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怪老头淡淡说道:“你一路从寿春跟踪我过来,怎么现在想现身了呢?”莫高天道:“我早知道师兄已经发现了我的行踪,所以现不现身,那也没什么差别。”
怪老头道:“你难道就没有话要跟我讲吗?”莫高天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说道:
“师父若是知道师兄还在这个世上,那他就不会抑郁而终了。”怪老头干笑几声,道:“哼,他还会关心我吗?”莫高天不悦地道:“再怎么说也是教育了你十几年的师父,可是你却连师父都不叫一声,忘恩负义,不怕天理难容吗?”怪老头道:
“反正已经死无对证了,你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吧!”莫高天面无表情,不再言语。
原来这个怪老头便是当年与莫高天同门学艺的师兄,姓李名坤松,比莫高天早了三年拜师。四十年前,李坤松首先艺成下山,不久便迫不及待地在外收了徒弟。
依据他们的师门规定,徒子徒孙在外游历,每年都要回门拜谒祖师一段时日,除了论述自已行走江湖时的武林见闻,以及自己的所作所为之外,也顺便考核武功进程,以期精益求精。前几年,李坤松果然都会带着他那个叫甘千军的徒儿回来,莫高天成了师叔,对于这个师侄一直爱护有加。
甘千军为人聪颖活泼,能言擅道,在许多小地方上都很用心,再加上他练功也很勤快,很快地便得到了所有人的欢心,李坤松更视他如己出,情感日深,原本该有的管束,也由溺爱代替。几年之后,甘千军习艺有成,以武林新秀之姿开始崛起江湖,由于他生性豪迈,喜欢结交朋友,到处打抱不平,渐渐地也有了一些人脉,结成一股势力,俨然是一方枭雄。李坤松对此也相当得意,每次回门拜谒师父时,更把此事挂在嘴上,莫高天虽然劝过他要小心注意,但是李坤松并不放在心上。
果然甘千军的势力一大,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再加上所结交的朋友,多是一些趋炎附势,好大喜功,唯恐天下不乱之辈,因此所作所为,也开始一些叛经离道,乖戾残虐的情事。虽然有些未必是甘千军主使的,但是甘千军知道之后,不但未加禁止,反而觉得那正是自己势力的一种表征,便任由这一群同侪为所欲为。
大事终于在甘千军入门后的第十一年发生。首先是他的那一班狐群狗党,在浙闽一带与当地官兵勾结,假扮盗贼,打劫巨贾商家,强掳民女,然后金银珠宝坐地分赃,女人则分门别类,有的献入朝廷,给王公大臣当侍妾、丫鬟、唱优、舞女,不一而足,有的则卖到了市场,供做针线、拆洗、琴棋童、厨娘等等。后来在一次的分赃不均当中,双方人马起了争执,结果刀剑相向,在场的官方人马当场被全数击毙,甘千军的人马也有死伤,伤的便逃回甘千军府内,躲了起来。但这件事终于爆发开来,官方单位因为勾结盗贼,也是丑闻一桩,大事化小,并不深究。可是当初被鱼肉的平民百姓当中,有几户人家是当地的仕绅,平日为善,与一些名门正派还有来往,在知道真相之后,想那甘千军也是江湖中人,便偕同这些门派首脑人物,上他那儿兴师问罪,要求交出昔日得罪魁祸首。
只是没想到,甘千军为了朋友义气,两肋插刀,偏要给他们出头,结果在一方咄咄逼人,另一方死不认罪的情况下,终于起了冲突,甘千军仗着武功高强,以寡击众,杀了几个人,余人逃命返回,誓言报仇。甘千军静下心来,才知自己犯了大错,这些名门正派的武功虽然不高,但是在江湖上可有一定的地位,为人出头,罪不致死,如今却死了一堆在自己家里,到时武林同道若齐声讨伐,可不容易对付。
正所谓魔由心中长,恶向胆边生,甘千军居然一不做二不休,领了一批亡命之徒,追上这些逃兵,全数杀死,跟着还找上这些人所属的门派,先杀人,后放火,明枪暗箭,在两天之内挑了三个门派,来不及逃出的老弱妇孺,都一起被火烧死。
接着为了赶尽杀绝,将那些知情的委托者,那些不会武艺的地方仕绅,趁着黑夜,佯装盗贼洗劫,一家一家,老老少少,也全部除掉。
但这个他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勾当,却不知为何东窗事发,浙闽一带的门派,相约结盟,准备上门问罪,就连当时的南闽朝廷,也趁机将所有罪责,怪到甘千军这一伙人身上,也起兵围剿,以息民怨。甘千军得到消息,连夜携家带眷,往奔李坤松。但李坤松也怕保不了他,便安排他到别处去躲藏。这些结盟的门派找不到甘千军,便找上了他的师祖,也就是莫高天与李坤松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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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师父得知了前因后果,自然是勃然大怒,要李坤松师徒两个立刻上山。
那甘千军自然是不肯来了,李坤松将他安顿好之后,便亲自前去为徒弟说项。只是这次的祸可闯得大了,他们的师父要李坤松自己负责清理门户,若是如此,尚可以宽贷他督导不周之罪。李坤松无论如何不肯从命,莫高天便奉命下山,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循线找到了甘千军。那甘千军不愿到山上认罪,一阵激斗之后负伤而逃。
莫高天毫不放松,一连追出了百余里,最后当场将他毙于掌下。
结果李坤松认为莫高天没有资格处决自己的弟子,却将他当场杀死是动用私刑,一言不发,当夜不告而别,从此在江湖上没有任何消息。莫高天则因为这件事情,一直耿耿于怀,不敢收任何弟子。而他们的师父虽说给了这些江湖朋友一个交代,也却因此一病不起,抑郁而终。莫高天将师父安葬之后,一把火将居住了几十年的几幢木屋烧得一干二净,同年下山,绝口不提过去,个性也逐渐孤僻起来。
不用说汤光亭不知此间关节,在场大多数的人也都不知情。甚至连莫高天原也逐渐淡忘了此事,直到那一天在归云山庄遇见了甘俊之。
甘俊之便是甘千军的儿子,莫高天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只觉得他那双眼神,不知曾哪里见过。只是他阅人无数,急切之中如何想得起来,原来那对眼神,正与甘千军是一个模样。接着甘俊之在知道他是莫高天的时候,忽然发了狂般地跟他拼命,当时莫高天只从他的武功上去想,猜了半天,当然是白费心机,无功而返啦。
后来莫高天第二次在已经改名为白云山庄的归云山庄,再度碰到甘俊之,这一回不期而遇,莫高天没有其他心思去想别的,只是凭直觉地发现,他的眼神实在跟某一个人很像。由于那是一段莫高天不愿想起的回忆,这一下目光的猛烈的撞击,却也让他一下子打开了记忆的门:“这小子叫甘俊之,他姓甘,是哪个甘?”百家姓中,一共有两个发“甘”音的姓氏,除了甘千军这个“甘”,另外还有干将、莫邪的“干”字。对了,还有一个“干”字,但若当成姓氏可不念“甘”,而是念“钱”。
这个答案几乎已经是呼之欲出了,这可更让他放不下。所以他那一次离开白云山庄,才破天荒地没去找汤光亭,而是偷偷折了回来,在白云山庄附近耽搁下来,天天监视着甘俊之的行动。
而也终于在他的严密监控下,让他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甘俊之时常暗中与某个人有书信来往,后来这人在前几天终于现身,莫高天看到的时候大吃一惊,当然,这人便是眼前的李坤松了。那时玄玑已经与赵光义谈好耀南下长剑门,甘俊之将李坤松介绍给赵光义后,也一起同行。莫高天知道他这个师兄武功不弱,若是跟得太紧,只怕被他发现,反正他也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于是还刻意绕了远路,没想到,不知何时,还是给发现了。
莫高天说他知道李坤松已经发现了他,自然是他一贯地故作轻松,他更知道李坤松当年与甘千军的情感,如今他与甘千军的儿子在一起,而且看样子也不是这一两年的事了,莫高天只隐隐地觉得,眼前就要发生的事,正在等着他呢。
莫高天与李坤松对峙一会儿,李坤松忽道:“俊之,怎么还不快出来见过你师叔祖?要是被人安上一个欺师灭祖的罪名,那可有你受的了。”甘俊之从他身后闪出,双脚定立,两眼平视,并未依他所言上前见礼。
莫高天道:“师兄,这孩子身上所学,并非我门的武功。本门弟子,可不是父子相传下来的。”李坤松道:“那你就错了,我在一个月前便代替他的父亲,将俊之收入门墙,他当然是本门弟子。”莫高天淡淡地道:“他的父亲早已被师父逐出师门,又怎么能收本门徒弟呢?”李坤松尖声大叫道:“没有,没有!你胡说八道!
