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的自尊就是,明知要不起,却说是我不想要。
——苏小鱼
1
久光后街,任何时间都是人潮熙攘,车流密集,等待进入shoppingmall地下车库的各色车辆沿街排成长龙,挪动速度缓慢。街边是整排的各国餐厅,下着些微寒雨的午后,临窗一层白蒙蒙的雾气,里外两个世界都是模糊的。
苏小鱼到达coffeebean的时候汤仲文已经在了,独自靠窗坐着。就这么一点儿时间,他居然仍在工作,低头看着掌上电脑,沉默的侧脸,衬着窗上的那一层模糊白雾,更显得五官深刻。
她在来时的地铁上想好了许多问题,走过去的时候脚下却开始迟疑退缩,突然不想再往前走,很想转身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汤仲文的视线范围。
来不及了,他已经看到她了,在对她点头。
两个人面对面之后的第一名话是汤仲文说的:“要喝什么?”
她刚才心神恍惚,居然忘记叫东西喝,想站起来去柜台,他却先她一步,立起身低身看她,又问了一句:“要喝什么?”
她被动地仰头看他,来不及说话他便替她决定了,“巧克力吧,等一下。”
他说完便转身,苏小鱼唯一能做的就是望着他的背景发呆。汤仲文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给其他人带来很大的压力,收银台的小姐与他说话时有些紧张,最后还找错了钱,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苏小鱼都能看到她耳根都红了。
她也一样,一直是有点儿怕他的,她至今都能够清晰地记得他第一次对她说出deadline这个词时的压迫感,那种感觉太强烈了,以至于以后她与他所有的交流中,都不自觉地小心翼翼。
他在她心目中一直是那个有着完美主义强迫症的工作狂,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确定的。那么他呢?一直以来,究竟是怎样想她的?
没时间想太多,汤仲文已经走回她面前,坐下时把手中那个银色的号码牌放到桌上,就在他咖啡杯的旁边。
那杯咖啡是满的,杯沿雪白,一丝线喝过的痕迹都没有,苏小鱼开口的时候眼光落在上面,好像那是一件多么值得一看的美物。
她的第一句话是:“文森,谢谢你的推荐。”
隔了数秒才听到他的回答,只几个字:“不用谢我!”然后终于伸出手,端起了那个咖啡杯。
眼前的目标凭空失去,苏小鱼的目光却没有随着那个咖啡杯上移,仍留在空荡荡的原地。她沉默了。
他也不说话,等她。
这个coffeebean里永远都很满,身边充满了谈笑私语,一片嘈杂,唯独他们两个安静如斯。小姐走过来送上巧克力的时候着实迟疑了一下,放下之后收起那个银色号牌,倒退着走了,一句话都没敢多说。
透明玻璃杯里的热巧克力,颜色很淡,苏小鱼伸手去捧,隔着厚厚的玻璃,热度一点儿一点儿地传到掌心里,低头喝了一口,果然是淡的,与她习惯的浓郁味道天差地别。
她原是有无数的话想说,只这一口便被冲得淡而无味,心里混乱,没想到他应得那样快。自那个可怕的雨夜之后,她也模糊的感觉到他对她的一些不同,但每次想到最后都觉得自己可笑,不愿深思,现在想来,或者是她潜意识里根本不愿多想那个可能。
她这一路都关着心,蒙着眼,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她又不是真瞎,再这么装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这里她便暗暗地吸了口气,开口继续:“文森,我真的很感谢你的推荐,但我希望你做出这个推荐是因为我值得INSEAD,而不是其他原因,否则的话对所有人都不公平,对我也是,对不对?”
