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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哥,”周的双手,还搁在方向盘上,“我今天有重要的事情,我们改天谈好不好?”
“周,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不会来找你的。”宁染立在门边,满脸痛苦。
叹了口气,周按开门锁,“你上车吧。”
宁染低头上车,张开嘴,“我——”
“要从哪里开始说,30579?世博园?还是宇天世纪?我没有太多的时间,最好讲得简略一点。”
震惊的表情,出现在宁染的脸上,但他随即苦笑,“其实你一直都是知道的,对不对?”
“大堂哥,”周侧头看了他一眼,声音突然低下来,“小时候,大堂哥经常带着我到处去啊。”
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说出毫不相干的话来,宁染愣在一边。
“大堂嫂和小峰在加拿大过得好不好?那年你们刚谈恋爱的时候,还带着我出去旅行过一次,因为我,大堂嫂在路上,跟你赌气,那时候你一边开车,一边说的话,还记得吗?”
隐约明白了周的意思,宁染心中慢慢酸楚,“记得,我说我这个堂弟,别看他每天身边那么多人,其实也很孤单,我做堂哥的,总要让他难得开心一下。”
微微笑了,“是,这些话,我也一直记在心里。可惜后来我去了北京,再没有机会跟大堂哥一同出游了。这些年上海这边,都是大堂哥辛苦打理,劳苦功高,现在为自己打算得多一点,我也可以理解。”
“周——”羞愧得无以复加,宁染连头都抬不起来。
“可是宇天世纪这件事情,可能要怪我疏忽,没有事先提醒你。我也没料到,这么危险的浑水,大堂哥也要趟。”
“周,对不起,对不起。”周的声音虽低,可听在宁染的耳里,却像千斤的巨石压下,“我也不想的,可是这些年,我在国外的投资,损失惨重,这次你突然支持宇天世纪,本以为是个机会,陈副市长又信誓旦旦,所以我把全副身家,都投在它的原始股上,没想到其实他和这个公司,只是一颗棋子,说丢就丢,我——”
“全副身家——”周稍稍抬眼,“大堂哥身价不低啊,那些原始股,就算半卖半送,也不是什么小数字。”
冷汗冒出来,“如果只是我自己的家产,那也就算了,可是还有一批越南人——”
“越南人?”这句话出口,就连一直不动声色的周,都诧异地略略抬高了声音。
宁染没有停顿,声音惶恐,满脸冷汗,“年初他们和我接触的时候,只说是合作,我也没料到他们背景这么可怕,手段这么狠。”
胃里又开始刀剜般剧痛,左手不由自主地移下去,突然觉得不妥,重新放回方向盘上,用力握着,只是沉默。
只看到周手握着方向盘,指节用力到发白,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宁染心惊胆战,“周,这次失败,损失惨重,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一个月前他们就放话,一定会想办法让你改变主意。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可是——”
“那些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居然会招惹上他们,大堂哥,你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
“周,你一定要救救我。”听出他话里的凉意,宁染声音颤抖。
还没有等到周的回答,突然有车停在门外,几个人迅速地从车上下来,眨眼便到了跟前。
“周少——”看到周平安无事地坐在车里,小乐心头只是一松。
没有回应她,周继续和宁染的谈话,“大堂哥,你下车吧。我都知道了,这些年,你也忙得够了,很久没见过大堂嫂和小峰了吧,回去准备准备,去那边跟他们一家团圆,好好过几年清闲日子吧。”
“可是——”还想说些什么,但车门已经弹开,有人在门外静静等着他下车。
“会有人送你去的,放心吧。”周也从另一侧走出车门,再不看他一眼。
“周少,机场那里,已经有人赶过去了,为了您的安全,我们还是留在这里等消息吧。”小心地看着周的表情,小乐低低开口。
周顿住脚步,眼梢侧飞,专注地看了她一眼,某种极端危险的意味,在他沉静如水的眼底若隐若现。突然感觉彻骨寒凉,见惯风雨的小乐,竟然情不自禁小小退了一步,只听到周少的声音,陌生而遥远,低低传来,“小乐,你在开玩笑吗?开车,我们去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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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场大道,宽阔平直。车队一路疾驰,但小乐坐在副驾驶座上,却觉得这条路漫长遥远,好像永无尽头。周坐在后座,自上车后就没有再出过声,但是无形的压力好像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压得小乐呼吸困难。好不容易,车子驶入特别通道,她抬眼看着后视镜,小心翼翼地开口,“周少——我们到了。”话未说完,突然顿住,后视镜里,只看到周靠在后座上,合着眼睛,一手放在身侧,另一只手握拳掩在身前,脸色苍白,对她的话,竟然毫无反应。
怎么了?陡然惊恐,小乐连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周少,周少?”
