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辆好车,后门一合一开,有个男人跨下来,一把将那个年轻女子的胳膊抓住。她挣扎,他不放,两个人就在大街上拉扯在一起。
那男人已经不年轻了,皱着眉头,侧脸熟悉,她再怎么视线不清都一眼认出来,正是牛振声。
而那个年轻女子长发披散,露出来的脸庞与她有三分像,钱多多就站在他们身侧,眼前清晰晃过她的五官,那张脸突然和记忆里一张模糊的照片重叠,钱多多倒吸了一口气,心坠了一下,再翻上来的全是烦乱。
繁华的交通枢纽,商业中心,看热闹的人一眨眼就围起一个小圈,还有不断增多的趋势,钱多多原本就立在离他们三尺以内的地方,突然间眼前人影憧憧,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也不想看清,更不想让牛振声看到自己,努力移动脚步往后,最后挣扎出了人群,转身拔腿就走。
下地铁的时候,感觉一节一节阶梯仿佛在面前漫长无止境,她走着走着忍不住跑起来,手心扶着冰冷的铁栏,千万人每日抚过的光滑金属表面,竟让她感觉有些刺痛。
一路上脑子里翻滚的全是刚才那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样子,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们俩同时出现了,这影像与香港的模糊一瞥联系在一起,傻子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可怕的是,那年轻女子的脸她是见过的,不止是在香港,现在想来,更早以前她就见过她,在叶明申的车厢里,他微笑递过来的那张照片上。
怎么办?两次撞见朋友的丈夫与其他女子纠缠,那女子又貌似是她刚放弃的完美男人的前女友,觉得面前猛然张开一张错综复杂的大网,纵横交错,毫无头绪,钱多多突然感觉头疼欲裂。
怎么办?要告诉依依吗?可是最不讨好的就是这种角色,人家夫妻不合全由你起,要是最后两公婆尽释前嫌,再看到她就是心头一根刺,弄不好连朋友都做不成。
那还是保持缄默?就当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过?反正刚才一片混乱,牛振声根本没有和她对过眼,她又跑的快,料想他也不知情。
但是就这样让依依蒙在鼓里过下去?若是牛振声哪天突然决定不再需要这段婚姻,她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被杀个措手不及,一点准备都没有便成了下堂妇?
想破脑子都想不出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钱多多最后在心底呻吟了一声,无力地把脸埋进掌心里。
生平第一次对闺密之约有了抗拒之心,但是再怎么不愿意,地铁还是将她迅速送达目的地。
已经是晚餐时间,她们约的是商厦三楼的泰国餐厅MMK,上楼的时间钱多多脚步沉重,几乎连自动扶梯都迈不上去。
餐厅门口装饰着热带植物,穿着泰国传统服饰的接待小姐上来微笑带座,老规矩,依依早就到了,看到她远远招手,脸上微微笑,气色还好,倒不像之前电话里听来那样恹恹的样子。
脑子里还在打架,钱多多落座的时候强迫自己笑了一下。
“多多,最近有什么新闻?”依依正低头翻菜单,不是第一次来了,依依点得很快,没听到钱多多的回答,合上菜单又对她看过来,“多多?”
“啊?”餐厅里有很小的舞台,有三两个泰女正在起舞,十指指套尖长,变幻光线下闪烁不定,钱多多正恍惚着,回答都慢了半拍。
依依笑了,“怎么了多多,做总监很累吗?跟你讲话都听不到。”
“不是,我在想吃什么呢。”钱多多勉强笑笑,小姐正送上菜单,她伸手接过,低头借着翻阅掩饰自己的失态。
吃的是咖喱蟹黄煲,清炒芥兰,还有茅香鸡肉卷,MMK泰国菜做得地道,这几道菜原本都是钱多多心头好,可这一次她却食不知味,倒是依依谈兴很浓的样子,一边勺着金黄的咖喱汁一边跟她讲话,“多多啊,前几天史蒂夫那个管理课程的同学搞聚会,我也去了,猜猜我遇到谁?”
“谁?”钱多多答得简单,因为一直是低着头的,所以眼前看到的都是依依手里的动作。
她碗里是雪白狭长的泰国丝苗米,淡青色的勺子带着金黄色酱汁落在上面,然后被慢慢搅拌,咖喱香味浓郁。
依依是常年闲散惯了的人,所有的动作都透着慵懒,十指纤纤,美人美食,就算拌个饭也让人看得享受,哪像她,吃饭总像在敢时间,看着看着钱多多又走神,这样的依依,还经得起打击吗?
