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九月初,天气刚刚有凉意。傍晚时候,暮云一重一重地自天边合拢来,被余晖染成暗紫色的流霞,在远处寂寞地流动。
穿着淡粉色护士裙的思甜,一手托着腮往外看,又过了一天,总算可以闲下来。荆劭这家伙,又混到哪里偷懒去了,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滴答滴答,墙上的石英钟不紧不慢地指向了六点,“准备打烊了竹青!”她回头朝隔壁开着门的配药房叫了一声。
“说了一百遍,那叫下班,不叫打烊。”托着药盘的竹青在门口探出头,“说得咱们好像都是饭馆跑堂的。”
“还不都一样。”思甜收拾好桌子上的病历资料,关了电脑,站起来伸个大懒腰。
“身为本市最好的一家外科诊所的护士,拜托你有点专业精神和仪态好不好?”宋竹青走出来,笑着埋怨。
“最好的一家外科诊所……切,看不出来你还这么自恋。”思甜打不起精神,“本市数得着的外科诊所十几家,咱们只怕是最门庭冷落的一家。看看,一整天上门的也不过小猫两三只,能赚到房租就算不错了——要是生意兴隆,荆早就天天坐在办公室数钱了,还用得着风里来雨里去地到处去出诊?”
“说得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竹青叹口气,“想当初荆风光的时候,一掷千金求他手上那把刀的人,简直从医院排到太平洋。真不敢相信才一两年,大家都好像忘了荆劭这两个字似的。”
“人走茶凉嘛,有什么稀奇,就只有你跟我还忠心耿耿两肋插刀地帮他守着这个烂摊子。”思甜往窗外看了看,“这会儿估计也不会再有人上门了,不如早点撤,晚上还约了一班闲人去HAPPY。”
“还不到六点半,你就闪人?当心荆不给面子,扣光你这个月薪水。”竹青看看钟,最近荆劭脾气一日坏似一日,还是少招惹他的好。
“他哪会?出去问一问,我李思甜的招牌笑容可是有口皆碑,不知道帮他拉住多少回头客。”
“什么?原来这都是你的功劳啊?大伙儿都被你迷得昏头,所以隔三差五地把自己弄个断胳膊折腿的,好跑来这里看你的招牌笑容?”竹青嘲笑她,“你当这里是怡红院,还是畅春楼?小姐,请你高抬尊头看一看,门口金字大招牌,荆劭外科诊所!”
思甜叹口气,“我倒宁愿这里是什么怡红院、畅春楼,姑娘们睡到日上三竿懒梳洗,有专门小丫头服侍,整个下午都吃吃茶,看看衣服首饰,到了晚上就夜夜笙歌……哪像我们,早班换晚班,腰都累断了。”
“这叫自食其力!”竹青没好气,“现在想去卖身也来得及,出门往右拐,穿过两条街,好乐迪夜总会常年招聘公关,月薪数万,你尽管去试试。”
“啧,人心险恶啊,”思甜眯起眼,伸手去挠她的痒,“做了多年好姐妹,你居然要推我进火坑?”
“慢着慢着,药都洒了!是你自己要去的嘛……”竹青赶紧闪,两个人正推推搡搡地闹成一团,突然听见外面的玻璃门“砰”的一声响。
“糟!荆回来了!”两个人异口同声,反应奇快,迅速两边弹开,一个端着药盘往配药房走,一个坐回桌边整理病历夹,只一秒钟,诊所里肃静如初。
“请问——有医生在吗?”
一个酥脆脆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思甜和竹青两颗头诧异地齐齐转回来,咦,不是荆劭。
站在门口的是个女生,穿着线织薄毛衣,卡其裤,最夸张的是不过九月初,她居然从头到颈都围着条彩色流苏的长围巾,只露出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来。
“请进!”思甜呆了呆,习惯性地挂上微笑,“这里是荆劭外科诊所。”
“哦。”那围着围巾的女生松了一口气似的,“我来求诊。”
“对不起,荆医生今天下午替一位熟客出诊,可能要过一会才回来。”思甜指一指候诊室里的长沙发,“你可以先坐下来等他。”
“医生出去了?!”大围巾上面的眼睛流露出失望之色,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坏运气,“我等不及了……”
“是不是家里有人患急症?”思甜站了起来,“我可以立刻给荆医生打电话。”
“不是,不是家里,是我。”
“你?”思甜一呆,上下打量她,好胳膊好腿地走进来,哪有什么外伤。
“我的脸。”她把围巾一圈一圈慢慢解开,露出脸孔,思甜和竹青忍不住同时吓了一跳,是烫伤?!几串紫色燎泡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分外触目,左半边脸尤其严重,眼角有指甲般大的一个暗紫燎泡,那里肌肤最幼嫩,一旦受了伤,很容易留下永久性伤痕。
“你自己做过紧急处理没有?”思甜紧张起来,“居然还用围巾围起来,很危险的,万一摩擦导致烫伤破裂,会感染。”
竹青抓起桌上的电话,拨通荆劭的手机,“喂,荆,我是竹青,这边有个烫伤的病人求诊……对啊,烫伤,在脸上……我知道,咱们不是烧伤专科,但是人家都已经上门了,总不能赶出去吧……对,就在这里!限你十分钟!”