下一秒,他睁开眼睛望过来,“到了吗?我们进去吧。”
那一瞬间的惊恐仍在,小乐一时说不出话来,车门外,有十数人匆匆赶过来,看到坐在后座的周,走在前头的冯士尧脸色略白,伸手拉门,一边说话,一边对小乐投来不赞同的眼神,“周少,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冯伯伯,你什么时候到的?”周走下车子,径直往前。
冯士尧匆匆跟上,“刚到,和机场方面碰了个头,应该赶得上。”
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周点头,“嗯,还有时间。”
这么说着,突然有铃声响起,小乐顿住脚步,打开电话接通,那头短短一句,她便突然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低叫出来,“小李!你们已经在机场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转向她,小乐却抬眼望着周,伸出拿着电话的手,声音都变得略略干涩,“周少,曼曼小姐想请您听电话。”
曼曼——他伸手接过,只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甜而清脆,“周,嘻嘻,吓了一跳吧。我和小李,已经在机场啦,你在哪里,是不是还在路上?”
“曼曼——”他握着电话,手心滚烫,可身上却一阵发凉。
“我早到了,已经走在特别通道里啦,”完全感受不到这一刻周的心情,她在那里继续,声音突然低下去,微微有些甜腻撒娇之意,“嗯——好久没看到你了,很想你,想早点看到你——”
“你,”只说了一个字,突然喉咙剧痛,他低咳了一声,才能继续,“你让小李听电话。”
“啊?”她的声音,转而有些失望,但还是顺从地开口,“小李,周说——”还未说完,突然听到她声调变得诧异,“咦?华明?你怎么在这里,还穿这身衣服——”
“曼曼!”声音先于意志叫出声来,还想说些什么,电话那头却传来沉闷的撞击声,然后便是信号中断。
“周少——”被他的脸色吓住,冯士尧声音惶恐。
“在特别通道。”想迈步出去,身体却毫不合作,无法克制地弯下腰去,伸手按住剧痛的地方,颤声开口,细密的冷汗瞬间布满了他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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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一切像是一部陌生的动作电影,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华明,熟悉的脸,面无表情,穿着和机场工作人员相同的制服,只觉得诡异。正奇怪地张口提问,数步之遥的小李,已经迅雷不及掩耳地扑了过来,猛地将华明向她伸过来的手格住,身子被小李撞开,手机脱手飞了出去,落地一声脆响,四分五裂。
“快跑!”一声断喝从小李口中传出来,跌坐在地上的曼曼,惊得翻身跳起,只看到面前的两个男人,已经扭打在一起,拳脚速度飞快,一连串肉体搏击的闷响,听在耳里陌生而可怕。
“跑啊!”小李百忙当中,转头又对着她大叫了一声,眼角看到通道尽头,有另一个和华明身穿相同制服的人飞速向她冲过来,来不及迟疑,曼曼本能地扭头,往反方向拔腿就跑。
这通道灯火通明,但不知为何空无一人,小李和华明的扭打声瞬而被抛在脑后,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此起彼伏的脚步声,落在长而厚实的地毯上,沉闷不堪,然后,自己的呼吸声越放越大,粗重凌乱,肺叶开始剧痛,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远远地,通道尽头出现在眼前,又有十数个人快速地向她的方向奔过来,慌乱中分不清他们究竟是谁,天哪——心里呻吟,两面夹击,绝望让她几乎想停下脚步,放弃这无望的挣扎。
“曼曼,快跑!”熟悉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可是奇迹般地,落到她耳里,却像一声巨雷,周——!
