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奇和二女同时急问:“可是被那厮诓了?”
只听他冷笑一声道:“来贼狡猾,弄了手脚,却把那厮毙了放在这里,不但想嫁祸,而且有示威性质咧!”挥手叫:“无须过来,藏银在此,等我叫人来!”
只见他双手一抬,丢起一个尸体,被他像抛球一样抛了二丈高远,身既腾空,仍用“一苇神通”功夫飞跃过来,吐了一口唾沫道:“这番可不简单,来贼身手不弱,鬼计多端,倒不可不防……我们先且商计一下,再去叫人来,并顺便埋葬这笨蛋!”
文奇沉吟道:“可曾细看那厮致命之处是何种手法?门户?”
春风皱眉道:“正是破绽太多,那厮双目倒插两支九曲龙须针,但其目定口呆,并无所趋避,挣扎之象,可以证明小生点的穴道未解之前先遭了毒手。仔细一查,果然,小弟所点的穴道尚未解开。却在项后“玉枕”穴发现一黄豆大的小洞,直透前面喉管“真空”,不知什么暗器打的?手法固然奇妙,腕力更是惊人,吾兄久历江湖,可知来人是谁?”
文奇以手支颐,一脚踏在石上,瞠目道:“这就奇了!据老弟所言,那厮竟中了两种暗青子,则来贼至少有两个,并且是紧蹑老弟之后,明是有心伺机下手,移祸江东。却又末对老弟出手,却穷凶极恶,对这笨牛连下毒手,此中大有可疑。来贼既甘冒大险,不惜杀死桑老怪师徒的喽罗,必非省油灯。愚兄虽臆测中有人,此时却未敢断定,咱们还是走一步算一步,稳扎稳打为是……”
春风发话时,席、颜二女,早已一声不响的一左一右,巧隐身形,潜藏高处四面察看。此时双双飞身而下,席姑娘摇头道:“他们已走,至少附近没有贼踪,为防他们又放冷箭,暗中捣鬼,我的意思:霍师兄可以去招呼人来起镖,我们就在这里等待……”
颜姑娘接口道:“雯姐说得对,当前急务,是先把镖取出再说。”
文奇沉吟一下子道:“也罢,老弟速去速回,争取时机,如老怪师徒反覆无常,又来惹厌,却是防不胜防之事。”
俗语说:会听话的听话头,不会听话的却听话尾。霍春风颖悟天生,岂有不知眼前的处境和各人的心情。那桑老怪乃享名多年的怪物,当世有屈指的魔头,岂是易与,如非适逢其便,绝无这样便利,便是这样,老怪骄狂恣妄的口气和蛮横态度已使人忍受不住了,以为一行都深明能屈伸之旨,高瞻远瞩,不做冒失恃勇性气的事,以免小不忍则乱大谋,此时此地,一个不妥当,便会变成人背时,鬼推磨,黄鼠狼子坐鸡窝。所以,再不暇计议,立展少林绝学“地”字诀,在日影下,不过身形—晃,转瞬变成一屡轻烟,好像星云电射,破空而去,文奇等三人皆此中能者,忖度比较之下,亦有自叹不如,望尘莫及之感。
最窝心的当然是缥缈儿颜舜英了,芳心内又喜、又爱、又甜、又美,说不出的一股何滋味,忍不住抿着嘴儿,菱角一翘,垂眸一笑。
为了掩饰自己,姑娘们对此道可说比什么都要敏感,一踢脚下的小石块儿,不顾左右而言他:“我看不如各自隐起身形来吧!说不定无心插柳柳成荫,有贼徒再来跺盘子,却可得意外之财,分个彩头哩!”
席姑娘早已噗嗤一笑道:“凭霍师兄这般身手,还抱什么杞忧?依我看啊!便是桑老怪师徒赶来,也不见得必败哩!你说的倒是鬼心眼儿,我们应该光明正大,用不着隐隐藏藏,如果有意栽花花不发,岂非反遭人口实,说我们怕了谁来?伺虚暗算人吗?”
