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华静言呀,今天我看到她在餐厅,跟一个男人亲密得不得了,又笑又闹。爸爸,昨天我说她朝三暮四你还不相信,每天换一个男人,这个女人实在太——”
“希音。”
说得兴起,完全没有意识到父亲声音里的含义,孔希音继续,“你看她笑的那个样子!哼,我等下就拿去给承锴看,亏他还把那个女人当宝——”
“希音!你知道我不会喜欢你这样。”爸爸的声音,突然变得陌生,孔希音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父亲的脸张口结舌。
孔易仁的眼里,流露出她从未见过的严厉而不赞同的光芒,声音虽低,但已经让从小习惯了他耐心呵护的希音心惊胆战。怎么了?为什么爸爸这么生气?虽然从小见面次数少,但是爸爸对她,一向宠爱有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华静言,不过是——天哪!究竟出了什么事?
跟威廉道别之后,驾车回家,进门习惯性地将车匙丢到鞋柜上的磁盆里,另一手按开关。叮当脆响,门厅的灯光随之亮起,响声,灯光,没有打破房子里的寂静,反而衬得暗处的一切更加冷清寂寞。
还是头痛,皱眉走进卧室,一片黑暗中,只有窗外透进的暗暗月光,那件大衣还静静躺在原地,黑色的料子,在淡淡的光线下闪着美妙的微光。
眉头皱得更紧,啪地一声,静言干脆地打开大灯,从衣橱里取出一个纸袋,回身将大衣折起。轻软的料子好像有生命,手心一片温暖,眼睛扫过衣缝处那个不显眼的暗色标签,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奢侈啊,皇室也要乖乖排队的伦敦老字号,这样一件手工缝制的大衣,平常人家可以吃穿一两年了吧?他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披到她身上——
眯起眼睛,静言开始认真考虑,究竟要不要还这件大衣。撇开它自身价钱不算,就凭它是孔易仁穿过的东西,过两年一定会升值,他又不当一回事,那她就留下当无风险投资好了。
这念头只在脑海里匆匆打了一个滚,她就开始继续手中的动作。算了,人际关系上,她一向懒惰,很少考虑该和什么人打交道,但是什么人不该打交道,她倒是清醒得很。这件大衣,简直是烫手山芋,还是早点还掉比较明智。
一早醒来,昨天的症状一样没少,还加上头痛欲裂,后悔没有吃了药再睡,静言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觉得自己奄奄一息。努力了很久,终于放弃出门上班的打算,她伸手拿手机,拨电话给方从云。
“学长,我感冒了,要请假。”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不堪,静言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才把这短短的一句话讲完。
“啊?你病啦?要不要紧?我让文茱过去,陪你去医院吧?”方从云担心的声音,这个学妹一向把自己当作女版超人使用,如果不是病到起不了床,她是没可能打电话来请假的。
“没关系,文茱今天要赶一个项目,我有吃药,睡一下就好。”去医院?开什么玩笑,她从小就有医院恐惧症,看到医生就会呼吸困难,看到针头基本上就是昏倒在地了。横竖都是死,与其那样丢脸丢到死,她不如死在家里。
“真的?你确定?”
“我确定啦。”无比肯定地答复他,静言就要挂电话。
“喂喂!你别挂啊,”太熟悉她了,方从云简直是千里眼,“如果不行,记得打电话给我。”
“知道啦,学长——”好罗唆!静言不满地拖长声音。
吃完药爬回床上再睡,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听到音乐声,锲而不舍地持续不停。
谁啊——闭着眼睛伸手摸索,好不容易摸到手机,静言没好气,“喂?”
“静言,你在哪里啊?怎么电话这么久都不接,别告诉我你把昨天答应我的事情忘记了。”威廉焦急的声音在那头响起。
“威廉——”突然睁开眼睛,静言猛地坐起身来,“我没忘,可是——”
“可是?静言,出什么事了?”
坐得太猛,有点头晕。她缓了口气,摸摸自己的额头,还好,好像没有在发烧,“没什么,我不在公司,有点感冒,所以在家休息。”
“感冒?”威廉也开始担心,“要紧吗?或者我——”
“没关系,”抬头看钟,天哪,她居然睡了足足一天,“我现在还行,到哪里见你?”
