身份泄露,除非杀人放火,从不轻易下狱。如能保守秘密,她只要在一月期满,推先其他三人中一人,而后请辞高臣,便无后顾之忧。王国规定,酋长登位后,三高臣有人因故请辞或往生,由酋王及两高臣自退休高臣中延请代臣,才无人才短缺之虞。
    但是……但是……酋王要她隐瞒到何时呢?隐藏在这圣谕中的指示,是不是要她好自为之,不要试图称王?
    必然是这样了!特地将书信在此送来,是给她的警告。不能被识破身份,不能争取王位,甚至……不能和他们动手!
    酋王既已知她是女儿身,必然希望其余三人不必知晓,以免节外生枝。倘若有人大义凛然,认为对她动了手就该受国法制裁,那么酋王可能会被迫执行。那真的……真的就太可怕了!
    她完全可以想见好公子会有那样的反应,结果如何她不敢再想下去。
    美公子可能以巧舌脱身,而曲唯兄……曲唯兄……
    他会原谅她的欺骗吗?
    她知道自己面庞必然毫无血色,深怕被眼力过人的三位看出任何端倪,因而不敢抬头,只是极力镇定。
    再深想一层,还有两老她必须顾虑;如果酋王真要追究,恐怕两老也脱不了身。
    所以无论如何不能教人起疑!这是她唯一的念头。酋王的意思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就算不谙撒谎,也要拼命说到底。
    到现在为止,她一直做得不错,不是吗?只除了太接近曲唯兄……
    不能再继续下去,也许她该感激曲唯兄那一吻把她吓得不轻,开始对他保持距离……
    但心底那股深深的痛是打哪儿来的?不!她不能去深究,不能……
    等她确定自已完全无异样,才叹口气淘气地笑了笑,抬起头来,
    “酋王也真是的,把我写得这第浅薄不济,三位来历真是吓人啊!我看区区在下也不用比了。”
    “怎么能这样说。”赫沙刑安慰地说,“推选比的并不是傲人的背景。”
    “那倒是啊。”仇映宫莫测高深的看着曲唯。“仇某现在又明白了一些。”
    她一直不敢去看曲唯,只感觉到他两道目光在她身上。
    “原来好公子那么懂马啊!我也很喜欢呢。厩中有骏马,我已经心痒好久了,能跟好公子请教一下吗?”她只想逃开某人,现在这是唯一的办法……
    “当然可以。”赫沙刑微笑。“山巅路险,不过小心些应该无妨。”
    两人离开后,曲唯与仇映宫默然相对,仇映宫冷冷一笑。“听仇某说了这么多,阁下应该也憋了不少话想要说吧?”
    曲唯脸色虽然晦暗,仍是没有开口。
    仇映宫有气。“阁下的小兄弟就比不你的自尊来得重要?或者你的计划才是第一位?”
    见曲唯仍无开口的打算,仇映宫拂袖而起。“那孩子将你视为珍宝,就算仇某看不出个究竟,也相信那样纯粹的心应该不会看错。知道阁下的过去后,更觉得会需要那样的孩子情有可原。但若阁下没有相对的珍视,那无论如何就是不配!”
    曲唯黑而浓的双眸流动过什么,但一闪即逝,终究没有回应。
    仇映宫走向厅门,几步后又转回身来。“既然口说无用,仇某只能动手试试阁下的真心了!”
    仇映宫抢身向前,白羽扇转了个花圈,带力点向曲唯的右肩要穴,此招非常轻巧,意在让人非移动不可,但对方可攻可守,选择极多。
    仇映宫原预料曲唯又会以不变应万变,就算轻闪些许,也能避开他微乎其微的试探,然而曲唯竟伸手把住扇端,意在夺扇!