我是千军的师父,没有经过我的同意,谁也不能将他逐出师门!”神情颇为激动。
莫高天道:“过了那么多年,没想到师兄居然还是耿耿于怀,至今仍忘不了那件事。”李坤松冷笑道:“忘了?能忘了吗?俊之,你能忘得了吗?”甘俊之上前一步,恨恨地说道:“孩儿决不敢忘!那天夜里,就是你,你莫高天找上门来,在院子里跟我爹大打出手。我娘抱着我,还有刚出生的弟弟,躲在床脚边,听着外面乒乒乓乓震天价响,我娘就一边发抖,一边流泪。我问她:‘娘,你为什么这么伤心?’我娘就跟我说:‘我这不是伤心,我是担心害怕。’我又问她:‘娘,你担心害怕什么?’我娘紧紧地搂着我,说道:‘我是担心你爹爹,害怕你们兄弟俩,就要变成孤儿了。’我问道:‘为什么?是因为外面那个恶人吗?’我娘又说:
‘小声一点,别给那个恶人听到了。’我跟着说道:‘娘,你别怕,我去帮爹将恶人赶跑。’我娘一听却更怕了,紧拉着我说道:‘孩儿,你别去,千万别去。这个恶人的武功是很厉害的,现在别去,以后也别去。孩儿,你要记住,若是以后你长大成人,跟你父亲一样也在江湖上讨生活,只要听到“莫高天”这个人,就千万躲得远远的,躲得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甘俊之两眼紧紧地盯着莫高天看,但是莫高天想起二十几年前的那段往事,对眼前的事物视而不见。甘俊之还以为他心虚,续道:‘后来我父亲打不过你,迫不得已扔下我们母子三人跑了。你跟着追出去之后,那些原本住在我家里的那些人,想我父亲的势力从此就要垮了,更怕你回过头来找他们,竟然将我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搜括一空,几个动作慢的,没抢到东西,便当场与那些人争吵起来,更多人一言不和,就大打出手,我娘怕我们兄弟两个无辜受累,偷偷带着我们从后门逃走,从此过着流离失所的生活。后来我们才辗转得知,父亲已经死在你的掌下,母亲得知消息,悲伤不已,身子常常生病,为了生存下去,便把弟弟送给当地农家,把我送到天台山上。哼,人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八个字正是我家的写照,也是你莫高天做的好事!’
莫高天听完,淡淡说道:‘那个时候你不过只有三四岁大,这么多事可以记得这么清楚,应该是有人跟你讲的吧?你说你母亲送你上天台山,我看也未必,应该是我师兄李坤松送你上去的吧?我这位师兄不亲自教你武功,却替你安排到天台山紫霄宫,去拜吕老道为师,我想也是有他的用意。不过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事情,跟你说了这么多前尘往事,不知道有没有跟你说过,当年你父亲的所作所为,不知也让几个原本和乐的家庭,尝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滋味,更有甚者,一门上下,不问老弱,一概未留活口,暴虐残酷的程度,令人发指。所以这些都是他罪有应得,你若要雪耻报仇,就应该好好做人,为你父亲补过才是。’甘俊之脸色一沉,说道:‘你说什么?’李坤松道:‘他自今尚不知悔过,跟他说那么多做什么?我们找了他那么多年,现在好不容易遇上了,若不趁着今天为你父亲报仇,再过几年,他要是老死了,岂不令人扼腕?’莫高天道:‘师兄,你当年没有好好教导千军师侄,以致他一错再错,终于惹下滔天大祸,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师兄你未善尽为人师表应有的责任,我和师父还以为你早已羞愤而死,师父他还为此自责不已,终日抑郁寡欢,最后闷出病来。你若还有一点良知,就不应该再伤他老人家的心。’李坤松脸部筋肉抽动了一下,说道:‘从前的事还提它做什么?
你少拿一个死掉的人来教训我。’
莫高天忽然哈哈大笑,恢复他往日一概的骄傲自大神气,双掌摊开,说道:
‘对你来说,师父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但他却活在我的心中。甘千军这个孽徒早已死了二十几年,但他却一直活在你的心里。既然如此,多说无益,咱们师兄弟也几十年没见啦,也不晓得你的功夫搁下没有,希望别输给我这个师弟才好。’李坤松眉头一轩,说道:‘也好!’便要上前动手。玄玑长剑斜指,说道:
‘两位且慢!’莫高天道:‘你也想加入吗?好好好,来来来,别浪费时间了,一起上吧!’语气颇为兴奋。
玄玑道:‘你大概搞错了,这里现在是我和长剑门的对决,两位请先一旁观战,等我将此事解决了,其他再慢慢谈不迟。’莫高天摇头道:‘此言差矣,我师兄成了你无极门的生力军,我身为他的师弟,为了怕战局一面倒,只好跳过来成为长剑门的生力军了。’玄玑将脸一拉,说道:‘那么你是存心来搅局的了,是吗?’莫高天正色道:‘玄玑,我当年与你论交,是欣赏你为人孤傲,武功又高,可是今日居然与几个小辈在那里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真是叫人啼笑皆非,让人好生失望。’玄玑早在看到莫高天现身的那一刹那起,就知道今日之事已经难成了。莫说他与汤光亭还有一层关系,说不定也要为他出头,而就是没有汤光亭在这里,或是除了无极、长剑两门之外,也无一人在此,但只要是让莫高天撞见,依他的个性,就是专以破坏自己想做的事情为乐,如何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偏偏自己的武功也高他不了多少,一班门人,武功较高的又大都伤在汤光亭手下,斟酌情势,老江湖的经历让他甚至已经开始考虑到如何收场,以及如何准备退路了。
这一番思考瞬间即过,玄玑旋即说道:‘你划下一个道儿来,今儿个我担保你心满意足,满载而归。’莫高天笑道:‘哎呀好,快人快语!规矩不用另订,咱们外甥打灯笼,照旧(舅)!你们怎么跟这个臭小子订的规矩,我便怎么办。’玄玑道:‘这么吧,大家痛快一点,就我们两个打一场,我输了,我马上将所有无极门弟子撤走,剩下的人,是要继续留下给王爷办事也好,还是跟着打道回府也罢,我都不管。要是我赢了,你就马上带着这个姓汤离开。如何?’赌彩里不包括着梅映雪,汤光亭就觉得不妥,还没答话呢,甘俊之已经抢着说:
‘不行,还要算上我一份!’汤光亭刚好顺水推舟,说道:‘没错,你和莫前辈打的赌,为什么带上了我,我和万回春的事还没了呢!’玄玑往后看了万回春一眼。那万回春早因逼供梅映雪,已经给她吃了失魂调和散,如今投药逾量,梅映雪几乎成了废人,除非杀了她,否则再留在身边,也是祸胎一个,眼前正是一个不用本钱的买卖,乐得点头答应。
玄玑复道:‘那么我与莫高天是第一场,汤兄弟与甘兄弟是第二场,胜负互不相干,汤兄弟胜了,梅姑娘让汤兄弟带走,汤兄弟输了,莫高天任凭李兄处置。’那甘俊之与汤光亭的武功相差太多,甘俊之根本没有得胜的机会,李坤松知道这一点,马上说道:‘不对,我与俊之一起上阵。’莫高天哈哈笑道:‘我和梅姑娘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我都这么大方,愿意与她一命换一命了,你们居然这么小气!
不就是打赌吗?要是连一赔十都不买,还跟人家凑什么热闹?’李坤松道:‘这报仇的事与打赌不相干,我们两个若有一人无法出手,就算能够报仇,也是一种遗憾。’莫高天自顾着笑,几乎要笑出眼泪来了,说道:‘我先与玄玑斗过一场,然后再来斗你,你的算盘打得还真好,哈哈哈,要是转行做生意,一定是一本万利,无往不利,比赌博出千还好赚!’玄玑被他们两个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反问莫高天道:‘不然你说说看,要怎么样才公平。’宋镇山跨上一步,抱拳道:‘莫前辈,请让晚辈与汤兄弟联手。前辈为本门存亡出力,宋某岂有在一旁观战,袖手之理。’莫高天道:‘这倒是个办法,不过你为我,我为你的,虽然刺激,但是还不够公平,还要欠人人情,老头子这辈子最怕欠人。这样吧,我要加入第三场,三战两胜,干脆一点,输的一方便任凭赢的一方处置,如何?’