对面依依的声音又响起来,“还有谁,叶明申啊。”
“啊?你怎么会遇到他?”听到叶明申的名字钱多多倒是回神了,语气疑惑。
“人家是教授,叶教授。”依依加重语气,然后难得叹口气,“多多,他有跟我谈到你哦。”
“有吗?”觉得自己今天跟只鹦鹉似的,只剩下重复问句的本事,钱多多又吐出两个字。
“他问你好不好,唉,我觉得叶明申真的没什么可挑剔的,放弃这样的男人好可惜。”
说到叶明申钱多多想起的只是那张模糊的照片。长发的女孩子凭海临风,五官与她依稀有些相似。
实在忍不住了,她开口问了一句,“前几天才聚会,那史蒂夫还在上海吧,你今天怎么不陪他?”
“今天早上走了,说是去南京开会。再说就算在上海也是半夜三更才到家,这个点我哪会看到他?”依依说话的时候口气很淡,手里勺子都没有停。
迟疑了半晌,钱多多才继续问下去,“你不会担心吗?”
“担心?”依依抬头看过来,“担心什么?”
答不上来了,钱多多无语。
倒是依依看着她的样子笑起来,“干吗?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挺让人担心的?”
“依依。”钱多多正色,“不开玩笑,我想知道,如果婚姻出了问题,你会怎么解决?”
“婚姻出问题?你是说两个人感情出问题?”她偏头看了看钱多多,“多多,我说过维持婚姻有很多方面,我跟史蒂夫结婚都这么多年了,感情淡了也正常。”
“那就真的让婚姻变成爱情的坟墓?感情淡了总要挽回的啊。”没想到依依谈起这个话题口吻如此平淡,钱多多眉头微微皱。
“我们有感情啊。”依依笑着继续说,“没有爱情有亲情嘛。”
“可是这样的话,万一……“钱多多欲言又止。
“万一什么?”依依放下勺子,看着钱多多的眼睛说话,“你是说万一他要抛弃我,我该怎么办对吧?”
依依的眼睛很大,双眼皮深刻,这时在灯光下直视过来,黑白分明,仿佛洞悉一切,多多感觉一震。
“不会的。”一眼之后依依就低头继续举勺子,继续说话的时候因为嘴里有了东西,接下来的声音就有点模糊,“史蒂夫公司那么大,我跟他婚前又没有签过财产公证,要是真想和我分开,共同财产怎么分?生意上的事情已经够他忙的了,男人哪来的心思自找麻烦?”
心头一凉,钱多多再也接不上话了。
也来不及说话,她搁在桌上的电话又响,屏幕闪烁,接起来耳边就是许飞的声音。
“多多,我已经在路上了,大概还有半小时。”
心里乱,钱多多只是“嗯”了一声,对面依依看着她做口型,“谁?”
钱多多捂着电话小声答,“是许飞,他等会过来接我。”
听到许飞的名字依依就来精神,双手合十开口讲话,“那么好?那你快去快去。”
“不急,他在路上,还有一会。”钱多多匆匆结束通话,搁下手机继续吃,但食不知味,吃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咽下去些什么。
倒是依依很有兴致,问了她许多关于许飞的事情,拗不过她,钱多多只好一五一十地招了,依依听得双眼亮晶晶,还时不时小声惊呼,情绪不知比她这个当事人高昂多少。
这一顿饭吃得钱多多神思恍惚,最后两个人告别的时候两人一起走到路口,商厦侧门的港湾式泊车点,出租车,接人的私车排了一溜,许飞的车还没到,但是依依的车早已经等在那里了。
司机远远看到她们就下车来拉门,加长型的豪华座驾,车身晶亮醒目,依依走过去的时候身侧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投来羡慕的眼光,钱多多就走在她身后一步之遥,那些目光看得清楚,但感觉很差,只觉得自己的步子越来越沉重。
快到车前的时候依依突然回头看她,“多多,你今天好奇怪,是不是还有话没跟我说?”
心突地一荡,但是钱多多摇头,“是我自己的问题,心里烦,最近被老妈逼得紧,我老在想婚姻是什么。”
已经走到车边,依依扶着车门对她很平静地一笑,“多多,其实婚姻不是终点是起点,有了婚姻就不用再操心吗?错了,那也是需要你劳心劳力的地方,不比职场简单多少。”
那么多年的亲密朋友,过去她们当然也会聊到这样的话题,但是钱多多没有进过围城,说起来总是隔着一层纱,依依也很少说得那么直白。这一次她语调平静,但内容冰冷,听得钱多多浑身发凉。
还来不及回答,又有车转过街角靠到身边,是许飞,就停在依依车后,他从里面推开门对着钱多多说话,“多多,我来了。”说完把眼光转向依依,点头一笑,“这位就是你的朋友?”