    这是极端强势的攻击,虽然于人无伤,但被敌人撤下兵器乃兵家大忌,这是在迫使仇映宫使真招以求保住扇子。
    仇映宫冷笑一声,以内力相抗,把持住扇身。“阁下能不语,却不能不为,是吗?”右肘忽地外拐,力道暴烈,若曲唯不全力化解,小臂或将折裂。
    曲唯却似不甚在乎,仅拨稍许内力抵御那强攻,手掌却用尽余力五指齐收,硬生生夺下白扇,只听得一闷声,是手肘骨承受巨大压力而发,曲唯退了一步,左臂仅微抖一下,左手稳稳握着扇子,已然步出仇映宫的攻域。
    仇映宫变了脸色。宁可承受剧痛,也非要夺取吗?
    曲唯运行内力,臂上剧痛稍缓,除了唇色有些发白,他外表无异。若是一般武人,怕是早已跪倒在地,哀叫不已。
    仇映宫心中惊骇万般,深吸一口气才说:“阁下还算痛快,表达得淋漓尽致,仇某算是懂了,但是夺取之后又如何?”
    曲唯将羽扇轻放在桌上,双手敛后,头也不回地步出大厅。仇映宫看着桌上的羽扇,低喃着:“仇映宫啊仇映宫,这下你又该如何?”
    把赫沙刑硬是先行打发回殿,凝儿任马儿漫无目的地缓行。
    她不懂,自己的眼为何会模糊?不记得自己懂事后什么时候流过泪了。
    还不及抹去,已被烈阳蒸干了,好似不留痕迹。心中好大的一个洞,却没办法对自己遮掩。
    “原来……清醒得太迟,就是这种感觉啊。”她低喃。“被吻的时候,为什么不懂?不,更早的时候,自己老是在人家身边打转的时候,不跟他说话就不痛快的时候,对他的碰触感到心跳的时候……为什么自己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最笨的是,为什么这几天还搞不清楚?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明白,早一点告诉他?现在连想说都不能说了……
    “如果说了,就不能再保持距离了吧,一旦说真话,是没办法撒谎的……说了真话,就不能不全盘托出吧……”
    “现在的身份被发现的话,整个推选都会完了,他们三人都会空手下山……如果酋王震怒起来,不知道会有什么样可怕的后果。”
    “曲唯兄,我终于明白你为何不说话了。不能说真话的时候,必须说谎又不想说谎的时候,还是不开口的好啊……”
    仰起头来,让脸被狠狠烧痛,所有的湿润遁为热气,像一切从不存在。
    回到殿门,看到曲唯与沙刑并立在门前。
    “回来了吗?”赫沙刑道。“我向曲大侠再三保证,我已训练马儿能自行回殿,绝不会有闪失,他才没有去找你。”他有担忧地看着他,似乎也察觉他这几天反常地没有时时伴着曲唯。
    凝儿对赫沙刑笑笑,跳下马来。“好公子很侮辱人喔!难道我自己回不来吗?还要马儿带!”
    说笑她最行,心滴着血也要笑。
    把马缰交给赫沙刑,她吐吐舌。“真是热死我也!我去泡个凉,洗去这一身沙。”
    没等两人来得及反应,她转身大步就走了。到了内殿,纵入浴池中,闭上双眼,长长叹息一声,觉得身心俱疲。
    要忍着不去看曲唯,不去跟他说话,不待在他身边……是这么的难,让她好累,好累……
    忽然水花四溅,她惊得睁眼,竟是曲唯也全衣入了水。
    “曲唯兄!”她不禁叫出口。
    心差点跳出胸口,整个人本能地就没入水中,虽然她其实仍衣着整齐。
    “你——”她这才看见曲唯头上绑了黑带,遮住双目。
    她喘了一大口气,尽力不让自己听来过分惊慌。“曲唯兄,你怎么这样闯进来?就不能等等吗?”
    “没时间等了。”他简单地回答,在水中往她移来。
    “什么……意思?”她想后退。却背抵着池壁,哪儿也去不成。
    “小凝想躲我躲到什么时候?”他低声道,已来到她身前。
    “曲唯兄!”她双手抵住他前胸,不自觉中用上不小的力道,惊觉冰凉水中的他仍是如此……热烫!
    他的来势却丝毫未被阻住,仅余一息之遥,然后停住了。
    “我不能让你有时间筑起心防。”他沉声道:“小凝为何忽然对称王踌躇不前了?”
    天!他是如何看出来的?
