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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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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跳墙。
    这个时候,正好九点多,夜未央,酒正酣,虽说只有一桌客人,却推杯换盏的正热闹。
    晚潮正在桌边招呼客人,刚上一道新菜,剁椒鱼头。大家纷纷大呼美味,“这个这个——到底怎么做出来的?”
    “这可是一道名菜,据说在湖南,评价一个厨师的好坏,就考他做这道剁椒鱼头的功夫如何。”晚潮笑,“最重要的是剁椒……不过做法是独门秘笈不外传的,要想知道的话呢,就跟宋英勋一样,乖乖跑来拜山门。”
    “没错没错,我已经正式拜山学艺,认晚潮做师姐。”在座的赫然正是宋英勋,上次在荆劭诊所,被那两道夏威夷木瓜煎牛排和蒜蓉凤尾虾,引得口水都快流下来的那一位。
    “难怪你成日地鼓动大伙儿来这里吃私家菜。”有人取笑他,“原来是来捧场,讨师姐的欢心。”
    “嗤,你少土了,现在私家菜才是最讲究的,你以为随便找家馆子就吃得到这种菜?”宋英勋嗤之以鼻,“告诉你,再过两天,你就算提前一个礼拜跑来订桌子,都未必订得到,不信咱们走着瞧。”
    “噗!”有人笑得喷酒,“你比人家这位谢小姐至少大一圈,还好意思赶着人家叫师姐?”
    “那怎么不可以?”宋英勋正色反驳,“我姓宋的粗人一个,这半辈子走南闯北的还真没服过谁,就只有两个人例外,头一个是当年中心医院的荆劭,你们也都知道他吧,说起来,我这条命都是他救的。别看那时候他年轻,可没人敢接的手术刀,就他一个人接得下来;他一上手术台,所有人都乖乖地大气都不敢出。可惜我是没儿子,不然说什么也要送给荆劭当徒弟,光是挣钱不算什么本事,这哪有什么东西,比人命还金贵的?”
    “你以为当医生是那么好学的?”旁边有人泼冷水。
    “就算学医是学不成了,咱学学厨艺总可以的吧!”宋英勋哈哈一笑,“吃可是人生第一乐趣。我说这第二个佩服的人,就是我这位小师姐谢晚潮,人家就有这个天赋,什么材料到了她手里,味道就是不一样。你知道糖醋排骨有多少种做法多少种口味?她苏浙川粤沪,样样都拿手,你说我能不服吗?”晚潮本来正在开一瓶红酒,听他说到荆劭,不禁停下手。
    没错,宋英勋也说过,他是竹青思甜介绍来的,可想不到他跟荆劭原来也是旧识。当年的荆劭……一定就像他说的那样,众星捧月的出众。也许就只有那里,才是属于他的世界。
    正在出神,忽然听见“砰”的一声,门被大力推开了,打断了晚潮的片刻心乱。
    这又是谁?晚潮一回头,蓦然怔住。站在门口的,赫然竟是……荆劭?!
    他终于还是来了。晚潮瞪着他,心口突然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几乎连呼吸也在这一瞬间凝固。他来了!一时间,分不清是意外还是喜悦。
    想过无数遍,他会什么时候出现又会怎么样出现,但真的到了这一刻,才发现一切的想象,都跟现在不一样,都没有这一刻来得震动。
    他终于懂了吗,她离开,只不过是想要被挽留。
    从离开他的那一天起,她一个人忙忙碌碌地筹办佛跳墙,租铺子、布置店面、找帮手、定做招牌、印广告、写菜谱……那么忙,可是从来不觉得辛苦,因为只有她知道,自己正在一天一天地靠近他身边。
    这些日子,也忙里偷闲晒太阳,听音乐,也跟思甜竹青逛街喝茶开玩笑,以为自己逍遥快活,就算没了他,一个人也可以过得舒服精彩。
    谁知道,就在这一刻,一眼看见他的这个瞬间,忽然发现那都是假的——那些开心的笑,不停的忙,都是假的。因为一颗心,忽然像刚醒过来一样急跳,在胸口传来怦怦震动的回音,四周的灯光空气酒香人声,一下子变得无限遥远,如同隔着个玻璃罩子似的不相干。
    只有几步开外的那张熟悉的脸,牵引她所有的心神,这才发现,原来这么久,心里一直都有根弦,在连她自己也没有觉察的地方,紧紧地绷着。以至于在看见他的这一瞬,整个人都好像蓦然松了下来。
    两个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有片刻沉默的对视。
    荆劭是从诊所直奔这里而来,推开门的那一刹,心里头还憋着一口气,晚潮到底哪里出了毛病?钟采来的那天,一场莫名其妙的冲突,他到现在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却已经摆出了一副鸡犬不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他哪里惹到她了?这件事今天一定要问个清楚!
