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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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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起的晨曦中,我端跪在宁寿宫前,此时已是六月,天也比以往亮得早些,灰蒙蒙中,我看着朱红色的大门,一个月来,仍不肯为我打开,默然笑笑,起身揉搓着酸麻的膝盖。
  灵犀匆匆上前,低了身子,一边目视前方,观察着宁寿宫的动静,一边低声说:“娘娘,汉宫又有消息了。”
  我一动不动,等着她的下文。
  “娘娘先回宫吧。”灵犀垂低了眼眉,压了极低的声音道。
  我当即带着灵犀疾步登上车辇回承淑宫。
  “这是今早刚到的密信。”灵犀双手奉上。
  一张薄纸上,密密写满了字,巨细扉遗的写着汉宫最近的变化。
  自上次千钧一发化解逼宫之危后,太皇太后就一病不起,耗尽了心神的她只能夜半悄然召御医进宫诊治,唯恐走漏了风声,再度引发叵测。至今两个月仍不见好转,恐怕难逃生死劫了。
  我低头思索,太皇太后一死,必然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可是我更担心的却是锦墨。
  太皇太后一生,与高祖携手开国,后宫争斗阅历无数,她的谋算之深远,手段之阴狠,实非我能预见。
  她不相信任何人,就如同此刻我不相信她一样。
  八年来的蛰伏不曾用到我一分,也许她此刻正在懊悔。
  我是她走错的棋子,也是她无法收回的棋子,既然无法牵制于我,锦墨对她便再没有用途,那么在最后时刻她岂会留下锦墨性命?
  八年前的那场血洗我仍历历在目,锦墨就是在那时远离我的视线。
  同样的错误我还会再犯么?
  是放手一搏赌她少见的悲悯之心还是全力冒险去搭救我的至亲?
  那张薄纸就是锦墨的性命,此刻摊在我的面前,静待我的取舍。
  “这封密信是谁寄来的?”我回头问灵犀。
  灵犀轻声说:“是奴婢姑母。”
  我不由的苦笑,齐嬷嬷阿,你是在想阻止我么?抑或在竭力为灵犀留住一条性命?
  将那信放在手心木然掂了又惦,好重阿,我该怎样做?
  锦墨,你说,姐姐该怎么做?
  依稀迷懵中,心中全是锦墨于我死时那满面的泪痕。
  逼到此处,心中的烦乱已经变得清晰。
  我不能放弃她,就如同她不会放弃我一样。
  抚了抚发髻上的银簪,抬手整理好衣物,慢声问灵犀:“代王现在下朝了么?”
  “下了,在御书房与杜将军议事。”灵犀低头回禀。
  长吁一声,“那我们去御书房吧。”
  御书房内浮香缭绕,寂静无声。
  刘恒见我突然而至没有惊讶,只是淡淡的问着,“怎么,有什么要事么?”
  我侧目看了一眼杜战。
  说,还是不说?
  “臣妾是有些事要说,不过还是等代王和杜将军商量完国事,臣妾再说。”我恬笑着,于左手坐下。
  “那你来得正好,今晨得报,太皇太后重病沉笃,齐王借兵,本王正和杜将军商议是否要借,该如何借。”刘恒眉头紧蹙,声音低沉。
  我微微一惊,如果要说,便是此时了。
  敛住心神,摒住呼吸,盈盈站起,“臣妾想求代王一件事。”
  刘恒抬起眼眸,问的迟疑:“什么事?”
  “臣妾想回汉宫一趟。”
  此言一出,并没有预料中的吃惊之色。
  “为何?”刘恒的表情极其平静。
  “臣妾于太皇太后身边教养多年,多少也有些情义,如今太皇太后病重,臣妾想看最后一眼。”我顿了一下,又说“另外此时汉宫内外,风云易变,陈平等人仍在摇摆不定,如果此时臣妾去了也可先观测一下情况,总好过飞鸽传信无法知晓他们真实行径。”说完后紧闭双眼,好拙劣的谎言,根本无法让人深信,刘恒只消伸手一戳,就会灰飞烟灭。
  许久,刘恒和杜战两人皆无响声。
  “你可知道,此行极其凶险?”刘恒沉吟许久以后的问话似有放我之意。
  “知道。”我颌首。
  “你可知道,你出去后,本王便再保你不得?”他加重话尾。
  “知道。”心有些凉,却仍是咬牙答应。
  刘恒颌首,苦笑道:“本王说过,再不相问,此刻也会不问。只是孩子们如何安排?“
  我猛然顿住,愧疚之意陡升,思索这么久竟片刻也未曾想过孩子。
  拉过灵犀手,道:“臣妾全权交给灵犀。”
  谁知灵犀却扑通跪倒:“娘娘,灵犀想与您同行。”
  “为什么?”我疑问。
  “此去凶险,娘娘怎么能独自一人前行?”灵犀说的有道理,我却更明白她的心意,如同我不肯放弃锦墨一样,她也担忧着她的姑母。
  “灵犀说的对,本王也是这样想。”刘恒望着我,缓缓道。
  意外,最大的意外就是,此时杜战也起身拱手:“末将也认为,娘娘不能一人独行,不如由末将随护,请代王恩准。”
  我默默地看着杜战,想要将他内心揣透。
  是守卫?是监视?或是寻个机会杀我?