“这是依依,我最好的朋友,依依,这是Kenny。”
钱多多开口介绍,他们俩也简单认识了一下,依依早已恢复平时的样子,讲话时一脸笑,临走时还对钱多多挤眼睛,嘴形做得明显,“赞哦!好好享受。”
享受?没想到她在大街上就这么直白,钱多多都不好意思往许飞那里看。
依依终于离开,钱多多转身坐进车里,副驾驶座舒适宽大,感觉这一天筋疲力尽,她倒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怎么了?很累?”他伸手替她拉安全带,“陪我去吃点儿东西?我还什么都没吃。”
“好。”她简单应了一个字。
自己的身体正侧过她的身前,两个人脸颊贴得近,她答应得爽快,但眼里清楚看到她的一脸疲色。钱多多一向精力充沛,难得看到她这么无力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他这一天也突然遇到了许多麻烦事,但是看到这样的钱多多,就是本能地怜惜起来,忍不住伸手拨了拨她落在肩上的长发,声音一软,“要是很累就算了,我送你回家。”
刚才那种守门的感觉还在,但又不由自主因为这样的声音和动作软了心口,钱多多坐直一点身子,轻声催:“没事,我还好,快开车吧,这里不能久停。”
许飞很忙,开车的时候还接了几个电话,无线耳机一直没有拔下来过,钱多多也不想说话,坐在一边保持沉默,依依之前的话仍旧在耳边回荡,她翻来覆去地想,怎么都感觉沮丧。
那么多年了,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偶尔被挫折打倒,偶尔对寂寞感到绝望的时候,她心底深处到底是羡慕过自己这个好朋友的。
依依从小目标明确,又嫁的富贵,这些年锦衣玉食,从不担心生计,也不曾经历边职场上的血肉拼杀,有时候两个人一起走过镜前,总觉得相较她的一身安逸,自己整个的满面沧桑。
但是刚才她在她面前谈论婚姻,声音淡漠,又说那也是需要劳心劳力的地方,不比职场简单到哪里去。
那么到底什么是婚姻?她不是什么稚龄少女了,早已不相信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快乐生活在一起的童话,但心底最深处终是有幻想,幻想婚姻是最后的避风港,自己能够在那里暂时躲避尘世纷扰,安定喘息一下,然后转向继续精神抖擞地努力下去。
只是一个避风港而已,她并没有奢求那是什么优诗美地,繁花似锦,只要四季宁静,只要让自己能够安心一瞬,只是这点要求,没想到也是虚幻。
如果婚姻也不能带来安稳安心的感觉,如果那以后一样要面对风险搏杀,一样需要自己劳心劳力,还有更可怕的,如果那才是一切最大伤害可能的起源地,那她还有什么可期待的?
突然间心灰意冷,身边男人还在通话中,这时百忙中侧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回过头去继续直视前方。
但是左肩一暖又一沉,是他腾出一只手来,穿过她的头发,轻轻握了握她的肩膀。
觉得这样的安抚好奢侈,钱多多叹了口气,侧头在他肩上靠了一下。
上车之后依依独自在后座看着窗外出神,这条路地处市中心,夜里也繁华拥挤,接连几个路口都遇到红灯,前后左右都是各色车辆。
旁边出租车里有人盯着她所在的方向猛看,又拍着身边朋友的肩膀举手指过来,说得有劲。
透过车膜看着这一切,知道人家看不表自己,多半只是在讨论这辆车而已,但她仍觉得不耐,低头看到自己搁在手包上的双手,紧紧交握着,阴影中戒指仍旧闪着光。
缩手握拳,想了想她又去摸电话拨给自己的丈夫。
第一个电话拨通的时间只有五秒钟,内容是“我在谈很重要的事情。”几乎一瞬就被按断。
其实她对这种情况早已经习惯,但这次不知为什么心头憋闷,愣了一分钟后抓起来又打,那头只剩下机械的女声反复在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那样单调而无感情的声音,其实已经麻木了,但今晚竟然能够让她感觉疼痛,痛得仿佛被划破了耳膜。
不想再打了,她把电话丢到身侧座椅上,继续看窗外。
已经快到家里,一路上依依都在后座沉默,车库的电动门缓缓升起,她仍旧不言不动。司机觉得奇怪,等待的时候在驾驶座前回头看她,“太太,是不是今天很累?早点儿休息吧。”
她好像猛然惊醒,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点点头,伸手就去推门。
车库门已经升起,司机刚想踩油门,被她在后视镜里的动作吓了一跳,他猛踩刹车,叫了一声,“当心!”