她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仍没抬头,耳边听不到他的回答,几秒以后看到那个白色的瓷杯被放回原来的位置,与桌面接触时轻微的一声响。
她的心跟着这声音一起跳了一下同,再努力了一下,苏小鱼强迫自己把眼睛抬起来,看着汤仲文张口想说话。
他也正看着她,却没有给她机会把话说出来,声音平直,只是一句陈述。
“你不用谢我。”
什么意思?原本说出那句话就耗尽了苏小鱼的所有努力,听到这样的一句,她顿时忘了如何继续。
四目相交,汤仲文眉骨高挺,眼睛很深,很难分辨眼中情绪。她过去也从未尝试过仔细看他,这时满心混乱,就更觉得他的眼神复杂难解,完全不得要领。
他却不移开目光,笔直盯着她的眼睛说话:“苏小鱼,我不认为你会不值得这样一个推荐,如果我可以的话。但是INSEAD只接受资深校友的推荐,所以你不用谢我,做出这个推荐的,不是我。”
2
汤仲文语速不快,说的句子也并不复杂,但唯一的听众苏小鱼却听得一脸茫然,无声无自地微张着嘴唇,眼里的焦距都慢慢散了。
她不答,他便一直这样笔直地看着她,近乎无礼。
或许有失风度,还可能在今后的岁月中令自己失笑,但相比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预期,这些都不算什么。
多久了?他认识面前的这个女孩子究竟有多久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真正共处的时间少得可怜,但他却总是会突然地想起她——她在他的记忆中一直是最初相识的样子,抱着厚厚的一叠资料手册,奔到他办公室,略带些紧张地看他;听到近似于missionimpossible的deadline时会垂一垂肩膀,然后小地吸一口气;还有通宵熬夜后在走廊里边走边揉眼睛,看到他走过还假装没事,两只手一起放到背后去掐,因为痛,眉毛皱起一点点,而他自已却不知道,有时还对着他努力地笑。
他是什么时候注意到她的?竟没有一丝征兆,所以让她径自从身边游过,错失在突然降临的变故中。
他出身世家,一路走来顺遂无比,直到那天在批卖行,看到陈苏雷出现在她身后。她回过头去,望着那个男人微笑,眼里隐约闪着光。他胸口下某个地方突然皱了一下,并不是痛苦,只是后悔。
后悔没有告诉她,她在他记忆里留下的那些点点滴滴;后悔没有让她知道,他虽然严厉,但她在他心里总是不同的。或许那些都不是他能够说出来的,但至少可以告诉她,他曾经有多少次在走廊的一端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她困倦欲眠地走在前头,最后消失在转角处。他没有叫住她,也不想走过她的身边,只是不想她再一次掐痛自己,还要对着他努力地笑一下。
耳边响起苏小鱼的声音,她终于开口说话,叫他的名字,眼中的茫然渐渐退歇,取而代之的是讶然,疑惑,甚至带着点儿忐忑,“文森,你,你知道是谁推荐了我吗?”
他知道,很想说那个人的名字,还未开口却觉得胸口烦闷,这烦闷并不陌生,那天在香格里拉的三十六层,与陈苏雷面对面时已经经历过一次,没想到此刻又卷土重来。
那天她一直站在那个男人身边,穿着白色的小礼服,并不左顾右盼。因是一种不自知的美,就更加烁烁闪光,他走近时竟觉得刺痛了眼睛。
提议介入惠诚实业股权收购项目的是范闻,但坚持进行的却是他。任惠诚并没有把消息放得太大,他们接洽任家长子的时候已经晚了,而任岳一向以自己的父亲马首是瞻,所以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谈得相当不顺利。后来范闻通过其他途径终于得知陈苏雷早已与任惠诚联系过收购意向,陈苏雷行事缜密,若有这样的消息传出,那就是已有了相当的把握,范闻当时就有了退出的意思。
但是他坚持。
为此范闻还与他有过争执,一脸不可思议地质问他:“你要做下去?怎么做?惠诚实业还未上市,这不是公开招标,只是原始股变动而已,没有一点儿透明度可言。你知道陈苏雷开出来的条件是什么吗?你想开到哪个价格?还是说只要是陈苏雷想要的东西,亏本你也想抢一抢?”
他当时沉默不语,与范闻对视良久,最后还是范闻无奈,摇着头往外走,再没有与他多说一个字。
还有什么可说的,他明白范闻的意思,也不想反驳,有时候人会突然想用愚蠢的办法发泄。他因自知而沉默。
后来就在酒会上遇见了陈苏雷。他是独自走到他身边的,举杯微笑,开口却简单直接,只一句:“汤先生,眼光不错。”
“环保照明业的确前景可期,陈先生不也是很早就留意到这一点?”曲折婉转与躲躲藏藏一向不是他的强项,他的回答也同样直奔主题。
陈苏雷脸上的微笑还在,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是,可惜在商言商,有些事情没办法两者兼得,恐怕是先入为主的因素更大一些。”
“所谓先入为主,也可能是因为从未有过比较的机会,唯一的选择怎能被称为选择。你说是不是?”他答得丝毫没有退让之意,眼睛直视对方。
陈苏雷也看着他,那个微笑渐渐收敛,终至不见,最后突然一讪,转身看着远处的某一点说话,声音低缓,“汤先生认为,只要有比较的机会,那个所谓的先入为主的选择,就会改变吗?”