    凝儿的眼光闪烁不定,不禁庆幸他看不见她。“我说了大话以后,才觉得自己未免太自不量力了。比起三位,我根本只是个嘴上无毛的浑小子,等我回家向两老好好学习天下书以后,再去考个文书吧。”
    在黑布之下,那双闭着的幽幽双眸似乎仍能穿透她,“小凝不爱说假话,这可是真心的?”
    她不想害他的心是再真不过了。她深吸一口气。“是。我想学王道是真的,自觉不如也是真的。”
    这些真话,只是并非全部的真话而已。不能告诉他的那些,她会永远遗憾的……
    但是遗憾总比后悔好。她心意已决,咬着牙也要将角色扮演到底。
    “曲唯兄说过,不会勉强我做我不想做的事,对吧?”她将声音放轻松。
    “若小凝真不想做,谁也勉强不得。”他顿了顿。“我只必须确定小凝真正的心意。御书上所写的是真的吗?”
    凝儿心中大惊,笑着打马虎眼说:“难道有关曲唯兄的有假?”
    “有关小凝的太少,令人奇怪。”
    “我就说我什么阅历都没有嘛!初见面的时候,曲唯兄不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小凝的转变未免过剧,是在御书送达之后。”
    天!他的眼太利,而她扯谎的工夫又太差了。她该怎么办?
    “曲唯兄。”她语气肃然起来:“你自己不想称王吗?曲唯兄的洞察与意志力是我见过最强大的,如果你真想称王,任谁也挡不了你的路。我是个随性的人,当个高臣不必扛起天下还勉强说得过去,但曲唯兄真想把天下放在我手中?”
    曲唯身上散发出张力。“那么小凝忽然逃开我,又是为了什么?”
    她本能想否认逃开,但那会是太明显的谎言,只好小声说:“我……我不习惯曲唯兄那样,我只想当曲唯兄的好兄弟但你却那样待我……我,我不喜欢。”
    “小凝说谎。”他轻轻地说。
    “我才没有,要是喜欢为什么不要?”她却扬起声来,因为心中实在压不住那份悸动。
    “因为某种原因,小凝在说谎,嘴可以说谎,连心都可以说谎,但只有一个东西没办法说谎。”
    “什,什么。”她颤抖起来。
    “人的身子。”他湿湿的右手准确地贴上她的面颊,她几乎站立不稳。
    “曲唯兄!”
    “我遮起双眼不看小凝,是尊重你的传统,但你说过,你们是穿着袍子有肌肤之亲,而非不能有肌肤之亲。”
    他的语气忽然变了,是她从未听过的……低沉如昔,却炽热非常!
    她再也无法静立在那里,一侧身便欲从他身边遁走;他比她更快,一臂收紧,就将她揽入怀中。她急了,手腕快翻,右手大力推向他左肩,是不偏不倚的一拳!
    此拳用上了九分内力,连在水中也未失力道,而她又一向力气惊人,他若不松手,就只好承受重击了。
    但他没退,她一出手就后悔了,恨不得能为之化解。然而他虽未抽身,却以内力将拳力劈开大半,往左侧弹开,一时水花激溅,弄得两人发间全湿。
    她未及睁眼,已感觉他贴上她;她的双手被夹在两人胸间,面颊则埋在他肩下,他将她压在池壁上,与她毫无空隙。
    “别再出手了,我不会还手,如果内力化解不及受伤了,小凝会难过的,我不希望这样。”他低哑地说。
    她发不出声音,被他热烫而密不透风的怀抱弄散了思绪。
    “小凝是如何回吻我的,我这两天无时无刻都难以忘怀……”
    他耳语:“小凝的心跳得这么快,我听见了。”
    她无法开口,他又说:“但小凝逃开了,可知我是什么感受?”
    她的心疼痛起来,敲击得好重,好疼。
    “小凝不想称王了,我居然会松一口气,实在讽刺……”他喑哑的声音也是疼痛。“我以为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但是从上山以来,没有一步是照着我的计划定的……不,该说是我做得太成功了,把自己都输给你了。”
    “曲唯兄……你在说什么?”
