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这句说三世众觉者,都是依照这到彼岸去的智慧心法,证得无上正等净圆觉。是圣哲对我们的鼓励。
释迦曾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我今此身,永绝后有]。中江藤树疑惑地认为,释迦应不至于讲如此我执傲慢的话。确实,此语又破坏佛法,但佛法立者也是释迦,这是先阻绝了后人妄自傲慢的破坏。世间宗教本无形象可立,然世人俱备偶像崇拜与自我推崇的本能与妄心,基督亦只好立自己独一无二神子来假说自证,果然世间再无第二者,可超越创造了精神第一完美的基督,亦且不需要第二者。释迦亦然,灭佛谤佛者太多,议论丛生,释迦这是说后世佛学必须以他为准,佛祖只要立一个。破立合一,唯释迦有资格说这话,此非傲慢,是对佛境文明的先知先觉与自觉,文明的自觉。这与埃及的狮身人面斯芬克斯之谜语的答案是[人],可说是一脉相通。与古人来自文明的这种人本自觉相比,近代由权利产生的个人主义,完全的小气是文明的倒退。三千年前中国与希腊文明即已立人立心,立人本主义中的自由与限制。都讲天地人,把人与天地自然也承载也并立。易经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这样的大人,庄子则说其德内圣外王是圣人,其行动静空寂是至人,其智感通玄冥是神人。圣人若孔子,至人若释迦,神人若基督,文明之三大人,是文明之典范。其实庄子说完这一段时,自证自己也是,亦证得圣哲皆三合一。三合一则又是圆觉经讲净圆觉之圆照。
文明若是要达到万法空执的境地,就成了绝对的空性空相,那里还有谁的身可被永恒崇拜呢?这正是释迦要说的[绝]字,呼应他说世间本无佛这个字。如果真的还是那么爱崇拜,那么[我今此身}舍给你们这些痴儿吧,免得乱立别的出差错,文明的先知皆如人类的父亲有千古之忧患。
中国汉朝的文明并不能称比尧舜时代进步,只是形制进化的变化。又到了唐宋以后,文明仍是并未进步,只是形制进化的变化。日本文明今天与圣德太子时代相比,也是没有进步,只有形制进化的变化。孟子言必称先王,这先王其实是孔子说的王道,我们王道时代已经悟得文明的极意。所谓三世诸佛就是说一切曾经存在,和未来将要存在的所有圣觉者。
《古事记》里伊邪那歧与伊邪那美被称为神,亦相当日本过去世的大觉悟者,诸佛之一。旧约圣经中亚当夏娃离开伊甸园来到世间,而旧约中的先知们使徒们也是西洋的过去佛。现在佛是当下觉悟当下成佛,当下迷悟当下又非佛,现代佛是个无常佛,未来佛则释迦说众生皆成佛即是未来佛。三世诸佛所以有[已成佛],[无常佛],[皆成佛]。
现今学校里的历史教育若有文明的体会,则应先礼敬过去世诸佛,不仅是对历史上留名的圣贤豪杰,亦要对先人中带领文明进步的无名工匠们。保田与重郎先生所著《日本美术史》中提到,正仓院与当时铸造大佛的工匠们,冬日工作时亦只着单衣,啜稀粥,嚼生菜,比起这艰难的工作环境,今天能坐在电暖垫上摹写佛像,就要做更多的悲愿行深。过去世的好工匠们亦与诸佛同在。
然而,只敬拜过去佛不是学佛,要做个现在的无常佛,视人生无常,去我执断因果,视自己这当下觉悟的当下佛,也是个无常,也许下回又不知那个迷障贪嗔痴,又不成佛了。这好比功课不是一天好则天天好,修行要身在法在行在,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盘空寂。至圣先师孔子也是个佛,他礼敬担任过周王室守藏史的老子,也赞美子产,乃至对农夫长沮与桀溺亦能欣赏,又释迦到处以观音菩萨与弟子舍利弗的修行和功德为典范,都像是明治维新的志士对同志一样的肯定与热情。唐人诗里[到处逢人说项斯],因为敬佩叫项斯的诗人,逢人都与其说项斯。这就是要我们不只要做现世的无常佛,还要不吝礼敬赞美身边的无常佛们。