他一时有些错愕,然后突然明白这个男人在说什么,顿时沉默。酒会熙攘,不知为何他们身侧却空无一人,或者即便有人留意也无人能理解。耳边又响起苏雷的声音,却是笑着的:“Sorry,你不用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连我自己都很想知道结果,如果有结果的话。”
“结果?没有选择何来结果?”他的这句话冲口而出。
陈苏雷一笑,低头看脚下,他也看过去。他们站在餐厅最边缘,脚下透明的玻璃地面烟笼翡翠,下面还有锦鲤游弋,端的是极尽巧思。
“如何?”陈苏雷不答反问。
他暗叹一声,陈苏雷竟然每一句都能够意会,他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玻璃鱼缸,再美又能如何?”
“你错了。”陈苏雷摇头,“她是自由的,一直都是,等待选择的永远都不会是她。”
他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句话,细细想过,忽然心里一叹,最后只说了一句:“我不明白你。”
陈苏雷转头看他,一笑举杯,说了最后的一句话:“这样吧,不如我们打个赌?”
“文森,文森?”熟悉的声音,是仍坐在他面前的苏小鱼在轻声地唤他的名字。
他回神看她,她眼里的忐忑之色更重。苏小鱼难得结巴,又很小声地再问了一句:“那个,我想知道,推荐我的人是不是,是不是苏雷?”
他沉默,耳边又响起那个声音——这样吧,不如我们打个赌?
原来如此,这世上竟有这样的男人,用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方式等待一个结果。难道他真的如此笃定,笃定她的选择永远都会是他?
苏小鱼还在看他,目光须臾不离,执著地等待一个答案,而他在她殷殷期盼的眼神中垂眸,心中五味杂陈,最后终于沉默地点了点头。
3
是苏雷!
终于得到确定的答案,苏小鱼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她迷惑未解,凭空又生出震惊与惶然来。
为什么是他?又怎么可能是他?
她还记得自己对苏雷提出想考MBA时他的沉沉眸色。他问她:“是吗?那你以后要去哪里?”然后在她不知所云的回答中转身离开,独自去了法国,整整两周。
这是她与他在一起之后最长的一次分离,她不可能不印象深刻。
现在呢?
现在他却在她不知情的时候给出这样一个推荐。他对她好?是,他对她好!但她竟不能理解,竟满心迷茫,迷茫的不是她要去哪里,而是他要她去哪里?!
心里混乱,她仓促地站起身来告辞,“文森,我想先走一步,对不起!”
他欲言又止,但她已经转身,步子迈得有些急了,差点儿被椅腿绊倒。手臂一紧,苏小鱼回头看到立在身后的汤仲文,握着她的手臂,表情复杂地看着她,只说了两个字。
“小鱼!”