她“砰”的一声,挂掉电话。这个荆劭,越来越过分了,居然说什么外科诊所不管烧烫伤?说他不卖狗皮膏药包治百病?老大,这里可不是三十六层的中心医院脑外科,这里不过是一间诊所,哪来这许多原则,上门的病人哪怕是头痛脑热泻肚子都要接待,不然大家天天坐这里喝西北风啊。
“思甜,帮忙做一下清洁消毒,荆很快就回来了。”竹青振作精神,“我去准备消毒手套和备用药。”
“没问题。”思甜识趣地把刚才脱下来的护士裙又套回身上,又要加班了……算了,还是诊所生意重要些。
竹青动手拿了药棉和冰袋,走到那一脸燎泡的女生身边,“不要用手摸脸,当心手上细菌污染伤口。”
“等一下——请问,有没有镜子?”到了这个时候,她居然还有空照镜子?竹青忍不住睁大了眼。
“我在家里来不及看就跑出来了,也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子。”她痛得额上一层细汗,还一边自嘲,“眼睛下边那个紫色大泡,我自己都看得见,呵呵,好像挂着个茶叶蛋。”
“还好……一点点。”竹青算是服了她,换了别人伤在脸上,连怕带痛,哪还有心情在这里扯东扯西的。
“本来是打算去医院的,不过这个时候正好是下班高峰期,几个路口一定都在堵车,我就说嘛,搬到这种地方来住真是不方便。”她叹口气,又喃喃地安慰自己,“幸好幸好,运气不算太差,这里居然还有家诊所。”
竹青一边听着她自说自话,一边帮她简单地处理一下伤口,拿过一个空白病历夹,“趁现在荆医生还没回来,我先帮你做一份病例记录。名字,地址,电话?”
“唔,我叫谢晚潮,感谢的谢,傍晚的晚,海潮的潮。”她停顿了一下,“住址嘛……我一个月以前刚搬来,结果昨天房东才说要搬家,我正在找别的地方住,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就……”
竹青的头都大了一圈,“那就随便说一个可以联络到你的朋友。”
“这边我就一个人,不然就留房东的号码给你好了,不过也就这几天,他们可能要搬家了。”
“你连手机号码都没有?”思甜正好备妥了药过来,把托盘搁在旁边的桌子上。
“手机刚丢了。”晚潮叹口气,“这两天,简直就是乌云罩顶,搬家、破财、现在又烫伤了脸。上个月看黄历就说要小心水火,还说最好在正南喜神位放一枝白水晶辟邪,我没往心里去,谁知道就……”
“你也研究星相命理啊?!”思甜惊喜,“我最拿手的是占星和塔罗牌!其实要说起……”
“李思甜,”竹青握着手里的病历夹子,受不了地抬起头,“你到底拿这里当什么地方,刚才说是怡红院,现在又开了算命馆。我的病历记录到底还做不做?”
“对不起对不起。”道歉的却是晚潮,“我脸上痛得厉害,心里又慌,所以嘴巴一直停不下来,怕一停就会掉下泪来了。”
竹青一怔,是啊,她伤成这样,却偏偏一个人来,可见是没人可依靠。不过说话可以当止痛药用的,这还是第一次见。
思甜刚要说话,就听见门外又“砰”的一声响,有几个人莽莽撞撞地闯了进来,大声嚷:“医生!医生!快来看看,我们同伴从楼上跌下来伤了腿,头也磕破了,麻烦快来看一下!”
思甜愕然,今儿是什么日子,烫伤的烧伤的都一块儿来,偏偏那个要命的荆劭还不在!“先扶他过来看看伤口。”
她迎上去照顾伤者,一转身,刚才套上的护士裙腰带松了,带子一角正好从旁边的托盘上扫过去,有张挂在药剂瓶上的纸牌,被扫落在地上。
竹青也起身去帮忙,那伤者大声呻吟,好像很痛。
晚潮没敢多看,低头看见地上那张纸牌,上面写了串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英文字,捡了起来擦一擦,看托盘里放着几个棕色玻璃的药剂瓶,就随手挂了上去。
那边思甜和竹青手脚麻利,用药棉和碘酒帮伤者清理伤口,正在一团混乱的当口,诊疗室的门被推开了,竹青一抬头,喜出望外,“荆,你总算回来了,我跟思甜都快顶不住了!”
晚潮心里一喜,听她叫“荆”,是荆医生回来了吧。可是一抬头,却忍不住呆了呆——这,这不会就是她们口口声声说的那位,荆劭荆医生吧?!他哪像!
印象里的医生,通常都是整洁的衬衫,领带,雪白医生袍,可是看看他,黑色T恤,一件棕色外套,破牛仔裤,翻毛麂皮鞋,头发被风吹得凌乱,满脸的胡碴。
晚潮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人,这人……他也能拿到医生执照,也能开诊所?江湖骗子吧?
竹青笑容可掬地在旁边介绍:“这就是我们荆医生,放心,他很有办法的。”
晚潮恨不得去撞墙。黄历说得真是太准了,好事不成双,祸事不单行,好端端地烫了一脸泡,已经够要命,还偏偏不长眼地摸到这里来!亏护士小姐还要她放心,这会儿工夫,换个胆子小点的,怕已经夺门而逃了吧。
“烫伤的,就是这个?”荆劭向晚潮一指,问竹青,“伤口处理过没有?”
咦,听他声音,还算年轻啊。晚潮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现在走应该还来得及。
竹青好心地把她按回椅子上,“不要怕,不会很痛。”
荆劭走到她面前,弯下腰,看了看她脸上的烫伤。
晚潮戒备地朝后缩了缩,他想做什么?可别乱来啊。哪有这种医生,邋遢一点也就算了,一张脸还板得这么紧,一丝笑容也不见,只怕铁面无私包青天见了他,也得甘拜下风。最古怪的是,才九月,他手上已经戴上了一副薄薄的棕色手套。
“竹青,替我准备针头。”荆劭直起身,脱下外套,取下挂在衣架上的白袍随便往身上一套,然后去洗手,“其他药品用具都准备好了没?”