她停住手中的动作“哦”了一声,也不回头,侧脸掩在垂下的头发里,看不清表情,几秒之后突然弯了弯嘴角,笑了一下。
明明是个笑容,却让司机感觉浑身一凉,不敢再多说一句,他迅速将车开进车库里,下车为她开门。
许飞开车很快,目的地也明确。不是第一次在一起吃东西了,他们都不爱热闹,喜欢安静的家庭式餐厅,最常去一家台湾小馆子,就在他公寓楼下。这时车已经转入小区前的安静街道,熟悉的餐厅近在眼前。
许飞住的是酒店式服务公寓,高层,最下两层裙楼全是各国餐厅,夜里灯火全开,玻璃墙无遮无挡,远远望去晶亮通透。
小区的保安是认识他们的,车还未开到近前就已将隔离栏升起,又站在一侧敬礼,对着他笑,“许先生,你好。”
他已经用各种语言接了一路的电话,还没结束,嘴里仍在说英语,这时却对电话那头说了声抱歉,然后转头笑了一下,看着那保安才回答,“你好。”
下车的时候他终于结束通话,钱多多一路听过来,虽然心事重重,耳边只是掠过只字片语,但仍旧感觉不对,所以立在车边开口就问,“怎么了?是不是项目出了什么问题?”
“坐下再说吧。”他锁门,举步的时候回头看她,因着她的表情安抚一笑,然后对着她张开自己的掌心。
小区里灯光柔和,四下绿荫浓郁,他的手指修长漂亮,握住她以后随即紧了紧,很有劲。
这么肯定有力的一握,钱多多瞬间恍惚,错觉一切不安彷徨都可以被转移过去,鼻梁突然酸了,这时的愉快仿佛是一种罪恶,觉得矛盾,她一低头,再一次默默无语。
晚餐时间已经过去,餐厅里人不多,老板是一对台湾来的中年夫妻,这时正坐在靠门的桌边聊天,看到熟客一脸笑。
来的路上许飞已经叫好了东西,老板跟他很有话题,这是站起来就开始跟他讲新看中的一款车,手还在他的掌心里,钱多多立在一边陪听。
一整天踩着寸高的鞋跟,她立了一会觉得累,两脚换忠心缓解疲劳,他侧头看她,又指指他们坐惯的位置,“多多,去坐吧,我马上来。”
服务生已经送上餐点,钱多多只要了一杯奶茶,老板娘过来招呼的时候眼里羡慕之色明显,她也笑了一下,又转头去看他。
他正与老板聊得兴起,两人哈哈大笑,眼角弯起,男人简单纯粹的快乐,这时仿佛感受到她的注视,又侧头看过来,很远眨了眨眼。
忍不住了,捧着奶茶的钱多多也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觉得这男人有魔力,有他在的地方,任何空间都会很愉快。
结束笑谈之后许飞走过来入座,看得出他饿惨了,举起筷子就开动,吃得头也不抬。
“出了什么问题?很麻烦?”钱多多继续问。
他放下筷子看着她说话,“收购的意向书已经报到政府有关部门,和田之前也跟他们打过初期交道,问题应该不大,但是昨天有传闻出来,M&C有意向要加入竞购和田,虽然只是传言,但和田高层有些动摇。”
“M&C?”钱多多听完一愣。
他收敛笑容,眉间微微皱起来,难得看到他这样的表情,钱多多心里一惊,突然之间恍然大悟M&C对自己的垂青,又诧异于他们的迅速反应,她眉头一皱,“M&C最近对国内良性资本很有兴趣,但和田是做刚性需求的实业型企业,没想到他们也想横插一脚。
“也不奇怪,最近是个投资公司就跑到中国来找投资方向,我们收购和田的意向出来之后它的股价上涨迅速,被人注意也很正常,这一点并不令人费解,但是我看了M&C最近这段时间的财报和投资流向,有一点真的很难理解。”
“什么?”在市场部习惯了与他论坛工作,但是自从他离开之后,两个人总是分头忙碌,很久没有这样的机会了,钱多多捧着奶茶被子接得很快。
“最近有大笔资金在不断吃入M&C的股份,它在亚洲的几个投资项目也与同一个基金合作,我又查了那个基金的背景,山田集团也有份额,而且还很大。”
“山田?你说山田惠子的父亲?他不是UVL亚洲公司的大股东吗?”他说的并不复杂,但不能理解,钱多多满脸迷惑。
“可能是巧合,山田集团很大,也并不由惠子父亲执掌,他在UVL刚刚进入亚洲的时候就开始与公司合作,亚洲董事会里也算元老了。”
思索了一会钱多多才慢慢开口,“山田旗下的资金与M&C合作,山田惠子参与收购项目,现在M&C宣布参与竞购,巧合这么做,你不觉得有问题吗?”