她不答,手臂微微一抽,肩膀因为紧张而绷了起来,只是看着他沉默。
四周充满谈笑声,音乐柔和,咖啡香四溢,但他们两人身边的空气却寂静得凝结。她全身僵硬,他目光复杂,这一瞬漫长得令苏小鱼无法忍受,最后手臂一落,是他松了手,放开了她。
她心里一松,脸上略带了点儿如释重负的感觉,再次道别后同时转身,步履匆匆,转眼便走出了门口。
而他独自立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
旁边桌上有人招呼,服务员应声过来,服务员对这个五官严峻的男人有些心理障碍,经过汤仲文身边的时候步子很小,眼角却不自觉地看他,见他坐了下去,一手端着桌上那杯已经没有温度的咖啡,另一只手抬起,手指屈起,指尖划过身侧的玻璃。
潮湿的冬日,玻璃上厚厚的一层白色雾气,透过手指划过处便能看见忙碌的街景,但也只是窄小的一条。他沉默地看出去,街上仍是堵,有些不耐烦的司机开始按下车窗伸出手来,风很大,等人逆风打伞,街上五色斑斓,他最后看到苏小鱼独自立在斑马线的一头,双手插在灰色大衣口袋里,眼神固执地望着行道灯。
行道灯的红色数字开始跳动,最后终于转为绿色。她第一个迈出步子,头发被风吹散了,遮盖住眼睛,她抬起一只手去拨,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被手指划过的地方雾气渐渐收拢,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她去了哪里。咖啡已经冷透了,他低头喝了一口,然后把它放下了。
苏小鱼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静安寺到南京西路短短一站的距离,她立在拥挤的地铁车厢中竟觉得度日如年,米尔森助理接电话的时候声音仍是职业化的礼貌非常,说随时可以替她安排时间。出了地铁之后她疾步向前,寒风凛冽,她也不觉得冷,一路走到那栋大楼下。大门处进出的人很多,她终于慢下脚步,风太大了,吹散了她的头发,进门前她又伸手去拢,手指错落间突然看到熟悉的身影从另一侧门走出,那雪白的风衣,任何时候都耀眼夺目。
是杨在心。她步子匆匆,走出门后竟像是要跑起来,绕过长长的等候出租车的队伍,一直走到最前方。
等候的队伍有轻微骚动,有保安走过去与她打招呼,她毫不理睬,但下一秒就有车开入,流线型的车身在雨雾中仍旧晶亮闪烁。
苏小鱼立在原地,手指仍按在冰冷潮湿的头发上,突然间心中如鼓,想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想强迫自己错步后退,但身体不受控制,愣愣地望着那个方向,动弹不得。
车子已经停下,杨在心跨前一步便去拉门,一拉之下车门纹丝不动。她还想用力,驾驶座那一侧的门却开了,有个熟悉的男人走下来,是陈苏雷。
他绕过车头走到杨在心身边,拉门前看了她一眼,然后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她原本一直抿着嘴唇,面无表情,这轻轻一拍之后却突然崩溃,伸手就去扯他的手臂,像小孩子一样仰着脸看他,苏小鱼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能看到她红了眼眶。
画面唯美,好一又璧人!四周的人看得都安静下来,车子离开后还有人张望着唏嘘。
旋转门不停地工作,冷热空气交替,交谈声嘈杂依旧,刚才的小插曲已经过去,一切继续,只有苏小鱼忘了自己到这里的初衷,木然地看着那辆车消失的方向。
身侧繁忙不息,她却觉得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真空一息,窒息的感觉。
她不想看到的,为什么要让她看到?
她感到呼吸困难,像被搁浅的鱼一样。她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
苏雷,这就是你给我推荐的本意?送给我你认为我想要的一切——远大前程、锦绣人生,周到、完美,远远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苏小鱼又控制不住地想起杨在心最后看着他的表情,眼睛红红的,满脸的委屈。她似乎想通了许多巧合,其实她不愿深思,但太阳穴刺痛,怎样都无法停止。
多好,每个人都有得有失。苏雷,你真是公平!
第十八章苏小鱼的穷人的自尊
电话响起,许久,停下,然后又响,她毫无反应,最后有人走过来提醒她,是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安。
“小姐,您有什么需要吗?”
她看着他,然后越过他的肩膀看到玻璃幕墙上自己的样子,头发被风吹得散乱,额头苍白,腮边却有不正常的红晕,眼里虚无一片,木偶一样的空洞无光。
电话铃声还在继续,那个保安看着她满眼奇怪,她伸手去接,那头仍是那个米尔森助理小姐的声音。
“苏小姐,请问您到了没有?米尔森先生现在就可以见您。”
她点头,然后才发现这个动作的无谓。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喉咙痛得仿佛被砂皮擦过,再努力一下,她终于回答:“好的,我马上就来。”
签字前米尔森问了一句:“苏小姐,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她手中握着那支黑色的签字笔,笔杆润滑,她握得太紧,总觉得要脱手而出,但她更用力地收紧十指,回答得很简单。
“不用,我没有问题了。”
与此同时,坐在苏雷车里的杨在心已经沉默下来。车在路边停下,有人上来拉车门,用力很大,顺便用另一只手将她拽了出去。
杨在心没有看后来的男人,双眼直视仍坐在车中的苏雷,声音里带着恨,“苏雷,你骗我!你答应我姐姐的,你骗我!”