    可是门一开,笑语喧哗,灯光一泻而出,她在灯下蓦然回头——荆劭忽然呆住了。
    温暖的灯光照着她的脸,细腻如蜜,熠熠生辉。他正好对上她那双熟悉的乌黑眼眸,那似嗔似恼似惊似喜的神情,那鬓边滑落下来的浅浅一缕发丝……似乎是极之熟悉,又似乎是焕然陌生,原来——原来她脸上的伤,已经都好了?!
    荆劭站在门口,忽而发现自己的冲动莽撞。
    他来做什么?气冲冲地跑来,兴师问罪还是找她理论?蓦然发现都不是。其实他不过就是想见她而已。想见她一面,想到失去了控制。
    不过这么一个照面,他居然觉得腿都软了。心里“怦”的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重重地落了地。
    晚潮穿着一件手工百衲围裙,她下意识地用手拉了拉围裙下摆,那里有她自己歪歪扭扭缝上的一只卡通猪十字绣,粗糙的缝线磨着手指,心里一丝丝的慌,穿成这样,不大好吧?头发也掉下来了……他盯着她看什么?
    终于过了很久,才听见他说:“晚潮,你出来一下。”
    “什么事?”她握紧了手里那瓶红酒,凉凉的玻璃瓶子都快被她捂热了。
    “我有话跟你说。”荆劭看了看这满堂的宾客,总不能就在这里拉着她理论吧。
    晚潮转过脸,装作不瞧他,听他这种语气,居然还很襥?他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现在的状况,大晚上跑来不是下战书的吧?女子兵法守则第一条,男人是绝对不能宠他的,先要教会他收敛脾气。
    荆劭蹙起眉,她还敢跟他耍酷?!看来不用点硬的是不行了。这丫头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
    “荆老弟!”已经呆呆看了半天的宋英勋,终于看出苗头不对,站起来想打个圆场,“你怎么也有空来这边,我正好想跟你聊聊合伙的事,来来,这边坐!”
    荆劭哪有闲心理会他?铁青着脸一把拉过晚潮,“跟我出来!”
    “哎——”宋英勋还不知死活地想?嗦,却一眼看见荆劭那脸色,话在喉头咕噜打了个转,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算了,大家都是男人,他也不是白痴,自然明白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招惹他的好。
    晚潮反应不过来,被荆劭硬生生拖出门外,在台阶上绊了一下,差点一头栽进他怀里,好不容易狼狈地站稳,劈头痛骂他:“你到底发什么疯啊?一个月不露面,现在跑来这里耍横,你最好看清楚,这里是佛跳墙,佛跳墙!我的地盘!”
    “什么叫一个月不露面?到底是你不见我,还是我不见你?”荆劭不由分说把她禁锢在墙壁和自己的双臂中间,“我到处找你,思甜跟竹青都跟你串通好了吧,看着我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什么房屋中介什么社区登记,搞了半天,你跑到我对面开起店来了!这也就算了,开店就开店,可是居然连招呼都没打一个,谢晚潮,你到底当我是死的活的?”
    晚潮背后紧紧地贴着墙壁,墙是冷的,她身上却忽然发起烫来。他的脸,跟她只有半尺远,她连他愤怒的心跳都听得清楚,“我开我的店……和你有什么关系。”她嘴硬,可是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啊,好像忽然想起那一夜,他抱她在怀里,呼吸轻轻拂上她的脸,那么万籁俱寂的温柔。
    “跟……跟我没关系?”荆劭却不禁气结,“你还真是打肿脸充胖子,这条街铺面什么价,你也敢租?装修店面、买东西、请伙计、办执照、印广告,这得多少钱啊?你有多少家底,我又不是不知道,都赔光了你去睡马路?”