眼里只看到曼曼,从通道那头,飞快地奔跑过来,呼吸粗重,小脸上满是汗水,追逐她的男人,已经紧贴在她身后,正伸出手,抓向她的肩膀。
这一瞬间,周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身体的剧痛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仿佛这个躯壳已经脱离现实,突然回到自己十岁的时候,那一天傍晚,司机送他到家后随即离开,别墅里毫无人声,每日会出门迎接的美姨也不知所踪,一个人走上楼梯,母亲的卧室门虚掩着,推门进去,只看到她背对着自己,躺在床上,黑色的头发凌乱地披散在枕上,身体寂静不动,连呼吸起伏都看不到,窗外夕阳如血,他扶着门立在原地,恐惧到不敢移动,是的,极度恐惧之下,他就那样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的夕阳,一点一滴地消失,直到美姨的哭泣声,将他惊醒。何必还要惊醒他?如果那样的折磨,还要再来一次,他宁愿从此不再醒来。
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拼命地奔跑过,喉咙剧痛,呼吸困难,眼前一片模糊,可穿过那些凌乱奔跑的人群,远远地看到周熟悉的身影,立在通道尽头,一手扶着敞开的大门,一手按在身侧,微微弯着腰,那影像定格在眼前无数错乱晃动的人影后,无比清晰,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仿佛一瞬间淡化,眼中只得一个他,遥远而清晰,清晰得甚至可以分辨出他脸上的表情,那细长的凤眼里无限惊恐,脸上竟是一片空白。
肩头一沉,想也知道自己已经被身后的人追上,没有回头,她的眼睛还落在那遥远的人影上,这一刻的曼曼,呼吸顿住,眼神坚定,突然反手抓住落在肩上的那只手,一条腿压后用力,弯腰矮身,只听到身前身后,同时传来惊讶的声音,而她已经做出了一个漂亮的过肩摔,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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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追逐的女孩子,跑起来脚步零乱,毫无章法,一看就知道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从未经受过任何专业的训练,伸手搭住她的肩膀,心里笃定,眼看一切结束,谁料到她突然使出那样熟练的一记过肩摔,猝不及防,被飞摔出去,一时错愕,可常年训练有素的身体反应敏捷,落地便弹起,一手便往怀里掏去。但几乎是同时,他前额便被一管冰冷的东西顶住,眼前出现另一张女孩子的脸,娇小清丽,但眼神冰寒,眼角看到其他人已经围拢过来,心里明白大势已去,大江大河趟过来,今天竟然阴沟里翻船,他垂下眼,微叹了一声。
曼曼站直身子,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毫不理睬,心无旁骛,目不斜视,拔腿往周的方向,继续狂奔,快到他面前的时候,她终于笑起来,张开双手,从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跃起,飞扑到他身上。
还没有从刚才眼前的情景中回过神来,周已经被怀里突然出现的温软馨香撞得后退了一步,身体里某个部分好像突然被释放,轻微地发出脆响,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但是她伸出双手,用力抱住他的脖子,小脸磨蹭上来,温暖的触觉,让他的心,奇迹般地慢慢安定下来,那些可怕的回忆瞬而远离,这一刻,他终于能够重新控制自己的身体,低头下去,双手用力,将她抱了个满怀。
留下来处理善后事宜,冯士尧立在车边,听着周的低声嘱咐。
“是,我会和北京方面联系,争取尽快解决这件事情。”点着头,他应声。
虽然脸色仍有些苍白,但周的声音已经恢复原样,“冯伯伯处理这些事情,经验丰富,越南那里,原本派系斗争就很激烈,我们也没必要太多插手,趟那些浑水,只要查清楚是什么来历就可以。”
“那接下来——”他稍有些迷惑,不自觉追问了一句。