李坤松道:‘我不是说了,我们祖孙两个不分开应战。’他想,如果是宋镇山战甘俊之,而自己对汤光亭,那还是输面比较大,便出言反对。却听得莫高天道:
‘你们两个是第二场,已经是确定的了,不会分开。’玄玑道:‘可是我门下弟子,大都有伤在身,已经无人适合出战。’莫高天道:‘你怎么那么糊涂?此间还有一个相干的人做缩头****躲在后面,不让他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忒也太便宜他了!’万回春往前走了几步,说道:‘莫前辈不必出言相激,只要你们有适合的人选,万某自当奉陪。’想他们只有一个陈九渊还没上阵,而若真是陈,那也不足为惧。
莫高天道:‘有有有,当然有!你看是要自己上场,还是派你的徒弟丁白云上场,都非常适合。’转身向台下朗声道:‘丁庄主,你可以现身了!’丁白云一听,自然大吃一惊,忙向台下瞧去,只见台下两道人影跃上,在眼前站定,果然便是自己许久不见的父亲与妹妹。
丁白云惊疑不定,上前磕头。丁允中一脸怒气,冷冷说道:‘丁庄主,你好了不起啊!’丁白云知道今天迟早要来,便壮着胆子道:‘归云山庄本是我们丁家的产业,孩儿此举也是为了丁家千秋百代子孙着想。’丁允中一听,脸色更加难看,说道:‘你是说我没有为了你们着想,是吗?’丁铃见父亲怒不可遏,急忙道:
‘哥,你就不要再说了!’
可是丁白云却想趁著有这么多人,为自己后盾时跟父亲说个明白,否则只怕以后就没这个胆子了,便续道:‘爹,你当时为了林家子孙,宁愿放弃丁家祖产,甚至放火烧屋,可是所得的却是什么?你看,林氏兄妹现在也还不是投靠了宋廷?你的所谓江湖道义,根本一文不值。还好赵王爷宽宏大量,既往不咎,咱们丁家才能在寿春重新站起,重新成为人人敬重的江淮第一大庄。孩儿上承天意,无愧于列祖列宗,不知做错了什么?’
丁允中冷笑道:‘哼,你说你让“咱们丁家”重新站起,不知你的这个“咱们丁家”,有没有包括我们爷俩?赵王爷宽宏大量,针对的只是你丁白云一个人吧?
他出钱出力,为的只是让你对得起丁家列祖列宗?白云山庄,白云山庄,是你丁白云一个人的丁家吧?’丁白云出了一身冷汗,只想千不该万不该,将归云山庄改了名字,可是当时归云山庄有一半已烧成了一堆瓦砾,是赵王爷出资修缮的,再说当时庄院也已落入了朝廷之手,赵王爷肯将庄院重赐,又怎能要求他改回原名呢?更何况接受‘白云山庄’的赐名,也有向朝廷输诚的意思。丁白云大呼冤枉,只觉得自己是哑巴吃黄莲,却是故意忽略了他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权力欲望。
丁允中见他颤巍不能言,便道:‘第三场便由老夫出马,多加一样赌彩,那便是我们要是赢了,白云山庄改回归云山庄,归还丁家。’玄玑心想:‘这是你们的家务事,外人也不必搞清楚。’便道:‘这庄院可不是我的,只要现在的主人丁白云庄主同意,我也没有意见。’
丁白云只是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万回春过去扶他起来,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今日你父亲误会你,你就更应该好好做给他看,用事实来证明一切。’丁白云潸然泪下,说道:‘可是我如何能像自己的父亲动手?’万回春道:‘由你动手才最好不过,刚好可以证明凭你的才能,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若是由旁人出手,下手不知轻重,伤了你父亲,岂不是更糟糕?’将丁白云拉近,附耳细声道:
‘反过来说,也是如此。为人父母的,有谁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儿子出人头地?只要能成大事,眼前小小误会又何足道哉?’说着将丁白云推了出去。
丁允中见儿子居然不知悔改,竟还敢向自己的老子挑战,不禁怒火中烧,喝道:
‘丁庄主,进招吧!’丁白云骑虎难下,心想:‘不错,父亲的武功远较自己为高,只有先一轮猛攻,用万师父的功夫对付,说不定可以出奇制胜。’打定主意,便道:
‘请父亲手下留情!’丁允中道:‘请人留情?你不如直接投降吧!没用的家伙!’丁白云道:‘是,是!’猱身抢出。丁铃见状急得大叫:‘哥哥,你怎么真的跟爹打起来了?’
丁允中又气又急,但他知道这个宝贝儿子最是争强好胜,又爱面子,今天若是当着大家的面,伤了他的自尊,那他不知会有多伤心,可是今天如果不趁机教训他,那他以后可能就更目中无人,刚愎自用了。丁允中不知如何抉择,但见丁白云空手上阵,寻思:‘他不用家传的五行雁翎刀法,看样子他拜万回春为师,是确有其事了。’也不用刀,想试试他的斤两,呼地一拳‘上探步野马分鬃’,便朝丁白云的门面打去。
丁白云见这拳势大吃一惊,知道这是父亲曾教过他的‘万兽拳’,只是从未见过父亲将之使得威力这么大的,原本应该以‘平亮翅雨燕低回’招架,但这些都是父亲教的,如何能敌得过?一招‘挂捶夹肘’兜头揽去,使得是万回春所教的拳法。
丁允中见了,怒意更炽,但是手下还是留了三分。
如此一来,两人一开始便打了个旗鼓相当,可是眼见六七十招堪堪使过,丁白云渐感不支,尤其他自幼在丁允中的严格教导下,对父亲深感敬畏,此番不得已对阵,原本就不敢太放肆,现在但觉父亲出拳的劲道越来越强,招式越发精妙,不由怯意渐起,这一来更落下风。
眼见丁允中就要获胜,但是不管是莫高天还是玄玑,都知道这场比试最终关键,其实是在这对父子之间的情感。若是丁允中心有不忍,那最后输的一定还是父亲,而若是丁白云在他父亲面前不敢造次,那么儿子迟早会自动投降。不过万回春却笃定认为,丁允中不管最后想要收回归云山庄,教训儿子的意志有多坚定,交手的过程中,却是一定会容情的。
他要的就是这种过程中的柔情,过程中的松懈,往往就是结局的契机。
万回春见丁白云明明已经左支右绌,却仍能撑了下来,便知自己所料不错,趁着丁白云一次闪避退步,忽然靠过去,轻轻与他说道:‘用诊脉指切他太渊、列缺诸穴。’原来万回春已经开始授他医道,而讲述经脉之余,也顺便将点穴之法教给了他。虽说他功力尚浅,但是要用来对付只会外家硬功的丁允中来说,却是绰绰有余了。
这层道理原也浅显,只是丁白云初窥门径,不知使用时机,此时得到师父提点,立即会意,又过了两招,但见父亲斜纵虎步,沉肩提肘,一招‘开云雾青龙汲水’打了过来,那丁白云从小见父亲使这一招可不知有几百几千次了,知他左手容易用老,当下侧身转过半圈,原是一招‘进步劈砸’,但这一拳挥出,来到一半,化拳为指,迳往丁允中左腕切去。丁允中待到知觉,丁白云的手指已经拂到腕上来了,接着只觉手臂一麻,瞬间酸软无力。
原本丁白云至此若是一跃跳出战圈,伏地磕头道:‘孩儿得罪!’那么胜负便算已分,丁允中也不能再战了。但是丁白云毕竟临敌经验不足,他一招‘进步劈砸’,所谓进步也进了,那一劈也化为指戳了,但接下来还有个‘砸’字,却是他一向练得惯了,此刻竟收势不住,硬是要将这下半招使完。
可是这一砸,却是要将右拳迎向自己的左掌,那时丁允中手臂酸麻,已经不听使唤,丁白云这一砸去,岂不是要将父亲的手臂打断了?丁铃见着父亲危险,先是大叫:‘住手!’但发现自己的哥哥恍若未闻,哪里管得着合不合规矩,马上提刀窜出,跟着挥刃上架,丁白云若是不闪不理,那么在他打断自己父亲手臂的同时,也要让自己的妹妹斩断手臂。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通常都是这个样子的,明明知道可以避免发生的,偏偏事到临头,却依然避免不了。
万回春见丁铃这一刀又急又快,丁白云强敌在前,只怕无暇闪避,更何况丁铃这么做,已是违反了约定,也急忙从旁抢出,发掌一推,便往她的肩头按去。
万回春这一招围魏救赵,本也合用,只是他忽略了眼前这三个人是父亲与子女的关系,丁铃是拼了受这一掌,也要救父亲;而丁允中见女儿挥刀砍来,却是宁愿挨儿子一拳,也不要儿女们受伤,所以右臂虽麻,却反而迎了上去;再说那丁白云眼见自己这一招就要打到父亲,原本也已感到后悔,这时父亲不退反迎,更让他不知所措。
这四人在同一时间里,都有所欲,也都有所蔽。结果只听得‘碰’地一声,万回春一掌拍在丁铃的肩头,丁铃的身子从一边撞了出去,而万回春胸口同时也挨了丁允中一拳,身子跟着往后跌出,紧接着丁白云也一拳打在丁允中手肘上,丁允中手骨关节脱臼,往后退了好几步。
四个人当中只有丁白云身子一动未动,但是丁铃手中的雁翎刀在万回春一掌拍到她时脱手而出,刀锋却还是带过丁白云的上臂,划出一道口子,鲜血迸流。玄玑说道:‘这一回合,是丁白云庄主赢了。’