“我来接你吧,”威廉声音感激,“你在家里等着,待会露个面就行,我再送你回家。”
正想答应,眼角扫过床边的纸袋,静言叹气,“威廉,我也有件事要麻烦你,回家前,你先送我去一次四季酒店吧。”欧阳科长订的生日会地点,在一栋商厦的四楼,中规中矩的上海老字号,进门一说欧阳,小姐就微笑引路,“欧阳小姐已经到了,在听潮轩,请跟我来。”
“上海菜,威廉,欧阳小姐很传统啊。”静言小小声,传统上海小姐和作风洋派的威廉——突然有点好奇。
威廉苦笑了一下,未及回答,包厢已经到了。门开处,圆形的大桌上早已铺开一圈精致小碟,几个人围坐在桌边,正谈得兴起,看到他们两个进来,都是一愣。
威廉也愣住了,眼前根本不是想象中的朋友小聚情景,欧阳晶晶身边坐着的,全都是有些年纪的阿姨婶婶,这架势根本不是生日会,倒好像是家庭相亲。
欧阳晶晶今年27岁,长得珠圆玉润,个性却腼腆羞涩。她的父母远在外地,从小是在外婆家长大的。身在大家庭,所有的姑姑婶婶又都对她疼爱有加,因此求学工作,一直过得顺利稳当。
俗话说,有得必有失,太过疼爱保护的结果,导致她至今都没什么恋爱经验。厉威廉的出现,简直是她平凡生活中的一道光,原本以为他这样优秀的男人,是绝不会对她产生兴趣的。没想到那天晚上他单独送她回家,居然在她下车前亲吻了自己。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想到当时的情景,晶晶还是满脸晕红。
失眠了好几个晚上,好不容易借着谈公事的机会鼓起勇气邀请他,他居然答应了。可能是开心过头,被小姑姑发现她的异常,强力追问之下,她终于架不住全招了。唉,原本想单独见一次威廉的,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她坐在一群兴奋难耐的姑姑婶婶当中,已经忐忑不安了好久。终于等到威廉出现,正想站起来道歉并介绍,却看到他身边的华静言,晶晶微红的脸突然变得苍白。
静言也愣在门口,天哪!这些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三姑六婆?威廉,你带着我来参加人家的家庭审查会吗?被面前的情景惊到,她不由自主瞪了威廉一眼。
两个人的反应落到餐桌边众人的眼里,完全是公开的眉来眼去。晶晶的小姑姑脾气最急,这时候已经按捺不住,开口就问,“晶晶,这位就是你说的厉先生?”
“是,是啊。”好不容易回神,晶晶仓促的立起身来,“厉先生,不好意思,这些都是我的姑姑婶婶,她们——”
“哦,欧阳科长,各位,各位姑姑婶婶,这是静言,华静言。”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诡异的情况,一向潇洒自如的威廉居然结巴。
“晶晶,怎么会这样?”大婶婶转头,看到自己家晶晶宝贝脸色苍白,心疼了。
一团混乱,静言开始觉得头痛加剧,“欧阳小姐,你好。”礼貌地打招呼,“威廉昨天提起你的生日会,还以为是朋友小聚,就拉上我了。不过现在看来可能有点误会,或者我们就——”
“都已经来了,怎么能走呢?”听出她的意思,二婶婶站起来阻止。
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甩手离开,威廉和静言终于落座。
“华小姐是晶晶的朋友吗?”还没开始动筷,就有提问响起来。
心里叹气,静言振作精神回答她,“不好意思,我跟欧阳小姐是第一次见面,我只是威廉的朋友。”
“哦?厉先生,华小姐是你的老朋友?还是先认识我们家晶晶之后,再认识华小姐的?”
“静言是我的老朋友了,很久没见了,这次到上海才又碰面的。”厉威廉无奈解释。
老朋友了?回上海又碰面的?除了低头不语的欧阳晶晶,所有目光都不约而同投射过来,那你还亲我们家晶晶,害得她魂不守舍,好小子,长得人模人样的,居然这么花心,左一个右一个!花心也就算了,还带着女友过来显摆,简直不把她们放在眼里,太过分了!
“晶晶,你怎么不说话?”小姑姑拍了拍她的手臂。
仿佛吓了一跳,晶晶猛抬头,“我,我——”威廉身边的这位小姐,一看就是那种顶尖的精英人物,两个人立在一起,不知有多相称,看得她自惭形秽,心里正在懊悔自己的莽撞一万遍,根本没在意他们的对话,突然被惊醒,她简直无地自容。
还是走吧,静言转头用眼神讲话。
知趣地点头,威廉正要开口,突然被人横里打断,“华小姐是做哪一行的?”