许飞淡淡一笑,“他在UVL下的成本更大,市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这一切都是台面上的数据,只要稍微有心就能查到,如果山田真的有心摆公司一道,也没必要搞得那么大白天下吧?”
钱多多摇头,“你还笑得出来,就算山田与此事无关,那和田动摇是事实,万一这个计划就此搁浅怎么办?”
“这么大的收购案,哪有容易的道理?我们之前与和田多方接洽,底价都已经谈的差不多了。更何况最近我托张千在查一些数据,需要等结果,和田主动拖时间,倒也正好。”
张千她是知道的,现在正在研究所搞生物工程,可是他们现在聊的不是和田收购吗?怎么又扯上张千了,越听越不懂,钱多多张口又想问。
他倒是停下筷子,这时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嘴已经张开,但钱多多一转念就觉得这些事情早已涉及商业机密,她又不是直接的负责人,问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使,这么一想,她立刻闭上嘴沉默。
“凯洛斯刚到亚洲区,和田在这个紧要关头动摇,你——”奶茶都快喝完了,钱多多才又开口,捧着杯子补了一句。
其实她想说的是如果出了问题,凯洛斯刚到中国,根基未稳,就算不伤筋动骨,也免不了一番风雨,到时候担子落下来,不又是在你的身上。
外资里面最难做的就是像他这样的非外籍高官,斡旋在海外上司和国内复杂情况之间,两头不讨好,感觉许飞现在所面临的情况很麻烦,钱多多手滑的时候眉头皱得紧。
“多多,你在担心我吗?”他已经吃完了,听完咧嘴一笑,抓过她的手就亲。
这男人在公司每天穿的正式,一群四五十的中年高管中硬是装的老成持重的样子,但私底下,特别是在她面前,就是时不时地露出孩子样,大庭广众的弄得她哭笑不得。
餐厅人不多,但钱多多仍是觉得羞,挣扎着缩手,但男人的十指有力,又抓得实在,她哪里挣得脱,到最后还是被他一把拉过去,手背一暖,是他的唇轻轻擦过,低着头还盯着她看,眼里尽是笑。
唉,皇帝不急太监急,她这是何苦。
但是心口软了,又很甜,说不出话来,一身套转的钱多多,小女孩似的红了脸。
走出餐厅的时候已经夜深,小区里非常安静,他们并肩往大楼走,钱多多还想说些什么,才张嘴又打了个哈欠。
已经走到车边,他抓着她不放,叹着气说话,“多多,跑来跑去累不累?要不搬过来,我这里地方大。”
心里想笑,但钱多多板着脸讲话,“许副总,注意形象啊。”
“我知道,小心桃色新文嘛。”他又叹了口气。
小区车道上没什么人,车灯晶亮,一直照到很远的地方,他开得慢,又转头看她,心里也有些舍不得,钱多多侧过头想说话,突然迎面有车开过来,两车一进一出,交错时靠得近,她一眼扫过时双目瞪大,满眼的不可思议,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次。
“怎么了?”许飞打方向的时候问了一句。
“没什么。”钱多多突然坐正看前方,双手纠缠在一起放在膝盖上,回答只有三个字。
那辆车的款式与之前在地铁口看到的完全相同,车窗贴膜很暗,又是匆匆一晃,看不清里面的乘客,但她毕竟印象深刻,之前的烦乱全被这一眼勾回来了。
心里跟自己讲话,不会的,这种款的车也不是全世界只有独一辆,一定是巧合,要是这样也能遇得到?她还不如去买彩!
但是终究不舒服,脑子里又是一团乱麻,回程的路上钱多多皱着眉头看前方,满腹心事的样子。
他看了她一眼开口,“多多,事情会一样一样解决的,现在项目才开始,你也不用太担心。”
快到她家的时候学费电话又响,仪表盘上显示的时间已经将近11点,这些资本家也太不知体恤民情了吧?钱多多挑挑眉。
许飞看了看号码,然后接起来应了一声,“惠子,这么晚了什么事?”