我今春三月末与梅田女士去京都保田家做客,在主人书房礼拜了古代文殊菩萨画像与菅原道真公画像,彼时站在一旁的保田先生梅田女士亦妙相庄严。使我想起去看御岳玉堂祭,有盆踊与烟火,车站沿途都是竹笠浴衣草履舞装妇女,烟火方炽,看热闹的人如潮水,溪上临时搭起长桥,杉柱松板麻缆犹新湿,迤逦高低曲折,明灯水声里,女子们不翩迁也成了翩迁,男子们不俏皮也成了俏皮,碧树生烟,水声皆活,广场还有摊头卖零食,糯米团子,酱烧墨鱼,一串串的串着卖,摊头的灯与锅汽炭焰金铁瓷器布疋瓜果都像有话说,只这一刻眼前的峥嵘男子窈窕娘,似乎都成了当下佛,要令我爱煞一生一世。
孔子说《孝经》,必首称先王。又着《春秋》,第一句便说[春,王正月],奉当世周天子以纪元,这先王与王,其实都是说王道。礼佛也是一种孝道,礼现在佛则是尊苍生。
明治维新制定新纪元,亦是尊先人的大孝之道,又尊当今要行的王道,望天下皆成诸佛菩萨之世。中国辛亥革命当年的孙文与汪精卫等志士,印度独立运动当年的甘地与尼赫鲁等志士,都已经从当代的无常佛成为过去佛菩萨了。民国初年,青年学生向往胡适之,鲁迅,周作人,梁漱溟等学者,不选学校,唯选教授,教授一转任学生亦随之转学,这与日本过去高杉晋作,西乡隆盛等人对吉田松阴与藤田东湖的向往,诚然纔是时代的活力。若现世有不断可是无常佛的无常佛,诸天古佛菩萨亦会示现,且绝不是靠群众的组织与权力,更不是藉由宗教组织的力量,因为佛陀在时尚未有这些,亦说来世佛在众生。
再说未来佛,佛者先知先觉,孟子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文明大约五百年必有先知先觉的王者兴起,圣经则说[千禧年必有契机起]世界将临变一机,如今是否正值此时期?这疑问也形成了志士们的等待与激励,虽然救世主再来不知道是何时,但有五百年一出的先知如王者,带我们掌握千禧年才来一次的契机,是何等殊胜因缘,基督徒则说感谢主。是以未来佛今日明朝可能随时出现,指出的是眼前之事,是故亦称三世诸佛都在眼前,而佛亦说未来佛靠众生无量功德。
释迦不认为现在世是无佛之世,他说佛时他自己就是现世佛。孔子孟子亦以自己是否被上天加诸了现世圣贤的劳苦大任而求问天意。对于眼前的乱世,释迦以慈悲,孔子孟子以仁义敬亲,皆是视众生宽阔平等。孔子编选诗三百,欣然称自己的选取标准也是五蕴皆空的[思无邪]。
上面所说的三世诸佛亦称[三世十方诸佛],十方者天上地下五大洲。爱因斯坦说,时间与空间也同于纯粹的逻辑思想,不可能为我们产生任何经验世界的知识,一切真实的知识都是感官而来,终于感官,包括我们自认为客观存在的时间与空间。这里有趣的在承认和神佛同样地假说自证,承认真实世界其实是名相界,连科学也是名相科学,至于纯粹的科学或逻辑,对神或许存在,对人则无可感。这岂非无别乎文学中所谓悠悠光阴荡荡天下?所以科学亦是文明的一部分,科学亦要说法。去年元旦《读卖新闻》英国历史学者汤恩比撰文说,[此后的世界只有靠着哲学的一统纔可得救,而这世界文明一统的观念与经验唯有中国民族纔有。]空有历史的观念和经验亦没有用,在悠悠光阴与荡荡天下中要有中国人起来作觉悟的行者,把历史的观念与经验来行。亦三世诸佛菩萨,把来开启世界文明一统的无限风景。
三世诸佛都依这一智慧度彼岸而获得无上正等正觉,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即无上正等正觉。
《论语》也讲了同样的事。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又孟子亦说:[先圣后圣,其揆一也。]这个揆字亦指法,法始终一,老子说[抱朴守一]。
我在明治神宫看到明治天皇书桌上摆着《论语》这本书,便想起现在的父母与老师,对下一代应怀有更大的自觉去教育纔好。此后即便到二十一世纪,亦应不至变成异质的文明。