文奇急搀言道:“此时不是闲话时,不矜不伐,吾辈本色。不骄不馁,亦为圭臬。还是休息养神吧。”言罢,先自席地跌坐,垂帘行功。
这一说,二女同时感到娇躯慵软,想起此行受辱,忍垢含羞,报仇雪耻尚不暇,何况身在虎穴,那来闲情逸致?不由都红潮上颊,再不作声。
约两个时辰后,春风果然带领十二个得力镖夥和趟子手赶来。
那些人多是少年子弟江湖佬,实际经验丰富,深知山泽树木之性和各地风土人情,这种“刀茅”当然难不倒他们。只见他们扎束一番,乾净俐落的由一人当先开路,手抖杆棒,往前一推,脚下顺势一踏,它便倒啦,后面的鱼贯而进,这样一来,一行过处,便成了一条人工开辟的小径了,约花了一个时辰,大功告成,镖银取出,平坡上早已备好车辆,立时驱车南下。
当然,下了中条山,趁沁水船或直到黄河渡口下船,顺流东下郑州,的是不二捷径。可是,霍春风却坚决主张走泌阳大路,沿黄河驿道而行。
他的理由是,并非怕贼人拦截,而是走水路迹近示弱,何况滔滔黄流,浊水浩浩,风送一帆,快则快矣,却少壮威豪气,又和干镖行的喝道扬威传统作风不同,自己既然艺成下山,继承父志,发扬祖业乃本份事,非走陆路不可。
文奇等三人也是无可无不可的,天不怕,地不怕,英男侠女,挥手芳猷,豪气如云,气射中斗,欣然同意。
一日二夜,平静无波,一行迤逦於黄土高原上,骑着早已备好的口外名驹,“车马多从屋上过”,阳关大道的下面,往往是鳞次栉比的人家窑洞(黄土中打洞成家,富贵人家尚有雕花装饰等,以陕西省最普遍,山西、河南次之)。风过处,黄沙漫天,虽是仆仆风尘,颇有晋楚豪广景色,马上挥鞭,左指太岳,前临太行,巍乎壮哉。右凭黄河之水天上来,挟万里泥沙东下,霍春风幼年体弱多病,十足一个难出户庭的小伙子,嫩雏儿,少林八载,心无旁骛,几曾身历如此雄远景色,书生意气,襟怀激扬,不由驰骋大笑。
何况有美联骑,翠袖蛮腰,娇生生风吹得倒的美人儿却策千里马,大奋雄威,仙姿英发,笑语如珠,在那个年头,除了骑驴,坐板车走娘家的媳妇儿,那有这种赏心快事?加之颜姑娘有意无意的亦步亦趋,憨语如泉,问长问短,西说梁山东说海,在怒马萧萧,车声辘辘中更显风韵不殊,真是句句动心弦。这时,两人双骑,放缰一骋,鞭丝蹄影,相顾大笑。
颜姑娘一掠云鬓,取出香罗轻拭沾面香尘和汗渍,娇笑道:“瞧你这么神气,好像穆王驱八骏,要日行三万里去见什么五母似的,只不同的是相反方向两行……”大约觉得语意突兀,若不胜娇羞的低眉一笑:“不谋什么怀古之幽情啦,问你几时到白岳一行?阿爹、阿叔都想见见你,师兄妹同门更是盼望,我不是说过,大师兄急切望你一行么……”霍地按辔徐行,一双妙目,瞅定他,等着回答。
这时的霍春风正神采飞扬,恨不得长啸高歌,正仰首四望,叨念着古人当此时此地的绝妙诗词,竟未注意到她的神态内涵,随口答道:“去是当然要去的,岂止践戚大哥之约,拜谒二位伯父是必须的礼貌,只是……只是须待血刃父仇后,才可谈及他嘛……”说着,回首笑道:“你看,他们两人慢吞吞的好像孟浩然踏雪去寻梅,只宜在冰天雪地里的高人雅致,此时此地,只宜跃马如龙,御风千里咧。”原来,李文奇和席素雯并马缓放,一白一赤的两匹蒙古大马正踏着“碎花步”,远坠在镖车之后,正絮语绵绵,好像有永远说不尽的话,此情此景,霍春风无萦於心,颜姑娘却是特别的敏感,因这一比照之下,无异变成了两对儿,人家会说那小俩口子多亲密呀,而自己呢?只觉得芳心中恍如小鹿乱撞,平日的雍容仪态好像忽然消失了,听他言辞,看他神色,好像对自己并无半点注意和关切似的,那儿来的一丝似羞似恼又似恨的滋味?是掩饰?还是娇嗔薄怒,只见她一抖丝缰,莲尖在马肚上微一用力,那马儿一声骄嘶,一跃丈余,荡起一团黄沙,只听她道:“是啊,他俩慢条斯理的真不懂事,最好快马加鞭,今夜抵郑州……”在两声唏聿声中,她已纵马疾驰。
这一下子,倒使春风一忖,他虽然是少年未解情滋味,只有满怀血泪仇,但到底是聪明绝世,闻一知十的人,单是一部“诗经”,已够他体会到男女间的大概情形,只为皓月清思,胸无俗垢,对她又是只知敬重,未敢稍涉遐思,以对方之美,岂能无动於心,不过只有方寸间偶然泛起一丝微波而已,这就是爱苗滋生的自然现象。表面上,虽说英雄儿女,脱略形迹,他却是“非礼勿言,非礼勿视”,连对她刘祯平视都有点恐怕引起对方误会轻薄之意。这时,见她忽反常态,连语音中也有点变化,柔和中带点颤抖,略一沉思,不由又惊又喜,自觉面红耳热,想叫住她又不是,飞骏追上又有窘意。
男女间以这种微妙心情最难捉摸,连智者亦属难免,急得引吭大觉:“文奇兄,席姑娘,请快点嘛,有话可到家再说……”一面纵辔紧追,故意哈哈一笑道:“我说颜姑娘,要比骑术应先打招呼,才合公道,当先放马,不算本事,别小心眼儿,只知好胜,看愚兄后来居上,瞧着,谁输了,挨十下手心儿!”