莫高天摇着头,不以为然地道:‘四个人都受了伤,我说是平分秋色。’丁允中关心女儿的伤势,恨恨地看了丁白云与万回春一眼,便去将丁铃扶起。丁铃见父亲只用左手拉她,勉强坐起身来,关心道:‘爹,你的右手?’丁允中见她嘴角淌血,显是受到内伤了,便道:‘只是脱臼了,没关系。你觉得怎么样?’丁铃忍着胸口烦闷,轻轻说道:‘还好,只有……只有一点恶心。爹,算了吧,哥哥他觉得自己过得好就好了,我们这一阵子一起游山玩水,四处游历,日子也是自由快活,我们就不要管哥哥了,他也许……也许只是想闯一番事业罢了。’那丁允中何尝不知儿子的生性?只是他一想到多年辛苦经营的‘侠义’两字,就这样毁于自己的亲生儿子手中,就不禁为之气结。再说儿子迷信实质的家势产业,汲汲于与攀权附势,殊不知这些表象的东西,就连宣称授命于天,以整个天下万物百姓为私家产业,权势天下第一的历代皇室,也没有一个朝代可以永传子孙,更何况个人产业呢?丁允中最想要留给儿子的,也是他认为更要继承的精神遗产,是他的言行典范,与侠义风骨,而他也这么一直努力保持着自己认为的最高标准,却无奈儿子对于这一切视而不见,买椟还珠,对他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如果可能的话,丁允中想给儿子一个清醒的当头棒喝。不过看这样,是办不到了。
那玄玑心想:‘反正这第三场原本就是多出来的,不分上下,打和收场,也不过回到原点,倒也没有什么损失。’于是便道:‘既然两方都违规,也都挂了彩,就依莫先生所言,这一回合双方平手。丁老庄主应该没有异议吧?’丁铃扯了扯丁允中的手臂。丁允中道:‘就照莫大哥意思吧!’玄玑转过头去向万回春道:‘万掌门的意思呢?’丁白云顾不得手上的伤势,这时也已扶起了万回春。万回春虽有不甘,但也不好违逆众意。便道:‘一切请真人主持便是。’玄玑道:‘那好,这一回合的胜负就这么定了。莫兄,接下来是我们先上呢,还是让他们先来?’莫高天道:‘刚刚他们已经打过一架了,先让他们休息一下,喘口气吧!’意思是要跟他先来。玄玑面无表情,轻轻说道:‘也好。’台上众人听到玄玑表示同意,下意识地往后退开几步,同时也都擦亮眼睛,等着看这一场难得一见的龙争虎斗。
两人上一次的较量,距今已经有二十几年了,但是他们的心中雪亮,都知道对方这几十年可不是白过的,千万不得小觑,但是另一方面,又各自对自己这几十年来所下的苦功颇有自信,平日要找到功力相若的对手可不容易,今天有这样的机会,在公开的场合,又有这么多的见证人,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两人表面上不动声色,私底下都是鸭子划水,暗自潜运内劲。两人对峙了许久,谁也不打算先动手,只怕前面搬运内息的准备功夫做得不够。
汤光亭也与大多数的人一样,摒气凝息,等着看这一场百年难得一见的高手对决,同时也有观摩高手出招的意思。
但见玄玑整个人的身影,仿佛都笼罩在一层杀气当中,汤光亭心想:‘我与他那日在白云山庄对战,并未特别感到他有这番的气势,想是他并未将我放在眼里的缘故,如今他的对手是莫前辈,态度便马上不一样。’但瞧莫高天的神色仍是一派地气定神闲,一步一步地往场中走去,只是脚步凝重如山,外弛内张,叫人莫测高深。
正在纳闷这两人到底还要这样子对峙多久,忽然玄玑手中剑光一闪,身子如一条灰龙飞窜而出。那莫高天立时低吼一声,身子横走,瞬间斜出两丈,避开玄玑的正面攻击后,旋即从玄玑背后抢上,只见他疾舞双臂,或拳,或掌,或指,或抓,速度快得有如长出六只手臂一般,尽把上下左右所有的方位都罩住了,汤光亭瞧着都还来不及叫道一声:‘好!’那玄玑竟然在这间不容发之际,身子突然向上拔起,在半空中转体侧身,剑尖已经指到了莫高天的头顶心。那莫高天艺高人胆大,居然只将头一歪,剑锋就从他耳边划过。接着看他右臂暴长,直往身在半空中玄玑的背心抓去,玄玑头也不回,伸腿飞来,以脚接他这一抓,‘砰’地一声,两人各往后退出两步,退势方定,更不喘息,又都接着猱身而上,瞬间又斗在了一起。
两人这几下兔起鹘落,看得现场所有的人眼睛一眨也不眨,几乎都忘了呼吸,几个定力较差的,甚至头晕目眩,烦恶欲吐。
那汤光亭见玄玑天罡正一剑法,既轻灵又凶狠,速度与威力兼具,只要让他的剑光带上,当者必折;在看那莫高天拳掌纵横,满场游走,阴阳与刚柔并俱,长攻与短打兼容,气象万千,变化多端,汤光亭宛如聋子听见了天籁,瞎子瞧见了仙女,当真是满心欢喜,如痴如醉。场上两个人的一招一式,应对进退,都巨细靡遗地映照在他的心底。只在心中不断地喊着:‘不错,不错,这招就该这样子挡……哎呀,等一等,这一剑居然可以有这样的变化,没错,没错,因为这剑威力够大,所以不用顾到后面的陷阱,可以直接把后着拿来当前着……’他一边印证自己的武功,一边自问自答,忘情之处,手舞足蹈,好像自己就在场中一样。如此看着两人过了两百来招,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吕道长特别体醒我,要我不论剑术练了多久,练了多熟,每天还是要不断地练习,从中发掘问题后,再去找他,如此过个一二十年,便能与天下英雄一争长短,为的就是眼前这两个对手。’
就依汤光亭此刻在天遁剑上造诣而论,其实已足堪与玄玑的天罡正一剑相提并论,不过如果对手是玄玑,那他目前所会的变化就不够多,若不能够毫不思索地,用接近于反射动作的方式出剑,那么场中节奏势必会被玄玑牵着走,一时候一久,就只有等着任人宰割了。
汤光亭越瞧,心里就越明白其实自己的武功根本还不行,忽然胸口微感窒闷,却是玄玑与莫高天两人兵刃拳脚上,所带上拳风掌风,在眼前逐渐形成一道温热气流,那站得近的人,连呼吸都有点困难,更何况他关心战局,情绪投入,就更容易受到影响。但是汤光亭复见薛远方与李坤松等人,站得也跟他一样近,尤其是薛远方还受了点伤,可是这时看来他们的神情与平时并无二致,看样子,若比内力精纯,自己排得可更后面了。
汤光亭一下子虚心了起来,但见玄玑头顶上隐隐散出霭霭白汽,而莫高天则是袖袍鼓起,知道两人斗了千余招之后,这时不但是比武术,而且也是拼内劲,所以到底鹿死谁手,一盏茶的时刻之内,应该就能分晓。汤光亭不禁暗暗担心起来,因为高手过招,若不能以一招半式折服对手,比拼内力的结果,两造必有死伤,或甚至是两败俱伤。
果然只见玄玑与莫高天两人左掌相交,‘啪’地一声闷响,牢牢黏在一起。那莫高天的右手可没闲着,手指捺出,往玄玑的眼皮按去。
玄玑暗喝一声:‘可恶!’两人距离太近,长剑威力大打折扣,当下只将剑身侧了过来,去割他的手指。岂知莫高天就等着他出这一招,看准方位,屈指往剑身弹去。玄玑只觉得手心微微发麻,去势略阻,接着腕上一紧,却是莫高天手掌翻来,扣住了他的手腕。那玄玑虽然手腕受制,却并未放弃攻击。腕骨关节活动,剑锋依旧往莫高天的脖子上划去,力量虽轻,但是一旦带上,也是血光之祸。
在场众人见胜负将分,不论哪方,都是一声惊呼。却见玄玑手中长剑来到莫高天脖子前三寸之处忽然停住不动,不知道的人一开始还以为是玄机见制住了莫高天,而有心放他一马,饶他一命。可是时间一久,大家就都知道事情好像不是这样子。
原来是那莫高天一扣住玄玑的手腕,立即发动内力,而那玄玑的手越往莫高天的脖子递去,所需的力量就越强,相反的,莫高天的手越往自己身体方向移动,就越省力。两人功力相若,此消彼长,玄玑只见剑锋明明就只差了那么三寸,但是实在已是用尽了全力,再也多挤不出一丁点儿的力气了,而莫高天的情况也是如此,能以三寸的距离挡住玄玑的剑,也是用尽了他毕生的修为,就是想再多推回去一分两分,亦是难如登天。
于是两人就这么左掌掌心相贴,而莫高天的右手穿过左手上方,去扣住了玄玑的右腕,而玄玑手中长剑则转过来,架在莫高天的脖子上。因为两人都想要多挤出一分力气,于是又都不约而同地尽可能贴近对方,所以实则莫高天脖子边的剑锋,已经十分贴近剑柄。巧得是两人身高相若,因此几乎是鼻尖凑着鼻尖,四目相对,相去不逾一尺。
两人这样子对看虽然有些滑稽可笑,但是现场可没有人笑得出来。
那玄玑忽然心想:‘原来你佯装要挖我的眼睛,其实是想制住我的长剑,以便比拼内力。哼,莫高天啊,莫高天,你未免太小觑我玄玑了,只要你说一声,我就是撤去长剑也行,你以小人度我,岂不枉称了“自大”二字?’心中一气,力气竟多了一分,剑锋又往莫高天的脖子挨近了寸许。
这时现场所有的人,心中都雪亮了起来。他们两人比拼内力,外表上看不出目前谁赢谁负,但是玄玑手上的那把剑,却正是最好的指标,只要剑锋往莫高天脖子上挨,就是玄玑占了上风,反之,便是莫高天略胜一筹。
只见玄玑的剑锋这一下挺进一寸之后,头顶上的漫漫水汽忽然大盛,黄豆般大的汗珠,也从额上开始冒出,反观莫高天却没什么变化。原来玄玑这一下挺进之后,所遇到反抗力更大,为了维持这样的赢面,只有咬紧牙根继续鼓动内力,但是这一下吃力不讨好,只见玄玑的剑锋开始一分一分地往后退去,距离反而比原来更远了。