“在旁边托盘上。”竹青继续刚才没写完的病历记录,“谢小姐,请你简单说一下烫伤的经过。”
“我……”晚潮嗫嚅了一下,脸慢慢有点发红,“我是在家里做韩式萝卜泡菜和炸年糕,可是年糕都没凉透,很粘,不好切,所以就只好在刀上沾了点冷水……谁知道油温太高了,一下锅,遇见冷水,一下子溅了出来,躲不及所以……”
“啊?”竹青忍不住啼笑皆非,炸年糕?这年头,居然有人会在自己家里尝试炸年糕。外面满大街都买得到,五块钱一份包你满意,谁还会有这种闲工夫,从超市买了回来蒸,蒸了又切,再冒着油烟去炸。
荆劭洗过了手烘干,戴上无菌乳胶手套,回头吩咐:“去那边诊疗台躺下。”
晚潮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躺上那张床,竹青帮她调了一下头部的高度,“可以开始了。”
晚潮闭起了眼睛。感觉自己好像变成砧板上的一块肉,任人宰割。
可是想不到,他的手落下来,竟然十分的轻,好像微风拂过水面,微微的凉,他触到了她的伤处,可是居然感觉不到痛楚。晚潮忍不住把眼睛张开了一条线,却看见他俯下来的脸,距离这么近,她正好对上他专注的眼神。
是,就是专注,就好像一个最好的瓷匠,对着手里正在逐渐成形的陶坯,这一刻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他的手上。
奇怪,只是一瞬间,晚潮紧张得僵硬的身体,忽然放松下来。
呛鼻的药水味弥漫开来,烫伤处麻酥酥的,忽然有一丝尖锐的刺痛,从眼角窜了出来,“啊哟!”晚潮忍不住叫了一声。
“别动。”他的声音就在她脸上方半尺处,“已经有溃疡的地方了。”
“很严重吗?”晚潮的心提了起来,“不会留下疤痕吧?”
“你烫伤的部位肌肉活动频繁,伤口很容易撕裂,而且皮肤承受的张力也很大。”他语气冷静,当然冷静,伤又没在他脸上。
“刚才护士还说你很有办法。”晚潮心里绷紧起来,万一真的留下疤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跟毁容有什么两样?
“医生也是人,不是神。”荆劭纠正她,“每个人体质不同,伤口深浅面积不同,完全不留下疤痕是不可能的,这是人体自然的生理现象。”
“可是过一阵子我还打算去考空姐,这下怎么办?”晚潮急了,“我就是为了参加泛亚航空今年的公开招聘会,才跑到这里来的。”
“你要考空姐?”荆劭不由自主地停了手,想起钟采。
“空姐,地勤,什么都可以,只要是跟航空公司有关的——可是现在,只怕全完了。”
荆劭没做声,只管替她排出积液,敷药。过了半晌,才说:“现在替你做一个简单的减压包扎,每四个小时,要换一次药。”
“什么,四个小时?”晚潮不禁愕然,脸上被浸透了药油的纱布一层一层地裹起来,眼前一片黑,像个瞎子一样,走路都成问题,还要每隔四个小时,过来换一次药?
“最好是有人陪你一起来,或者去附近的医院,你一个人怎么行。”说话的是竹青,她过来帮忙了。
“我家人都不在这里,我也是刚来不久,就算有认识的朋友,大家都那么忙,又怎么好随便麻烦人家?”晚潮心下茫然,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里打拼,真的不是说说那么容易。平常也帮一些公司做做零工,打打版画画图什么的,可是那点收入,怎么够支付昂贵的医药费?更别提还要住医院了。
“医生,医生!”那边的人等得不耐烦,开始催促,“他痛得不得了——”
竹青拉了拉荆劭,“你先去看看,这边我来。”
“我进来的时候已经看了一眼,骨头没断。”荆劭头也没抬一下,“不过就是关节韧带挫伤了。”真的很烦,一点小伤小痛,就在这里呼天抢地。
晚潮识趣地闭上嘴。这位荆劭荆医生,连脾气也这么的暴躁;他是不是都没一点同情心,换他摔折一条腿试试,只怕他叫得更厉害。
“行了。”荆劭结束了包扎,“竹青,你带她过去结账。”
晚潮看不见,本能地伸出手在空中摸索,碰到一只手,刚想拉住,却被一下子甩开。原来是荆劭。这男人还真不是普通的恶劣!她不过是他的病人,又不是存心占他什么便宜,这年头,女人也用不着像他这么三贞九烈吧。
竹青赶紧扶她坐起来,走到外面候诊室的沙发旁边,“先休息一下,感觉怎么样?”
晚潮的心情已经差到极点,但是竹青那么温柔周到,她连抱怨的话也都说不出来,“还好……”她勉强应了一声,用手摸摸脸,触手是一层油腻腻的纱布,不知道浸了什么药,“可是有点痒。”
“痒?”竹青一怔,这算什么症状。回头向荆劭问了一句,“荆,谢小姐说伤口发痒,不要紧吧?”
荆劭正在帮那边摔伤的人处理伤势,听了不禁停了停手,“痒到什么程度?”
晚潮觉得脸上的刺痛逐渐发麻,好像有蚂蚁在里面爬,很快就痒得厉害了,从额头、脸颊开始迅速蔓延,恨不得立刻就把纱布一把扯下来。
荆劭过来端详着她的脸,从纱布的边缘,可以清晰地看见皮肤泛红,很快连下巴和耳际也红成一片。
“竹青!拆纱布。”他急促地吩咐,心里一紧,是药物过敏的征兆,严重的话后果十分麻烦。幸好还只是外敷,如果静脉注射引起的过敏,甚至可以导致休克和呼吸猝停。
竹青见他脸色,知道出了问题,十分麻利地取过剪刀拆下纱布,“接着怎么办?”
“准备脱敏注射。思甜,来帮忙。”荆劭抄起刚才用过的药,看了看上面的牌子,没错啊就是这个,这种药从来还没有引起过敏的先例。可是再摇一摇,闻了一下瓶口的味道,他眉头忍不住一蹙,“药不对。”
“不……不会吧?”思甜犹疑地凑过来,“我明明很小心的,怎么可能弄错。”
晚潮心里“咯噔”地一跳,他手里拿的瓶子,上面的牌子那么眼熟,不就是刚才她顺手挂上去的那一个?
