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玻璃的原因,看不清楚,是因为我的眼泪?愣愣地抓着纸巾,我终于在车窗上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样子。那个满脸是泪,苍白得像死人一样的,是我吗?
肖的车在路边停下,他把一盒纸巾都放到我面前,“要哭就哭个够,留白。”
我居然在这个男人面前,哭成这样!心里觉得不可思议,匆忙把脸抹干净,感觉从未如此狼狈。
“对不起,请你送我回家。”
他没有回答,沉默地看着我。已经夜深,四周一片寂静,他细长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突然感觉很不安全,我不安地在座位上挪挪身子,“袁先生,你——”
“为什么改口?之前你都称呼我肖。”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姓什么,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可不可以——”
“不可以。”他干脆地打断我,让我睁大了眼睛。“我说过今天要载你游车河,看夜景,聊聊这美丽的一天,现在好不容易你坐到了我的车上,我怎么可能会半途而废。”
“可是,可是——”我有些结巴,不知道为什么,经历了这么多之后,面对这个男人,我一直引以为傲的控制力,居然开始失效。
“你不是想过河拆桥吧,就凭我刚才把你从失控的楚公子手中救出来,你也应该感谢我一下。”他突然伸出手,将我的手腕抓过去,另一只手打开车的顶灯,灯光下,我手腕上的一圈红痕鲜艳夺目,肖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来,“这样,你还希望我送你回去吗?这个时候,楚公子说不定还站在你家楼下,等着你去自投罗网呢。”
他的掌心灼热,好像被烙铁烫到,我用力把手抽回来,将手腕藏到袖子中。
他把手收回去,转动方向盘,“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想到楚承可能还孤零零站在原地,我真想不顾危险跳下这辆车,飞奔回去。但是回去了又怎么样?我和他,根本是一个死结,再怎么努力都解不开。鼻梁像被人打了一拳,痛得发酸,我只好用尽全力睁大眼睛,让眼泪待在原地,扭头看着车窗外的黑暗,此时此刻,我唯一能够做到的,只有保持沉默。
车速飞快,穿过隧道,直达浦东,车头一转,从宽阔的大道转入安静的私家林荫道,路口的保安很远就立正弯腰,我从冥想中回过神来,转头,“肖,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他笑,“留白,你在想什么?快别这么楚楚可怜地看着我,今天虽然不是满月,可是我也不保证自己不会在你这样的表情前面失去控制噢。”
“别开玩笑了!”我真想尖叫,这个男人浑身都危险,我怎么这么愚蠢,会跟他单独待在一起。
“嘘——”他侧头看了我一眼,斜飞的眼角藏在浅浅的笑纹里,可惜我现在完全没有心情欣赏。“留白,别想歪了,追求你,我会很有耐心。来,我们到了,下车吧。”
无论如何,先下车再说。我拉车门,但是和上次一样,一动不动。他下车绕过来,替我打开,绅士地弯腰,“怎么能让女士自己开门呢?”
下车才发现,这是一个高档住宅区,几栋高楼耸立在一大片绿荫之中,右侧有一个中式花园,小小的拱门连着爬满蔷薇花的围墙。从拱门里望进去,回廊幽静,灯光柔和,深处依稀透出水光,好像有一个小小的湖。这些有钱人!我暗咬牙,不知道上海这个地方,还有很多人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吗?
“走吧,我带你去散散心。”他当先往里走去,我迟疑地站在原地不动。“留白,你不是害怕我会吃了你吧?这么胆小。”
激将法?没用的,我不是无知少女。
他停下脚步,看表,“快点留白,时间就要到了,如果错过这个,你一定会后悔。”
什么意思?我孤疑地看着他,突然花园里有隐约的丝竹声传出来,咿咿呀呀地,随后,一把柔媚的唱曲声断断续续响起,稍停,然后又起。不是真的吧?这么晚了,这个地方居然有人在唱昆曲?好奇心大起,我不由自主向里走去。
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御园中秋色烂斑;柳添黄、苹添绿、红莲脱瓣。一抹雕栏,喷清香桂花初绽。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闲散。凉生菩下,风荷映水翩跹,爱桐荫静悄悄碧沉沉。并绕回廊看,恋香巢秋燕依人。
越往里走,华丽的唱词越是清晰,回廊的尽头,出现一座小小的水榭戏台,台旁有两个人正在聚精会神地吹笛弄笙,正中的戏台上,一个身穿唐衫的男人浅吟低唱,原来那样柔媚的声音,竟然是从男人嘴里出来的。隔着小小的池塘,我突然感觉时空错乱,这也太诡异了。肖这个男人,每次都会让我惊讶得哑口无言。
“如何?不虚此行吧。”肖拉着我坐下,伸手与台上的人遥遥打了个招呼。
“你们认识?”