面对这样的细微变化,汤光亭可以说是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真正的高手对阵,最后的胜负,通常已不是武功高强者得胜,而是谁的失误少,谁就能胜出,如今看来,莫高天能够平心静气,稳扎稳打,可以说已经立于不败之地,玄玑贪功躁进,反而因此容易误判形势,而露出破绽。
但见玄玑手中长剑一寸一寸地从莫高天的脖子上退开,虽然不能说这样玄玑就会输了,但是这么一来,气势受阻,所谓兵败如山倒,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所以长剑门上下一见如此,心中都不禁雀跃起来。
就当众人的目光,都投注在那把剑上的时候,忽然每个人都看到了一道黑影一闪,疾往那莫高天飞奔而去,汤光亭与宋镇山都暗道一声:‘不好!’两人同时抢出,接着同时听到‘当’地一声巨响,玄玑与莫高天的身子向后弹开。
汤光亭与宋镇山原本都是去追那道黑影,但是汤光亭瞥眼见莫高天倒下去的样子,似乎不大对劲,便弯去莫高天的背后,去扶住他的身子。接着听得‘叮叮当当’连番声响,却是宋镇山已与那人斗在一起,汤光亭定眼一瞧,果然便是李坤松。
汤光亭转头去查看莫高天的情况,只见莫高天左手捂着左侧的脖子,指缝中不断地汩汩留着鲜血,汤光亭大吃一惊,连声道:‘莫前辈,你没事吧?’莫高天瞪了他一眼,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的脖子也去……去给人家划开一刀,看……看看有没有事?’他与玄玑比拼内劲,虽说时刻已久,但两人全身真气充满,依然十分强劲,外力原本无法介入,但是这道黑影却仍是暗施偷袭,显然此人功力也与场上二人相当,汤光亭便猜是李坤松,只是他没想到他能在一招之内就伤了莫高天。
汤光亭伸指连点莫高天脖子附近的穴道,企图帮他止血,无奈人体的颈动脉是相当粗大,而且重要的一条,仅仅点穴,还不能止住血势。适巧陈九渊靠过来查看,汤光亭便要他撕下衣襟,帮忙按住莫高天的伤口。
陈九渊依言而为。汤光亭低头与他细声道:‘二哥,你待会儿见我一动,就立刻扶着莫前辈闪开。’陈九渊道:‘你打算如何?’汤光亭道:‘这场赌局已经破局了,看样子只有大闹一场,才能全身而退。’莫高天伸手抓住汤光亭,虚弱地插口道:‘制住玄……玄玑,他是关键……’汤光亭大喜,道:‘正是。’早有长剑门人靠过来递上金创药,替莫高天敷上。汤光亭复见宋镇山的师父姚奉达,也加入与李坤松的激斗中,心想此刻正是时候,侧身滚出,拾起不知何人遗留在地上的长剑,‘唰’地一声,便往玄玑身上招呼过去。
那玄玑刚刚与莫高天比拼内力时,李坤松忽然闯过来,使尽全力一剑斩在玄玑的剑上,玄玑手中长剑受力往莫高天的脖子上划去,但这份劲道也随着剑身传回了玄玑身上,是故玄玑才会与莫高天双双往后弹开,只是莫高天受的是剑伤,玄玑受到的震荡,反倒较莫高天为多。
因此这时玄玑虽然正在门下弟子的簇拥下,端坐调息,但汤光亭挺剑闯入,却几乎无人能挡,其中原因,除了是几个武功比较高的已经受伤了之外,伤势较轻的薛远方与一清,先是才见莫高天受伤,几个人忙成一团,后见宋镇山、姚奉达与李坤松斗在一起,正四下寻找甘俊之的踪影,以图报复,全没料到汤光亭会在此刻突然转过头来对付他们。
只见汤光亭如狼入羊群,所向披靡,顷刻间已然欺到玄玑身边。那玄玑虽说正在打坐,以导元归息,但仍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但见汤光亭此番来意不善,心下立时明白他的用意,顺手抓起手边长剑,还来不及站起身子,便先将剑尖指向汤光亭的身上。汤光亭见他这一招方位巧妙,若要前进,除了迎击之外,更无可避。
而若是迂回而前,就要多花点时间,那时只怕薛远方就已经抢上来了。当下更不打话,一招‘天下无双’就使了出来。
自汤光亭学会天遁剑法以来,这招‘天下无双’曾助他击败过不少敌人,这时见玄玑坐在地上,同样是少了许多反击变化,使得这一招威力更大,只听得‘当’地一声,玄玑长剑居然脱手而出。一来是汤光亭这一剑甚难躲避,只能硬接,二来如此便着了汤光亭的道儿了,玄玑刚才已经耗费了许多内力,现在又受到李坤松偷袭所致,一时间所能提起的真气,已经不到平日的五成,而汤光亭今日胜败在此一举,倾全力所为,玄玑如何能挡?但见长剑脱手而出,心道:‘也罢!’他原本还可以翻滚的方式,躲开汤光亭接踵而来的下一招攻击,只是他向来自恃宗师身分,自尊心又强,岂能在无名小辈面前,以连滚带爬的方式去接招?当下万念俱灰,干脆将两眼一闭,来个坐以待毙。但觉肩上一沉,却是汤光亭将剑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一如他刚刚对待莫高天的情况。而便在此时,薛远方与一清,已从两旁掩袭而至。
那汤光亭大喝一声,作势要用剑划过玄玑的颈项,一清不明究里,连忙变招,伸剑来挡,汤光亭左手五指伸直并拢,作手刀状,忽然穿过一清来剑下方,‘啪’地一声,打中了他的手背。一清手上吃痛,向一旁跃了开去。而那薛远方因为见汤光亭一开始并无伤害玄玑的意思,知道他只是虚张声势,意在警告他们不要接近,所以他没有像一清那般冲动,只站在五步之外,保持高度警戒,见一清没受伤,便说道:‘汤兄弟,你这可搞错了吧?莫高天可是李坤松伤的,你用剑指着我们掌门干嘛?你可不要忘了,你这样是与全天下的无极门门人为敌。’汤光亭道:‘这是两回事,我脑袋清楚得很。我今天总得先把自己的事情办了,要找李坤松报这一剑之仇,三年不晚。’话锋一转,说道:‘玄玑道长,麻烦劳你驾,慢慢站起你的身子来,可别玩花样。’
玄玑道:‘哼,我既落在你的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要用我胁迫我无极门,劝你尽早死了这一条心。’汤光亭道:‘晚辈不敢胁迫道长,只不过是做个买卖。道长若是执意不肯起身,那晚辈狗急跳墙,也许先点了道长的穴道,道长比我高大,那我只好提着道长的裤头拖着走。不过道长武功高强,晚辈也怕道长忽然大发神威,说不得,只好先挑断道长的手筋……’不待汤光亭接着说完,玄玑脸色大变,怒道:‘你敢……’汤光亭做个鬼脸,蛮不在乎地道:‘道长,麻烦你冷静一点,你好手好脚的时候,我就不怕你了,要是我真的废了你的右手,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只是这么一来,王爷那边我可真不好交代了。所以还是请道长帮个忙,打个商量,明天早上太阳一出来,我姓汤的就会把今天的事情给忘个精光,绝口不提,在王爷面前,我仍会尊称你一声真人,凡事配合。……焦大师,你也来帮我劝劝道长嘛!我可真是左右为难呢!’焦赞被他们的私人恩怨搞得一头雾水,摇头道:
‘这……这我可帮不了忙……’
玄玑但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更何况他引以为傲的天罡正一神剑,可是只有右手使得出来,若是武功被废,那他一辈子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态度于是松动,便道:
‘你待如何?’汤光亭道:‘晚辈想让道长放一个人。’玄玑道:‘你是说梅姑娘?’汤光亭有点吃惊,道:‘想不到道长还会占卜,知道晚辈心里所想的?’玄玑道:
‘你说了一个早上,我也该知道了。’
那万回春听了,连忙嚷道:‘玄玑道长,千万不可上了他的当!’那玄玑还不知如何是好,汤光亭接着转向薛远方说道:‘薛道长,这梅姑娘与你们非亲非故,可以说是没本的买卖,一本万利,还考虑什么?再说你瞧梅姑娘的精神恍惚,不知道受到了什么样的折磨,不瞒道长说,晚辈着急得很,要是逼紧我了,我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薛远方道:‘你年纪轻轻,不但武功如此了得,还是赵王爷面前的红人,将来飞黄腾达,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到时候你就是想三妻四妾,那也不成问题,何苦为了眼前一个女子,而跟众人翻脸?你把事情闹大了,对大家都没好处。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少年人戒之在色,你可得三思啊。’汤光亭笑道:‘薛道长说得是,荣华富贵还有三妻四妾,我也不是不想,只是眼前我就想要梅姑娘平安无事,见她这样,我是说什么也不忍心就这样离开。’
薛远方道:‘汤兄弟重情重义,令人敬佩,想必来日定不负我!’汤光亭笑道:
‘晚辈没其他的好处,说话算话,向来是我的美德。’薛远方道:‘这个自然。’两人一搭一唱,全没把万回春放在眼里。万回春心中有气,但是也不便发作,心下盘算,今天无论如何讨不了好去,何不就卖玄玑一个面子,让无极门欠个人情?