荆劭回过头,“谢小姐,我们可能有点疏忽,用错了药,现在有过敏的反应。先不用担心,立刻就帮你注射脱敏剂,万一出现问题,我们可以赔偿。”
他居然没有推卸责任。晚潮不禁心虚,是她马马虎虎捅出乱子,怎么可以赖在他头上,让人家背这个黑锅?还说什么赔偿,她哪敢出声。
荆劭从竹青手里接过针管,在晚潮手上搽了碘酒,晚潮低下头,不经意看见他右手手背上,一道浮凸的疤痕,纵深而长,像刀疤,从食指指节下斜着贯穿过来,可见当初伤得不轻。
他的手修长稳定,这道伤疤显得格外触目而突兀。
“你的手……”晚潮忍不住一时好奇。
荆劭的脸色一沉。又来了。她是第一万个问他手上这道疤的人,可是每当被人问起,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一道刀疤,一个耻辱的十字架。
竹青轻轻取过药纱,重新帮晚潮换药包扎,思甜悄悄瞥一眼沉默的荆劭,欲言又止。一时间,气氛突然沉寂下来。
晚潮听不见荆劭的回答,只觉纱布一层一层蒙上来,眼前又是一片黑。
“现在好些了没有?”竹青轻声问道。
“已经不那么痒了。”晚潮回答,其实还是痒,但已经不像刚才那么难以忍受,“我——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竹青有点为难,“我怕过敏反应还会发作,你一个人住,这两天都是危险期,万一有什么状况……”
“那我留下来好了。”晚潮提议,她是巴不得留在这里呢,就算没再有什么过敏反应,每隔四个小时换一次药,也够折腾的了,这样蒙着眼摸黑走回去,只怕天都亮了还没找到家门口。
“可是我们十点半就下班了。”说话的是思甜。“思甜,现在是咱们的错,怎么能撒手不管?”竹青拉了拉思甜的衣角。
晚潮心念一动——反正误会都已经发生了,可不是她故意的,大好机会摆在那里等着她利用,要是这个时候还不放聪明一点,就真是太浪费了。
“荆医生。”她清了清喉咙,“刚才好像你说过,这种情况是应该赔偿我的,是吧。”
荆劭眉梢一抬,“你的医药费都可以免掉。”
“我不是这个意思。”晚潮露在纱布外面的只有一个翘翘的鼻尖和没消肿的唇瓣。她小小一颗白牙咬了咬嘴唇,“失误总是在所难免的嘛,我可不是耍无赖,讹诈你,医药费是不会欠你的;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也看到了,我眼睛现在不方便,只要……我留在这里,一直到不需要再换药为止,就可以了。”
荆劭失笑,什么,这还不算讹诈?她知不知道现在去医院换一次药,什么价钱?更何况这里十点半就关门,她留下,他怎么办?
“我要是说不行呢?”
“那就只好算啦,我就这样回去,万一路上被车撞到,也只好自认倒霉,不然怎么办?谁叫我自己不长眼睛,找到这么一家见死不救的诊所来。”
“荆。”竹青把荆劭拉过一边,“你这什么态度?”“那照你说的,把她留在这里?谁会加班照顾她,你还是思甜?”
“诊所可不是我们的。”思甜在旁边插嘴,“不是我说你,荆,我们几个里面就数你住得最近,这种时候我跟竹青可帮不了你了。”
“你要我——把她带回家?”荆劭总算反应过来,“我一个大男人——”
“可是你给人家用错了药。”竹青打断他,“这种事情要是传出去,很伤诊所声誉的,到时候没有人敢上门,大家都跟着你去讨饭啊?”
荆劭语塞。
“就这么决定了。”思甜拍拍他,就知道荆劭这种人,不逼他是不行的。这只特大号的烫手山芋,除了他,还有谁接得下来?
荆劭回头看一眼沙发上的晚潮,她正翘着一颗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脑袋,期待他的答案。叹口气,他头都大了一圈,“那你,先去我那里待一晚上。”
好歹等过敏反应的危险期过了再说。
晚潮情不自禁用手在胸口划了个小小的十字,主啊原谅她吧,用这样不光彩的手段达到目的。
荆劭蹙起眉,不知道怎么的,会不会是他太多心,怎么总有一种踩了套的错觉?
“你住得这么近?”
十点半,诊所挂牌停业,晚潮跟在荆劭身后回去。才穿过一条街,没走几步路,就到了。
荆劭只应了一声:“嗯。”多一个人跟在后面,真觉得别扭,可是有什么办法,谁叫他阴差阳错用错了药。
晚潮可以想象他板着一张脸的样子。这个人,啧,真是不上道,她是他的病人啊,又没欠他钱,他那什么脸色。
“几楼?”晚潮两只手在前面小心地摸索。脚底下一绊,差点栽个跟斗。
冷不防地,他伸手一把把她拉到身边,“要关电梯了。”
晚潮没提防,“咚”的一声撞上他肩膀,顺手揽住他一边手臂,松了口气,“还以为你把我落下了呢。”
“喂!”荆劭慌忙拉下她的手,电梯里虽说没别人,可到底他也是个大男人,怎么可以这样跟她勾肩搭背。
“真小气。”晚潮扁了扁嘴,“你到底住几层?”
“十一层,到了。”他按住电梯,让她先出去,“这里往右拐,行了,就这里。”
晚潮听见他翻钥匙,开门,打开灯,虽然脸上蒙着纱布,可好像还能感觉到灯光隐约透进来。呵——长长松了一口气,就地坐下来,两只手在地上摸了摸,是木地板。
不是她诉苦,今天真是累坏了,兼且惊吓不小。几乎想就这样在地板上躺下来,先昏睡十二个钟头再说。
“你……”荆劭伸手拖她起来,“你到底是不是女人,随便就在地上坐?”
“不然怎么办?霸占你的床?”晚潮嬉皮笑脸地跟他开玩笑,这个男人真死板得很,不挑逗他几句,心里好像不舒服。
“我有客房。”荆劭硬邦邦地答,“不过很久没收拾了,床单要重新换过。”
“哦——”晚潮拖长了声音,状似失望,“那就先将就一下吧。”
荆劭的眉头打了个结,要忍耐,好男不与女斗。更何况她总算是个病人,“那边有沙发。”他一指沙发,也不管她看得见看不见,径自脱掉外套,走到冰箱前面,“喝不喝水?有可乐跟咖啡。”
“不要。我不喝咖啡因的东西。”晚潮摸索着走到沙发旁边,直接倒了进去,“好、软、啊……还有抱枕!”