    “用不着你操心,我敢开店,就赔得起!再说了,你刚才没看见,店里生意好得很?”晚潮涨红了脸,还不都是他惹的!倘若不是因为他,她吃太饱撑着了不成,跑到他对面开什么私家菜馆。
    “行了我不跟你斗嘴。”荆劭知道抬杠是抬不赢她的,从来他们两个不管争什么,在口舌上面他就占不到半点便宜,“这个你拿着。”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只白色信封,往晚潮手上一塞,“我先回诊所。”
    这什么东西?他还给她写信?!
    晚潮浑身的血液都往脑门上突地一涌。自从十七岁跟某男生看电影时睡着了之后,就再也没有收到这种东西了。真想不到,荆劭还有这么细腻的一面!有什么话,是当着她的面不好意思说,还要用写信这种办法来表达的?
    带着一丝再也忍不住的窃喜——晚潮小心翼翼、心领神会地抽出了信纸——
    这什么?!什么东西,支票?!
    “荆劭!”她失声叫起来,“你这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钱啊。”荆劭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那一脸的震惊恼怒。她那什么表情?“怎么说也是朋友一场,总不能看着你去喝西北风。你不用谢我。”
    “谢……你的大头鬼……”晚潮喃喃自语,欲哭无泪,一场朋友?他刚才说一场朋友!
    煞费苦心,离开他,又不敢离得太远,靠近他,又不敢靠得太近,像烤一只千层酥一样小心翼翼地掌握火候,这样变着法子调教他,居然,到头来都是白费功夫!
    荆劭,荆劭,天底下怎么会有他这么蠢的男人?
    “你不是里面还有客人要招呼吗?”荆劭还以为她是感激得呆掉了,“我还得回诊所。”
    “你给我站住!”晚潮伸手把他拽回来,顺便实在气不过,狠狠跺了他一脚,“你拿钱来到底干什么?入股啊?”
    “我没这个意思,你拿着就行了。”荆劭不以为然。
    “呵,你还真大方——”晚潮瞄了一眼手里的支票,“这数目都够我付首期买房子了,是你预备扩充诊所的钱吧?行,这钱我收下,佛跳墙从现在开始就算你一半,可别说我占了你便宜。”她越说越气急败坏,“以后我的客人就是你的客人,我赚你就赚,我赔你就赔,我们两个终于可以哥俩好地搭档做生意了——你还站在这里呆着做什么,还不进来帮忙招呼生意?”
    她不由分说地把荆劭拖进佛跳墙,一桌子客人正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
    “荆——”宋英勋这回又站了起来,“来来来,这边坐!平常我都不够面子请你出来,今天可赶了一个巧。”他忙着帮荆劭腾出座位,“我还真得好好敬你几杯!”