    “我可以放弃整个推选,但我不能对时间的迫近视若无睹。对仇映宫的攻势视若无睹,小凝说过。永远不会原谅害人的人,那我告诉小凝一切真相之前,能抓住的我都要抓住……我要确定小凝是我的,什么王道什么国法,什么秘密都夺不走。”
    他双目虽被遮住,面容上的决心却一清二楚。凝儿不记得他曾如此毫无掩饰地展现思绪……
    她是他的?
    什么都夺不走?
    她应该要吓坏了才是,或者气愤填膺,大受侮辱,但……自己整颗心翻转了过来,一种几近狂喜的感觉席卷而来。
    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不安与戒惧——什么真相?他会告诉她什么?
    这更提醒了她自己的欺骗,让她一想到就全身发冷的漫天大谎……
    “曲唯兄——”
    他没有给她机会,他的脸压了下来,埋入她发间,接着热烫的舌尖就舔上了她的耳垂。
    “啊——”她惊叫,眼前如同炫了一道光,呼吸停滞。
    “小凝不要怕……”他的话语揉进她耳中:“我的身子,也不会说谎的,听听看。”
    下一瞬间,他的舌尖入了她的耳,她脑中轰然一声,只能听见他……
    若非是他紧紧压着,她早已滑入池底。
    冰凉的池水似沸腾了起来,他的手抵在她脸侧的池壁上,只有身躯从头到脚紧贴着她,他什么都没做,只有他的舌……
    “小凝在颤抖……不要怕,我不会动手,不会碰你的衣衫,只要你说停,我一定停,我只是要确定……”不知是他的气息热,还是他的话语更热,他的舌在她耳际徘徊,她的手指不自觉地陷入他的胸前,只因世界似乎在融化。
    “小凝学什么都学得很好,只要是你热切想学的东西。来。”
    他低下头来,鼻尖摩挲着她,让她屏息。“吻我。”
    凝儿仿佛被魔咒牵引着,她睁大的双眼从那片黑带下移到那形状俊俏的双唇,那份柔软的湿热感仍留在她耳际,上次销魂的记忆又不请自回,她不自觉地舔了舔自己的下唇。
    仿佛能看见她,曲唯有力的喉结滚动。“来。”
    她不再犹豫,仰首贴上他那话声方落微启的双唇,舌尖循着回忆探入他口中。
    他在她头侧的手握起拳,有力的身躯在战栗。
    天!她无法思考!当她这样碰触他的时候,她心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与他给她的感觉……她想停,也不能停……
    不知何时,主控权又被他取走,仿佛他再也无法忍耐,他似乎比上回更加火热,吻尽她每一寸甜蜜,她的身躯被热热麻麻的绵力轻抚,像是他的手在每一处撩拨,竟是他浑身上下无法克制而进发出来的内力。
    当她埋进他胸前不住喘息,才明显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惊得差些蹦离他的身躯。
    他抬起头来,身躯毫不放松地抵着她,那被遮住的目光似乎要穿透黑布。“你……”
    她要挣出他的怀抱,他的双手准确握住她的手腕,下身更加密实地贴紧,两人身躯的截然不同,此时明明白白地对比出来。
    “你……”曲唯嘴角轻勾。“原来真是女儿身,我本来还不信……”
    凝儿被吓醒了七,八分,但仍动弹不得,他深吸一口气。“原来只要碰上小凝,我的理智就不管用了,竟连女儿身都无法辨出,我的花御之名真要扫地了。”
    “曲唯兄,我……”
    “小凝不用急,这不会改变什么。”他终于收紧双臂,将她结结实实地抱住。“不管小凝是什么,对我都是一样的。”
    凝儿极力平静下来,更拾起快被光的思绪。“放,放开我吧,曲唯兄。”
    “小凝明白我了吗?”
    她的脸是一片的红,只庆幸他看不见,“曲唯兄是要我的身子?”