舒服地伸个大懒腰,左右滚了滚,看不见沙发的颜色,可是这么宽大舒适,触手是厚实的灯芯绒,她猜是浅棕色,不然就是松绿色,总之,像秋天原野里那种颜色就对了。
荆劭灌了一大口冰咖啡,看着她像只猫似的在大沙发上滚来滚去伸懒腰,打呵欠,不知道是匪夷所思还是无可奈何,真要命,这到底是他的家,还是她的?为什么看上去,她好像比他还要自在还要享受。
“真不想起来了。”晚潮心满意足地叹口气,“我不用去客房,就在这沙发上睡就好。”
“不行。”荆劭坚决反对,他半夜起来喝水,去厕所,洗澡,都要穿过客厅,难道要她在这里欣赏他的半裸体秀?
“反正我什么都看不见。”晚潮说得十分无辜。“很快就可以拆纱布了。”荆劭不为所动。
“那么下次包纱布,在眼睛的位置剪出两个洞来,不就好了?”她突发奇想,“这样一来我至少可以生活自理。”
“随便你。”荆劭不理会她,径自去浴室洗澡。
打开莲蓬头,哗啦哗啦的水声里,隐约听见她在外面自得其乐地唱着歌:“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过来……请你们歇歇脚呀暂时停下来。”
声音酥脆清甜,快活无边,就好像刚才在诊所雪雪呼痛的那一个,根本不是她。荆劭疑惑地侧耳倾听,除了在KTV,他已经有N年之久没有听过一个真人在唱歌了。最后一次,应该是在医科毕业那年,送行会上,一群人喝醉了高唱国歌,呵呵,这辈子他惟一能不忘词不跑调地唱完的,怕是只有国歌了。
水从荆劭脸上流下来,他伸手抹了一把,却意外地发现自己脸上的肌肉一直在微笑状态。
这是怎么回事?!
印象里,他的表情肌似乎已经萎缩很久了。自从钟采走了以后……烦躁。荆劭再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莫名烦躁。钟采钟采,他就没见过比自己更没出息的男人,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还对这个名字念念不忘。
“笃、笃、笃!”有人敲浴室的门。
荆劭怔了怔,关上水龙头,听见晚潮在外面大声说:“快一点,我也要洗澡。”
什么?!荆劭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这样,怎么能洗澡?伤口至少两个礼拜不能沾水。”
“可是我每天都得洗头。”她坚持,两个礼拜?两个礼拜不沾水,她就直接拖进垃圾处理场就好,以免污染环境。
荆劭恨恨地咬了咬牙,关上水龙头,扯过一条浴巾围在腰上,伸手拉开浴室门,“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回去睡觉。”
“我真的要洗头。”晚潮重申,“我的头发一向爱出油,只要一天不洗就会痒,而且油嗒嗒的。”她认真地告诉他,“如果不洗头,我一定睡不着,到时候可不要嫌我吵。”
“随便你。”荆劭头大如斗。
晚潮摸索着找到水龙头,真的开始放水,“洗完了你要帮我换药。还有,毛巾、梳子、洗发水借一下。”她向他伸出手。
荆劭站在门口,听着哗啦哗啦的水声,脸色越来越难看。她还真的不怕死啊?盯着她那只伸得平平的手,理直气壮的,终于忍不住再叹一口气。她到底懂不懂一点常识,伤口发炎是什么后果她知道不知道?
“我——帮你洗。”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里迸出来。
“好啊。”晚潮接得十分顺口,半点不意外,好像已经期待很久了,“是你自愿的哈,不是我逼你。”
荆劭握紧了门把手,就一天,只留她在这里呆一天!再多一天他必定血压升高爆血管。
沉着脸,把客厅的藤编躺椅搬进浴室,放在浴缸边,打开水龙头放水,“这是最后一次,下回想都别想。”
“还有明天后天大后天。”晚潮不吃他这套,自顾自摸到躺椅上躺下来,“噫,这么舒服,尤其是背部和扶手,角度刚刚好。”
“当然舒服,从舒适堡花了几千块买回来的。”荆劭没好气地拿出洗发水和毛巾梳子,一字排开放在一边。天知道给女人洗头要怎么洗?她的头发足有他一百倍的长。
活了三十年,他就从来没做过这么郁闷的事。
“几千块!真奢侈。”晚潮惊叹一声,“真看不出你那个麻雀大的小诊所还很能赚钱啊……”她伸手试了一下水温,“有点烫。”
荆劭闷不作声,调了调水温旋钮,什么时候他荆劭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居然莫名其妙地沦落到一个老妈子的角色。
“好了好了,温度刚刚好。”晚潮大声宣布,解下头发上的夹子,一头长发,滑进水里。
她的头发曾经是染过的,有点蜜棕色,可是颜色并不明显,发质却是难得一见的好,柔滑如丝,随着水流在水面上打了一个旋,慢慢铺开,好像一朵水墨的莲花,在白纸上乍然一现。
荆劭呆了呆,十分勉强地俯下腰,伸手去捉她的头发。那些发丝却在水里调皮地荡漾,好像在嘲笑他的笨拙。捉到这一缕,又漏掉那一缕,屏息静气,惟恐溅起水滴弄湿了她的脸……真要命,腰也酸了,背也痛了,累出一身的汗。
说出来谁会相信,他荆劭,当年也是各大医院争破头也要抢到手的响当当的人物,现在,居然……
好不容易,把她的头发都洗湿了捞起来,他腾出一只手去拿洗发水,却听见她笑着说:“看过没有,百年润发那支广告?”