纵跨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之文明极致,在于等正觉的这个[正]。挂在衣架上的和服,看起来几乎正方形,但拆下来重新缝制乃至浆洗,只见长方形一片片布条,几乎还原成原来的布疋,似乎是和服的随顺觉性。有一年春天,我闲游氷川,在氷川神社恰巧有舞狮子看。音乐只是皷和笛,神社中庭四隅站着和服春带好女子,头上罩着花灯般的发饰,和服是棉布质地,四个女子橙黄一色,下襬一栏青色印花,她们各人手执两支咫尺长的竹管,好像是做拍板用,其中大约灌的铜片锡片。她们随着笛声,左右伸足前进后退,交错击打竹管,发 出[撒拉!撒拉!]的声音,男人扮的青黑色狮子,随声从当中空地舞起。和服是几千年神明亦见证,是衣服也是神器。那天真觉得运气好,看见这样神明也看过的狮子舞,我彷佛那个朝代的真命天子,有福份取得紫大山上的兵书宝剑,是这样难逢难值。
正,首在正名,端正名义。老子释迦与爱因斯坦皆说万相其实为名相,既为名相,必也正名。子路曾问孔子:[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孔子回答:[必也正名乎!],又孔子答鲁哀公[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其实不在区别君臣父子的权力与义务,而是如数学的点,展开名相世界的秩序,无秩序则文明举步艰难。点就是位名,有位置而无面积,互相不侵犯僭越,正因[无]所以要立,只能假说比如之[如]。这如字并没有阶级如数学的点没有阶级。
因此,天皇一即位,当知此位名是至善,是人世平等的绝对尊严。双亲之位亦当是家中的至善,有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是圣贤要父母自我监督,这纔有资格如日本家庭教导孩子以[嗨]回应,这就是[父父子子],在那个位子像那个样子。
正也是真,如果是真花,则菊花樱花莲花亦都是生命之绝对,没有阶级。若这位名是正,则自然而然便可平等,此为名相的等正觉。
释迦之世的印度,雅利安人入主印度近千年。印度有只古舞非常悲哀,是达罗毗荼人的遗民一翁一媪婆娑而舞,歌曰:[日已夕矣],望着前面杀来的雅利安人慌张遁去。但又是千王政治,雅利安人对印度也不能一戎衣而定,已至于四面八方征战掠伐如亿万杀劫。在王舍城的释迦困扰于希腊,巴比伦,波斯无明的侵袭,首先掀起一场正名的省悟。
古代西洋在文明消灭之际,未实时为名相之存在正名,遂出现了怀疑哲学,影响所及,直到后世仍造成正教异教的对立各执,这是对正名的偏差认知。在印度,从怀疑论到最深刻的否定论,亦即恒常为无常,名相非实相等观念,对此释迦提出般若涅盘[常乐我净]统摄了各派说法为佛经一一定音正名。日本与中国的文明未曾濒临毁灭于四分五裂之外族的危境,也就没有经历太长的怀疑论与否定论,直接融汇儒家的[格物致知][在明明德],开出哲学思想的极致。
觉亦可说是灭差别相,归根究底就是明。后世论师常把灭差别相比作[大圆智镜],镜子和光明的太阳皎洁的月亮都在人类神话中一直有强大的联系。易经有[圣人作而万物覩]。一旦用心若镜的圣人出现,万物顿时展现出清爽自在的文明风姿。等正觉一如中国日本所说礼乐文明,礼即立亦是正名,乐即是平等,礼乐是易经所谓的乾坤定位天下文明。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咒是日本所谓[言灵],又是中国道教所谓[真言],圣经所谓[神谕]。春秋是鲁国大夫叔孙豹说[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言不是工具,而是行。