春风得意,怒如风,转眼把她追上,还隔七八丈,便叫:“伸出你的小手心儿来,打得你通红,看还敢顽皮不?”
大约她芳心软下来啦,马儿也跑不起劲了,先还真个拼命纵辔飞驰,好像真要和他比赛似的,转眼被他追得个首尾相连而并驾齐驱,她装作生气的停住马,背转身道:“谁敢同少林第一高足比呀!只要眼睛不长到额角上去就算你赢啦!”
快慢不齐,已驰过数丈的他,霍地勒住马头,好骑术,岂止悬崖勒马,简直是回头是岸,就在一勒之间,不但疾奔的马儿停住,而且同时半个盘旋,马儿跑着前蹄高曲之势转身落地,几乎同一动作。
只见他面色凝重的低声道:“你生气了?愚兄罪该万死。以后决不敢使你有不高兴的事,你刚才是说要我到你家一行么?这所愿也,不敢请耳……”
她仍气道:“呀!呀!谁敢生你的气嘛,我从未要你到我……白岳去呀,不过传达我师兄的意思罢咧……”
天下的姑娘们都有这一套看家本领,明明是她想他去,偏偏有许多冠冕堂皇的名堂,他倒轻松起来了:“这个我知道,我是说两位师伯叫我去才更好,如你不欢迎的话,听说你们所居的地方叫做什么流雪崖、驻春庄,作难人玩意多的是,被你顽皮了一下子,被捉将进去,岂不太糟……”
她紧抿嘴儿,啐了一口:“是嘛,凭你的身手,难得别人倒,也难不倒你呀……”噗嗤一笑:“你坏!到时说不定叫你尝尝滋味……呸!叫你试试利害,免得你目中无人也好……”
他装作失惊情急的样儿苦兮兮的道:“这可使不得,你要罚,可在这儿罚,免得到你那儿出乖家丑,被二位师伯说我没礼数,却是苦也,期期以为不可,务祈高抬玉手,饶过一遭!”
她香巾掩口道:“咄!不饶!不饶!……他们来了……”
马蹄声骤,老远的,就听到席姑娘娇笑大作:“嗨!你俩谈些什么呀?说给我们听听,还说我们慢哩,你俩索性停马不行啦……嘻嘻!”
原来,他俩只顾沉浸在说话的气氛内,却圈住了马,李文奇和席姑娘已飞骑赶上,取个现成的笑儿。
她装着生气道:“你说什么?谁像你在马上慢慢说话儿,在等你哩!”春风也忙迎着道:“依照脚程,我们已过了对岸的洛阳路程了,嵩岳隔河来迎,快抵家了,且喜平静无事,前面人烟稠密,大约他们已另设阴谋。只是饱受风沙,回家后便要首途北上赴约。安得长相聚首,联骑驰遍中原,登开封之繁塔,搅洛阳之白马,临长安之坝陵,再饮马长江,放帆大海,西及昆仑,南游蛮疆,尽太史公之志,以不负此生,不亦快战!”
颜姑娘啧啧道:“呀!哎!圣贤治国平天下,你却是玩国游天下,好大抱负,恐怕世上没有尽如人意的事吧?”
席姑娘也笑道:“不要扫人雅兴,名山大川,可广见闻,扩胸襟,只是江湖棘荆,步步鬼蜮,凭霍师兄一身所学,大可去得,却要大费气力咧!”