“我不看电视。”他皱着眉,把洗发水倒在她的长发上。
“我倒很喜欢那支广告。一个男人,帮自己的心上人洗头,两个人都一脸温柔。”
“那是心上人。”荆劭忍不住“嗤”的一声,这丫头还真会幻想,那是广告而已,有几个男人会闲着没事做,天天给老婆洗头的。再说,他哪还温柔得起来啊,说汗滴禾下土还差不多。
不过倘若换成是钟采……她那样柔美的松松鬈鬈的一头长发,被水打湿,在他的手心,或者此刻的滋味就完全不一样……
“你在想什么?”晚潮没听见他出声,忍不住问。
“没什么。”荆劭低下头,在她的长发上揉出泡沫。
“你在想别的女人吧。”晚潮嘴角露出会意的笑容,“这次我一定没猜错。”
荆劭没说话。不要走神,当心洗发水沾上她的纱布。
“你用的这是什么牌子洗发水?”晚潮吸了吸鼻子,“柠檬味,再土也没有了。”
“谢晚潮!”荆劭突然忍不住咆哮,“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到底她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一个不速之客,居然一整个晚上在这里评头论尾的说八卦,真是笑话,他高兴用什么牌子洗发水,他心里想着谁,又关她什么事?
“唔。”晚潮蓦然闭上嘴。只不过随口开几句玩笑而已,他干吗气成那样?
浴室里的气氛,骤然沉寂下来。
荆劭把她的长发冲洗干净,用大毛巾包起来,两个人都不开口,只有滴答滴答的水滴声。他出了浴室,套上衬衫,又回头看看浴室里满地的水,只得折回来一把从躺椅上抱起晚潮,走进客厅,把她放在沙发上。
她乖乖地没有挣扎,可是身子绷得很紧,一张小脸被纱布遮去一大半,因为过敏而红肿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忽地一软。要是她有地方可以投奔,有人可以依赖,怎么会巴巴地跟他来这里?他一个大男人,这种时候欺负她,可真不算本事。
晚潮窝进沙发里,自尊心很受了一点伤,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种时候拂袖而去实在是太吃亏了。耳边听见他的脚步声走进去又走出来,吹风机呜呜地响起来,他开始站在她身边,替她吹干头发。
荆劭有一搭没一搭地一手梳着她的长发,一手拿着风筒,空气里弥漫着她发间的清香,和两个人之间僵硬的沉默。
“吹干了。”他的声音放软了,可是晚潮没回答。
荆劭有点隐约的后悔,他脾气最近实在太差,尤其是,她总是让他无端端地想起钟采。
“时间差不多了,纱布刚好也有点湿,应该再换一次药。”他自说自话地收拾好毛巾和吹风机,把药和纱布拿过来。
“哦。”晚潮提醒自己不要再跟他套近乎,这个荆劭喜怒无常,还是闪远一点比较好。万一他真的恼火起来把她扫地出门,事情就悲惨了。
“你先躺平一点。”荆劭解开她脸上的药纱,仔细看了看,“还好,红肿已经褪了一大半。”
晚潮睁开眼睛,先看见头顶上柔和的灯光,那么亮那么的温暖。呵,总算知道“能看见”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了。转头看见旁边的荆劭,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用棉签浸药油,他……他的脸……怎么回事,怎么会变得这么干净清爽。
“你刮了胡子?”
“你说什么?”荆劭没听清,抬起头问。
“没,没什么。”晚潮尴尬地笑了笑,又忘了,跟他是不能随便八卦的。但是真的有点意外,他比她第一眼看见的要年轻,头发湿湿的,套着件白衬衫,略有点瘦削的脸,还真是好看。
“说真的,今天刚一见你的时候,感觉就只有两个字,落魄。”晚潮看着他,“还好还好,现在总算养眼多了。”
荆劭装作没听见。现在的女人啊……
晚潮刚要说话,他“啪”的一声打开旁边一具方型仪器,柔和的淡紫色光线罩上她的脸,“这是什么?!”她吓一跳,本能地用手挡住眼睛。
“紫外线灯,我特地从诊所带回来的。”他拉下她的手,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怕成那个样子!不过是消炎杀菌而已。”
“用这个照一照,就可以了?不会发炎,不会留疤?”晚潮十分怀疑。
“烫伤到了这种程度,要完全不见疤痕,是不大可能的事。”荆劭一贯的客观,一贯的诚实。
“啊?”晚潮瞠大眼,“那怎么办?”
荆劭用消毒棉签替她轻轻拭去伤口渗出的积液,再搽上药油,他手上的力道巧妙,晚潮几乎不觉得痛。耳边听见他说:“现在是尽量做好保养功夫,尽可能减少对伤口的刺激,还要避免灰尘和脏东西渗进去,所以要做减压包扎。等伤口初步愈合之后,如果因为皮肤承受张力而增生、隆起、变形,只怕就需要做一个Z字整形,拆线后再贴上硅胶,保证它生长得平滑。如果这样还是不行,就只能试试小针注射荷尔蒙,或者激光磨平——不过,我看用不着这么麻烦,你的烫伤,还没严重到那个地步。”
“哦……”晚潮已经被吓住了。他已经尽量说得平和,可是这些繁琐的程序,还是超乎她的想象。
“那么,我要怎么做?”她问。
“听我的就好。”荆劭一笑。
晚潮心里不经意打了一个突,他居然,还会笑?而且他笑起来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有种难得一见的倜傥。
这实在不像她下午看见的那个荆劭。在这个繁忙纷沓的都会里,一个靠三流诊所维持生计的落魄男人,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笑容?
“你……你从前……”晚潮几乎没问出口,他应该是有点过去的吧?怕是就只有倚马斜桥,满楼红袖招那样的画面里,才配有他刚才那样的一笑;这样的一个男人,是什么缘故,才让他失去锋芒混迹在市井人群里?