关于中国古人这三句话的解释,我与紫垣隆翁在路经博德时,曾被九州岛岛电力公司的员工问及。我当场回以:[丰臣秀吉可说立功,圣德太子可说立言,圣德太子毕竟比丰臣秀吉在文明中成就高。但凡发慈悲心都是立德,天皇若行王道也是立德。]日俄战争期间,提倡反战与自由民主思想的幸德秋水,在后来被判企图暗杀天皇的[大逆事件]中被处以死刑,今天日本朝野多数认为他当年实为清白,幸德秋水也可说立德。
然而,今日言之堕落甚矣,父母师长不为弟子立言,日本民族亦失去如福泽谕吉,西周,森有礼,津田真道这些对现今世界立言的思想家们。大东亚战争之败实则立言之败,败后冷漠不再立言则民族更堕落,精神残缺不全。在此我感慨之余,想起唐朝杜牧诗句:
忽发狂言惊四座
两行红袖一时回
真想对这时代发出石破天惊之语。
要有言,先应有文,如福泽谕言所说要有正学问,文以载言。[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文章与文字皆是庄严神圣之事。中国旧时教人敬纸惜字,说得也是要正学问,若见了今天日本灰心丧志的光景,对古人更要感到肃然。
这样对时代醍醐灌顶的言即是行。传说印度婆罗门僧能以咒语控制鳄鱼不伤害人类,佛经对仅只有生物末那识的鳄鱼都能发挥真言的威力,何况立本心仁体的觉悟之言。当多诵念般若波罗蜜多,将五蕴皆空当作剑道高手出手时先发自丹田的一声当头棒喝,将世人唤醒共同得智慧达到彼岸,来作为民族修行的实证。两行红袖一时回,不仅男人要闻鸡起舞,女人也要起时代大志气。
时代真言出时,必出于以言修行之人。圣经出于保罗那样的使徒记录了基督,论语则有颜回子思等记录了孔子,释迦则有弟子阿难。真言不是工具之言,是承继圣哲而能改变世界之言,必出于时代文字殊胜者。丘吉尔《二战回忆录》原稿也仅仅只是片面看法的工具之言。
想到今日世态之言竟然变得如此苍白无力,连报纸都无法有金石掷地之声。日本近代有极为好的哲学家如西田几多郎,田边元,久松真一,阿部正雄,西谷启治,武内义范,上田闲照七人的京都学派,却学术归于学术,如西泽归于西泽,没有把西泽的也来归于上帝,对日本战后一切毫无避忌的来格物致知。禅是秉承大乘佛般若而来,学术是大乘,行却落了小乘,学术因之失去圣人的大信。孔子说[民无信不立],京都学派学问端正统摄康德与佛学,亦是我今日所讲述的内容系统,当起而行为百姓与产业树立圣言不虚之贞观正信,必可得言的无限威力,震撼世界。
我亦不时翻阅保田与重郎战时战后的著作,受其影响,忽而变得心意坚强。每天早上且听梅田女士礼神的禊祓唱词,领悟即连动静空寂于那清吉之言也是修行,使我对眼前未来的动诚意正心。池田笃纪败战后归来,脚穿草履,头戴遮阳笠,推手车贩卖蔬果为活,一家人缺少衣食,后来为清水市商会议所理事,五年工夫,纔新制得一袭和服。池田家原是清水市名家,被战火尽毁,现在的住屋刚刚蔽得风雨,院子里种有蕃薯蚕豆,今年秋天,开了科思慕思花,单花瓣淡红,翠茎如烟。我坐在廊槛上,人比花低。阡陌上晚稻离离,植竿飘动布条,与缚草人防鸟雀,田畈还有个观音堂。我初来时只有随身一套西装,棉被是筱原送我的,只觉都是情义。池田改在静冈县政府做事,新居落成,我用雪浪障子纸楷书给他题一首长诗,像隋朝人写的,首尾两句是:
大道常有余,志士或掩关
虽怀兴亡感,且以戒贪悭
志士任何时候都要起来教导天下戒贪悭,行那有余的大道。
是大神咒,说的是言之神圣,也可以说真是神道则当奉行。易经说神即阴阳消息,又是天意。人世虚虚实实阴阳消长变化莫测,西洋神学也有黯淡时期,怀海德亦说形上学是要令免于消沈。免于消沈就是最神圣的大事。
是大明咒,说的是言之光明,也可以说真是儒道则当奉行。在明明德亦始于新石器时代,言与音乐太阳同在。《古事记》中的开启天岩户与天钿女之舞,诸神笑语晏晏,即是言中有太阳的明。旧约新约都以神为光,十诫颁布在石板上时天地有亮光不能照眼。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也是照眼亮光之明言。