“几个闲得发荒的朋友。都是怪人,半夜跑来卖弄嗓子,还好这个地方幽静,否则别人还以为闹鬼。”
一个发青的野果被丢过来,那边的笛声停下,有清朗的声音响起,“肖,你在说什么鬼话。我们这几个散在世界各地的,难得有机会在上海碰个头,好心邀请你过来一聚,你迟到也就算了,居然还在那里胡说八道。”
他呵呵笑起来,站起身舒展身子,“来见见留白,我今天带来的贵客。这妹妹讲话有点直,怕她一会刺激到你们,所以先把丑话说前头。好让她等会没得说。”
我被他推到身前,只好隔着水池,向那几个男人点头致意。台上的人对肖招手,“你还不给我过来,今天这个唐明皇,怎么都该你来。”
我吃惊地瞪着他,“你也会唱这个?”
他拉着我走过侧旁的曲桥,然后上台去,对站在台下发呆的我眨眨眼,“留白,也就是为了博你一笑,天大的面子,今天我豁出去了。”
清雅的乐声又响起,他在台上扬眉低唱,“不劳你玉手纤纤高捧礼仪烦,只待借小饮对眉山。俺与恁浅斟低唱互更看,三杯两盏,遣兴消闲。”
我的天哪!大脑变得一片空白,这个男人站在台上,居然艳光四射。明知道这个词有点问题,可是这一瞬间,我唯一能够反应出来的,只有这个了。
震惊让我一直保持完全说不出话来的状态,直到肖走下台来,用手敲我的脑门,“留白,你不是被刺激得傻了吧。”
另几个男人也走过来,“觉得如何?”
我回过神来,“我很少听昆曲,不过刚才在院子外面,听到你们唱了几句,就让我不由自主进来了。实在是好,唱得那么曲折柔软,让我感觉眼前繁花似锦似的。”
他们几个互相望了几眼,我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我不会评价,胡乱说的。”
那个唱杨贵妃的男人突然笑了,用手去捶肖的肩膀,“不容易啊,你小子还能带出来这样的,这次是不是来真的?”
“一边去,别吓着留白。”肖轻描淡写地拨开他的手,那人却不依不饶,对着我笑道,“留白啊,这是肖第一次在我们之外的人面前开嗓,很珍贵的,你刚才有没有录音?”
“——”我哑然,实在不知道如何接口。
“走了,留白。”肖伸手拉住我,我被他拖着往外走去,有些不知所措,“你的朋友们,没关系吗?”
“不用管他们,这些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太闲。如果呆得久了,他们就会开始胡言乱语,我怕你到时候受不了。”
坐上他的车,我心里还在念,其实最闲的人就是你吧。玩的东西都那么另类,你们这群人,从头到脚,就写着纨绔子弟四个字,我是走了什么霉运,会跟你们扯到一起?
车子顺原路返回,肖开口问道,“留白,现在感觉好点了吧。”
我吃惊地瞪着他,突然发现,自己被这一连串的出乎意料占据了所有心思,刚才那种悲痛欲绝的感觉,的确舒缓很多。
“这个表情很可爱,留白,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老是用冷冰冰的脸对着我,现在多好,你真是让我越看越喜欢。”他一边开车一边用眼角看过来,侧脸和刚才在台上他光彩夺目的印象重叠,我竟然不争气地移开了眼神,不敢直视他。
没话找话说,缓解车厢内沉默的怪异尴尬,“你们闲时,就这么消遣?”
“都是袁家的堂兄弟,不过难得聚在一起。知道我们在唱什么?”
“知道,唐明皇,杨贵妃,你们在唱长生殿。”
他微笑,“喜不喜欢?唐明皇专宠杨贵妃,三千宠爱集一身。”
我摇头,“那又怎样?和他的江山比起来,最后不过是婉转蛾眉马前死。”
他侧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女人要懂得享受男人的爱护。留白,你太聪明,会过得很辛苦。”
楚承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回荡,“让我照顾你,不好吗?你太倔强,会过得很辛苦。”我的手不由自主抚上心口,徒劳地想压下翻腾而起的酸痛感。没用的,都是没用的,从来都是江山美人,哪里会有美人江山?就算是坐拥天下的唐明皇,到最后都会放弃他爱的女人,历史就是明鉴,我这哪是聪明,面对现实而已。
车子突然停下,肖的双手扶上我的肩膀,“留白,别再想了,你才多大,别弄得跟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似的看透人生好不好?”