可是幸好,她及时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这种问题,实在太唐突,她谢晚潮虽说八卦了一点,可是八卦得很有骨气,人家都说了,不需要她那么多话,还惹他干吗?道不同不相为谋。
荆劭换好了药,帮她重新包扎过,寂静里听见“咕噜”一声响。他有点尴尬地按了按自己的胃,却听见晚潮十分合时宜地大声宣布:“我饿了。”
是啊,从下午到现在,已经有六七个钟头,还什么都没吃过,他在诊所一直忙,她在旁边一直等。
“我去煮个面。”他再次拉开了冰箱,里面除了冰饮料、啤酒,就只剩一个蔫掉的胡萝卜和几颗蛋。看样子,也只能煮泡面了,又快又方便,五分钟就可以吃下肚。
晚潮在沙发上跷着脚,厨房里飘出的香味传过来,她吸了吸鼻子,“巧面馆香菇炖鸡面。”
荆劭正好端着面碗从厨房走出来,“这个你也闻得出来?”他吃了这么多年泡面,还是没什么长进,泡面会有什么味道?还不都一样,味精盐料加上防腐剂。
“这算是夜宵?”晚潮接过他递过来的筷子,埋头在面碗上,开始吃他煮的面,“呵,好烫!面都煮得太软了……汤又不够多,这样口味会比较咸,面又不够滑爽。”
荆劭闷头吃自己那一碗,打定主意,不跟她计较。女人嘛,有什么办法。
“咦,这还有……什么东西,荷包蛋?”晚潮的筷子戳了戳碗里那颗蛋,不敢置信,“这蛋是你煮的?真厉害,怎么煮成这样。拿去钻石店测一测硬度指数,跟纯美方钻有得一拼。”
荆劭有点食不下咽。太难伺候了吧,她!有得吃,有得住,还得寸进尺,好心帮她加个荷包蛋,还被抨击得一无是处。
“好,吃完了。”晚潮一边搁下碗,一边满足地叹口气,摸了摸肚子,“这下舒服多了。”
荆劭忍不住目瞪口呆。他的面都还剩一半呢,晚潮一边吃一边数落,居然已经吃了个碗底朝天——真亏她还面不改色地把这碗面贬得一钱不值。
“那颗纯美方钻呢?”他探头过去找了找,“吃了?”
“不然怎么办?镶在戒指上戴着?”晚潮抱着他的抱枕,窝进沙发里,她真是快要爱上荆劭这只沙发了,“有什么办法,特殊时期,总不能太挑剔。”
荆劭迷惑地看着他,到底怎么回事,这到底是谁的房子谁的沙发,好端端的,他怎么就成了她的通房大丫头!
两天了。
晚潮百无聊赖地对着电视。看不见,但是那些千篇一律的电视剧跟广告,用听的也就够了,几乎听见上一句,她就可以答出下一句。
现在她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间屋子,从沙发到客房,直走七步,然后右拐;洗手间在左边,顺着墙走到拐弯处就是;厨房在客厅对面,是磨砂玻璃门,有一只冷冰冰的门把手。
荆劭一定很懒。因为她常常踩到不明物品,譬如报纸、拖鞋、空啤酒罐之类。
还有那个厨房!如果是她有这么大一间厨房,一定用温暖明亮的西班牙彩砖,不上漆的木拉门,米黄色复古罩子的低吊灯,门上的把手要套上手缝的纯棉布套子……不是她意见多,荆劭这个人,唉,实在一点生活情趣都没有。几点睡几点起床,跟闹钟一样,一天三餐,除了泡面就是罐头,惟一做过的一次汤,居然也是超市有卖的速食紫菜汤,水烧开倒进去就OK的那一种。
一定要找出一样优点的话,大概就只剩他那双手。他换药包扎的功夫实在是有一套,老实说,总听别人形容外伤换药是如何的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为什么她一点都没感觉?甚至还很期待每天的换药时间呢。
可以让眼睛看见黑暗之外的其他东西,比如他乱糟糟的房子,他客厅那扇正对着露台的落地窗,比如他那种专注的眼神……真的,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一种专注。就好像那一刻,他眼底就只有她的脸,周围就算天塌了地震了,也不会打扰他的专注。
这样想的话,还真有点浪漫的说!晚潮闷声笑起来,其实荆劭看的,只不过是她脸上的烫伤,那些一串串的大泡小泡……呵呵。
脸上的烫伤,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一定很难看。
门口传来脚步声,从电梯那边一直走到门口,停了下来,然后是翻钥匙的声音。晚潮从沙发里站了起来,精神为之一振,荆劭那家伙回来了,他还真准时。
也许是这屋子太静太寂寥,她格外地期待荆劭的脚步声。虽然他呆板无趣兼脾气暴躁,但嘴笨好欺负,哪一次斗嘴他斗赢过她了?了不起就是朝她咆哮一句“谢晚潮”,这招已经完全不管用。
跟他斗几句嘴开几句玩笑,这屋子里才有点人气,不然总觉得这里过分的大过分的安静。现在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看见荆劭,他一脸萎靡不振未老先衰的模样,一个大活人每天在这种环境呆久了,也迟早变成木乃伊。
其实荆劭这种人,真不难相处,嘴硬心软,最好对付。
门开了,荆劭进来了。
可是,今天有点反常啊……那家伙进了门,踢掉鞋子就往自己房里走,连个招呼也不打。
“喂!”晚潮没好气地叫住他,“我站在这里笑脸迎人,你没看到?”
“我累了。”荆劭自顾自地一头栽倒在床上,外套都没脱,脸朝下,懒得翻过来。傍晚时候来了好几拨病人,叫他跟竹青两个人忙得人仰马翻,其中一个食物中毒吐了一地,竹青跳出去有八丈远,他只得一个人冲洗地板忙了半夜。
晚潮站在他门口,怎么累成这个样子?真惨。可是同情归同情,还是有必要提醒他一下下:“喂,你先别睡啊,我还没洗头没换药。”声音小小的,十分讪讪然。也知道不好意思,可是有什么办法,只能指望他了。
“唔。”荆劭沉沉地答应了一声,想睁开眼,可是沉重的身体不听使唤,一整天脚不沾地忙下来,每根骨头都是酸的,胃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可是实在没有精神去煮面。
先睡一下,就一下,待会儿就起来,帮门口那个麻烦精洗头换药煮宵夜。
晚潮呆呆地站在他门口侧耳细听,这家伙,睡得还真快!呼吸已经慢慢匀停下来,就只差打呼说梦话了。寂静里又听见他肚子咕噜一声。不会吧?她不禁失笑,这样饿着肚子,都睡得着?不过就是开间小诊所嘛,搞得好像天天去打仗,筋疲力尽地回来。
唉,无聊,无聊透顶。
她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踱回客厅,总得找点事情来做吧,睡觉?都睡了一整个下午。看电视?只能听,没意思……忽然脑子里灵光一现,有了。她就有个办法,能叫荆劭他自己乖乖地从床上爬起来,而且包管没有半句怨言,哈,哈!