    “练武之人,身子和心是分开的吗?”他的冰冷气息又飘来了。
    不知为何,这突然让凝儿的心暖了暖。“曲唯兄最近的脾气真不好。”
    他一诧,似乎没有料到她有这样的反应,半晌才柔声说:“小凝在取笑我。”
    “曲唯兄,为何你不生气?我……欺骗了所有人。”
    “如果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算欺骗,那我才是天下第一大骗子。”
    “但……”
    他的大拇指准确地轻按住她下唇,止住了她的话。“我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要不要公开,是小凝的决定。”
    “我不——”
    她的话被厅外突然传入的声间截断。“曲唯!你在里面吗?”
    仇映宫一向如黄莺出谷的美声是罕见的紧绷,接着又道:“阁下若不回答,就休怪仇某跟着硬闯!”
    凝儿僵住了,没有料到仇映宫突如其来的介入,正要开口阻止,曲唯摇了摇头,即纵身出池。
    “等我们走了再出来。”他大步离开。
    凝儿没命地拭干身子,换好衣物,但听不清外头的声响,心急如焚,只恨手下的动作太慢。
    此时曲唯已踏出内厅,仇映宫紧握着白扇,扫了一眼曲唯浑身滴水的衣服和遮目的黑布,冷声道:“这就是阁下的答案?”
    赫沙刑踏入前厅,立刻察觉到两人不对劲,“两位大侠——”仇映宫的嘴角僵硬。“这位大侠闯入那孩子的浴池,我想听听他的解释。”
    赫沙刑在瞥见曲唯的湿衣时脸色就变了,此时更是怒气难掩。“曲大侠?”
    曲唯扯下黑布,终于开口:“无关王道推选,这是我与他的私事。”他沉着地说。
    仇映宫踏前一步。“私事?火峰之顶,四人之决,容得下你的私事?笑话!阁下无心称王?别告诉我你将他弄上山来,不是为了推他成王!”
    “的确,阁下没有错。”
    凝儿的脚步在厅外滞住了。曲唯的嘴角勾起毫无笑意的淡痕。“小凝,进来吧。”
    凝儿一进前厅,仇映宫就踏上前。“他可冒犯了少侠?”
    她的面容已不再泛红,此刻显得苍白。“美公子,谢谢你的关怀,我没事,我也想听曲唯兄的解释。”
    她终于转向曲唯。“果真,什么事都脱出了控制,本以为我还会有更多的时间……”
    “阁下无需打谜语!”仇映宫似乎已忍无可忍。
    "起初,我的确要推小凝成王。“曲唯对着小凝说。
    “因为阁下可操控他?”仇映宫语气极度不善。
    “确是我的计划。”曲唯仍密切注视着她,凝儿身子僵硬了。
    “因为阁下自知无人缘,又不屑交际,自己无法赢得推选,是吧?”
    “仇大侠一向敏锐。”
    “但现在阁下在做什么?你眼见无法推玉少侠成王,于是就想毁了推选,干脆独占他?”
    “仇大侠以为那是退而求其次?”曲唯的目光未曾自凝儿脸上离开。
    “仇某以为你全然不知道羞耻!”
    凝儿震动了,转头看向仇映宫,他义愤填膺的神色,是她未曾在他脸上见过的,她真切感受到了他对她的深挚关怀。
    “美公子……”她欲言又止。“曲唯兄说对了一件事,说到此处,的确只剩他和我的私事,我们必须私了,请美公子别再挂怀了吧。”
    “少侠应该已经明白他的居心!”
    “美公子,你信任我吗?”
    仇映宫深深注视着他,低声道:“我不信任的,是他。”
    “美公子的确信任我,那么让我自己来解决吧。但无论私事如何,已与推选无关,我也决定退出了。”
    “玉少侠!”赫沙刑也惊声出口。
    “我退出另有原因,日后如果能够,再向两位说明谢罪,推选不必被破坏,两位请一定要有人称王,曲唯兄,我们走吧。”
    她头也不回地朝自己寝室走去,仇映宫举步想追,被赫沙刑阻住。
    等曲唯也随后进入,凝儿轻轻关上门,才转过头瞪视着他。
    “曲唯兄是铁了心,要将自己的称王之路毁个彻底吗?”她硬声问道。“终于愿意对他们开口,却尽找最不中听的话说?”