他坐在车里,忽然微笑起来,“冯伯伯说笑吧,只要放些消息过去,自会有人求之不得,我想他们接下来会很忙,不会再有空想着这里的。”
“周少说的是。”突然又有些想擦冷汗,冯士尧连忙出声回答。
“那就麻烦冯伯伯了。”车窗升起,他微微点头。
带着自己的人手,立在原地目送周的车队远去。左手边突然响起喃喃低语,
“原来那个就是顾曼曼,真是出人意料。”
“嗯。”冯士尧微微皱眉。
另一边又有人出声,“周少实在太厉害了,今后有他在,首长真可以高枕无忧了。”
“或许吧——”他的眼睛,还遥遥望着前方。顾曼曼,是的,久闻她的大名,近日一见,果然出人意料。
其他人眼里看到了什么?周少的运筹帷幄?周少的无所不能?今天之前,或许这也是他的心中所想,可是就在刚才,他的眼里,却只看到那个男人的阿基里斯之踵,无比脆弱,一旦触及,足以致命。
首长,这才是你最担心的事情吧。把心中的不安尽力按压下去,他终于收回眼光,返身向机场入口走去。
回程的路上,是小乐亲自开的车,小李的嘴角,还略略青肿,低头坐在副驾驶座上,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队长,对不起,回去我愿意接受处分”。
“不要处分小李,”小乐还没有回答,坐在后座的曼曼已经低低叫出声来,“是我坚持要坐早一班的飞机回来的,跟小李没关系。”
曼曼小姐,请不要再火上浇油了,根本不敢回头看周少的脸色,小李只是望着乐黎。
“过肩摔——”小乐握着方向盘,眼看前方,嘴里喃喃念着。
“过肩摔?”完全搞不清状况,小李诧异地重复了一遍,然后突然睁大眼睛,回头望向曼曼,“过肩摔?!”
“嘿嘿。”她在后座,摸着鼻子笑了,“师傅,以后再也不要念我没有悟性了,刚才我做了一个很完美的过肩摔,你要是看到,一定会为我骄傲的。”
曼曼小姐——额头微汗,一个多月了,自从她缠着自己学习防身术,那是她唯一学到的一招,不是他藏私,而是她,她根本就是个体育白痴,翻来覆去,覆去翻来,一个过肩摔都没有好好成形过。就在离开香港前,他们两个已经基本上达成共识,她这辈子,只能安于家兔的范畴,根本无望能够转型成为一只无敌金刚兔,可是刚才,他听到了什么?完美的过肩摔——小心翼翼地看了她身边沉默不语的周少一眼,小李再次垂下头,周少,队长,对不起,我错了,你们杀了我吧。
“小李,”周终于开口,“你这次辛苦了,曼曼平安无事的在这儿,有什么需要处分的?”
“是。”小乐一边开车,一边点头,眼角望向小李,隐隐笑意,对他做口型,那个过肩摔,等下给你解释。
周的声音继续,“现在,你们两个下车。”
什么?他的话音刚落,车厢里另外三个人都表情疑惑,小乐忍不住开口,“周少,我正往医院开——”
“医院?”曼曼惊讶。
后视镜里,突然有警告的眼神,“你们坐后面的车去,让小李好好检查一下。”
我?小李抬起头。我只是皮肉伤而已,如果去医院,会被队里其他人笑死——刚想开口,顺着队长的目光,终于注意到后视镜里周的眼神,一惊闭嘴。
“唔唔,”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曼曼在一边点头,“小李刚才有没有受伤?应该好好检查一下,那你们快去吧。”
“周少——”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被周的眼神冻到,可怜的乐黎,只能服从命令,将车靠向路边。后面的车队,也纷纷顺序停下,每个人脸上都是莫名其妙。
整个世界只有曼曼还处于兴高采烈的状态,笑着挥手跟他们道别,笑着自觉爬到驾驶座上,侧头对着坐到身边的周甜甜开口,“周,你是故意让他们走开的对不对,是不是想跟我单独在一起呀?我没猜错吧?”
“你没猜错,刚才他们在,有些话我不好说,”细长的凤眼里,眼波斜飞过来,一个多月没受到过这种刺激,轰地一声,曼曼的小脸又不争气地涨得通红,“你要说什么?”小声开口,甜言蜜语,甜言蜜语,娘娘,我好期待哦——
“回别墅。”他简短发话。
啊啊!脸更红了,娘娘,你也太直接了吧?她一脸娇羞,正想出声,周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她差点流眼泪,“犯了这么大的错误,让那么多人为了你鸡飞狗跳,到了别墅,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你一顿。”
不,是,吧!曼曼抓着方向盘,一脸黑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