“我做咨询培训业的。”尊老敬贤,静言客气回答。
好复杂的名词,婶婶顿了一下,“那一定是很优秀的啦。不过我们家晶晶也不赖啊,从小品学兼优,烧一手好菜,还会打太极拳,读书的时候拿过奖呢!就是有些人眼光有问题,所以才耽误到现在。”一边说,一边横了威廉一眼。
这个——明显感觉到敌意,静言无言了。
“别说啦!”突然有低叫声,所有人诧异,发声的居然是那个一直安安静静的欧阳小姐,“姑姑,婶婶,你们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们这样——这样——”羞愤难当,突然爆发之后,欧阳晶晶脸涨得通红,眼睛也红通通的,说不下去,扭头就往外跑了。
“晶晶!”大家傻住,还是静言先回神,推了一下威廉,“快追上去看看,小心她出事。”
“哦,”知道事情大条了,威廉立刻站起身,正要追出去,突然想起静言,回头问,“那你——”
“好啦,我怎么样都能到家的啊,放心吧。”再耽搁那位晶晶小姐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静言又推了他一下。
回过头,包厢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她和一群目瞪口呆的姑姑婶婶面面相觑。尴尬地笑了一下,静言站起身,“那,我也先告退了。”走到门口,她实在忍不住又讲了一句,“那个,你们这样,帮不到欧阳小姐的。”
“可是晶晶太腼腆了,我们都很担心她的终身大事啊。”好心起到反效果,姑姑婶婶们怨念了。
唉,挣扎着笑了一下,静言说了最后一句话,“她能主动邀请威廉,比我有勇气得多啦。”提着纸袋走出商厦,心里感谢自己的未雨绸缪。刚才在地下车库,威廉还奇怪她为什么一定要随身拖着这个袋子,拜托,大叠现钞放在车里你放不放心?更何况是这么昂贵的东西。
一月的上海街头,冷风里繁华依旧,无数衣着时尚的男女在这十字街头匆匆而过。立在路口扬手叫车,每一辆都是载客,许久等不到空车,寒风劲吹之下,才觉得好些的感冒症状悉数冒出来,脑子昏沉,喉咙剧痛,低头看到手中的纸袋,静言突然有些怨气,狠狠瞪了它一眼。
终于拦下一辆车,合上门她就开始掏出纸巾擤鼻子,一边忙碌一边瓮着声音报地址,“四季酒店,谢谢。”
“先生,请上车。”司机已经打开车门等候在酒店门口,微微点头,孔易仁坐进车里,车门被轻轻从外合上,司机回头坐到驾驶座上,车子平稳发动,就要往前驶去,突然后座响起声音,“麦,等一下”。
老麦诧异回头,顺着自家先生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一位穿着墨绿色束腰大衣的小姐,手里提着一个纸袋,正从出租车上走下来,完全陌生的脸孔,让老麦一头雾水。
忙着跟自己的头晕眼花抗衡,静言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身边的情况,匆匆走进酒店,突然暖热的空气让她忍不住咳嗽起来。前台小姐耐心微笑,等她咳完才开口提问,“这位小姐,有什么需要吗?”
“哦,我有件东西,想请你们转交给这里的住客。”
“是什么?几号房的客人?”小姐公式化地应答。
“这是要转交给孔易仁先生的东西,你们查一下他在几号房吧。”克制着一阵阵晕眩,静言把纸袋举起来,放到晶亮的台面上。
“孔先生——”小姐的语气突然变了,小心打量她,然后小声提问,“这位小姐,孔先生所住的楼层,我们不能随意进出,一定要经过他的允许才可以,您还是自己——”
“啊?”一定要自己送上去吗?静言失望至极。取回纸袋,一边默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一边转身迈步。身侧突然有风,一个游客打扮的中年人急匆匆跑向前台,头上带着Logo明显的巴宝丽帽子,嘴里叽哩咕噜讲着日文,两人错肩而过的时候,静言被奔跑中的他撞得倒退了一步,晕眩感突然加重,眼前模糊一片,双手无意识地想抓住什么东西稳住身体,却抓了个空,倒下去之前,静言心里哀叹,完了,在四季酒店摔得四脚朝天,这次糗大了。
意料中的疼痛没有出现,下一秒,腰里被人轻轻一揽,她仰头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熟悉的清香飘过来,晕眩还没有过去,朦胧中,她望着上方出现的那张脸,彻底呆住了。
用日语回答了在一边满怀歉意不停道歉的日本游客,孔易仁伸手稳住静言的身子,低声问她,“华小姐,你没事吧?”