    “你先不用忙,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荆劭也算佛跳墙半个老板了。”晚潮把宋英勋按回座位上,“就算有人要敬酒,也还轮不到你。”她回头朝荆劭一笑,暗暗地咬着牙根儿,“来啊荆医生,请坐,今天这瓶酒算我的,我就借这瓶酒,庆贺你投资入股佛跳墙。”
    荆劭尴尬起来,“还庆什么贺,你跟我……”
    “少废话!你跟我,你跟我怎么样,咱们就是好朋友,好兄弟,搁在古代咱们立刻就应该插个香头拜把子了。”晚潮没好气地拿过桌上刚才那瓶红酒,往面前的杯子里斟,可是不知道怎么了,酒随着她的手簌簌地抖,慢慢溢出杯沿,滴落在米白色的桌布上,迅速晕开。
    她不说话地倒满两杯,一杯给荆劭,一杯握在自己手上,“这一杯,是谢谢你,在我脸上有伤的时候,没地方可去的时候,让我住在你家里。谢谢你给我煮的面,还有洗头发换药做手术,让我的脸恢复原来的样子……谢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我。”
    她一仰头,酒到杯干。荆劭吓了一跳,她那一罐啤酒就会醉的酒量,是不是疯了!但是,这种时候,众目睽睽,也由不得他反对,只得陪她干了这杯酒。
    “好酒。”晚潮啧啧赞叹,“真不愧是澳洲玫瑰庄的酒,我们再来。”她继续添满荆劭的杯子,努力镇定,可是酒还是不听话地洒了出来。
    “第二杯,是赔礼道歉。”她笑着抬起头,“那天,就是因为我不肯低头跟钟采道歉,所以我们才会闹翻的。现在我跟你说对不起,都怪我,扔掉她的东西,跟她吵架,还赶她出门,终于害得你们不能百年好合。”她再仰头,又一饮而尽。
    “晚潮——”荆劭开始觉得不对。
    看着她这么豪气万丈地喝酒,他忽然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没来由地揪紧。
    “你到底喝不喝?我这么有诚意,你都不给面子?”晚潮一拍桌子,凶巴巴地瞪着他。
    荆劭只好再喝一杯。
    “师姐……这酒可不能这么喝,会醉的。”宋英勋想阻止。
    “我会醉?”晚潮嗤之以鼻,“我谢晚潮别的本事没有,就是酒量好。”她不理会他,只管倒酒,咦,两杯酒下肚,果然壮胆,手也稳了下来,酒稳稳地斟进杯子里,刚好满杯。
    “第三杯……”她放下酒瓶,看着荆劭,“是祝贺我自己,终于有一天,成了你的好朋友了。也不枉我费心费力地帮你煮饭打扫,养花养草,教你泡妞,陪你喝酒。”她忽然有点说不下去了,顿一顿,才接了下去:“在今天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呢,荆劭?病人、房客还是家务助理?又或者是搭档?红颜知己?狗头军师?现在好了,我总算知道答案了,我们是朋友。”
    也不再看荆劭的脸色,她把酒饮尽,杯子往桌上一扣,“今天晚上,小沙送去的那盅佛跳墙,你没尝一尝吗?我猜你没尝过,不然就不会这么大火气地跑来。真是可惜,这盅汤,只是熬骨汤就熬了三天,又用了金钱鲍、天九翅、鱼唇、蹄尖、羊肘、鸽蛋、肚片、鸭肫、海参、蹄筋、火腿、干贝、冬笋……这些材料,每一样的刀工火候都不同,下锅之前,有蒸的、氽的、过油的,只说那个熬汤用的坛子,就是十年的陈绍,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的;而且只能用烧木炭的炭火炉……都想不起费了多少工夫,大概这辈子,我也就只做得出这么一坛佛跳墙。”
    她大约是酒意上涌,喃喃地自言自语:“今天晚上,你要是错过,以后就再也吃不到了……呵呵,还说什么,坛启荤香飘四方,佛闻弃禅跳墙来?谁写的这种歪诗,起的这种名字,真笑掉人大牙了,禅是那么好弃的吗?”她低下头,看着桌布上那晕渍开的一大团酒渍,下意识地捉起围裙一角擦了擦,她用心缝的那只十字绣卡通猪,终于逐渐被酒渍染得面目模糊。“荆劭,其实,钟采就是你的禅。”
    荆劭怔住,不能言语。酒添三分色,她容光照人,可是那种语气……那种语气,不知道为什么,听得他心里忽然不是滋味。她只不过是淡淡地说着她的那盅佛跳墙,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可就是没来由地,他心口传来一丝丝深深的悸痛。
    蓦然想起她第一次,蒙着双眼,为他做的那盘火腿蛋炒饭;她为了洗不洗碗,跟他讨价还价;在洗手间门口,因为扔掉钟采的东西,她还挨了他的骂……神思忽然有片刻漂浮在空中,记忆在心底半明半灭地杂乱闪过。
    第一次吃她做的红烧肉跟圆葱烧卖,抬起头,看见她眼底一抹那么温柔的神情。第一次煮面给她,她一边挑剔,一边吃得碗底朝天汤都没剩。第一次坐在露台上跟她聊天喝啤酒,她还教他谢氏泡妞秘笈,当时的星光,美丽如童话一般。
    想起她握着他的手,说:“我就只相信你,荆劭。”
    想起她乌黑清澈的眸子,发丝间浮动的暗香,想起她穿着他的大衬衫,卷着袖子,腕上一串精致的翠玉绳结。
    一时间,各种杂沓的零碎的旧日片断,忽然一起涌上来,就连荆劭自己,也从来没曾察觉,他记得是这么清晰这么鲜明,清晰到当时的一举一动,每个眼神,每句话的语气,当时的星光和香气……
    原来!他忍不住震惊,原来,这些一直就藏在他心底某个角落里。
    晚潮……他和她,明明……这算怎么一回事?!在这念头闪过的瞬间,荆劭差一点被自己吓住了。
    正在心头混乱,空气里忽然传来“噼啪”一声轻响,一片漆黑。怎么了?荆劭的反应有点迟钝。
    “怎么回事……”
    “停电?”四周人声杂沓。
    “厨房里的烤箱!”是晚潮的声音,“忘了定时了——糟啦,一定是保险烧断了。”
    荆劭摸着黑找过去,居然正好拉住她的手臂,“电闸在哪里?”
