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漫长的一日。
秦非给洁-注射了一针镇定剂,让她睡觉。宝鹃决定请一天假守着她,而秦非,他仍然必须赶到医院去,这天早上一连四小时,他是某医院的特约医师,有许多他固定的病人,专门来挂他的号,他不能请假。
这天对牧原来说,也不是好过的。他正好一天都没课,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父母敲门他也不理。展翔夫妇昨晚早已听到牧原的吼叫,知道婚事已经吹了,对他们而言,这就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总算是免掉一场"家门之辱"。至于牧原不想见人,这也是人情之常,所有受了伤的动物,都会藏起来去独自养伤。牧原在养伤,展翔夫妇也不打搅他,只是不断为他送进去一些果汁、三明治、西点,和咖啡。他也会坐下来,喝掉咖啡,吃点东西。但是,大部分的时间,他只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在经过一夜的"痛楚"之后,牧原思想已经逐渐清晰,没有昨夜那样混乱、震惊,和愤怒了。他开始回忆和洁-认识的一点一滴,植物园、历史博物馆、看电影、梦园咖啡厅……
越想就越有种心痛的感觉,再细细追忆,洁-爱他,似乎一直爱得好苦,多少次欲言又止,多少次决定分手,多少次对他一再强调自己并不美好……他想起洁-昨晚的话:“我没有引你入歧途,是你自己走入歧途!”
他又想起洁-另外的话:“你从不会要一个豌豆花的!是不是?如果你早知道我是豌豆花,你早就不要我了!”
他停止踱步,坐进沙发里,灌了自己一杯浓浓的咖啡,拚命维持自己思想的清晰。豌豆花。洁。他把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物,像拼积木似的硬拼在一起。洁-就是豌豆花,如果自己一上来就知道谜底,真的还会追她吗?他自问着。不。
他找到了答案,他不会。他会把她当个"故事"来看。他不会去追一个"故事“来作"妻子"!洁-对了,他受不了的是这份真实!洁-对了!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他受不了不完美,不论这不完美的造成原因是什么。打碎了的碗就是碎了,不管是怎么打碎的,碎了就是碎了!洁-知道他不要碎了的碗,所以她几度欲言又止。他思索着,喝着咖啡,奇怪,洁-怎能那样了解他呢?是的,他生气,并不是她说晚了!他只是受不了这件事实!
他吸着气。过去了。一段轰轰烈烈的恋爱,就这样过去了!就这样结束了。但是,他怎么仍然会心痛呢?想到洁-(一只打碎的碗)怎么他仍然心痛呢?想到她在梧桐树下背唐诗,想到她在历史博物馆里谈"大江东去"……她真会"装模作样“啊。不!他心痛的代她辩解着,她从来没装模作样过,从没有!她所流露的一直是她自己……洁-,一条洁白的小船。
他的头越来越昏了,一夜没睡,又是酒又咖啡,他的胃在痉挛。他努力要想一些洁-可恶的地方,她阴险,她卑鄙,她欺骗,她玩弄他……不。他又代她辩解着,她并不是这样的!她真的曾经想逃开他,她真的挣扎着告诉他,她并不是他幻想中的她,她真的警告过他。她说过:不要让我那个"谜"来"玷污"了你!她用过最重的字"玷污",是自己拒绝去听的,是自己死缠住她的……
天哪!这种矛盾而痛楚的思想折磨得他快发疯了。而在这些混乱的思绪中,洁-昨夜临走时那张绝望而悲愤已极的面庞仍然在他眼前扩大……扩大……扩大……终于,扩大得整个房间里都是那张脸……绝望而美丽!
他累极了,中午的时候,他歪在沙发上,恍恍惚惚的睡着了片刻。然后,他被一阵混乱的声音惊醒,听到客厅里传来了秦非的咆哮声:“叫他出来见我!我不管他睡着没有!叫他出来见我!否则我一重重房门闯进去……”
“你要我报警吗?"展翔在恼怒的喊,原来,父亲今天也没上班。
“请便!"秦非的语气激烈而干脆。"你报了警,我还是要见你家那圣人!那个完人!那个始乱而终弃的混蛋!”
“你说他始乱而终弃吗?"展翔大怒。"你有没有用错了成语!”