  毕竟那日在朝堂上他险些以我来祭熙儿,如果那是他已知熙儿没了气息,我必然就血溅朝堂了。
  他等来的机会却是我自己为他创造的,怨不得别人。
  刘恒的视线不曾离开我的面庞,似在思量该如何决断。
  “那就劳烦杜将军了,灵犀起来吧,你也同本宫一起去。”我搀扶起灵犀,又朝杜战福了一福。
  既然我不能阻止他半路下手,至少我可以拉进来灵犀,让他难以下手。
  刘恒舒展了眉目,面色却依然沉重。
  “你决定了么?非去不可?”他的声音参杂了太多的东西,晦涩难懂,愈发显得沉重。
  “臣妾决定了,非去不可。”我扬起头,避开他凝视的目光,不能心软,为了锦墨。
  他幽黑的眸子突然变得冰冷,漠然一笑:“那好,记得先安顿好孩子。”
  我虽讶异他的反应,却被粹然提及的孩子弄昏了头脑,来不及再说些什么,起身告辞去做安排。
  “你终于还是猜着了。”刘恒隐隐的一丝叹息,几乎难辨。
  杜战拱手依然站立,却是沉默不语。
  宁寿宫外,我怀抱着武儿,灵犀依然领着馆陶和启儿。
  门上的小太监为难的看着我们几个,低声劝慰道:“王后娘娘回去吧,太后娘娘说了,都不想见。如果放您进去,奴婢的脑袋就没了。”
  我勉强笑了笑:“再去通报一次吧,就说,有汉宫急事要报。”
  这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也必须将孩子留在这里。毕竟与常氏几人相比,我更相信对我恨之入骨的太后。
  那小太监似有为难,勉强轻轻关了门,再次去通禀
  久到我几乎已经瘫软在地,灭绝了一切希望时,门吱呀敞开。
  满眼的泪,让我有些哽咽,轻笑对那小太监颌了下首,低头牵过馆陶前行。
  仍是黑暗之中,太后却端坐在宝座上。
  眼看着我手上和身边的孩子,面色不变。
  我跪倒,默然无声,馆陶见此也规规矩矩的跪在我的身旁,灵犀也抱着启儿跪倒。
  “怎么,终于想到哀兵的主意么?”太后的嘴角挂着不屑的嘲笑。
  喉间一哽,硬咽了下,带着企盼,强笑了:“让母亲见笑了,臣媳没有别的法子了,只得如此。”
  “一次计策还可以再使二次么,你凭什么认为你就是百胜的?抑或你认为哀家少你几分心智么?”太后的语气尖酸苛责,凌迟着我仅有的尊严。
  陪着笑,仍是温婉的说:“母亲说笑了,臣媳这些伎俩在母亲眼中不过都是跳梁小丑般的把戏,卖弄多了,不过博母亲一笑罢了,哪里敢作他想?”
  “你以为你这么说,哀家就会原谅你么?”她的话越发的刁难。
  我笑了笑:“臣媳不敢妄想母亲原谅,只是如今事非平常,如果母亲不依,怕是一刻就误了万分。”
  “你在威胁哀家?”她有些微怒。
  扬起苍白的脸,仓惶的笑着:“何来威胁,汉宫危及,吕后病重,右相陈平等人仍摇摆不定,此事确实非同小可。记得太后娘娘曾以王后位换取臣妾的忠心,此次,臣妾就是拿命换个代王的保靠,娘娘不愿么?”
  “你要去汉宫?”太后声音陡然拔高,灵犀连忙站起,将殿门掩上。
  “如今前有恶狼,后有猛虎,左右又缠困荆棘,如果不去,怎见得光明?”