    “我自己会修。”她挣脱了他的手。
    “晚潮!”荆劭叫了一声,可是听不见回答,她的脚步声匆匆往厨房那边去,走得太急了,还“砰”的一声,带翻了身后一把椅子。
    呵,痛死了!晚潮揉着膝盖,摸着墙壁一瘸一拐地往厨房走,这一下撞在椅子角上,撞得可狠,一定淤青一大片。当初在荆劭家的时候,蒙着眼睛走来走去,也没这么倒霉,撞瘸了自己一条腿。不过这都得怪他,要不是他没头没脑地闯进来,还把她气得半死,怎么会忘了厨房里还烤着点心忘记定时!
    好不容易摸到了橱柜,摸索着翻出一根蜡烛,却又到处找不到打火机。明明记得以前买过一只啊……
    “嚓”的一声,黑暗里亮起一束光,一只打火机出现在她眼前。
    晚潮抬起头,正对上荆劭的双眼。晚潮心里打了个突,“你……你进来干吗?”
    “修电闸。”他回答,拿过她手上那支蜡烛,点了起来。晚潮搬过椅子,没好气地推开他,“行了荆医生,怎么敢让你操心,修电闸修水管这种事,我也很在行。”
    “看你这一身酒气,还不赶紧下来——”荆劭伸手拉住她,却不提防晚潮一个没踩稳,身子一歪,正好被他这么一拉——“啊呀!”
    扑通!哐当!
    “你干吗!”“没事吧?”椅子翻了,两个人跌成一团,蜡烛飞到了墙上去,倏地熄灭。荆劭本能地接了晚潮一下,可是仓促间哪里接得住,直接被她连人带椅地砸到地上来,幸好还是背部先着地,不然真会脑震荡。
    黑暗里,两个人有片刻反应不过来的寂静。
    “呵,呵呵……”呆了半晌,晚潮忽然小声笑起来,笑得话都说不匀了,“叫你、叫你不要过来……你看……”
    荆劭却不出声,心头一阵跳,晚潮,晚潮就在他的怀里。
    她摔得爬不起来,却不喊痛,只是一径地笑,他垫在她身子下面,只觉得她笑得身子都在轻轻地抖,语不成声,也不知道摔跤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好笑?她一定是醉了。
    “每次跟你在一起,就会烧糊了东西……还有上次那个鳝鱼羹……”她勉强地止住笑,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晚潮。”荆劭轻轻叹口气,揽住她,撑起身子,“你醉了。”
    “哦。”她老实地回答。这次,这次是真的。她的手跟脚已经开始不听使唤,好像踩在棉花堆里,只有神志是清醒的。
    黑暗里,想起他怎样一圈一圈,解下她脸上的纱布,想起灯影底下,他那么好看的眉和眼。
    其实她不是没见过比他好看的男人,甚至在第一次刚刚看见他的时候,还觉得他真的很落拓。他对她,也绝对不是最温柔。他纵然聪明,那也只不过用在手术台上。真想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在那一刻,就因为那一眼,她的心,忽然为之一倾。
    “你今天,记不记得刮胡子?”她伸手摸索他的脸。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在两个人之间狭小的空隙里飘荡。