文奇反而沉吟许久,这时才灿然道:“携美同游,才是快事。以老弟之允文允武,不独南朝金粉,北国胭脂,恐怕苏杭佳丽,虽不为郎颠倒。关洛壮游,幽燕豪迈,我辈有同好焉!”言罢,仰天大笑。
其实,文奇经历多,估计此行必有凶险,如果对方沿途埋伏,尚是虚张声势,不足惧。唯有越见平静宁谧,对方必是固谋越亟,高深难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辣毒无比,这乃“便宜是个贵”的道理,好像暴风雨以前有一刹那沉寂一样。
便是席姑娘也有同感,只不好宣诸言色。和李文奇一路榷商,并非全为私情绻绻。自然,他俩的感情由此而更进一层。也知道春风初出茅庐,颜姑娘又未脱闺秀憨气,不好扫兴,只好故示从容,也随口谑笑起来。
男人的风趣,是讨得女人欢心的条件之一。只是谈到风流,牵涉到别的女人身上去,多少都有点不是味儿。果然,颜姑娘首先佯笑道:“是啊,你们男子汉,大英雄的抱负都是这样的了不起,有着我们同行,也增加你们累赘,我先告别回家如何?”
席姑娘也娇嗔道:“听人胡说什么自古英雄皆好色,断无名士不风流,想不到连你也这样俗!我们才不管这些呕人的事咧,但愿吟飞弄月任来往,只管风流不下流!”
春风好不尴尬,急得俊面通红道:“不要笑话了,文奇兄原是说我,打打趣,那能认真起来!”
文奇大笑道:“不错!俺话还未说完,老弟如北上的话,记着多带一些薄荷香囊或紫雪丹之类,免得发痧中恶,北方的妞儿要命咧!”
春风忍笑瞠目道:“小弟虽生长中州,也属北国,风土俗情也知道一些,却未听过恁地利害!”
文奇一本正经道:“岂止利害,简直是个个身怀绝技,三里之外,就吓得你退避九舍,例履而行!”
春风大笑道:“这就瞎扯了,闻所未闻,希望说个明白,可是近来关外出了什么利害的娘子军?”
文奇笑道:“你可记得苏学士(东坡)的一首小词否?”
春风摇头道:“不知意指何处?是“卜算子”?还是“水调歌头”?……”
文奇已闭眼摇头,曼吟道:“土气息,泥滋味,瘴两蛮烟,未饮先将醉,辣菲生葱,吓得人倒退!倒退!”自往后仰,连马儿都退了三步。
不但霍春风哈哈大笑,两位姑娘更笑得花枝乱颤,差点喘不过气来。
春风笑道:“苏老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睥睨千古,毕竟是文人笔墨,难免有过甚其词之意。其实,历代美人,多生北国,艳闻香泽,未必为生葱大蒜能掩,且时非宋朝,今非昔比,关外弟未去过,稽诸事实,只有铜仁(徐州市)确实花不香,女不美,穷山恶水,无一可纪。但却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人无十全,地无十美,当作如是观。”
文奇哈哈道:“罢啦!又引出老弟长篇大论了,再加起禅机,愚兄就要弃甲曳兵而逃了。”
一行说说笑笑,不觉日已西沉。镖车紧行,仍由春风和颜姑娘前驱,文奇和席姑娘断后。
眼看前站便是柳家店,只差十多里路,却是一带丘陵地,仄道难行,荒凉已极,有些地方尽是黄土堆,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因受风沙掩盖关系),暮霭苍茫,暗昏昏的如走在坟山乱葬岗中。
最伤脑筋的是曲折仄道太多,倾斜角度又大,上坡下坡,镖车最不好走,吃力异常。
陡他,流星火花起自左侧最高的土馒头峰上,轻响过处,恍如洒了半天花雨,五彩缤纷,显然是特制的火筒流星,紧接着,厉啸声起,似雕鸣,如鹤唳,像枭啼,南呼北应。
这时,镖车正进行在一段斜坡拐角处,大约被人先弄了手脚,此处尽是浮土,马蹄和车轮皆深陷尺许。几声狂笑过处,蓬蓬大震,不知那里生下几个震天花炮,把马儿惊得左右乱窜,人影飘忽中,当先飞落下四条人影,轻巧都极高妙,活像四头大鸟敛翼下降七、八丈。连串轻响,流星火筒纷纷爆炸,一时把方圆数十尺内映得如燃巨烛,人物分明,声势确实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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