于是便道:‘既然薛道长相信汤兄弟说话算话,万某也有成人之美,这么吧,你把玄玑真人放开,我就让你把梅姑娘带走。’一清插嘴道:‘薛师叔,真清师弟的仇……’薛远方道:‘这一件事情,回门里问清楚再说,汤兄弟欠我们的,我们自要向他讨回这个公道。’
一清还道:‘可是……’汤光亭道:‘可是什么?你就别再说了,再说下去,连你都脱不了干系,我告诉你。你以为你们三清剑在外头风评,可很好听吗?’越说一股气就不禁越往头顶上冲,续道:‘公道?我告诉你,说到公道,你们三清剑这一辈子可还不完了。待此间事情一了,你们赶紧回无极门去,陆道长正等着你们要公道呢!’薛远方要道:‘一清,与眼前事情无关的,暂且不提了。’汤光亭道:
‘还是薛道长聪明。’
万回春见他们把话题扯远了,便道:‘喂!汤兄弟,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汤光亭道:‘要我先放人当然不可能,你先把梅姑娘带过来,玄玑道长还要送我们出这个村口。’万回春道:‘这样子你们还是无法平安离开的,你能够一人带着两个人离开吗?容我说一句,你带来的那位朋友,武功可十分平常。’汤光亭道:
‘谢谢万掌门,这可提醒了我。’转头向林蓝瓶喊道:‘瓶妹妹,可以麻烦你吗?’林蓝瓶听他又喊‘瓶妹妹’,这回可是听得一清二楚,脸上一红,说道:‘做什么?’汤光亭道:‘帮我扶着梅姑娘,跟我一起走吧?’林蓝瓶的脸可更红了,啐道:‘谁要跟你走啦?想得美!’汤光亭颇为失望地道:‘是吗?’却见林蓝瓶忽然奔了出来,去挽梅映雪的臂膀,说道:‘我送你们一程倒是真的。’汤光亭转忧为喜,说道:‘那真是太好了。’
那林延秀原本听林蓝瓶说不跟,心上的石头才放下来,想不到她又出尔反尔,便道:‘妹妹,我不准你去!’林蓝瓶道:‘哥,我早跟你说过了,我不去管你,你也别来管我。’林延秀怒道:‘我是你哥哥,父亲不在,我就要管你。’林蓝瓶反唇相讥道:‘父亲若在,他一定要我打你耳括子。’林延秀哑口无言,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才道:‘随你的便吧!’说罢,拂袖而去。
林蓝瓶不吃他这一套,见他转身离开,更合己意,搀着梅映雪,说道:‘梅姊姊,我们走吧!’梅映雪只将脸微微一侧,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任由林蓝瓶牵着走。
汤光亭一见之下,眼泪差点就要掉出来。待到梅映雪走近莫高天与陈九渊身边,便与玄玑道:‘请玄玑道长委屈一下,陪我们走一段。’玄玑道:‘其实你不用那么大费周章,只要贫道一句话,你们就可以安全离开,难道你信不过我?’汤光亭道:‘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令人不得不加倍小心。’玄玑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身来,一起走到莫高天等人的身畔。这时莫高天也已经在陈九渊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见玄玑状态狼狈,一时也忘了疼痛,两眼直盯着玄玑,裂着嘴大笑着,若不是他这会儿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恐怕早就笑在地上,抱着肚子打滚了。玄玑瞪了他一眼,心道:‘尽情地笑吧,最好笑得你岔气,经脉错乱而死。’除了在心里咒骂,也别无他法。
另一方面那宋镇山与姚奉达,虽说已经联手阻住了李坤松,但是姚奉达为人寡断怕事,心想今日长剑门之厄已解,虽说莫高天是为了长剑门受伤,但留不留下李坤松,并非一定要由长剑门强出头不可。冷眼观察情势发展,他更确立了这一点,于是并不进逼,以免无端多树强敌。
果然听得汤光亭说道:‘宋前辈、姚掌门,放这位李前辈一马吧!总有一天……’话还没说完,李坤松忽然在姚奉达身上寻到了一个空隙,立刻闪了出去,在狂笑声中穿进树林,半空中回荡着声响说道:‘汤光亭,你的名字老子记住了,我会等着那天的……到……来……’余音缭绕,人却不知在几里之外。
汤光亭心想:‘****,我话还没说完,人就给他闪了,这位姚掌门做得也太不漂亮了吧。’说道:‘宋前辈,能不能麻烦替我们找几匹马,最好能有骡车。’宋镇山道:‘没问题。’吩咐下人后院备马,汤光亭便押着玄玑,而由陈九渊扶莫高天,林蓝瓶搀梅映雪,无极门人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再加上焦赞、康永疑等从王府带出来的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往后院移动。
后院上给备了一匹马,一辆骡车,汤光亭让莫高天与梅映雪、林蓝瓶先上骡车,而由陈九渊驾驭缰绳。待一切准备就绪,这时汤光亭忽然将剑刃从玄玑的肩上移开。
玄玑颇感意外,便道:‘怎么?你这时又不怕突生变故了?’汤光亭道:‘要说不怕,我还真怕,只不过我带了这么多人,也走不了多远。要是勉强还要带着道长,途中要出了什么乱子,我可担待不了。’又与姚奉达道:‘姚掌门,晚辈奉大宋赵王爷口谕,归不归并于无极门,赵王爷不加干涉,日后你们再自行讨论。不过贵派有意归降大宋之事,晚辈会代为转达。’姚奉达其实尚未决定此事,但是今天的情况如此,就是不答应也不行了,于是便道:‘如此有劳了!’汤光亭道:‘哪里,哪里。’心道:‘看你说谎脸不红,气不喘的,原来也是一只老狐狸。’那玄玑也知道这是他们故意唱的双簧,但是此番损兵折将,势已不可为,正好找这个台阶下,也道:‘如此能与姚师弟一同在王爷麾下,这一趟也不算是白来了,并派之事,我们来日有的是机会见面,便刘带来日再说吧。薛师弟,让没受伤的两两扶着受伤的弟子,咱们先走。’说着带头走了,其余众人,二话不说,全都一起动身。汤光亭高声喊道:‘寿春见啦,玄玑道长!’玄玑只当着没听见,更不答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下汤光亭也随即动身。宋镇山叫人寻回他的单刀,并要朱兆和送众人到村口,汤光亭谢道:‘不敢劳烦!’朱兆和道:‘应该的,应该的!’当真一路送到村口。
眼见天色尚早,汤光亭想要避开大路。朱兆和提议道:‘何不走水路?’汤光亭道:
‘我之所以大张旗鼓,就是想要掩人耳目,若不先骑马步行一段,只怕效果有限。’朱兆和问清楚他们目的地,搔搔头,想了一下,说道:‘那你们可以反过来转向往南,到信江边,再找船顺流入鄱阳湖。’
汤光亭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但是要越过乐安河,得先从乐平县过桥。朱兆和便自告奋勇,要送他们到乐平县。于是一车一马便先往东去,到乐平县时天色已黑,六人投宿一家小客店中,跟店伴要了两间客房,一天疲累,用过晚饭后六人早早就寝,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六人起床梳洗完毕,草草饭饱,打包了一些干粮后立即上路。因为莫高天的伤势并不算轻,加上他年事已高,骡车颠簸,汤光亭行路不便太赶,过桥之后,便与朱兆和作别,并在他和的指引之下,一路往山边小径,以隐匿行踪。