那头说了许久,他却答得简单,“嗯,我还没到家,回去我会看的。”
“早上?早上我要运动,到公司再说吧,你也早点休息。”
三两句他就挂了电话,钱多多在一边听得安静,这时倒是笑了一下,嘴角弯弯的,“好敬业,知道你忙,早餐约会都愿意。”
车已经转入钱多多家的小区,许飞停车的时候还不忘侧头看她,眼里都是笑,“多多,我也知道你忙,早餐约会行不行?”
“你不是要运动?”其实并不是吃醋,只是不想离开,坐着聊几句也很享受。
“一起好了。”
“我懒,起不了床。”
“我帮你。”他的笑容加大,贼贼的,一偏头就吻了她。
再说下去就是限制级了,唯恐他封起来直接把车开回公寓去,钱多多笑着逃下车去,但脚尖一落地又回头看他,这次不笑了,“Kenny,山田惠子……”
他微笑,又伸手按了按她的脸颊,“放心吧。”
走进楼道前她习惯性地回头看,许飞的车还在原地,车窗全落,他并没有下车,也没有试图难舍难分地拉住不放,只是坐在驾驶座上安静看着她,眼神一直没有移开。
不是第一次被送到家,也不是第一次回头看到目送自己的男人,但是这一次钱多多竟然不敢再多看。知道自己不消失他也不会走,她转身继续迈步子。上楼的时候心脏跳得怪异,好像被什么东西包住,一下一下落不到实处,飘飘荡荡的酸麻感。
不是第一次恋爱,她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这次又不同,快乐中生了惶恐,只怕留不住。
鄙视自己的想法,她最后几节楼梯步子迈得很大,两阶两阶地往上奔。
开门后室内一片漆黑,知道爸爸妈妈应该已经上床睡觉,钱多多关门时动作很轻。
借着门厅里小灯的光往里走,路过沙发的时候突然瞟到茶几上的一叠书,仿线装的淡黄色书皮,书名用白底框起的黑色墨字,阴影里很是显眼。
原本不会在意这些东西,但钱多多一眼扫过那封皮上那两个字又觉得不对劲,低头弯腰去拿,想看个仔细。
黑暗中突然有“啪”的一声,厅里顿时大亮,钱多多被吓了一跳,一抬头看到妈妈披着一副站在卧室门口,手指还在开光上,目光炯炯。
被看得一个激灵,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错,钱多多本能地一低头,检查自己身上何处出了问题。
手里还拿着书,灯光下那两个墨字清楚分明,一低头就在眼前,大大的两个字——《明史》。
明白了,钱多多抬起头的时候满脸黑线条。
回过神来以后钱多多涎着脸笑,试图蒙混过关,“妈,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
“自己的女儿天天半夜三更才回家,做妈的怎么睡?”钱妈妈根本不领情,走过来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今天小叶来过了。”
“人家也没提你,就说来拜访你爸的,还把书送过来了,那孩子多好啊,我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挑啊,这样的对象你也不要,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
“我对他没那种感觉嘛,妈妈,强扭的瓜不甜。”钱多多开始撒娇。
完全不吃那一套,钱妈妈回答的时候也皱着眉头,“我看人家对你就挺上心的,哪里强扭了,之前你们不是约会得挺好。”
“什么上心啊,他明明是来看老爸的,他们倒是一处就成了忘年交,不容易啊。”
“别打马虎眼,我说你到底结不结婚?眼看快三十的人了。”钱妈妈气不打一处来,说话的口气满是怒其不争。
听到这个数字钱多多也不爽了,一句话脱口而出,“过了三十怎么了?过了三十没嫁人就不是人了?”
心里的话倒是说出来了,但是说完就知道不好,果然,钱妈妈勃然大怒,说话前一拍沙发扶手,“多多,你给我坐下。”
知道这是妈妈对他开始长篇大论的典型开场白,钱多多当场颓了。
不出所料,当天晚上钱多多被洗了足足一个多小时的脑,钱妈妈从她三岁时不听话在公园走失一直说道她过了三十之后在婚姻市场上将会是多么的凄凉惨淡,而且大有不将她一生说完不罢休的趋势。
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钱多多唯有硬撑着乖顺状洗耳恭听,到后来实在撑不住了,坐着都是头一点一点的。
到后来还是钱爸爸看不过去,过来12点以后走到客厅找老伴,说话前先咳嗽,“别说了,睡吧,孩子明天还要上班。”
钱妈妈正说到气头上,突然被打断一转头就没好气的回了一句,“你也来说几句,整天就会在房里待着看书,看书!女儿都丢给我一个人操心,难不成她是我一个人生的!”