    今天,他一定是刮过胡子的,因为她闻见他身上剃须水的味道,而且就是她买的那一款,蓝色瓶子的阿迪达斯。不是不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地找借口,也不是不知道,这个借口实在烂得很,但是没有办法,她已经管不住自己这只手。太想念,太渴望,太想摸一摸他温暖的脸。熟悉的轮廓,陌生的触感。
    “晚潮……”荆劭一震,她的手在他脸上,轻轻从鬓边,到额角,再下来,顺着鼻梁触过唇角,柔软细腻,轻若羽毛,手心里依稀还带着一丝温软的凤梨酥的香气,就好像当初,她偷偷把纸包里的凤梨酥,硬塞进他的口袋里。
    这回她在烤箱里烤着的点心,一定又是凤梨酥。
    怦,怦,怦。他的心跳和着她的心跳,一样急促一样温柔。荆劭闭上了眼睛,不敢看她近在咫尺的模糊轮廓,一定是他看花了眼,在这样的漆黑里,也仿佛看见她晶莹的眸光。可是不知道怎么了,揽住她的那边手臂,越来越使不出力气,好像那半边身子,都一阵一阵地酥麻,隔着她的衣衫,触到她柔软的身体,热流缓缓沿着指尖蜿蜒地爬了上来,一直蹿到了胸口。
    荆劭忍不住咬紧了牙关,血管里的血液一波一波地澎湃奔突,似熟悉又似陌生的欲望陡然被点燃,转眼之间,就成了燎原的火,整个身体都突然紧绷地炙痛起来。
    不行,不行,他怎么能对晚潮有反应?!
    可是,耳边听见她轻轻的一声叹息。她的手从他脸上移到他的胸口,紧贴着他激烈的心跳;熟悉的暗暗幽香,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直到他面前零点一厘米,忽然停住。
    淡淡酒气,淡淡的香,空气里诱惑的气息,浓得快叫人窒息。荆劭的呼吸都几乎停止,等一等,先等一等……可是,来不及阻止自己,就在这一刻,他蓦然低头,吻上了零点一厘米之外,她的双唇。
    出乎意料的柔软,从来没有想到的温软和芬芳。只一触,胸口就是一悸,汹涌的欲望,闪电一般贯穿下来,他蓦然箍紧了双臂。
    晚潮的手压在他肩下,像溺水的人抓到浮木一般,紧紧攥住他的毛衣。醉了,真的是醉了,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做什么,分不清心里是甜蜜还是酸楚,只有他,是她所有渴望的焦点,等了那么久、那么久的他的怀抱!
    荆劭的呼吸那么粗重,烫得她炙痛,他的双臂越箍越紧,可是他并没有察觉,心动如狂潮,转眼间冲破了岸堤,一浪接着一浪地涌上来,不知道是谁席卷着谁,在浪尖的漩涡里沉沦——
    “砰砰砰——”
    寂静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传来遥远的巨响,荆劭停了一停。可是神志还漂浮在半空里,一时之间,分不清是什么在响,只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砰、砰!”敲门声继续响起来,外面是宋英勋疑惑的声音,“荆劭!晚潮!你们没事吧?”
    荆劭一个激灵,猝然坐了起来。他——他在干什么?!
    晚潮还没有回过神来,迷糊间低语:“什么声音?”
    荆劭一把抱起她,摸到身边的椅子,把她放了上去,“喀”的一声轻响,不知脚底下踩到了什么,弯腰一摸却是刚才那只打火机。本能地捡起来打亮,火光摇曳地一跳,他也在这一瞬间重重地一震,蓦然清醒——晚潮!他居然,占了晚潮的便宜!