复行半日,五人找了一处溪涧,埋锅造饭,放马喝水。那梅映雪对于汤光亭、林蓝瓶等人叫她,已不似初时那般迟钝,有时还会冲着汤光亭微笑,虽然仍是一言不发,但总是逐渐好转中。汤光亭欣慰之余,这才询问林蓝瓶,那日被郑四方带走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林蓝瓶道:‘那个郑四方虽然抓住我们,但是言语之中对我们倒还算客气,只是一路马不停蹄,可把我们两个累死了。后来走着走着,居然回到了白云山庄。我才知道,这郑四方也投靠了赵光义,我一回去,马上就被我哥软禁起来,梅姊姊则被郑四方押去给万掌门,好像是要用她来交换药方什么的……哎呀,我被我哥关在房里,我怎么知道详细的情况是怎么样?你老是问梅姊姊,都不关心我……哼,算了,算了,我说了你才问,你不觉得太虚伪了吗?’莫高天忽道:‘没想到这个赵光义这么厉害,居然已经收买笼络了这么多武林人士,看样子这个天下,果然要落入赵家的口袋里了。’汤光亭乐得转移与林蓝瓶的话题,说道:‘莫前辈也是这么认为吗?’莫高天道:‘什么“也”?臭小子也关心起天下大事来啦?我听你们的言谈中,好像你也是站在这个赵王爷这边的,是不是?’汤光亭道:‘这个是大势所趋。’于是便把他如何遇到吕洞宾、陈抟,又如何跟吕洞宾学得剑法,如何听陈抟畅谈天下,纵横时势,各择要紧的跟莫高天说了。听得莫高天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心想:‘这小子有这种奇遇,想来那是天意了,我现在有伤在身,不能显出几手功夫将他把败,若说要收他为徒,一定会遭他奚落。’便道:‘那个姓吕的道士剑术这么厉害,改天遇上了,一定要领教领教。’汤光亭喜道:‘这倒是个好主意,莫前辈武功高强,一定有许多地方可以跟吕道长相互切磋研究。’莫高天道:‘不过你说那个姓陈的,我倒听过他的名字。人家说他也是一个怪人,跟我一样,只可惜他不会武功,否则倒是可以交他这个朋友。’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林蓝瓶找到一个机会插嘴道:‘我们现在要上哪儿去?我告诉你喔,我和我哥哥吵嘴你们也都听见了,他是不会要我回去了,不过我也不回去。’汤光亭道:‘那就别回去,总之先找个安静的地方,先给莫前辈和阿雪休养一段时间再说。’莫高天嗤之以鼻,说道:‘我休养什么?这么一点伤……’脸色一变,低声道:‘有高手来了!’
汤光亭接着也听到了声音,将刀剑俱执在手,暗暗戒备。果然,不久之后便听到有人说道:‘在这里了!’却不是甘俊之的声音是谁的?而这甘俊之既然出现了,李坤松必一定在附近。果然接着听到‘喀剌’一声巨响,车辕顶篷颓倒在地,骡车的两个大轮骨碌碌地,一前一后滚落溪涧。原本在溪边喝水的骡马,受到惊吓,越过溪涧跑到对岸去了。
汤光亭站起身来,皮笑肉不笑,无奈地抱怨道:‘李前辈,你把我们借来的车子给弄坏了,看样子只好麻烦你帮我们交还给长剑门了。’那树荫底下站着一个老者,只见他缓缓走出树影,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大家瞧都不用瞧,都知道那是李坤松了。
只听得李坤松说道:‘东西还不还,你们就不用担心了,还是想一想,眼前的这一关怎么过吧?’莫高天指着脖子道:‘你暗算我一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倒是自己送上来了。很好,很好!’
李坤松道:‘好什么?不如待会儿我帮你在右边,再补上一剑,那才叫两全其美哩!’甘俊之拉住他的衣袖,说道:‘师祖请等一等,我想先问他,我父亲死在什么地方?现在埋骨何处?’李坤松‘嗯’地一声,仿佛莫高天已是俎上鱼肉,只有任凭宰割的份。
甘俊之向前几步,咄咄逼人地道:‘莫高天,你当年杀了我的父亲之后,有没有将他埋葬?还是任他暴尸荒野?如果你将他埋了,又是埋在什么地方?’李坤松插嘴道:‘莫师弟,你若还有良心,你就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完成一个为人子女的,想要尽一点孝道的心愿。那么就算是你良心未泯,看在同门的份上,就是再让你多活几年,又有什么打紧。’
莫高天假装吃惊地道:‘为人子女,上坟拜祭过世的父亲,那是应该的啊,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告诉他呢?’李坤松才不信他有这么好心,并不答话,只冷冷地瞧着他的一举一动。果见得莫高天来回踱步,低头故作沉思状,好一会儿,忽然笑着道:‘这个年纪大了,脑袋就不行了,那么多年的事情了,实在有些模糊了。那个地方好像是在泰山之颠,哎呀,对了!那一天风和日丽,松涛鸟鸣,我追了三天三夜、四天四夜,终于追到那个不肖子弟,亲手将他处理掉之后,真是大快人心,哈哈哈……咦,可是……可是这走着走着,居然来到长城边上,没错啊,那是什么关口?得胜口?还是雁门关?要不然就是我记错了,那不是泰山,是五台山,要不嘛,就是恒山……’
甘俊之听他仍滔滔不绝地,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心想那泰山与五台山相去五六百里,如何会搞混?就是五台山与恒山,中间也隔了一道长城,莫高天有意装糊涂,就是三岁孩童也看得出来。甘俊之简直要气炸了,但仍强抑怒气道:‘那我问你,你埋了他没有?’莫高天道:‘这可难为我了,我这辈子所杀的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徒,没有成千,也有上百,要我记得他们的下场究竟如何,一时之间,哪里能够?不过你要是恭恭敬敬的问我,也许我还想得起来。’甘俊之脸色不悦,说道:‘不要以为你不说,我们就不敢把你怎么样。’莫高天道:‘你现在已被仇恨冲昏了头,还有什么事不敢做的?说这么多做什么,要是我学艺不精,今天在这里躺下,那就算是我的报应到了,时候到了,也没什么好留恋的,生死我早就看得开了。’转向与李坤松道:‘倒是你,师兄,这些事情你放在心里这么多年,真不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就算你不能悔悟,难道世事你还看不开吗?’李坤松道:‘今天只要杀了你,这些年的煎熬有了代价,我就可以得到解脱了。别以为我把生死看得多重,但是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我要的,就只是一个公道!’