好不容易站稳身子,静言仍旧处于震惊状态,天哪,这就是所谓的人生何处不相逢吗?可是谁来告诉她,为什么和这个人每次相逢都是她最出糗的时候,老天,她仅剩的那点自尊心,都已经荡然无存了。
孔易仁的脸,模糊遥远,恍惚中,只看到他眉头微皱。滚烫的额头上突然有轻轻触觉传来,微凉的手指,带来无限舒适安定的感觉,“静言,你在发烧吗?”好听的卷舌音,就在耳边,很想回答他,没事,一点事都没有。可是身子上下没一个地方听自己的使唤,失去意识前,静言心里再次哀叹,早知是这个结果,她宁愿被日本客直接撞死,无论如何,都比从此以后终身抬不起头要好啊。
黑暗里,突然有轻微的啜泣声,隐隐约约,不绝于耳。小心翼翼望过去,突然看到童年的自己出现在熟悉的卧室里,小小的身子在被子里蜷做一团。
“宝宝,宝宝?”熟悉的声音,爸爸,是你吗?惊喜回头,风尘仆仆的爸爸已经丢下行李,大步越过她,跑到小静言的身边,将女儿一把抱起,“天!烧得这么厉害,妈妈呢?”
突然眼眶刺痛,爸爸,你不认识长大的静言对吧?在你的世界里,我一定永远只是个小女孩。因为我根本没有机会,让你看到我长大后的样子。
“我有打电话给妈妈,”小小的声音,咳嗽着,“妈妈还在忙。”
妈妈还在忙——静言在心里为她补充,妈妈还说,坚强点,静言已经11岁,是个大女孩了,一点点小感冒就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你看妈妈,再忙再累,都不会多说一个字。抽屉里有药,自己吃了早点睡——
来不及回忆完,面前的场景已经切换,医院里一片白茫茫,护士小姐正要给童年的自己打吊针,雪亮的针头闪着寒光,虽然只是旁观,但恐惧感一如既往涌过来,静言不由自主闭起眼睛。
“嘘,宝宝不用怕,来,看着爸爸。”爸爸的大手,把那张小脸转向自己,小女孩啜泣的声音,断断续续,只是像在撒娇。
“怎么又哭了?”妈妈穿着一丝不苟的套装,匆匆赶过来,一贯精致的脸上,眼下泛着淡淡青黑,耳边抿紧的发丝稍稍散开来,语气里都是疲惫。
“宝宝发烧了,你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呆在家里!”爸爸的声音突然抬高。
“阿姨请假,我在公司脱不开身,昨晚吃过药了,早上明明已经退烧——”妈妈的声音,好像是解释,但是态度强硬。
“脱不开身?公司比女儿更重要吗?你是怎么做妈妈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成天在外飞来飞去的你,有资格说这句话吗?”
爸爸,妈妈,不要啊!清楚地看到小女孩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静言突然流泪。爸爸妈妈一贯忙碌,但平日相处都是客气有礼,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们这么激烈的争吵,之后没多久,爸爸就——就——
只是旁观,心里仍旧清醒,成年之后明白,夫妻关系难以维系,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但当时年幼,那一幕又深深刻在脑海里,嘴上不说,但心里总是确定无疑,医院里唯一的那一次争吵,一定就是父母分离的导火线。所以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能踏进那个地方,一看到和医院相关的东西就惶恐不安。
争吵声还在继续,实在忍受不了,她低头捂住自己的耳朵,只想尖叫,突然有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低沉好听,轻轻催促,“静言,静言?”
那些可怕的回忆瞬而远去,额头微凉,干燥稳定的手指,拂过她滚烫的皮肤。让她舒服得不想张开眼睛。
“先生,医院到了。”陌生的声音,却让她突然惊醒,猛地张大眼睛,静言脱口而出,“不要,我不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