    荆劭的头一阵晕。
    一定是他出了毛病,刚才到底怎么了,明明就是一直克制着的……
    “荆劭!”宋英勋听不见他们回答,越发急了,刚才好像听见里面什么东西掉下地的声音,可是过来一看,怎么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荆劭来不及多想,先拉开了门,“电闸……坏了……”真要命,他居然有点口吃起来。
    好在外面也是黑的,宋英勋也看不见他的脸色,听见他回答,也放下心来,“先点个火再修嘛,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不用。”荆劭哪敢让他进来?抬手擦了一把额上的汗,这死胖子还真会挑时候!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干吗那么多事,深更半夜的赶回医院帮他开刀,随便让他死到哪里都成啊。
    宋英勋前脚刚走,荆劭就点亮手里攥着的打火机,在墙脚底下找到刚才那根蜡烛,好不容易才点燃,手一直在轻轻打着颤。蜡烛融化的油滴上手背,也顾不得擦一擦,先俯下身去看晚潮。
    她没事吧?有没有摔着哪里?有没有被他吓着了?
    烛光摇曳,照着晚潮星光一样温柔的眼睛。她的神情是从来没见过的,嫣红如酒。
    “晚潮……”他叫了她一声,“你怎么样?”
    她只是微笑一下,不说话,眼神好像找不到焦点。
    荆劭汗都下来了,看她这样子,一定是被他吓傻了,“我不是……不是故意的,刚才……一定是喝多了。”他开始强为自己找理由,一定要解释,即便是语无伦次也要解释,“我没有那个意思,真的,你不要误会……你怎么不说话?生气了?”
    晚潮的神色逐渐迷惑起来,他在说什么东西?这个时候,不是应该深情款款地在她耳边说“我爱你”吗?
    “其实今天我来的时候,就是为了把支票送过来,谁知道会喝酒,还停电……”荆劭被她古怪的眼神看得心里越发没底,手上的蜡烛又一滴蜡油滴下来,烫得他一痛,可是哼也不敢哼一声,他活该!居然无耻成这个样子——喝酒又怎么样?停电又怎么样?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种借口实在荒谬,难道喝了酒停了电,就可以把人家抱在怀里强吻?“不是,我的意思是说,都是我的错,你……可不可以,就当今天晚上,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辈子,他真从来没试过这么慌这么惭愧,只怕从今天开始,在晚潮眼里,他就得挂上一只“色狼”的牌子。可是,刚才,他真的就只是一时意乱情迷,身不由己,她明白不明白?!
    晚潮逐渐清醒过来。寒意慢慢沿着脊背往上爬,什么,他说什么?
    喝多了?不是故意的?当作一切没发生?!
    “荆劭!”她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我真是够了!你再敢多说一句,信不信我立刻让你变成哑巴?”
    荆劭一呆。她居然气成这个样子,这下完了,祸闯大了。
    晚潮扶着椅子站起来,掉头往外走,趁她的心脏病还没发,赶紧离开这头猪是惟一的办法。
    “晚潮——”荆劭一急,伸手拉住她,“你先听我解释。”
    晚潮本来就酒意没消,站不太稳,被他这么一拉,差点又扑进他怀里。转了转晕沉的脑袋,她一手拽起荆劭胸口的衣襟,想要拿出所有的粗口话劈头痛骂他,却偏偏使不出半分力气,只盯着他熟悉的浅灰色毛衣上那三粒米色纽扣,心里又是酸,又是苦,终于叹了口气,“荆劭……我,认输。”
    这男人,这笨蛋,她已经这样的表白,这样的厚着脸皮引诱他,连佛跳墙这样的压箱底绝活都使了出来,她实在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赢取他的心。真是——黔、驴、技、穷。
    “你认什么输?”荆劭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揣摩她的神色,不知道她莫名其妙说这么一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晚潮再次挫败地垮下肩膀。
    “我是说……”她从牙缝里硬生生地迸出几个字,“刚才,我不是因为喝醉酒。”
    荆劭一怔,晚潮已经甩开他的手,掉头出门。
    她还说她没醉?连路都走不稳,两只脚绊来绊去。荆劭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又一滴蜡油滴下来,他的手一震,她说……刚才,不是因为喝醉酒?那是什么意思?那是不是、是不是就表示……荆劭猝然屏住了呼吸。
    不会吧,这种事情就连想也不应该想,难道晚潮也有一点——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