蹑手蹑脚地转身,顺着墙壁摸进他厨房。这间厨房完全资源浪费,形同虚设,四孔嵌入式电子灶,只怕还没用过几次,惟一的用途就是烧开水,煮泡面。流理台上的油盐酱醋还勉强齐全,不过其中好几瓶都还没开封,不知道他当初都买来干吗。
晚潮在流理台上摸了摸,手指碰到一个圆的瓶子,这什么?拧开盖子闻了一下味道,呵呵,真看不出这家伙还蛮有料的,居然还存着一瓶经典的四川郫县红油辣椒酱。这可是好东西……冰箱里只剩两条小黄瓜和中午剩下的外卖盒饭,没关系,一样可以好好利用。
荆劭在床上翻了一个身。
困得要死,想接着再睡,可是隐隐约约,一股香气传了过来,在他鼻尖绕来绕去,空虚的胃大声呻吟起来,强迫他从睡梦中爬了出来。
没开灯,是幻觉吧,什么东西,香成这样?三更半夜饥肠辘辘,谁家这个时候煮东西,害得他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
“荆劭!”客厅的灯亮了,传来晚潮带着笑的清脆声音。她就总有办法在他心情最恶劣的时候来惹毛他!荆劭终于捧着头坐了起来,再也受不了了,他发誓,这次发毒誓马上就给她拆纱布,一定要痛下决心赶她出门!
“谢晚潮……”他忍着一肚子火走出卧房,就算赶不走她,至少也要教会她半夜三更的适当保持安静吧。可是,一踏出房门,他的一双眼睛差点没弹出几公分来——那、那是什么?!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凭空冒出一盘炒饭来!
没错,炒饭。满满一大盘,五颜六色,雪白米饭浸满了红色辣椒汁,配上金黄灿灿的炒蛋,鲜嫩的火腿丁,翠绿黄瓜丁,再加上一点点青葱和星星点点的辣椒籽……油亮诱人,那种扑鼻的香气,简直钻到人的骨子里。
晚潮就悠哉地坐在那盘炒饭对面,手里捧杯热茶,神定气闲地等着他自投罗网。
荆劭傻眼三分钟,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你做的?”什么叫做奇迹,这就算是吧,他就算看见一只狗在天上飞,感觉也不过如此,一个纱布蒙着眼走路都要靠两手摸的人,居然有本事做出这样一盘无敌炒饭来!
“当然就是我,不然还有谁?”晚潮一哂,“就算看不见,应付一个火腿蛋炒饭,还是没问题的……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名震江湖的枫台路食神。”
“什么……路食神?”他咽下一口口水,没听清。
“枫、台、路。”她受到了侮辱,“这一带很有名的大市场,你都没听说过?”
“哦!”他差点没笑出来,真亏她还一脸的得意洋洋,市场!那是大妈大婶们提着菜篮子聚集的地盘,她原来在那里闯天下。
晚潮恨恨地把勺子塞进他手里。这家伙,胆敢露出那样一脸嗤之以鼻的笑容!如果不是待会儿还用得着他,她一定把这盘炒饭扣到他脸上。
荆劭低头尝了一口。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这炒饭,实在是太好吃了。
从第一口炒饭送进嘴里开始,他基本上就没有闲工夫去说话了。香辣,浓郁,米饭的香甜细腻,配上炒蛋火腿的鲜香滋味,简直是一口接一口地欲罢不能啊。
荆劭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这么狼吞虎咽地吃饭了。以前进出过那么多酒店,吃过那么多精致的食物,还真没有哪一次,让他吃得这么过瘾。要是以后说起来,他荆劭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居然是一盘家常的辣椒火腿蛋炒饭,那真是丢脸丢大了,晚节不保。
“我猜,你睡醒那会儿,还在打主意要赶我走吧。”晚潮耐心地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才终于跟他谈正事。
“哪有!”荆劭果然一口否认。晚潮一笑,被她的厨艺收买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荆劭怎么能例外。
“你要住多久就住多久,我怎么会那么没医德赶你走,开玩笑。”荆劭一边说一边汗颜,真是败了,什么时候他变成这样,说起假话来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把医德都搬出来了。
Bingo!晚潮从沙发里跳了起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等等,等等,我有条件。”荆劭咽下最后一口炒饭,意犹未尽。
“什么条件,开出来,我统统答应。”晚潮豪气万丈地一拍胸口,“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做不到的!做饭,钉纽扣,唱催眠曲,跳艳舞,难度再大我都统统拿手。”
只要荆劭允许她留在这里白吃白住免费养伤,别说是几道小菜,就算是要她踩高跷走钢丝,她也发誓没问题!
“以后的一天三餐你负责。”荆劭开出来的条件都在她意料之中,一字不差。
“行。”晚潮一口答应,“不过,只一件事例外,我不负责洗碗啊。”
“不洗碗?为什么?”
“你什么时候看见饭店大厨除了掌灶之外,还要洗碗?”晚潮扔给他一个白眼,“不要侮辱我。”
荆劭从她手上抢过那杯茶,“随便你。”
晚潮忽然笑了,“荆劭,我发现你最近有句口头禅,这几天你说得最多的就这三个字‘随便你’。最高的频率是一个小时说了十七次。”
“是吗?”荆劭愕然,十七次,真的有那么多?为什么他自己都不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