“结婚是大事,多多都几岁了,你这个当妈的也不能逼着她随便找个人不是?”时间实在是太晚了,屋外万籁俱寂,屋里却搞得跟批斗会一样,心疼女儿,钱爸爸皱眉补了一句。
钱妈妈几十年来在家里权威惯了,从来没被自己的老伴这么反驳过,又是气头上,被这句话一顶,霍地站起来指着钱爸爸就开腔,“你也知道多多几岁了?眼看就要三十了!你知道不知道现在的行情??一个女孩子过来三十还没有结婚,还跟老人住在一起,人家会怎么看?前几年还老是盯着我问要给她介绍对象的老姐妹现在看到我都不开口了,等她三十一过,你看着,到时候指不定人家背后怎么说!”
一个人听训已经麻木了,钱多多之前只把妈妈的话当成催眠曲,但是这一嗓子真的把她惊醒,一抬头看到爸爸叹气的表情,心里猛一酸。
一直以来,她都不认为自己的人生有什么缺憾,妈妈的催逼虽然一年胜过一年,但到底是自己母亲,她总是抱着一种撒娇依赖的心态,听着答应着,但是现在家里的气氛竟然因为她的年龄到达这样的临界点,从妈妈嘴里吐出来的话字字伤人,她始料未及,也根本无法接受。
实在憋不住了,钱多多也站起来说话,“不过就是没结婚,又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有什么好怕的,管人家怎么说。”
“你不管我要管,亲戚们都来问了,到底什么时候能喝上你的喜酒?你叫我以后怎么跟人家说?谁家的女儿到了年龄不成个家?难不成你还一辈子在我们身边待下去!”
“那我搬出去好了,免得别人拿这个说闲话,行了吧?”听不下去了,从小到大乖乖牌的钱多多,做了生平第一次的叛逆行为,当着自己妈妈的面拿起包掉头就走,关门的时候手劲大了点,“砰”的好大一声。
下楼的时候她脚步重,手里抓着电话直接拨给了那个罪魁祸首。那头很快就被接了起来,虽然已经是午夜,但叶明申的声音很清醒,背景很安静,耳里还听到隐约的音乐声。
好得很,这男人莫名其妙跑到她家里来勾起她妈妈的满腔怒火,害她全家一夜无眠,自己却得闲得暇地待在家里欣赏音乐,气不打一处来,钱多多开始深呼吸。
其实是很想劈头问一句,你到底想干吗?但是冲动是魔鬼,刚才这句话已经在家里很好地得到了验证,她最后还是努力压抑了一下情绪,镇定了一秒钟才开口。
“今天你来过我家了?”
“是啊,上次跟钱伯父说好要带一套明史给他,今天正好有时间,来之前想给你电话,不过是你助理接的,说你一直在开会,我就直接去了。”他答得很自然,好像这样的午夜通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人象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再大的火下去都被灭了个无影无踪,被弄得没脾气了,钱多多心里叹气。
机场一别,他们俩一直没有再联系,这次的事情严格说来她也没资格发脾气,有什么好说的?说他跑来触动了她妈妈的导火索?说因为他的出现导致她半夜三更离家出走?
算来,说到底是自己家的问题,她跟他置什么气?
“是我不好意思,多谢了。“
“不用,多多,你最近好吗?”
“我很好,谢谢关心,你呢?”
“也还好,对了,明天有时间吗?我有个朋友刚回上海,很想认识你。”他说话的声音微微笑。
“你的朋友想认识我?”原本垂头丧气,听完这句话钱多多眉毛都弓起来了,一肚子疑惑。
他笑,“别误会,还记不记得有此碰见我朋友大李?他把你错认成另一个人?”
“我记得。”脑子里模糊的影像一闪而过,她不由自主补了一句,“你说青青吗?”
“是啊。她刚搬家,又开生日派对,说让我邀请你一起来。”
“邀请我?为什么?”搞不清状况,钱多多声音迷茫。
“哦,她听大李说起你,有点好奇吧。”
“可是我跟你现在已经……”话说了一半又后悔,钱多多没接下去,倒是叶明申笑了,“朋友也不是了吗?”