    曲唯眼中一片阴霾。“我做的事,就是如此的阴谋,何须粉饰?”
    凝儿深吸一口气。“告诉我……曲唯兄放弃收将决,跑到天术去,就是为了……让我也有机会上山?”
    “不错。”他静静地回答。
    “如果我没有赢收将决呢?”
    “那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他语气淡然,含意却是无比深重。
    “就因为……我是称王的材料,是让曲唯兄可以间接掌权的工具?”
    “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他的语气充满自嘲。
    “什么意思?”
    他俊逸的脸庞透出苦涩。“我一遇小凝,就知道你是我掌权最好的棋码。人见人爱,易博信任,而小凝……竟也信任我。”
    “为什么信任曲唯兄是很稀奇的事?”
    “不信人者,无人信人。这听来也许简单,但相处下来,终究是如此。我……从不信人。从小看尽了人间冷暖,而四周的人似乎能感受到我心中深深的愤懑与猜忌,人总怕我,躲我,或对我毕恭毕敬,却敬而远之。我所能做到最好的,也只是一种清高的气质。但无论如何,不会有人接近我……”他顿了顿。“除了小凝之外。”
    “明明是曲唯兄接近我的。”她低声道。
    “小凝以为只要我开口,就会有人真心回应了吗?”他摇头。“你毫无戒心,我原以为你对人一律如此,但你对人虽坦然,却不会亲密。只有……”他突然消声。
    “只有对曲唯兄而已。”她涩涩地说。
    “小凝只记得我的名字,只愿称我兄台,只让我碰触到你。“他低沉地说:”这激起了我前所未有的占有欲,更想要霸占你所有的一切,连你口中难忘的每一个第一次的经验与人,都能教我疯狂地嫉妒。“
    “曲唯兄……”她哑然了。
    “是啊,疯狂。”他低低耳语:“痛苦挣扎着长大,已不再对人起兴趣的我,不再在乎任何东西的有无,为了王权可以不择手段的我,为你疯狂。”
    凝儿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但那却又是他确确实实的话语。他不是在乎别人怎么想的人,从不屑说假话,想说的话才说,他若说了,那就是真的……
    “仇映宫有点说对了,”曲唯粗嘎地说:“小凝无法掌握的,上山以后,原只是要当你全心信任的曲唯兄,让你对我言听计从,让你称王后随我的意志治世。但我发现自己竟不愿促你称王,又无法对你保持兄长般的距离,每走一步就又陷了一分。在地底之时,我是多么后悔让你陷入险境……到了最后,你终于对王道起了热忱,我却害怕得失了控制。我知道酋王产生的那一刻之前,我必然得你坦白一切,否则将永远失去你。
    我几乎失去理智,身心都只能想着你要你而已。仇映宫以为闯入浴池是什么大问题,殊不知我根本是为所欲为的人,如果不是为了小凝信任了我话,不知多久以前早已要了你!”
    凝儿说不出话来,被他激烈的表白造成震慑住了。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相识以来,她莫名地对他产生依赖,他自承认全是他处心积虑的刻意经营,但他处处护她助她,早已过了兄弟之情,称王之计。她不识世事,凭的全是本能,她毫无缘由全心信任的那个他,会是满心算计全无真心的男人吗?
    不!如果有什么她真能确定,那就是一颗真心可以感应到另一颗真心,不论他曾有过什么样的预谋,在两人每一刻的相处中,只有真心才能水乳交融。
    他不为自己辩解,只是坦然以对,也许迟了,却不容抹煞。“如果不是美公子相逼,曲唯兄什么时候才要告诉我?”
    “到不得不说的最后一刻。”他简单地说。“失去小凝眼中那纯粹的信任,是我此生中最大痛苦……如果可能,我会等到最后一刻钟。”
    此刻的他,已毫无掩饰,语气中浓浓的痛苦,让她整颗心纠结起来,
    她转开眼,让他看不见她眼中的情绪,自己的心翻腾着,究竟会变成什么样,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
    “如今曲唯兄已告诉我了,那推选又将如何?”