无上咒与无等等咒,是言的至高无上与平等无碍的绝对性。也可以说是神佛的语言。真言可超越是非,寂灭争辩,解脱成毁,看世界文明的阴阳消长亦[无常为常,寂灭为乐,冲虚是我,佛境是净]。真言中有天地济或未济之全部风姿,如日本神道的清吉之词。
模仿西洋语同样是空执的行,要模仿那贞正的,烂嚼粗劣才是问题。我在福生市住家附近每年都有一两次小型神社祭祀,因为穷困无钱装扮,虽戴得是廉价的胖脸小眼睛塌鼻梁丑女和猴子面具,一条小街上人亦可舞蹈自娱自乐,充满意趣,浑然忘我的欢喜,这意趣就是文明有余。日本学习中国东西,也是取那庄子[逍遥游]与[齐物论]中在哲学里平等的极意。现代假托尊重人权,尊重生命,民主社会,自由平等之类西洋语口号,用格物致知去检验,却发现纯属低劣虚伪,这就未免糟蹋民族自身了。
言为万物正名,言亦是元,大明之始,善之长也。要明德要至善,必要先端正学术,端正言论,端正文字,纔是奉行言之神圣。传说中国的许多人迹罕至的名山上,遗留有无数刻着难辨之字的太古岩石,那是圣人对白云千载悠悠的后代也想有启发有交待,遗留之圣言皆可[倬彼云汉,昭回于天]。
是这样光明大信的言,成就了我们的《诗经》和《万叶集》等,成就了李白苏东坡的诗文等。也让我们的街坊村民得以如诸神笑语晏晏,也在某个时势中,令我们的英雄豪杰兴起大事,不坠山河破碎或天地末日的感觉,照亮一代人的心,造成风起云涌四方震动。
但言绝非煽动群众,而是慈悲引渡,即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使天下人人从中觉悟纔是真实。煽动群众之言过多的是无明的情绪,民粹的挑拨,功利的欲望,无用的怨恨等所构成。这些没有开悟之言,流于民间则是祸患,乃士者的怠惰。士则智者,当以明确的言语来知性上领导产业与民间。
正言能解除人世苦厄灾难,正言真实不虚,最苦者无明之苦。先要以言破无明使之开悟。此乃人类真正的教化。禅宗说[一言之功德],日本神道对[一言主神]的祭祀,说得并非一句话或一个字,而是吾道一以贯之,天地一以混同的哲学,慈悲之道必可一以贯之,灭差别相必可一以混同。
现代人的业苦,与其说是物的匮乏或被人欺凌,不如说名相物界的不真实而人世无信,看不见明师如灯塔,心中如花草失根的茫然,一旦逸出既定的名相轮回与反复的日程,立即风筝断线般在繁华人世也漂泊若心灵失乡。我们必须承认日本军队丧失过一次早早停战的机会,至使走到今天的劫毁,亦不能说不是志士的软弱不能殉道无悔直至改变天皇,也不能说不是民族的无明。面对长崎广岛的荒凉,应是日本永生永世不再参与任何战争的宣誓。不造业则无业苦,信仰要拿出信仰的信实,不诳神明。我亦有一词,填日本古曲[荒城之夜]:
潮打空城寂寞回
风烟无尘迹
长空万里看山河
哀乐今犹昔
折戟沈沙帝王师
小试去征西
残山剩水无态度
春在荠菜西。
浩劫的忏悔绝望消沈代价,都已经经历。文明如人在剑在,行如剑道执空,文明仍能召唤而回,日本下一代的孩子仍然需要春天的到来,孩子即是民族的天皇,不可再让天皇亦无明。谁是应该用真言教导孩子教导产业的人?谁是应该建立这个时代的信实的人呢?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揭谛揭谛]的句义即是走吧走吧。[波罗揭谛]就是度过苦海,走向彼岸去吧。[波罗僧揭谛]是说修行僧度过苦海,走向彼岸。[菩提萨婆诃]就是成为菩萨,菩萨能自度度人。一句说完则是,走吧!走吧!度过苦海走向彼岸,度自己也度所有人。圣经则说背起十字架,依循基督的方式,不畏惧苦难,那就能死而复生。不要再躲藏了,努力将生命奉献祭坛上。