莫高天冷笑道:‘我看你已经走火入魔了,想要拉你起来,难于登天。念在同门一场,我告诉你一个更容易解脱的方法。’李坤松道:‘什么……’眼前黑影一闪,莫高天居然已来到眼前。李坤松只道他伤得不轻,没想到他依旧神勇如斯,‘啪’地一声,百忙中与他对了一掌。
两人同门学艺,自幼便在一起练功,哪一招该用哪一招应对,对方习惯出手的方式,几乎都了然于胸,只见两人劈哩啪啦地瞬间拆上了数十招,几乎没有一招是可以使得全的。李坤松心下大骇,想道:‘若不是我昨天先出其不意地伤了他,此刻如何是他的对手?我总以为师父已将一身功夫尽数传授给我,看样子他不但留了一手,还传给了师弟!’他越想越不甘心,下手也就越来越重了。他不知莫高天其实与他所学的并无二致,只是莫高天天纵英才,将所学更推向颠峰,不但超越前人,更别开蹊径,所以才会将自身武功自冠‘大’字,而得到‘自大老人’的别号。
所以同样是‘云山阴阳掌’,莫高天的却是‘“大”云山阴阳掌’,当然更胜一筹。李坤松不明究里,气得跳脚,几度抢攻,还是占不到便宜,心里更想:‘我是他师兄,不但早他多练三年功,他现在还有伤在身,再说这些年我也没闲着,竟然只能打个平手,当真岂有此理!’出手更狠,完全不留余地。
他不知道莫高天脸上装着轻松,其实也是不好过。尤其是他脖子上那一道伤口不浅,若是处理不好,不用几天就可以要了他的命。这时面对自己师兄的一轮猛攻,他可丝毫不敢大意,更别提保留实力了。酣斗许久,忽然觉得脖子微微刺痛,却是用力过猛,伤口迸裂,开始渗血出来。
汤光亭见了,觉得这样太不公平,那可不行。于是便与在一旁掠阵的甘俊之说道:‘甘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咱们两个也来练一练,当做共襄盛举吧!’甘俊之知道汤光亭的厉害,而且他突然这么说,一定是有所图谋,便道:‘这可是我们和莫高天的私人恩怨,你可别不顾江湖规矩,插手别人的私事。’汤光亭道:‘你说这是你们的私事,对我来说也不全然是,我……’甘俊之打断他的话,说道:‘你可别说你是他的徒弟,我知道你不是。不说别的,光看你这一手剑法,就可知道跟莫高天扯不上一点关系。’汤光亭给他堵住了话头,但还是说道:‘谁说我是他徒弟,我……’忽然听得‘啪’地一声巨响,却见莫高天与李坤松各向后退开好几步。
莫高天笑道:‘师兄,你老了,瞧你喘的。’李坤松道:‘师弟,你的力气差了,一用劲,脖子就会痛吧?’莫高天道:‘希望师兄可以撑到我脖子上的血流干。’李坤松道:‘也祝福师弟能够长命百岁,将来替我送终。’两人话一说完,很有默契地同时发动第二波攻击。这一回两人像是找回了往日的感觉,速度更快,态势更加猛烈。
汤光亭有一点按耐不住,孩子性起,挥舞手中长剑单刀,自顾自地在一旁练起刀剑来,三四招之后,剑光刀势带起,霍霍作响。甘俊之有些吃惊,说道:‘喂,你要练剑,那一边不是比较空旷吗?怎么不过去一点?喂,姓汤的,你听到没有?’汤光亭剑势不歇,说道:‘一时技痒,忍耐不住,当真抱歉!’甘俊之道:‘那你可以过去一点练嘛!’汤光亭道:‘这边人多,热闹一点,我练功要是没人看,我就提不起劲。’
甘俊之指着他的鼻子道:‘你……’正想斥责他胡说八道,忽然眼前剑光一闪,甘俊之连忙低头闪避,口里喝道:‘小心你的剑!’但话一出口,才知这剑锋离自己尚有三尺之遥,惊讶一过,取而代之的是羞怒。本来依甘俊之的修为,不应该做此误判,而显得大惊小怪,但是他心中已有汤光亭一定会插手干预这件事的成见,很难想像汤光亭不会借故或者暗中动手脚,于是这一剑划得近了一点,甘俊之便以为他要动手了。
甘俊之知道汤光亭耍他,不禁恼羞成怒,但又不便立时发作,只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汤光亭打哈哈道:‘哎呀,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不过甘兄刚刚那一招闪得不错,就这么一滑,虽然是躲避,却也能进手攻击。只是这一招虽然相当高明,但好像也不是李前辈一派的武功吧?’甘俊之道:‘你懂个什么?如果不是因为莫高天,我父亲现在就还会在这个世上,而他自然也会将他一身的功夫传授给我,所以我师祖是代我父亲收我为徒。’
汤光亭道:‘可是李前辈却从小就将你送上五台山,在玉霄宫学艺,这是为什么?嗯,我懂了,那是因为李前辈会的功夫,莫前辈也都会,玉霄宫吕丘方道长的凌霄追风剑,虽然称不上是多么厉害的剑法,但听说古朴隽秀,与一般世俗剑法颇有不同,所以才让你去学他的武功,来增加胜算。可见今天若不是我在这里,你们大概会联手对付莫前辈吧?’甘俊之并不否认,说道:‘随你怎么说。’汤光亭听他直言承认,倒也奈他不何,只是心想:‘若是莫前辈真的不敌,说不得,我只好先一刀将甘俊之砍了,再专心对付李坤松。’转眼见到梅映雪正怔怔地瞧着自己,触动心灵又想:‘我无论如何不能保得所有人都平安离开,又能全身而退,待会儿出手,务求全力以赴,能够一刀解决的,绝不等到第二招。’心中计议已定,便不再向甘俊之挑衅,两眼紧盯着莫高天与李坤松的战况。甘俊之见他神色有变,可比刚刚他那一剑还让自己紧张,心里也打算着:‘若是他一动上手,我只有先制住这个梅姑娘,才有可能逼他就范。不过在此之前,得先应付那个姓陈的。’当下在脑袋里转过几个念头,设计了几套可以在两招之内制住陈九渊的方法,免得汤光亭来得及解救。他这样的想法倒是不错,只是他不知道汤光亭虽然两眼紧盯着场上两人,可若是一动上手,第一目标其实是自己。
场边两人各怀鬼胎,策划计谋,场上两人也正打得难分难解。若论招数精妙,李坤松就是差了那么一些,而讲到内力充沛,此刻的莫高天却不敢催力过猛,但见两人堪堪打过千招之数,情势渐渐变成莫高天能闪则闪,绝不硬拼,李坤松则追着猛打,却又老是打不到。是让一个向来自大之人感到狼狈,而一个暗中策划已久,眼见胜券在握之人感到气急败坏的场面。
但见莫高天一个往后飞窜,左脚落在溪石之上,忽然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左膝一弯,向前跪了下去。李坤松如何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大喝一声,身子如箭离弦,伸掌拍出。莫高天避无可避,只得伸掌相迎,‘啪’地一声,双方二度比拼内力,只是这一回李坤松只往后退开一步,莫高天却背心朝下,仰身往后飞了出去,摔在溪水当中,溅起不少水花。
李坤松更不答话,踏步向前,又是一掌推去,便在此时,汤光亭忍不住瞄了甘俊之一眼,而这时的甘俊之却也正两眼紧紧地盯着他,两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四目相交,忽然间仿佛都不得动弹。
他们两个这样相互凝望的时间虽然只是一下子,但是在他们来说却有如已经定住了大半个时辰。忽然间汤光亭肩膀微微一动,手中长剑就要刺出,岂知那甘俊之早就在等他这个信号,身子几乎便在同时一矮,在汤光亭长剑递出的同时,双腿用力,向梅映雪所在之处跃了出去。
如此一来,甘俊知也才知道原来汤光亭的目标是自己。而汤光亭也恍然大悟,忘了对手也能挑自己的痛处下手。这一下两人都暗暗吃惊,更是使出十二分力气。
甘俊之首先飞身窜到梅映雪面前,果然正如自己所料,陈九渊挺剑当头拦来,只是那时他是估算汤光亭会先去救莫高天,才有空隙让他以两招先制服陈九渊,再抓梅映雪,可是这时汤光亭就在背后,哪有时间让他再使两招?马上转变主意,卯足全力向陈九渊手上的长剑砸去,只听得‘当’地一声,陈九渊长剑脱手,甘俊之接着侧身转体,用左手肘去撞陈九渊的胸口。
他这一招又猛又狠,既解决了陈九渊,又能转向观察汤光亭的举动,接着只要再将长剑伸出,抵住梅映雪的咽喉,那汤光亭便是有三头六臂,相信也绝不敢冒着少块心头肉的风险。
那汤光亭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不觉大吃一惊,眼见恐怕来不及,正懊悔着没能先想到他还有这一步可以走时,却见他这一剑不但没有顺势递出去,反而朝陈九渊兜去。原来刚刚甘俊之虽然撞开陈九渊的长剑,但是他往后撞的手肘拐子,却让陈九渊封了下来。尤有甚者,陈九渊接着五指上探,连消带打,竟然抓住甘俊之的左腕,顺势扭了过去,甘俊之若是置之不理,还要去取梅映雪的话,那就是把左手卖给陈九渊了。
甘俊之左腕忽然被制,自是大出意外,顾虑汤光亭就在一旁虎视眈眈,急欲摆脱纠缠,转身就是一个膝头顶去,接着小腿一蹬,左脚同时跟着踢出,使得是连环鸳鸯腿的踢法,企图先将距离拉开,以便使出比较拿手的剑法。那汤光亭瞧见的,正好是这一幕。
只见甘俊之逼退陈九渊之后,紧接着的一剑,更是丝毫不留余地,汤光亭心中犹豫,不知是去支援陈九渊好,还是直接去护着梅映雪好,但是这瞬息间的事情岂能容他迟疑,眼睛一眨,却见甘俊之一剑挥空,接著“啪”地一声,陈九渊地堂脚踢中甘俊之的膝盖弯里,甘俊之急忙跳开。
如此一来,甘俊之可以说已经连中了陈九渊两招了,只可惜陈九渊并无内功根基,否则这两下,总有一下可以让甘俊之吃足苦头。而总而言之一句话,那就是甘俊之太小看陈九渊了。
汤光亭喜出望外,还好自己这一迟疑没有酿出大祸来。此时林蓝瓶也已靠了过来,汤光亭便道:“扶着梅姑娘先上马。”林蓝瓶道:“那你呢?我们怎么会合?”
汤光亭细声说道:“你照我们先前说的,一路往南再转水路。不要等我,我自然会找上你们。”林蓝瓶答应,扶着梅映雪先走。汤光亭无暇目送,正想挺剑去解陈九渊之危,这时背后又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闷声巨响,心中不禁大叫:“哎呀,我这一下拖得太久,可忘了莫前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