  太后低头思付,复而笑道:“哀家凭什么相信你?”
  咬紧牙,“臣妾要两件事,如若成了,太后娘娘必须许臣妾。”
  “哪两件?说来听听。”她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有所求才会如此,脱口而出的要求,反而让她更加轻松。
  看了身边俯跪的启儿又环顾怀中睡得正香的武儿,抬头说道:“一,给启儿世子之位,二,大业得成,封臣妾为皇后。”
  这话在高祖时,吕后也曾说过,那时她为解困,欲披高祖衣裳引开项羽大军,在那之前曾要求高祖,如果他日大举得成,封她为后,刘盈为太子。高祖为解燃眉之急,满口答应,吕后才去冒险,此事于薄太后不会不知。
  太后身体一震,双眼也眯阖成一丝缝隙,她记起了。此时我如同吕后,用着必死的决心。
  凭情,她已是闭封。厮战后宫的她认为人人都是有所求才会去冒险。越险,要的也是越多。我用此话激起起她对自己笃定的赞同,我的话也就变得合情合理。
  此计之险在于,触动了她对吕后的愤恨,尤其见我与吕后越加的相似,未免他日成祸立即将我诛杀,即解了心头恨,又保卫了代国。如此一来,不仅孩子没有托付出去,连我也丢了性命。
  只是我已无别路,静等着她的话。
  一句话,决定了生死。
  “你想让哀家做什么?”幽幽的声音响起时,竟是如此美妙,我颤笑着。
  “臣妾想将孩子托付给太后娘娘,也算是臣妾对娘娘的承诺,若是不回,他们的性命,悉听娘娘处置。”
  “你拿哀家的孙子当人质?荒谬!”她睨着我,双眉高挑,冷笑道。
  我惨笑着:“娘娘,他们更是臣妾的孩儿。”
  她闻言,一时无语,于她,后宫女子所生都是她的孙子,于我,却只有这三个宝贝。
  “好,半月之内,你比须要回。否则,他们就不再是哀家的孙儿。”薄太后命令道。
  汉宫遥远,掐指算来即便日夜兼程赶路也只能在长安城逗留两日,我刚想张口恳求再多些宽限。太后已起身,抬手招唤了启儿和馆陶,武儿也被她身边随侍的宫娥抱走,没有还喙的余地。、
  灵犀将我搀扶起来,我虚软着告辞,太后连眼都不曾抬。
  出宫门,灵犀轻声问:“娘娘,现在该做些什么?”
  我木然看着远方,视线所及,模糊不清,“回宫,准备东西。”
  翌日,凌晨,昏暗的承淑宫内,二人静坐,二人站立。
  刘恒看了一眼灵犀手中提拎的包袱,淡淡的问:“就这些么?”
  我颌首,“时日不多,赶路匆忙,也不必太多。”
  刘恒没有说话,只盯住我,那眼光让人有些不安。
  “那就走吧。”他别开深深的目光,晦涩的说。
  我微窒,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只是我却不能不去。
  低头走到他身边,拽着他的衣袖,竭力忍住泪水,笑着说:“代王好狠心,臣妾去了,怕是未必能全身回来,连看都不肯再看一眼臣妾么?”
  刘恒背对这我,微微有些发颤,哑着声音说:“回来再看。”
  我的泪夺眶而出,滴落在身前的衣襟,点点晕湿。
  晒然的抹了抹那水痕,也许我不该哭的,至少不该在离别哭泣。
  他此时的心必然已经凉透,却仍保持着对我不问的誓言,而我百般的委屈却不能说,眼看着他慢慢僵冷的背,心如刀割。
  爱么?爱吧!不爱又怎么会如此在意,不爱么?不爱吧!爱又为何不能抚平他此时的伤痛。
  我失声,于他身后哽咽。模糊的心思在此刻被清晰顿悟,他于我不只是夫君,不只是孩子的父亲,而是我的一生,可惜明白的太晚,只能与他隔着万丈深渊,无法再去相诉。
  灵犀见我哭的颤抖,一把将我扶住,眼泪也随着掉了出来。
  “代王保重,臣妾先行了。”我俯身拜了又拜,他仍是没有回头。
  我的泪,更加恣意汹涌。
  拉过灵犀,悄悄从后门上车,黑暗的夜色中,变了服饰的杜战已坐在车前驾马。
  车轮碾过石子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就像我入代宫那日一样,只是不知是否还会再回来,抑或回来时,宫门是否还会为我而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