“展先生,您饱读诗书,受过中外教育,你认为'乱'字指的仅仅是肉体吗?你不知道精神上的'乱'比肉体上的更可怕吗?你以为展牧原的行为高尚吗?我告诉你!他并不比鲁森尧高尚多少……”
“你……给我滚出去!"展翔大吼。
牧原跳了起来,打开房门,他直冲到客厅里去。然后,他一眼看到秦非正涨红了脸,双目炯炯的冒着火,在那儿喊叫着,而父母都气得快发晕了,佣人司机们全在伸头伸脑的看着,议论纷纷。他立刻冲向了秦非,拦住了父母,他说:“秦非,你要找我,你就冲着我来,别打扰我父母!我的事和我父母无关!”
“好!"秦非瞪着他,眼睛都红了。然后,他走近他身边,在大家都没料到的情况下,迅雷不及掩耳般的对他下巴就挥了一拳。牧原被这意外的一拳打得直摔出去,撞倒了茶几,摔碎了花瓶,满屋子"乒乒乓乓"的碎裂声,齐忆君开始尖叫:“老赵!老赵!去报警!”
展翔也在叫:“老赵!老赵!上去打电话!”
牧原从地上爬了起来,大吼了一声:“别动!都别动!"他用手背擦掉了唇边的血迹,瞪视着秦非。"你来的目的,你想和我打架吗?我告诉你,你并不一定打得过我……”
“我知道!"秦非说,紧紧的盯着他!"我不想来跟你打架!我只想打你!打你这个无情无义,不懂感情,不懂完美,不配和洁-谈恋爱的混蛋!这次,算我和宝鹃、洁-大家联合大走眼,我们高估了你!甚至,高估了你的家庭,高估了你的父母!你们以为洁-配不上你们这个家庭吗?你们以为她的过去会玷污了你们吗?错了!你们都错了……”
“不管错不错,是我们家的事……"展翔打断他。
“爸!"牧原阻止了父亲。"你让他说!"他盯着秦非。"你认为她不会玷污我们家,你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我?"他质问着:“你是最知道底细的,你为什么不敢把真相说出来!”
“因为……洁-爱你!混球!"秦非怒吼:“现在,就是真相揭穿的结果!早一步迟一步都是一样!展牧原,你难道不知道洁-为了爱你,要忍受多少内心的煎熬吗?你不知道她爱得多矛盾多痛苦吗?你不知道在你出现之前,她反而过得平静幸福吗?是的,她有个不堪回首的童年,但是,她有什么错?"他又激动起来,声音高亢而悲愤:“她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不能选择父母,不能选择命运,不能选择生活!她被继父强暴虐待,遍体鳞伤,也是她的错吗?如果她能避免,她会愿意自己陷入那种悲惨的情况中吗?你们不知道,一个仅仅只有十二岁的女孩,头发被烧焦,浑身衣服着了火,怀着四个半月的孕,连自己最心爱的一只狗都被打死了………这样的一个女孩,飞奔在街道上,寻求这世界上最后的温暖……不,你们永远不能想象那场面,你们永远不会对这样一个孩子伸以援手,因为他们怕她身上的火延烧到你们身上,怕她那血污的手弄脏了你们的洁白……因为她那时就是个谜。你们不会让任何残忍的谜来破坏你们家庭的和谐。所以,中国人都是自管门前雪,不去扫他人瓦上霜的民族!那个女孩,一生都在无助中,一生都在悲惨中,是她的错吗?是她的错吗?”
他越说越激动,他逼视着展牧原,又逼视向展翔夫妇。"那个孩子,当她在医院里醒来,你们知道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天堂!她说天堂!她看到白色的墙和白色的被单,就以为自己进入了天堂,因为那对她来说是太美好了!哼!"他咬咬牙,声音降低了一些。"连这个'天堂'都不是她自己选择的,我把她放进去的!展牧原!"他沉痛的说了下去:“假若我那时预知她会碰到你,会面临她更悲惨的人性,我当时就不该救她,就该让她活活烧死!那时烧死比现在让你来杀死她还仁慈一百倍!只是我无法预测未来!我们全医院,何老院长,都不能预测未来,所以我们救了她!你们不知道,当我们必须告诉她,她已怀孕时,她疯狂般的咬自己,打自己,尖叫着说: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她那么自卑,她认为自己跳进太平洋,也洗不干净了。我们再一次救了她,请心理医生治疗她,告了鲁森尧,把鲁森尧送进监狱,说服她生命仍然有意义。然后,等她生产后,把她那个婴儿交给家协送走了。她,才十二岁,终于摆脱了鲁森尧的魔掌,摆脱了恶梦一般的过去。请问你们各位,请问你,高贵的展牧原先生,"他不吼叫了,他的声音沉痛而悲切。“她有权利活下去吗?她有权利再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吗?”