佛经不说救人,而说度化,到达智慧的彼岸如点石成金,彼此都是更好的彼此了。因是众生平等再无分别,所以又是廓然无圣,俗圣合一。佛经中讲度,易经则说[济]字是[中以正也][利涉大川],亦可以说等同这个[度]字。想起太古洪水时代,我们先人能度过洪水也是悟了天意,日本《古事记》的天浮桥与高天原,皆彷佛被应允的彼岸,神祇给与的符号,想必也与洪水神话存在某种渊源。
释迦当时的印度,正面临被迫再次度历史大河的局面,一如败战后日本被占领当时,即无可能与占领军抗争,就只有度过一途。这让人不由得感受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今日核武对峙,人类宛如再次要度历史的大河,但已走到不可能再以战争与征服的考虑去解决,因此这个[度]字也就更加如文明须再次[化育童蒙],[蒙以养正],圣功也。
我十年前给香港新亚书院唐君毅教授的信上说,今日种种小善已无用,唯有与天地不仁相匹敌的颠覆性大革命事业。近来又在给保田与重郎先生的信中说,今日社会,唯要出孔子与圣德太子之类英雄豪杰人物,仆志在为此开道。
圣贤与英雄的事业在佛教中称为自度度人,与孔子说的己立立人相同,那是单民主主义所不能遍,需要乐利的民生主义。而且又不能单是落于宗教,要落于等正觉众生,共成华严。所谓政治操作中的民主,自己与他人的存在只是一张表面选票下的阶级制度,业的假性平等,我们不得不识其为现代社会进行秩序的法门,在其上却不能失去菩提等正觉的监督,动静空寂尽这监督的责任就是我们的般若行深。否则所谓现代福利国家将成严密的囚笼,在囚笼中宗教文化民族文明革命精神全部萎谢了。基督是那最慈悲的革命者。
救世主的赎罪救人乃末日最后的审判。对此佛经里说五浊恶世,但若能在基督来审判之前得闻佛法,当下觉悟则能生妙喜得度。面临一代革命大事,对于世人,毋宁是明治维新的志士之间、以及民国初年五四运动时代青年学生之间,所拥有的那种荡荡革命襟怀。他们在同志之间言志,要求对方认可,虽然对时势与文明种种,看似悲痛批判,却又对民族信心满满,亮烈中意气风发。他们热情显豁,却也能沈潜理性,能带来一片清明,真教人欢喜,彷佛西洋文艺复兴的波澜壮阔。其实从鉴真整顿佛教,教育崇高廉洁的生命样貌。以及明惠上人提出华严宗的改革,以无着菩萨,世亲菩萨完成的大乘思想教化日本民族,一直到幸德秋水京都学派维新志士等等,都是日本哲学的一以贯之浑然永恒。
我认为日本幕府末期的志士们,就有这样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武士慷慨余裕,但近代小说中出现的志士们,其悲怀本应是对天德的物哀,却总是落入情天恨海痴缠折磨的软调叹息文艺腔,实非日本文学典范。
今日在日本与世人喜结同心,这种心情不能说落于宗教,亦不能说落于革命,是宗教与革命当和我一同落入无住布施心,我今来说只为觉得对听者好,这欢喜与真实使人世如月色满地,失物月光在。 净饭王的太子入雪山修行,中间有一个时期,他曾失去了三十种相好,八十种庄严,叫人看了心疼。我今来把革命说与心经随喜,亦不落革命业,倒如也找回自己失去的相好庄严。释迦与孔子当年公开教化,世上尚未有宗教,他们是连教育课程都谈不上,被称为缘起性空的丛林讲学,是有异于汤武革命的另一桩大事。今日我亦只是想进行这样的结缘。
筑波山梅田开拓筵,举办夏季讲习会,迎请保田与重郎先生和高杉晋一氏为讲师,我与崛场正夫氏亦有幸参加,听说《东京新闻》的与良社长也会来。梅田女士并不富有,却像个少女那样,一心只想为国家做点好事,一大早就端坐在走廊上,高高兴兴将昨日买自北条的茶杓子与铜水壶摆出来,告诉我此地的泉水非常好,准备讲习会时开始启用这些茶具。想来,孔子与圣德太子今日若是出现,也会以这种少女般明净无染的好心情行事罢。要度过霸图残照的核武时代,惟有此坤德如窗明几净的欢喜,方可与天地之不仁相匹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