她没那么小气,但是她对任何陌生人的派对兴趣都不大,想开口拒绝,但昨天在地铁口的匆匆一瞥仍旧在眼前晃动,她对那个跟自己有些相似的女子心中始终梗着一根刺,觉得那个青青身上迷雾笼罩,考虑了几秒钟,钱多多最后竟然点了头。
“好,那我明天再给你电话。”他很干脆地与她道别,然后两个人各自收了线。
这个电话不过三言两语。讲完钱多多刚走到大门口,下一步迈出去有点迟疑,她立定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黑乎乎的楼道。
电话又响,接起来是爸爸的声音,“多多,这么晚了还跟你妈赌什么气?快回来睡吧,你妈已经进房去了,她也就是嘴巴厉害,老了老了跟孩子似的。”
刚才一时激愤,现在一个电话打完,又被冷风一吹,钱多多早就清醒了,这时一听到爸爸的声音就开始觉得抱歉,抓着电话先说了声对不起。
“好了好了,你又没做错什么。”钱爸爸又叹了口气。
“爸爸,我没事,就想在楼下走一走,一会就回家,你也快睡吧,别担心了。”
“好,那你早点回来,我给你门口留着灯。”知道女儿心情糟糕,钱爸爸也不再多说,讲完断了线。
收起电话之后钱多多又在原地驻足立了一会,楼前石阶被扫得干净,月光下白色一层光。站久了觉得累,她索性独自在楼前坐了下来。
妈妈的话还在耳边回荡——你知道不知道现在的行情?一个女孩子过来三十还没结婚,还跟老人住在一起,人家会怎么看?
怎么看?她是残了还是傻了?不过就是大龄未婚,怎么就这么天理难容了?
已经是初夏,夜里虽然有了凉意,但风里并没有寒意袭人的感觉,只是她心里冷得彻骨,突然很想听听许飞的声音,电话还握在手里,手指在那些光润的数字上反复摸索,简单的一个拨出键,半天都没有按下去。
说什么?难道她劈头就对他说,我快三十了,没时间多谈恋爱,你爱我吗?爱我就跟我结婚。
结婚!结婚不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吗?这根本就是逼婚吧!这样的话叫她怎么说得出口?更何况她根本不认为他们已经有了共度一生的默契和准备,一切才刚刚开始,要求一个27岁正准备大展宏图的男人突然进入家庭生活,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不能说,也不敢说,她很享受这份感情,不想因为这几句话就失去他,就算是冒一点点险也不愿意。
愣愣望着在眼前延伸的那几条台阶,手指不知不觉忘回退,手机的屏幕亮了又暗下去,很好的声音传出来将她惊醒:“多多?喂?多多?”
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无意间把电话拨出去了,钱多多把电话放到耳边轻声答他,“嗯,是我,你还没睡?”
“在改点东西,还有一些材料要看,你怎么还没睡?今天不是很累了?”
“睡不着。”不想他知道之前的一连串的挣扎,钱多多回答的声音很低。
他安静了一秒,然后是推开椅子的声音,落地窗拉开的声音。
手机里最后传来的夜风的声音和她身边的重叠在一起,眼前仿佛看到他站在阳台上的样子,突然很想走到他身边,钱多多心中又是一叹。
“睡不着我给你讲笑话吧。”那头突然冒出这样的一句话来,还来不及回答,耳边已经听到他自顾自说下去,“你听好啊,笑话是这样的。家用电器讲笑话比赛。电视机说笑话,烤箱说好冷啊。洗衣机说笑话,烤箱说好冷啊,电饭煲上台的时候很紧张,还没说完烤箱又说话——冰箱,干吗在我后头开着门吹气。”
这不是他第一次对自己讲笑话,仍旧是很长的一段,一开始不太流利,说着说着就顺了。
她上一次听完就笑,但这次听着听着那种酸麻的感觉又来了,她竟然不争气的红了眼。
“喂,你有没有在听?”说了半天都没有回应,许飞在那头抗议。
“在听啦。”钱多多坐在冰凉的石阶上笑了,回了一句,“好冷啊。”
“烤箱,你这样会引起公愤的。”
“电饭煲,你笑话还没有讲完啊!”
说完他们两个一起笑起来,他最后压下声音,“那么冷你还想听下去?好了,快睡吧,小心被笑话冻着,着凉。”
“好。”她也应了一声,然后放低声音,补了两个字,“谢谢。”
他这次顿了一下才回答,声音温柔,“不用,我爱你。”
原以为自己会失眠,但是这天晚上钱多多躺下后睡得很好,梦里有许多家用电气喋喋不休,但她竟不觉烦扰,只觉享受。
想起了还有一句话刚才忘记是,但是没关系,下次听完笑话她一定说。
谢谢,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