我愣愣地看着他,太可怕了,这个男人看得透我的心思!怎么办?应该离他远远的,可是这纷繁复杂的一天让我受够了,我引以为傲的自控能力,到了这个时候,全部土崩瓦解,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来,我徒劳地用手去遮掩,但是越来越多,根本控制不住。
肖在那里轻轻叹息,“来吧,我的肩膀借你靠一靠。明明跟别的女孩子没什么两样,非要装得自己是个神力女超人。”
我软弱地用手抵住他,声音夹杂在呜咽中,无地自容,“你让我一个人,一个人待一会,10分钟就好,不用,5分钟就够了。”
下一秒钟,我被这个男人强硬地拽到怀里,他的声音,跟刚才唱出曲折委婉唱词的时候截然不同,那样斩钉截铁,“你别想了,留白!从现在开始,我不会让你有机会一个人待着痛哭流涕的。”
换了其他女人,会不会幸福得晕厥过去?可是这一刻的我,心里挣扎痛苦,全都是楚承独自立在那里样子。喉咙哽咽剧痛,差点叫出楚承的名字来,这个怀抱,不是我要的,这个安慰,也不是我要的,可是我唯一要的那个人,竟然是我一定要放弃的。泪水更加疯狂地涌出来,我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
很久没有这么畅快淋漓地痛哭流涕过,车厢里低低回荡着流畅华丽的歌剧唱段,伴着我气息紊乱的抽噎声,说不出的怪异。许久之后,我才慢慢停息下来,抽出面前的面纸,不好意思地省着鼻子,断断续续地对他说,“对不起,我太失态了。现在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没关系,也不是人人有机会看到美女在面前这么真情流露的,我感觉很幸运。”他顺从地开动车子,一边微微笑,调侃我。
我从纸巾后面抬起眼睛,“肖,今天谢谢你。”
“这倒不用,哭完了?来说说你的打算吧。”
“打算?”我疑惑。
“当然,今天这个情形你都看到了,楚承对你很执著啊,我看接下来有得热闹,你不是一点打算都没有吧?”
“我会有打算,但是不用你操心,这是我的私事。”如果是今天之前的我,一定会硬邦邦地抛过去这句话,可是这个男人为了我费尽心思,而且如果没有他,今晚我多半会伤心欲绝到不能自拔,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改变口气,“我已经明白和他是没可能的,所以你放心,我不会破坏你妹妹的幸福的。”
“别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留白,楚家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把你放在眼里过。不过就我对他们的了解,如果这件事情继续纠缠不清下去,很快就会有人出面了。他们可不会像我这样,见到你神魂颠倒,马上就缴械投降噢。”
虽然是玩笑的口气,可是听在我耳里,却说不出的冷酷冰凉。忍不住开口反驳,“你们净可以把我想成那种纠缠不清的女人,事实会证明一切,我之前已经说得够清楚了,至于是不是相信,随便你。”
“我怎么可能不相信你?”他突然放缓车速,然后叹气,“我是不相信楚公子,早知道他爱你爱得这么死去活来,今晚我真该对着你通宵唱曲算了。”
诧异于他的回答,我抬起头,夜色浓重,我家小区门前灯光昏暗,但是楚承雪白的车子,静静停在暗处,仍然显眼非常。倒抽一口冷气,我突然感觉有点晕眩。
肖把车停下,独自下车,拍上车门,往楚承的车走去。我心里惶急,用力拉车门,这该死的东西每次都纹丝不动。手忙脚乱地在中控台上找控制键,一通胡乱按下去,终于听到门锁弹开的声音,拉门下车,我向那两个男人跑过去。但是真的跑近了,我却停下脚步,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
“你到底在想什么?明知道这样行不通,就算是为了让留白少受些痛苦,你也应该面对现实,做你该做的事情,楚家不是以果断干脆出名的吗?怎么有你这样的人物。”
楚承并不答话,只是望着我,向我伸出手,“留白,你过来。”
他的声音沙哑,脸颊上淤青尤在,心痛得无以复加,只想奔过去拥抱他。可是手臂被肖一把拽住,“留白,你刚才说的话,忘记了吗?”
我顿住身子,回头望他,肖的手坚定而有力,理智重回大脑,我软弱地低下头,沉默了。
“你放开她,明天我会回去和我父亲交涉,这个婚事,我要放弃,你们袁家的人,别想威胁我和留白。”楚承的声音,冷冷地响起来,一时不能理解他说的意思,我茫然地抬头。
一声嗤笑从肖的嘴里发出来,“你说放弃就放弃?哪有那么简单?袁家已经开始收购你们家族在国内的股份,你父亲就等着婚事确定,跟我们联手夺回龙头地位了,这个时候你说要放弃,恐怕你父亲什么手段都会使出来,他会对付谁,你不会不知道吧?”
楚承的脸色瞬间惨白,双手握拳,竟然微微颤抖,我再也忍不下去,用力挣脱肖的掌握,走上前去站在他们两个中间,“肖,你不要太过分!”
他有些吃惊,皱眉看我,“留白,你明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长痛不如短痛,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我懂!”我悲哀地回答,“可是楚承是我爱的男人,我爱他,所以不希望他难过,不希望他受伤害。请你不要,在我面前这样对待他,我会受不了。请你,先离开吧。”
肖的脸色变得铁青,“楚承,你有没有听到?这个女人在保护你。如果你真的是个男人,就不要让她卷进这趟浑水里了,你守不住她,只会让她受伤害,现在还要她站在你前面,替你说话,如果我是你,早就没脸见人了!”
他一口气说完,根本不等我们有任何反应,掉头就走。沉闷的拍门声过后,黑色的车子眨眼消失在夜色中,四周突然变得一片寂静,不敢回头看楚承的表情,我只有呆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