展牧原呆了,展翔夫妇也呆了。室内安静了两秒钟。
“好,"秦非继续说:“何老院长说,给她一个全新的名字,让豌豆花从此成为过去。我为她取名洁-,因为她那么热爱白色,因为她的本质……展牧原,你该了解她的'本质',如果你爱过她!她的本质就是洁白的,像一条洁白的小船。这样,豌豆花死了,何洁-重生!连这次'重生',也不是她自己选择的,是我们帮她决定的!可怜的洁-!如果我早能预测她会遇上你这位高贵的展公子,她还是不要'重生'比较好!她进入中学,所有的才气完全展开!她爱书本,爱唐诗,爱文学,爱艺术……她从没有装假,她就是这样一个天生带着几分诗意的女孩!从中学到大学,你们知道有多少男孩子在追求她吗?你们知道医院里的小钟明知她的过去,依旧爱得她要死吗?可是,她摆脱了所有追求者,直到她苦命,去看什么书法展,而遇到了你!展牧原,当初,也不是她选择了你!而是你选择了她!你知道你带给她多少痛苦和困扰吗?你知道她根本不敢爱你吗?你知道她就怕有今天这一天发生吗?结果,你痴缠不休,我和宝鹃推波助澜,我们再一次把洁-打入地狱!展公子,展先生,展夫人,"他有力的说:“我知道你们一家高贵,你知道你们一家正直,我知道你们一家都了不起,所以,才放心的把洁-交到你们手里。是的,洁-就是豌豆花,是的,洁-已非完璧,是的,洁-有段不堪回首的童年……这些,就让你们把洁-所有的优点,所有的本质,都一笔抹杀了吗?展牧原,"他逼视着牧原,语气铿锵,几乎是掷地有声的。"你责备我们不说出真相,你知道,人性是什么吗?人性是自私的,是只会自己想,不会为别人想的!当初,洁-就要告诉你,是我和宝鹃阻止了她,劝她不要和人性打赌!我们知道她会输!好,昨晚发生了些什么,我并不完全知道,我只知道洁-果然输了!昨晚,也是我们支持她来坦白的,结果,她输了……”
“不!"展牧原直到此时才插口:“是我们先发现了真相!那酒鬼向我们敲诈十万元,洁-来的时候,我们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哦!原来如此!"秦非重重的点着头,狠狠的看着展牧原。"你知道鲁森尧这个混蛋为何会现形吗?都是你!你去出版什么摄影专集!你虚荣,你卖弄!你认为你的摄影好,你巴不得全天下知道你有个像洁-那么漂亮的女朋友!你要表现,你要出风头!事实上,鲁森尧随时可以打听出洁-的下落,因为当初打官司,我和院长统统出席作证,他知道洁-在我们手上。只要到医院里,打听我的地址,就可轻易的找到洁。但,这些年来,他并没有来烦我们,洁-已经摆脱开他的纠缠了。因为,他知道,纠缠我们对他没有好处,说不定再把他送进监牢,他不敢再出现!直到你自作聪明去出版了一本摄影专辑,那个疯子无意间看到了,他的知识水平那么低,又有些酒鬼朋友怂恿,以为洁-是大明星了,有钱了!他利欲熏心之下,就跑来敲诈了!等到发现洁-有你这样一位男朋友,你们展家的声望地位,又诱惑他来向你们下手!那是个标准的坏蛋,又黑心,又下流,又无耻,又无知的混蛋,不过,他是被你那本摄影专辑引出来的!”
“可是,"展牧原愤愤的说:“他本来就存在,对不对?我出版不出版摄影集,他都存在,对不对?即使他不出现,难道洁-生命就没有这一段了?难道只要能隐瞒一辈子,就算这事没有发生过?秦非,你公正一点,世界上没有永久的秘密,这秘密迟早会拆穿的!”
“是!"秦非说。"秘密迟早会拆穿的!我们现在也不必去研究秘密如何拆穿的问题!反正,秘密是拆穿了!反正,你们知道整个来龙去脉,和所有的事实了!“他盯着展牧原,"瞧!这就是人性!你们知道了秘密,立刻想你们被骗了,立刻想你们上当了,立刻想你们被玷污了……你们有任何一个人为洁-设身处地的想过一下吗?你有吗?展牧原,你这个口口声声说为她,可以为她活为她死的人,你为她的立场想过一丝丝吗?你!怎能爱一个人而不为她想,只为你自己想,你才是个伪君子……”
展牧原挺直了背脊,紧盯着秦非,他重重的吸了口气,眼睛瞪得好大好大,他哑着声音说:“秦非,原来你在爱她!”