拽住她的是方南。她听完之后很用力的抹了一把脸,粗声开口:“叫他姐夫!妈的,这时候才知道打电话叫我来!”
杨在心好像这时候才发现方南落在自己手臂上的五指,用力挣了一下,然后怒目而视,叫了一声:“放开我!”
而坐在车中的陈苏雷一直都没有出声,最后看了他俩一眼,摇摇头直接踩油门离开。
4
苏小鱼辞职了。
辞职信放在苏雷的桌上,内容很简单,最后一句是:苏雷,我终于明白你说过的每一句话。谢谢!
公司里照例忙碌不堪,丽莎小姐也不在,根本没人注意到她的进出。
不想知道陈苏雷的反应,走出公司之后她便关了手机。到家已经很晚了,爸爸妈妈都已经睡下,她一个人洗漱了很久,最后妈妈推开浴室门走进来唤她。
“小鱼?”
沐浴房中水声哗哗,白色水柱直落在地上,热气腾腾,但苏小鱼根本没有在那里面。她独自坐在马桶盖上,身上衣物完整,双手在膝盖上交合,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苏妈妈这吓非同小可,走过去伸手去摸女儿的额头,手还没碰到女儿的皮肤就被握住,是苏小鱼。苏小鱼抬起头来看她,仰着脸,双目慢慢赤红,叫了一声“妈妈”,然后就哭了。
这晚上苏妈妈在女儿房里待了一整夜,握着女儿的手听她断断续续说了很久,天快亮的时候,苏小鱼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脸上泪痕还在。苏妈妈替女儿盖好被子走出了房间。苏爸爸在客厅等了很久,看到她出来一脸担忧,压低声音问她怎么了。
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开口前呼出一大口气。仿佛有一根长里间紧绷着的弦突然松弛了下来,整个人仿佛如释重负。
“没什么,是好事。准备准备吧,我们女儿要出国念书了。”
这个消息来得突然,苏国强听得一强诧异,但是还没时间盘问,门厅里就有铃声响起。苏妈妈走过去接,男人的声音传来,是苏雷。他报上自己的名字,叫她伯母,又问:“小鱼在吗?”
苏妈妈的第一反应是看了看女儿的房间。那扇房门紧闭,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些微松了口气,然后才回答:“陈先生,小鱼睡了。我倒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说,等我一下,我马上下来。”说完就挂了机。
苏国强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老婆穿衣服的时候还跟着问:“到底怎么回事?你要跟小陈说什么?他们是不是吵架了?那个出国念书又是怎么回事?小鱼考的不是上海这里的MBA吗,跟出国有什么关系?”
苏妈妈动作麻利,套上羽绒衫就往外走。到门口才回头看了老伴一眼,声音里带着斩钉截铁的嗔道,“你别管,看好女儿就是。她睡了,别让她知道我下去过就行,回来我慢慢跟你说。”
黎明前,楼下一片漆黑,小道两侧停满了车,陈苏雷的车就停在仅剩的狭窄车道中。夜里温度极低,苏妈妈走出去的时候只看到他沉默地立在车外,呵气成霜。
她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他好像在出神,看到她稍顿了一下才伸手拉车门。
她立在原地不动,说:“不用了,陈先生,我只说几句话,说完就上楼。”
他还没开口她便继续说,仿佛害怕被他打断,“小鱼都跟我们说了,出国读书是好事。她还年轻,之前被我们拖累,现在能有这个机会真是难得,所以实在不想放弃,希望陈先生能够体谅。”
这个角落里唯一的路灯光线暗淡,他立在阴影中静静地听着。苏妈妈说得的确不长,也并不情绪激动,最后一句甚至带着点儿哀求,哀求他高抬贵手,不要因为他的不放手而让苏小鱼失去这个机会。
其实她下楼前想说的并不是这些话。她想质问他、指责他,然后谢他一声,请他及时放手,但是在看到这个男人之后,突然发现自己之前或许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错了也就错了,她不想明白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她只知道这个男人不适合自己的女儿,只知道小鱼刚刚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只知道自己的女儿终于愿意离开这个危险的男人,而且是心甘情愿。
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误会,她乐见其成!