    他在桌前坐下,半晌才说:“如果我毁了推选,基于对那两人的道义,小凝一定会更加责怪我,所以你们三人无论是谁称王,我都会全力辅佐,绝无怨言。”
    “我们……三人?”凝儿愣住了?
    “我既然已经坦白一切,小凝将永远不可能受我掌握,那就应该称王。究竟为什么要退却?就因为小凝是女儿身?”曲唯毫不放松地问。
    “那就是御书的密令。我绝不能冒险为你们带来杀身之祸。”
    “称王无须动干戈,况且,小凝真以为你若不愿意,那两人会对你动手?”
    “我如果坦然相告,他们会接受女子称王吗?天下人都知道我一路打上山来,又怎么能接受公然违背第一国法?”
    “这些是空言法纪,在我看来全然无关紧要。王道在于心,有心人才能得道。襄翼国法求平,何时规定女子不能称王?小凝只需要问自己一个问题——你想要称王吗?”
    她想要吗?心底有一个声音,是她以前没有如此清楚听过的,把她震住了,她慢慢走到桌前坐下,一时无法开口。
    曲唯凝望着她。“不管小凝要不要我,会不会原谅我,我都已经有所觉悟,我不再想称王,是因为自知不如小凝,而我无法真的利用小凝,是因为我做不出会伤害小凝的事,现在我能做的,只是让小凝做你真正想做的事,你想称王,我会以高臣之身,辅佐到你退位的那一天,无论你是否愿意与我比翼双飞。”
    “那是……曲唯兄真心想做事吗?”
    “世间事原不入我眼。我真心想要的,只是小凝,如果小凝不要我,我也别无选择。只能为你活着。”
    “曲唯兄!”那俊逸的唇微笑,此刻竟是无比温柔。“我原不同于寻常人,我的出身历练决定了我的心性,小凝不必觉得有所负担。我……自从遇到小凝,虽然没有一刻心中不在煎熬,却也是从未有过的……快乐。”
    她心中的震撼是无与伦比的!从不谈情的她,自小浸沐在两老两情想悦却无视礼俗的氛围中成长,鲁婆婆对天下男人多有微诃,鄙夷男女之分,灌输她女子也可以同样无所不为的思想,甚而从未将她视为女子教养。
    她以前没有想过情字,但懂得两老之间的真心,从不怀疑玉爷可以为婆婆生,为婆婆死,那就是……曲唯对她的吗?
    在接到御书之后,她被迫正视自己的感觉,只觉得那样就是喜欢了,但比起他的深刻激烈,她是真懂了情吗?
    “小凝也许仍不知情为何物,但若要说小凝讨厌我,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我要肌肤之亲是我自私,但我一点也不后悔。身心都在一起,那是给,不是取,在妓院长大的我,寻常欢乐我根本不屑一顾。我要是只是小凝而已。”他黑眸浓烈。“现在一切明说了,我只能等,等小凝的决定……或以后长大了些,能够真正感受了,再给我一次机会。”
    “曲唯兄仍把我当作孩子?”她苦笑。
    “我这双阅尽风霜的眼,恐怕永远都会那样疼惜地看你。”他伸出手,轻抚过她耳边的发鬓。
    她心突跳!“曲唯兄……触摸起来总是很热……”
    “那是情欲。”
    “什、什么?”她结巴地问。
    “那是对你动情,只有对你这样,对旁人可不会。”
    她觉得自己也变得热烫起来,不只是耳鬓,似乎浑身上下都血液窜流。
    “曲唯兄……你现在是故意的吗?”
    他手指一滞,慢慢收回。“这是我自找的……”他叹息,声音中的落寞,她似乎曾在某个晚上听过。“信任一旦失去。永远不复当初。”他摇头。“不,从很久以前,我就无法再对你用上任何心计。我对小凝,已经不能攻、不能守、不能掌握一丝一毫了,我连克制自己都不能……这就是我的报应吧。”
    他无声地起身,走向门口,背影散发出无限的痛楚,她差一些就唤住了他。
    但心里有什么止住了她。她有一个重大的决定必须要下,她……也没有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