“是的,展牧原,我在爱她!"他直截了当的说。"我一直在爱她!当她满头冒烟向我奔来,当她和自己的恶运奋斗挣扎,当她坚决终身蒙羞也要出庭告鲁森尧……你们必须了解,当初也可以不告的,很多被强暴的女孩为了名誉忍气吞声。要出庭作证是需要勇气的!如果当初不告,可能今天你们也不至于这样轻视她了。”他顿了顿:“是的,当她拚命念书,当她带着珊珊和中中唱儿歌,当她终于建立起自我,又会笑又会爱又会体贴周围每个人的时候,我爱她!我完全不否认我爱她!“他凝视展牧原。"或者,我也该爱得自私一点,只要我告诉她我爱她,你就不见得能闯进来了!”
“那么,"展牧原拚命要拉回一些自我的尊严。"你为什么不爱得自私一点!你才是伪君子!你甚至不敢面对你自己的爱情!”
“你总算说了人话!"秦非冷冷的接口:“不错,我也是伪君子,另一种伪君子。爱情的本身,原就包括自私和占有,毕竟,我不是双城记里的男主角!但是,我如果占有了洁-,对宝鹃是不忠,对洁-是不义。我也爱宝鹃,很深很深的爱宝鹃。洁-,是我救下来的女孩,我可以在心里爱她,不能去占有她,那太卑鄙了!何况,我又误以为,你比我更爱她!哼!”
他冷笑一声。"是的,我不否认,我也有虚伪的地方!主要的是,我认为她爱你,她确实爱你,这才是最重要的!而你……又能给她幸福!结果,我高估了你!展牧原!我高估了你!”
“你还来得及告诉她!"牧原僵硬的说。
“你要我这么做吗?"秦非问,他平静了下来,他的语气变得非常非常平静了。"在我和你谈了这么久以后,你仍然要我这么做吗?很好!就怎么办吧!"他转过身子,大踏步的向门口走去,同时,抛下了一句:“再见!”
展牧原不由自主的向前追了两步,急促的喊:“秦非!”
秦非站住了,慢慢的回过头来,深刻的注视着展牧原。牧原的脸色很白很白,秦非的脸色也很白很白,两个男人对视着,室内的气氛的紧张的。展翔夫妇呆怔着,有呼吸不过来的感觉。时间彷佛过去了一世纪那么长久,展牧原才开了口,从内心深处挖出一句话来:“你爱得深刻,我爱得肤浅!”
秦非摇了摇头。
“你错了。你爱得自私,我爱懦弱!"他抬头看看窗外的天空。"你顾虑名誉,苛求完美!我顾虑家庭,苛求面面俱到!洁-,怎样都会变成牺牲品!好,我走了!"他继续向门口走去。
展牧原又急追了两步,叫着说:“你去哪里?”
“我?"秦非头也不回的说:“遵照你的吩咐,去告诉洁-,我爱她!”
展牧原冲口而出:“秦非,你敢!”
秦非迅速的掉过头来,激烈的说:“我为什么不敢?我可以告诉洁-,也可以告诉宝鹃,我最起码可以做到坦白和真实。至于道德礼教那一套,滚他的蛋!我可以爱她们两个!说不定,我也会被她们两个所爱……”
“你会被她们两个乱剑刺死!"牧原喊。
“我被乱剑刺死,又关你什么事?"秦非说:“我绝不相信,你会爱惜起我的生命来了。”
展牧原重重的吸一口气,好象快要窒息一般,他瞪视着秦非,张着嘴,终于用力喊了出来:“你被乱剑刺死,是你的事!你招惹洁-,就是我的事了!”
他回头看着父母,眼睛里闪着亮幽幽的光芒,他的声音痛楚而坚决:“爸爸,妈,对不起。如果你们认为洁-使家门蒙羞,仍然比死掉一个儿子好,是不是?”说完,他冲过去拉住了秦非的手腕:“要走一起走!你不许招惹洁-,那毕竟是……我的未婚妻!”
秦非昂着头,展牧原也昂着头,他们一起昂起头,扬长而去。
展翔夫妇,从头至尾都愣在那儿,愣得说不出任何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