他一直沉默,苏妈妈说完之后也没动,看着他等答案。
灯光黯淡,他垂下的眼里漆黑一片,许多情绪错落起伏,最后沉淀下去。沉到那一片黑暗中去,再不复见。
他这一生从未觉得自己这样失败过,料错一件事,就仿佛料错了整个世界。
她到底想要什么?她到底为了什么?他只是给她一个选择,她竟然这样决绝。决绝到都不给他一声招呼,便调头走向另一个方向。
或者真的是错了,又或者现在该做的就是放手。两个人在一起并不是为了争执与改变,更何况谁又能改变另一个人?在一起是为了想在一起,若她勉强,又何来快乐?
其实他早已想到这一刻,但看完那封信之后居然眼前空白,清醒后已经到了这里,自己如此失控,简直不可思议。
大脑里突然有尖锐的疼痛袭来,瞬间席卷每一个细微角落。身体一震,唯恐自己会失态,他往后靠了一下,手指落在车身上,冰冷一片。
苏妈妈还在等,面前的男人沉默许久,终于开口。声音居然很平淡,眼里压抑着许多她弄不懂的东西。不过她并不在乎那此地,她要的只是一句话。
他说:“放心吧,她是自由的。”
5
苏小鱼没有再尝试着联系陈苏雷,他也没有再联系她。
她有一段里间彻夜难眠,睡前一定要妈妈在身边,有时虽然睡去却半夜醒来,枕上洇湿一片,仿佛睡在浓得化不开的青苔上。
身边再没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就边杨燕都变得小心翼翼。她渐渐明白自己的世界离他有多么遥远,只是一个转身,就再也无法触及。
上飞机的时候送她的只有父母。爸爸推着沉重的行李车,妈妈一直握着她的手。
天气很好,飞机准点起飞。新航的乘务小姐笑容明媚,弯腰送上当日的报纸,又问她还有什么需要。
她道谢,伸手取了最上层的那一份报纸,是英文版的《上海日报》,首面是大幅的城市彩照,摩天大楼下等待拆迁的简陋棚户,让人有一种奇妙的矛盾感。
靠窗内侧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戴着眼镜,一脸斯文,已经打开了一本厚厚的原文书,目光越过她对乘务小姐摇头示意自己没有需要。
她也翻开手中的报纸,很厚的一叠,还带着新鲜的油墨味道。她照习惯看财经版,最近市场动荡,国内股市触底抬头,国际原油价格持续走低,美国开始实施最新的经济刺激计划……
耳边是飞机引擎的轰鸣声,走廊里有人走动,她低头看得认真,手指在最后一次翻页后停顿,再也没有动作。
满目字符,黑色白色,角落里有关于惠诚实业原始股股东变动并预备启动上市计划的短篇报道,并附着很小的一张照片,应该是在某个签字仪式上拍下的,人物众多。
她一直看着那张照片,越想看清就越觉得模糊,后来不自觉地伸出手指去抹,想抹开那上面笼罩的迷雾,触手黏腻,那里竟然是湿的。
耳边有人说话,开始声音很轻,后来就提高了一些音量。她茫然转过头去,看到坐在自己身边的男人正面对自己,嘴唇开合。
她摇头,想说自己没事,但喉头哽咽,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最后看到他镜片上的自己,无声无息间,竟然泪流满面。
那张报纸还在手中,轻微地簌簌作响,连着那张照片,潮湿皱褶,再也没有回到原样的可能。
他说,盛极而衰,强极则辱。小鱼,你要知道情深不寿的道理。
他说,小鱼,我希望你在我身边要快乐,如果不,你可以离开。
他从未限制她的自由,他从未开口留过她,他只问过她,那你以后要去哪里?
去哪里?她这一生最渴望的,不过是在他的身边,但那是虚幻的,是梦。他是陈苏雷,是任何女人都抓不住的男人,当然也包括她!
飞机跃入云端,整个世界都变得混沌,泪水汹涌,她在阳光逝去的最后一秒低下头,沉默地闭上了眼睛。